第5章 (5)

來做事,可這口音改不了。” 菊芬一邊笑一邊将開好的訂單給唐競過目,又問,“蛋糕做好了送到哪裏去?”

唐競報了周公館的地址,眼見着菊芬愣了一愣。“什麽?”她下意識地問。

“這地方老板娘熟得很,不用我再說了吧。”唐競回答。

菊芬擡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手上并未停下,但筆頭卻像是澀了,寫不出字。

唐競沒再說什麽,只從皮夾裏抽出鈔票擱在櫃面上,轉身推門出去。

菊芬仍舊呆立在櫃臺後面不動,那白俄老板還在外面上門板,并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看見唐競出來,便客氣地與他道別。唐競亦笑着點了點頭,坐進車裏。

汽車發動,他默默行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走這一遭。的确,她的那點小計策又叫他看穿了,但這顯然不是什麽值得得意的事情。

孤島餘生 4.2

次日一早,唐競又如平常一樣,漱洗之後吃一份西仆送上來的英式早餐,而後走出華懋飯店,讓門口的小童擦了皮鞋,再駕車去南京路。

但與平常不同的是,他站在哈同大樓底層稍作猶豫,上樓時早一層走出電梯,去吳予培的事務所裏逛了逛。

辦公時間未到,回廊上只有三兩個職員走過,手裏大都拿着皮包與早報。唐競對其中一人道一聲早,問道:“吳予培律師的事務所怎麽走?”

那人根本不認得他,卻是敬他的衣衫與做派,殷勤笑着替他指了方向。

唐競朝那邊過去,果然看見右手一處玻璃門上貼着吳的名字,中英法三種文字,标明此地是一間律師事務所。

大門未鎖,他推門而入。裏面地方不大,不能與樓上鮑德溫的寫字間相比,只一眼便可看個囫囵。靠窗有個獨立隔間,裏面寫字臺上趴着個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吳予培又是誰?

唐競一笑走過去,更看見這位吳律師腦袋枕着胳膊,胳膊下面壓着紛亂的紙,紙上滿是字跡。他辨出其中謄抄好的一份,抽出來來粗粗浏覽。

吳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來,擡頭看見他,倒是吓了一條跳,慌忙低頭在桌上找眼鏡,擦淨兩片玻璃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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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了?”他問唐競。

唐競卻已經看完了訴狀,原物奉還,贊了聲:“吳律師果然好文章。”

這句話并非揶揄,吳予培所作的訴狀舉證絲絲入扣,陳詞慷慨激昂,最後總結亦是擲地有聲: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為,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這話當時聽着像唱高調,此時卻也叫唐競有些感觸。

吳予培聽了他這一贊,臉上有些赭色,低頭笑了笑道:“昨夜趕着寫的,還是匆忙了一些。可惜情況緊急,時間有限,也只能這樣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檢察廳。”

文章确是好文章,至于有沒有用,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競心想。但見吳予培額上一個紅印,是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覺留下的痕跡,又覺得好笑,那些掃興的話也不曾說出來,只點點頭便揚長而去,留下吳予培還在原地睡意懵懂。

吳律師說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訴狀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檢察廳。

然而,又是兩日過去,孫桂的屍檢尚未重開,日本領事已然對記者發聲。那通講話在滬上幾張報紙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孫桂行竊在先,結果是撞傷致死,純屬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業已傳喚丸上所有船員。待偵訊結束,如果确有發現毆打情節,自會将涉案人申解領事法庭, 依日本法律懲辦。如果沒有,如何處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領署與船方內部的決議,與中方或者租界當局全無關系。

唐競在報上看見此條消息,便知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當天下午,他遞了一封信到吳予培處。

不多時,有電話打上來,是吳予培問他:“這戲票做什麽用?”

