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了扳機,子彈跳飛,不知去向,後面再打,倒是都在靶上。

身旁周子兮亦躍躍欲試,唐競便将自己的槍給她。那是一支德國造的勃朗寧,與謝力那一柄毛瑟手槍相比,更加小巧輕便。

“這就是你的槍?”周子兮接過去,松松握了石楠木槍托,在手上掂了一掂,“怎麽跟玩具似的?”

“但不是玩具,槍口別對着人。”唐競關照一句,将指向自己的槍頭按下。

“那該怎麽做?”她看着他問。

唐競只得又把槍拿回來,示範給她看,右手持槍,左手托在腕下,是初學者的姿态。

她學他的樣子,卻是雙手握着,全然不對。唐競忽覺頭痛,方才謝力教吳予培,似乎還沒有那麽難。

“你教我。”周子兮回頭望他一眼。

他無奈,只得弓身遷就她的高度,告訴她腳怎麽放,手又怎麽擺。

“子彈射出時,槍口會跳起……”他在她耳邊道,直覺柔柔發絲蹭着他的面頰。

周子兮亦有所感,伸手将頭發攏到另一邊肩上,才又回到那個姿勢。

“……你得算着那分寸,”唐競繼續說下去,“觸發扳機的時候,往下壓着點。”

周子兮點頭,屏息,手指扣下。

待那一發子彈射出,以追命的速度一頭撞進人形靶的左胸深處,唐競方才察覺自己竟然也屏住了呼吸,而周子兮整個人都已在他的懷抱裏。

似乎只是一秒,又好像過了許久,他松開她的手,天氣熱,兩人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她卻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身體柔軟,靠在他胸膛上。

就在那一瞬,唐競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這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動那念頭,就算真的那樣想過,也不會有實踐的能力。更何況,對象是他。他極其肯定地想,她是沒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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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吳予培已将靶上的太陽旗打得稀爛。

唐競撇下周子兮,叫謝力看着兩個人,自己去門欄的躺椅上坐着,點一支煙,架起一雙長腿。

周子兮遠遠望他一眼,亦是心驚,腦中只一個念頭——也許,她是太心急了。

近午時分,陽光愈加熾熱,四個人都躲到廊下,飲汽水與葡萄酒,吃周公館廚房備下的冷餐牛肉與法國面包,倒像是郊游一樣。

席間,盡是謝力和周子兮在講話。

謝力聽說她在聖安穆的挨打,便自告奮勇要教她幾招,倒也不是什麽武林正宗,全是踢裆,拍臉,摳眼睛,扭小指,還有鞋跟猛踩膝蓋的實惠招式。

唐競本不想管,但見周子兮居然真的虛心求教,而兩人身量實在相差懸殊,只怕徒生了意外,又要他收場,便在一旁潑冷水,對謝力道:“你塊頭太大,怎麽個搞法?下回在錦楓裏的聽差當中找個十五六歲的小子來,陪她過幾招。”

“我要打個十五六的弱雞做什麽?”周子兮卻是不服,回頭瞧着唐競,“還不如你來。”

唐競知她是激将,只笑了笑,并不接茬。正如之前所想,她打算做什麽,其實并不重要,只因為她選錯了算計的對象。

那頓午餐之後,他便撇下周子兮不管,叫謝力陪着她再練幾發,自己與吳予培坐在廊下講話。

吳予培酒量不好,一杯葡萄酒下去已是微醺,卻不像旁人酒後多話,只是靜靜坐着。

“吳先生在想什麽?”唐競問。

“我在想,”吳予培搖頭苦笑,“自己飽讀法律,持證執業,到頭來竟是連法庭都不能上,只能同嚴五一樣,躲起來喝醉了事。”

“你已盡力,但有些事确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唐競勸他,自覺已經是推心置腹的态度,“經過這件案子,吳律師你也算是蜚聲滬上了,不如趁此機會接幾份法律顧問的差事,賺些真金白銀,旁的事情以後少管吧。”

不料吳予培并不領情,答道:“話不能這麽講,此案雖然叫人失望,但民國建國不過十餘年,一切都像是這座城,在灘塗上造起來,從無到有,法律其實也是一樣……”

“那又如何?”唐競打斷,他最聽不得這些高調,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話。就是在這一年,“大上海特別市”計劃才剛被提出來,藍圖畫得頗為宏大,要在市北江灣那裏建圖書館、博物院,號稱與租界一争高下,倒是正好應了“灘塗上造城”這一句話。