那信封裏別無他物,只兩張昆曲名角兒秦君與邢芳容所做《牡丹亭》的票子,都是丹桂軒戲園裏的頭排位子。

“自然是請你看戲,”唐競笑答,“記得帶華萊士小姐一同去。”

吳予培還要再問,唐競這邊已經挂斷電話,反正事情早已與寶莉商定,她會知道怎麽做。

那天夜裏,唐競也去了丹桂軒。

他到的時候,戲已開場,随意找了個地方坐下,聽着臺上咿呀呀開唱,亦看着前排位子上穆骁陽正側頭與吳予培講話。

他心想,此時的吳予培大約已是後背一層汗了。正覺好笑,肩上卻被人輕輕一碰,他回頭便在身後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寶莉,金發,紅唇,一雙碧藍的眼睛。

“你怎麽跟吳說的?”唐競問。

“只說去聊一聊。”寶莉笑答,在他身邊坐下,“吳問我聊什麽,我說你一個做律師的人,總不會連聊天都不會吧?”

唐競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氣,一點看不出是……”寶莉也望着前排感嘆。

“是什麽?”唐競問,偏要聽她說出來。

寶莉卻看着他,笑而不答。

其實莫說是穆骁陽這般玲珑的角色,洋人在此地總是高人一等的,更何況寶莉還是報界人士,由她帶着吳予培前來,幾句話總說得上。

恰在此時,臺上那死了的杜麗娘又還魂回來,正幽幽唱着一句:“原來繁花似錦開遍,都這般付于斷垣頹水,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

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竟會是這一句唱詞撞在心坎上。

唐競忽然想,他這樣一個人,本該腰間別一把盒子槍,站在戲院門口的黑暗裏。若是得上面開恩賞識,叫他進來聽着戲戍衛,一雙眼睛除去盯着周遭的暗處,也該看那杜麗娘游春,柳夢梅入夢的花下風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語強抱,把領口兒松,衣帶兒寬,雲騰雨致,溫存一晌眠。

這戲每演到此處,臺下便是一陣暧昧的笑聲響起。

什麽人世,什麽萬物,本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只怪他念了些書,胡亂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卻見寶莉仍舊看着他,一雙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裏去。

“這唱詞是什麽意思?”她問。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語出口,才覺自己所說的已是失之千裏。

許是因為他眼中的深色,寶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競無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須去辦。

還未等那秦君與邢芳容出來謝幕,唐競便已出了戲園,駕車去錦楓裏。

此處本是老頭子當權時就建起來的,從外面看只是尋常民居模樣,內裏卻是彎彎繞繞,易守難攻。後來老頭子不管事了,便是張林海坐鎮在此。幾年中加蓋修補,更加有如迷宮。

唐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到了最深處重重隐蔽的宅邸。傭人帶他去書房,張林海正在那裏寫字。

雖已看得多了,但唐競總還覺得有些怪異。自他出洋數年回來,這些個幫中大亨便似是轉了性,原本好勇鬥狠,在租界裏開着煙館、賭場與妓院,在蘇州河上運着鴉片,如今卻一個個交游文人,練起書法來了。與老頭子和穆骁陽相比,張林海本來讀書最多,現在已算是不進則退了。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麽有空來?”張林海擡頭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我來向張帥坦白一件事。”唐競過去研墨,開宗明義。

“闖什麽禍了?”張林海問。

唐競實話實說:“我自作主張,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華棧碼頭水巡捕房用了張帥的名頭。”

“講下去。”張林海只吐了這三個字,臉上似乎神色未動。

但唐競還是能看出那支毛筆停了一停,他繼續研墨,不管是手還是聲音都穩得很:“我想如今老頭子不管事,錦楓裏既是張帥坐鎮,這件事又是震驚滬上,如果我們幫中要管,總還得是張帥出面更妥當些。”

張林海哪會聽不出其中的玄機,當即擱下筆,問:“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還有誰要管?”

唐競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機緣巧合,此地上下都曉得我在追求那《大陸報》的女記者,也是聽她講才知道這件事。他們洋人不懂我們的規矩,帶着那經辦律師胡亂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脫……”

張林海卻是皺眉,許久未語。

唐競自然知道這事沒那麽容易過門,便也不再多嘴,只靜靜在旁站着。

“他為什麽要管?”張帥忽然問,“這件事雖然報界聲音很響,但看檢察廳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骁陽為什麽要管?”