若是換作旁人,這大約會是一場口舌之争的開場,但吳予培反倒靜下來,與唐競話起當年:“兩年前,我尚在巴黎,那裏的高等法院與兩院制建于十三世紀後半葉,律師事務所動辄百多年歷史,照樣會有這樣那樣的案子被人當作笑話來講……”

“什麽笑話?”唐競倒是想聽。

“比如這一樁,”吳予培想了想道,“主審法官的家族經營鋼鐵企業,于是一家來打官司的制藥廠買了一百噸鋼材……”

“最後贏了?”唐競打斷。

“沒有。”吳予培搖頭。

“因為法官公正不阿?”唐競問。

“因為對手買得更多。”吳予培糾正。

唐競大笑,頭一回覺得這位正人君子其實也有些逗樂的本事。

“巴黎的名律師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貴豪門,你留學美國,情況大約也是如此吧?”吳予培又問。

唐競點頭,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個地方獨有。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強則國強,卻從來不覺得他們建立現代法治比我們早一些,就勢必更好,”吳予培繼續,不像是在說服對方,倒像是在說服自己,“如你我這般年紀,在那裏只得做些文書作業,但在這裏卻是不一樣。我們可以做許多事,就好像——在灘塗上造起一座城。”

唐競調開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輕輕笑了,似是不屑争辯,但其實連他自己也覺得,吳予培這話并非全無道理,既可說對,也可說不對。在此地,他們确是能做許多事,但結果也可能只是像這一次一樣的失望。

想到此處,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吳予培。什麽纾解,什麽開導,其實全無必要。奉法者強則國強——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這樣的庸人可以企及。

直到向晚時分,四人才離開那座宅院。

出門時,謝力還在講着自己在紐約時的經歷。唐人街上的店鋪時常遭洋人幫派搶劫,甚至縱火焚燒,湮滅證據,若是傻等警察與消防員趕到,那就是什麽都不剩了,所以才會有那麽多華人拜入洪門,自己有槍,藏在櫃臺下。

“今天好像只有你沒有開過槍。”周子兮突然想到,看着謝力。

彼時,謝力正準備扣上院門上的銅鎖,隔着五十碼的草皮,遠遠可見一只可口可樂的玻璃瓶擱在門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間的毛瑟槍,單手持槍點射,瓶子應聲碎裂。

周子兮驚嘆,又問:“你可有……?”

“有什麽?”謝力不懂。

“問你有沒殺過人啊?”唐競在一旁笑。

謝力也笑,這個問題,自然不可作答。

四人上了車,唐競将槍放回手套箱裏,擡頭便看見後視鏡裏周子兮的眼睛。他轉身,她已調開目光。他便也沒多想,發動汽車往鬧市駛去,先開到哈同大樓,放下謝力與吳予培,再去周公館。

車上只剩他們兩人,卻是一路無話。直到駛入公館的鑄鐵大門,周子兮方才問:“接下去,怎麽辦?”

唐競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說,想去弘道嗎?”

周子兮看着他,竟有些意外。

唐競并不解釋,他其實根本不介意讓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麽,解救自己于這無解的困局。

是夜,他回到華懋飯店,如往常一樣獨自一人。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因為一個夢在夜半醒來。那是一場純潔的春夢,只有擁抱,別無其他,但其中的細節卻清晰到觸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陽光下,柔麗的發絲,近乎于透明的面頰,以及最初那發子彈飛過的軌跡。

半夢半醒之間,他忽而明了,她其實早就了解扳機觸發時槍口跳起的力度,這并非是她第一次開槍。

孤島餘生 5.2

就這樣,周子兮如願進入弘道女中。

校服從白色換成了陰丹士林藍,領着做禱告的牧師從長老會換成了南衛理公會。其餘,大都一樣——同學都是女孩子,大多是中産以上人家出身,功課中西貫通,校訓是“智圓行方,柔且剛”。

因為早已開學,宿舍不夠分配,周子兮只得走讀。

所幸這學堂也在租界西區,每日由周公館汽車接送,從出家門到進校門不過十分鐘,倒是便利得很。雖說路上總是有一名錦楓裏門徒随行,但終究要比關在聖安穆裏自由些,多少遂了她的心願。

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時隔這麽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來的時候心裏也沒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興,但也算不得太高興。

在從美國回來的汽輪上,兩人寫信、聊天。她已經知道他在美國念的是名校,攻讀經濟,性子平和,無不良嗜好,這次回來就要到財政部任職,左右怎麽看,都是體面夫婿的上佳人選。無論如何,總比她現在婚約裏的那個要好。她于是決定,還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樣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妹妹,其實也是很便當的。那女孩子叫何瑛,雖然本人年紀小,才貌也不出衆,但因父親從商,開着一家名叫通達的輪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學堂裏也挺出名,畢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興、鎮江一線,所搭的汽輪大多就是她家的船。

想來是何世航早已經交代過,再加上女學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遞過去,何瑛便已會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與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雖然她從來就不合群,但此時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遷就了。

那幾日,漸漸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話劇,周子兮總是與何瑛一起。隔了一個禮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裏,何世航說,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麽久。

于是,船上那場紙上戀愛又再繼續。這本是得償所願的結果,但周子兮愈加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愛情電影裏的喜極而泣,反倒認為信開頭那句話讀來十分好笑。

還有身邊那些女學生,尤其是何瑛,無論去哪兒,都得找個人挽着手結伴而行,在她看來,也是好笑的。

她與她們差不多年紀,卻覺得自己已經有三十歲了,凡是應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只是有些事還沒來得及做罷了。

又過了一個禮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約,還是像在船上時一樣,并不明說與她訂婚的那個人是誰,只說是個滬上商人的兒子,比她大着九歲,風聞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現在還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時一樣,深表關切義憤填膺,并在回信裏提到一個律師的名字——鄭瑜。

周子兮不是第一次聽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吳予培就曾經對她提過“…是我在巴黎念書時的前輩,專門替女性打離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學兼職授課,對包辦婚姻頗有見解,你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聽聽她的講座。”她記得吳律師這樣講,便似又多了一份背書。

也是意外,說起這位鄭瑜鄭律師,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卻反過來覺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報給她看,其中報紙雜志上文章都有,滿滿集了一本硬面薄。

原來,這鄭瑜确是滬上聞名,號稱租界第女律師,去歲代理了一樁奇案—徐舜華案。案情其實簡單老套,富家女徐舜華愛上了車夫康榮寶,私奔的時候被家裏人撞破,康榮寶于是被告誘奷與盜竊,身陷囹圄。不誇張地說,這種案子無論中外,大約每一年都會有許多。之所以說是奇案,是因為案子告上公堂之後發生的事。

租界第一女律師鄭瑜挺身而出,代表婦女聯合會救助徐舜華,出庭為康榮寶辯護。

案子三審四判,報紙連續報道,以至于徐康二人相戀相守的每一個細節都路人皆知。一時間,鄭瑜的風頭甚至蓋過了第一夫人與電影明星。

“那時我就想,以後讀大學也選法科。”何瑛說起當時,仍是一臉崇敬。雖然,她這個禮拜剛剛換了偶像,理想中的職業已從女律師變成某某夫人。

周子兮這才覺得難怪了,這姑娘收集了那麽多與案子相關的報章,其中甚至還有以登載黃色新聞著稱的《時報》。

起初說起“黃色新聞”,只是因為這間報社的主人姓黃。後來這張報紙上各種情殺豔死的文章實在太多,黃主編手下的記者又尤其喜歡用些騷氣的詞語,這“黃色”二字才自帶了色情意味。

而徐舜華案最詳盡的資料居然也是在這樣一份報紙上,從案發到最後宣判,《時報》不光完整報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案子三次開庭審理,每一次都用了近半的版面刊登庭審答錄。

打開剪報,諸如“執迷不悟”、“愛情真摯”、“不願返家”、“只願同獄”的字眼便滿眼地灌進來。周子兮于是自動略去那些煽情戲碼,只看事實。

莫名地,她又想起在華棧碼頭酒館裏的那幕——唐競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筆記簿,大刀闊斧,劃去她一腔心血寫下的中國想到此處,周子兮不禁笑起來,大約寫這篇文章的記者看到她這樣的讀報人也是一樣眀珠暗投痛心疾首的心境吧。

“你笑什麽啊?”何瑛在一旁問,照例是女學生的規矩,什麽都不得獨享。

周子兮卻不買賬,這笑,她偏就是留給自己的。真要她說出來,也不好解釋。那個将她軟禁且意圖侵吞她家産的青幫訟棍,她想起他的時候,為什麽還會笑呢?