這一問與其說是對唐競,還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唐競仍舊不語,只作猜不出。此時的張林海已無有寫大字的興致,打發唐競出去等,自己關在書房裏打電話。

唐競在院中轉了轉,恰好遇到張頌婷抱着夜哭的孩子出來哄。

兩人也算是一同大起來的,張頌堯自小跋扈,叫少年時的唐競吃了許多明虧,而這張頌婷表面和氣些,卻也叫他吃了許多暗虧。雖然現在早已經沒有這種事,但兩人見面,心裏總還有些芥蒂。

從張頌婷那邊來說,這芥蒂就不光是因為小時候那些事,更因為張帥夫婦曾經動過招贅的心思。

雖說張林海發跡已有許多年,但畢竟出身擺在那裏。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過流氓,但兒女婚嫁卻不一樣。張頌婷十八九歲的時候,家裏很是為這件事操心。

那時,唐競在外留學,受司徒先生舉薦入了耶魯法學院。張太太總算高看了他一眼,鼓動女兒與他通信。唐競收到張頌婷的來信,讀着半通不通沒滋沒味,卻是即刻會意。可他哪敢要這祖宗,也是存心做壞,約莫記得錦楓裏有個門徒名喚邵良生,讀過幾天書,能說會道,油頭粉面,便寫信把張頌婷的一應喜好統統告訴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小姐,兩人很快暗通款曲。唐競在美國書才讀了一半,這邊廂張頌婷已經擺酒結了婚,招他做女婿的事自然也就作罷了。

婚事辦得匆忙,孩子又生得太快,自然就有各種傳言出來。是真是假,唐競并不關心。只知道一年前他畢業歸來,受了張帥的器重,張頌婷看見他,也比從前客氣些。其實客不客氣,他根本無所謂,寧願互相不理會。

不想今日頌婷卻主動與他講話,無有寒暄,直白地問:“新來的那個謝力聽說是你在美國時候的舊識?”

“是,”唐競回答,又玩笑一句,“他哪裏得罪你,只管與我說。”

張頌婷竟也捧場笑了:“我們那天打牌缺個人,找他湊數,沒想到叫他一家獨贏。我就想着要問你一句,他是不是賭場千手出身?蒙了我們一桌子的人送錢給他。”

“什麽千手?尋常門徒罷了,送周公館那位回來的。”唐競似是随口一答,心裏卻是記下了,謝力這條路或許以後有用。

聊完這幾句,張頌婷就抱着孩子走了。回到隔壁院子,她把孩子交給奶媽,進屋就看見姑爺邵良生正歪在煙榻上逍遙,周身雲山霧罩,宛若升仙。

“你今天怎麽想到哄孩子了?”邵良生揶揄她一句。

張頌婷陰陰一笑,并不理他。在這兩人之間,一向就是邵良生做低伏小。老婆叫他去哄着丈人,他就盡力哄着,叫他捧着大舅爺,他就去捧着,轉臉又叫他去使個絆子,他也就去使個絆子,絕無二話。此時見張頌婷這樣,便不敢再說什麽。

唐競又在原地等了片刻,書房門開,他看見裏面張林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果然,張帥招手叫他進去,又關上門道:“穆骁陽這個人胃口倒是不小,我剛剛晉了一個少将參議的虛職,他就看上商會會長的位子了。”

唐競也不搭腔,心想這事他其實也不知道,只是猜着一定有。張帥是在穆身邊安插了人的,只要起了疑,想查又怎麽會查不到呢?

當然,有句話他也同意,一個曾經的街頭流氓成為商會會長,穆骁陽這個人胃口的确不小。

是夜,唐競離開錦楓裏的時候,要辦的事已然辦妥。張林海甚至要求他快一點,勢必得搶在穆骁陽的前面。唐競自然應下,寶莉那裏就只等他一個電話了。

次日清晨,吳予培所寫的訴狀便已全文見報,好似是為對日領事講話的答複,中文版登載于《申報》,《大陸報》上亦有英文譯本,兩份報紙賣得全城沸騰。

亦是在那一天,由張林海出面,協同商會組成晴空丸案調查委員會。

再過一日,委員會召開記者招待會,請來華棧碼頭數位見證人,以及各報記者與租界當局人士,由吳予培當衆人之面再次詢問事情的始末。

招待會之前,張林海也曾動過的別的心思,比如令唐競做這個當衆面詢的律師。

唐競卻只是笑道:“我這樣的人,還是在暗處的好。”

“我都不在暗處,你躲什麽?”張帥不屑。

唐競仍舊玩笑:“戲裏都是這個規矩,黑臉便是黑臉,白臉便是白臉。我今天要是扮了俠義律師,人人都誇我,趕明兒再要對誰下手,我該抹不開面子了。”

“那我呢?”張林海佯怒。

唐競答:“有我們這些人在,張帥才好金盆洗手。”

張林海聽了倒是滿意,一笑置之,也不再勉強,随這小子去了。他自有旁的事安排唐競去做,至于吳予培此人,眼下扶起來,以後也會有用處。

于是,在那場記者招待會上,吳予培一一請上華棧碼頭的扛包小工,行腳商販,酒館老板,岸上巡捕。

證人登場,陳述當日的情形,并承諾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自己親眼所見,絕無虛言。

所有這些,又都由在座中外記者筆之于書,拍照實錄。

至此,對晴空丸案最詳細、最完整的案情複原已然出爐。

雖說案件還未上法庭,報界卻已像是開了一場隔空辯論,日方陳述,中方舉證駁斥,接下來那皮球便又抛到了檢察廳處,所有人都等着看官家如何反應。

大約也是迫于輿論壓力,檢察廳終于宣布重開屍檢,結果亦很快得出——孫桂确系窒息而死,周身有大量煤屑殘留,頭上的傷痕是身亡之後才遭擊打而致。

此消息一出,市民愈加群情激憤,都等着日方交出涉案人,送到上海特別市法庭公開審理,為冤死的孫桂伸張正義。

然而,日本駐滬領事署并未對中方的調查發表意見,而是直接公布了他們的偵詢結果。

在日本人的故事裏,孫桂仍舊是一個被抓獲的慣偷,日輪上的水手因為害怕碼頭上的中國人群起而攻,抓住孫桂之後,暫時将他拘禁于船艙內,想等到入夜後碼頭上人少了再報警。但就在拘禁期間,負責看守的小水夫長籐間與一等運轉士城戶因恐孫桂呼救,用麻布堵住其口,看護不慎,使其窒息而死。事發之後,兩人又因為惶恐,怕被孫桂的同行報複,這才将屍體埋在火爐房的煤堆下面。

由此,日方承認藤間與城戶二人确有因不慎致人死亡的嫌疑,但根據中日條約中有關領事裁判權的規定,凡涉嫌一年以上徒刑之罪名,須移送案犯至本土審訊。

這番說辭一出,輿論又是一片嘩然。有說應當去領事署勒令交人的,也有說扣押晴空丸,不準其離境的。

但無論如何浩大的聲援都沒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在暑熱最終褪去的那個禮拜,人們突然得知,日方早在幾天之前就已将兩名主犯解送去長崎了。

唐競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正與張林海通着電話。

那段日子一直主推“重現真相,為同胞伸冤雪恥”的張帥卻沒有絲毫的義憤,反倒是心情不錯,甚至慶幸道:“那穆骁陽仗着自己有個藍星輪船公司,昨日還在說要豁出一條船,堵住晴空丸的去路,不叫日本人離境,結果有什麽用?”

唐競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錯了。

張林海高興,并未察覺他的異樣,繼續道:“如今商會裏對我的态度大不一樣,這一步到底還是走對了。你眼光好,這次做得不錯。”

唐競回過神來,已似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平靜回答:“接下來大約就是抵制日貨,中日紗廠的矛盾由來已久,商會一定也有他們利益上的考量。”

于是,張林海繼續與他讨論下一步的動作。唐競有問必答,腦子還在轉着,卻有種莫名的無力感。

他其實對這樣的結局并不意外,官家懦弱,幫派逐利,這也是他原來并不想插手這件事的根本原因。然而,真的到這時候,卻還是無法做到一點失望都沒有。

孤島餘生 4.3

他不禁想到吳予培,那個一腔熱血的正人君子又該如何吞下這個結果。

等到電話挂斷,唐競去樓下找吳予培,發現此人也已經得知了消息,而宣洩情緒的途徑不過就是摔了手裏一支墨水筆,又團了幾張紙罷了。

“明天可有什麽要緊事?”他問吳予培。

“還有什麽事?”吳予培搖頭苦笑,“做與不做又有什麽兩樣?”

唐競知道這是氣話,也懶得勸導,卻莫名想起另一個熱血青年周子兮來,也不知那丫頭關在寄宿女中內有沒有聽說晴空丸案的進展,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略一思忖,對吳予培道:“要是無事,一同去散散心吧。”

“去哪兒?”吳予培不解。

“你放心,不會帶你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唐競扔下這麽一句,說走就走了。

吳予培聞言,臉上反倒有些赭色,要是叫唐競看見,必定又有聯想,偏就是這種正人君子的腦子裏最污。

向晚時分,唐競離開哈同大樓,又去聖安穆做家長。恰好也是禮拜六了,他以為不妨再破例一次,接周子兮出來放放風。

然而,這一次卻與從前不一樣,将周子兮的名字報進去,并沒見她出來,反倒是他自己又被請到了校監的寫字間裏。

唐競心裏好笑,不知這回又是哪一門功課不合格,他一時興起,正好撞在槍口上。

校監看出他的疑問,開口解釋:“周小姐犯了校規,正在思過。”

“她犯了什麽錯?”唐競蹙眉。

或許是他這疑罪從無的态度叫校監女士有些不爽,板下面孔回答:“她違規進入教員閱覽室……”

唐競點頭,并不意外。這事上一回來此地時周子兮就同他交代過,而且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在他這麽一個流氓看來,也的确是小事情。

校監見他這樣,愈加不悅,繼續道:“而且……”

唐競等着下文。

校監女士垂目,盡力控制着聲音,平鋪直述:“昨日檢查宿舍,在她枕下發現淫穢讀物,舍監便對她施以訓誡……”

這事由倒是唐競萬沒想到的,然而他捉住的卻是另一個重點:“訓誡?什麽樣的訓誡?”

校監覺得他完全關注錯了地方,不由加重了語氣,試圖撥亂反正:“那淫穢讀物,周小姐不僅自己閱讀,還在同學之間傳閱。坦白說一句,我在此從教多年,罕見這樣的女孩子……”

唐競卻打斷她問道:“能否叫周小姐到這裏,當面問清楚?”

“我已經說了,周小姐正在思過。”校監背脊挺直,有些動氣,“唐先生,您要相信聖安穆責罰學生從來不會失了分寸。”

這話一出,唐競更覺得此事蹊跷。他心裏愈加堅持,語氣反倒溫和了幾分:“今日恰好我來了,還是見一見吧。她若有違校紀,有些道理我也可當面對她講。”

校監聽他這麽說,總算氣順了些許,頓了頓終于還點了頭,叫人去帶那受罰的女學生過來。

片刻功夫,校監室的門又被叩響,舍監推門而入,身後跟着一襲白裙的周子兮。唐競見她臉上肅靜,一雙眼睛卻很篤定,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再看整個人,僅僅兩周未見,又好像長高了一點。他也是奇了,心想這年紀的女孩子大約都是如此,身心都似是站在一個奇異的分界線上,幾日便是一變,一切稍縱即逝。

“周小姐這回受罰是因為……”舍監開口。

“她手上怎麽了?”唐競卻捉住周子兮的手腕,夏日制服是半袖,一雙手臂露在外面,右腕上此刻一片青腫。

舍監即刻解釋:“按照校規只有教鞭打手掌與槳板打小腿兩樣,這是她自己不服訓誡……”

教鞭與槳板?唐競聞言蹙眉,大約眼神淩厲,一眼瞟過去,那舍監竟立時噤聲。

“這便是聖安穆責罰學生的分寸嗎?”他問校監。

“這是校規所定,由學生執行,教員在旁監督,是為強化行止教養,”校監絲毫不覺得有錯,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說,手上的傷如何而來?”

周子兮本來垂着雙眼,此刻擡頭,恰遇上唐競的目光。

他是在對她說:你不用回答,只聽着我問。

她竟也會意,又垂下眼去。

唐競于是開口,亦對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盡管說出來,手上的傷是哪位先生打的?還有那本書,是不是教員閱覽室內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監已然氣急,提高聲音喊了一句:“絕無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聖安穆的最後一天。簡單的衣物用品又被裝起來,怎麽來的,就怎麽去。

待到兩人上了車,唐競才問她:“手上的傷到底怎麽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監要宿舍長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們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釋,“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麽重!”

“所以其實是你自己扭傷?”唐競冷笑,心裏卻并不後悔方才鬧了那一場。

消防斧,認真的嗎?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丫頭膽子大到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遲早要去巡捕房大牢裏撈她。

而且,要不是最後詐了校監那一句,所謂傳閱淫書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評語,在本城女中裏傳開來,叫他還怎麽将這丫頭塞進好學校裏去?

但細想之下,又覺奇怪,他唐競究竟是什麽時候添了這看不得體罰的毛病?

自己讀書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時候,跟在母親身邊,看見淳園新買來的女孩子受罰,那些又怎是區區教鞭可比?與女中裏的千金們簡直是兩個世界裏截然不同的兩種命運。

他有何必要去憐憫周子兮?又有什麽資格去拯救她呢?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做下,後悔也無益。

唐競決定暫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邊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車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麽書?”他忽然問。

“什麽什麽書?”周子兮還是看外面,顧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頭下面那本。”唐競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難堪。

不想她卻是坦然回答:“勞倫斯的《彩虹》,也只有她們當是淫書,簡直就是大驚小怪。”

“這書在美國也遭禁,你究竟從哪裏得的?”唐競簡直無語。

“在法國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編者按裏分明寫着,少女婚前必讀,我不過就是自我學習。”

唐競一時語塞,知她又拿那樁婚約說事,不屑再與她争辯,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見到吳律師,你可與他探讨,法國那些玩意兒他一定懂。”

“吳律師?”周子兮倒真來了興致,“晴空丸案如今這樣,他打算怎麽辦?”

方才與他講話,她始終看着車窗外面,聽見吳的名字,才整個人轉過來。唐競見她這樣,心裏竟有些悻悻。

“還能怎樣?”他冷聲反問,“事到如今,已不是一個律師可以左右,只看日本人怎麽判了。”

周子兮還要再問,唐競卻不想再答,只兀自看路開車。周子兮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幹脆也不理他,又轉過頭去看着窗外。

她久不在上海,不識得路,直待車轉過一個路口,已能看見麥德琳西點房的招牌,才知就快到家了。

“還要不要蛋糕?”唐競忽然問。

她怔住,回頭看着他,卻發現他只是目視前方,臉上并沒有特別的表情。

她再開口便也是全然不相幹的話:“明天帶我去哪裏?”

唐競瞟她一眼,本不想理睬,卻也是沒忍住。

“上回不是問我有沒有槍嗎?”他冷冷開口,話還沒說完,已經看見周子兮眼中一亮。

一瞬間,竟似是照進心裏去的一道光。

那感覺實在稀奇,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明日那一趟也許并不是為了給吳予培解悶,而是專為了眼前這丫頭。

是夜,周子兮又睡在三樓自己的房間裏,廢了這樣一番功夫才離開寄宿學校,麥德琳的菊芬卻是再也不能來了。

她們可算是一起長大的,菊芬比她大着七八歲,與她一同讀書才識了字,又靠着主人家給的一筆嫁妝,尋了個夫婿,開起這麽一爿店來。的确,菊芬記着周家的情分,也願意報答,但也不至于欠了那麽多,以至于要把眼下好端端的日子搭進去。

方才經過西點房門口時,唐競的那一問分明就是在告訴她,他已經都知道了。言語間的另一層意思便是警告——別難為他,連累了菊芬。

然而,周子兮關了燈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卻是靜靜笑起來,口中喃喃自語:“你信不信?我其實不想逃。”

夜半,她又做夢,發現自己回到那片黑暗中,前方還是那一線燈光,人聲與音樂聲傳來,漸漸豐富了細節。她又一次朝那裏走去,靜靜地,屏息凝神,并非害怕叫門背後的人聽到,而是不想驚擾已經久遠的記憶。就像面對一片水鏡,只有平靜的時候才能映現出一些東西,直到再一次被一點細微的擾動掀起漣漪。

門後面有人在講話:

“你可別取笑我了,頌堯……”

“怎麽樣?我給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她靠近,從門縫裏看進去,卻只見人影聳動。她擡起手,想要把門推開一點,門軸老舊,發出吱呀的一聲。房裏的男人聞聲回頭,一雙眼睛對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驟然驚醒,眼前還是熟悉的房間,淡淡月色隔窗照進來,灑落在地板上。

她起身,光着腳下床,輕輕轉開房門。門外便是那條走廊,只是比夢中顯得短小實在,盡頭也無有燈光。

倒是樓下有電燈亮起來,一個娘姨探出頭來問:“小姐要什麽?”

“沒有什麽。”周子兮答,又關上了門。

孤島餘生 5.1

次日一早,唐競開車載上吳予培、周子兮,還有謝力,往城南去。

謝力在車上問:“吳律師這是頭一回吧?”

“到底是去幹什麽呀?”吳予培聽他這麽說,心裏愈加沒底。

唐競卻是存心做壞,關照另外兩人,包袱一定紮緊,務必到了那地方再抖開。

謝力自然聽話,周子兮卻不一定,唐競怎麽看怎麽覺得她會是叛徒。

汽車終于停下,眼前只一處荒涼宅院,青石牆圍起其中敗落的建築,此地亦是錦楓裏的産業。

“這是什麽地方?”周子兮好奇心重,總要問一句。

“只聽說叫淳園,很久沒有人住了。”謝力是異鄉客,自然不知其中的淵源。

周子兮還不罷休,又問:“挺好的園子,怎麽荒疏成這樣?”

唐競索性吓她:“快二十年前兩幫在此火拼,死的人太多,大約是陰氣重,誰還敢在這裏過夜?”

周子兮輕哼一聲,全然不信,旁邊的吳予培卻看了唐競一眼。

唐競知道此人一定聯想到了那則舊聞,那是現如今青幫老頭子上位的一戰,就連張林海,也是在那一夜之後才從英租界那邊轉投過來,替老頭子立下戰功,還救了穆骁陽一條性命。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全城盡知。吳予培這個年紀,一定是記得的。

但他并無意去聊往事,只将兩位客人帶到院中一排草草紮就的人形靶前方。

吳予培這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果然十分意外。

“怎麽沒有叫華萊士小姐?”周子兮這時才問,多半就是成心。

唐競卻只是笑了笑,走到那靶前釘上幾張報紙,每張都畫上一面太陽旗。

“今日是為洩憤,”他道,“有記者在多不好。”

雖是玩笑,卻也當真。寶莉畢竟是外國人,再義憤,再悲憫,不過是旁觀者的心态,與他們全然不一樣。

那邊靶子畫好,謝力便将一把盒子槍交到吳予培手上。不想此人竟是連怎麽握都不會,還需謝力示範,再手把手地教。

唐競本就不看好這位眼鏡先生,此時見這狀況,更加以為必定全部脫靶。結果試射五發之後,看過靶上的報紙,居然還不算太壞。除去第一發過分緊張,連槍都沒握實就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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