何瑛在一旁看着,讷讷有些不快。所幸此時敲了上課鐘,周子兮如蒙大赦,謝過何瑛,抱着那本剪報,跑回課堂去了。

那堂課是英文,她用課本蓋着簿子,繼續看剪報。一遍看下來,倒也理出了頭緒。

第一次審判,康榮寶無有律師辯護,在地方法院被判兩年徒刑。被告不服,聘請鄭瑜律師上訴,報章上便開始有了對案情的詳細報導。

案件于是發回重審,至第二次開庭時,徐康二人自由忠貞的愛情故事已是盡人皆知,旁聽席上座無虛席,但随後的審判結果仍舊讓大家失望,法官認定誘奸與盜竊事實清楚,改處康榮寶刑期四年,并禠奪公權。

被告更加不服,延請鄭律師上訴至最高法院。

而與此同時,報上的相關文章愈加連篇累牍,并且開始不限于事件本身的進展,更有文人從各種角度展開論述,或說愛情忠貞,或說女性權利,甚至因為被告是車夫,還有主張反封建反壓迫,保護工人利益,提高工人地位的言詞,但不管是哪一種,全都對法院判決康榮寶四年徒刑表示極其憤慨。

第三次開庭,旁聽席上更加擁擠不堪,甚至連庭外檐角上都擠滿了人,檢查官的态度似乎有了改變,高院的法官也是從善如流,對康榮寶做岀“維持風化,以示薄懲”的宣判,刑期改為一年。

這無疑已是某種程度上的勝利,但旁聽觀衆并不滿意,一時間庭上秩序異常混亂,無法維持,只得匆忙退庭。

而鄭律師也未作罷,她繼續在報界發聲,以至于最高法院又召集全體法官交換意見,重新做出判決。最終以“此事已喧傳社會,為衆所注目”為理由,順從民意,宣告康榮寶無罪,當庭釋放。

老實說,周子兮并未從那些庭審記錄中看出鄭瑜律師的口才與機智,卻不得不嘆服于此人操控輿論民情的思路和手段。在這個案子之前,誰又能想到街頭巷議也可以直接影響最高法院的審理和判決呢?

至此,她對那位鄭律師忽然有了一點模糊的希望,沒有十分,七分總是有的。她相信,自己的故事要是被善寫“黃色新聞”的《時報》刊載,一定會比徐康二人的私奔更加聳動。

于是,眼下的問題便只剩一個,每日被監視,形同軟禁的她,如何去見那位鄭律師呢?

孤島餘生 5.3

自周子兮轉入弘道女中讀書,唐競這個監護人倒是着實清閑了一陣。

回想起來,他也覺得有些不值當,還不如早些遂了那丫頭的心願,便可以省了許多麻煩事。但那些麻煩中卻又有一點點不同尋常的記憶,叫他不能确定究竟是發生了好,還是不發生好。

不管怎麽說,他照舊過着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務所辦公,去雪芳會客,舞廳跳舞,馬場跑馬,坐在酒桌邊談生意,以及追求《大陸報》女記者寶莉華萊士。

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秋意漸濃。

一日晨起,唐競正在飯店西餐廳用早餐,西仆過來說有電話找他。

唐競覺得有些奇怪,這麽早會是什麽人?聽筒拿起來,便聞對面溫軟的三個字“唐律師”,那是錦玲的聲音。

之前為了拍那部電影,唐競連着幾個禮拜點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還是他自己接送,到後來也是疲了,都是打發謝力在華懋飯店門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電影拍完,這事也就停下了,兩人在雪芳也沒見過面。唐競想不出,她今天又打電話過來是為什麽。

那邊廂,錦玲卻只是解釋:“我怕打到事務所不方便,所以趕早打到飯店裏,唐律師不要見怪。”

這般識得分寸,是書寓裏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經過去,隔了一陣再找上來,唐競還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煩。

“你說吧,什麽事?”他對她道,只想快些結束對話。

錦玲聽出他的不耐,語氣依舊溫軟,言辭卻也足夠洗練:“前一陣拍的電影已經剪出來,下個禮拜在恩派亞戲院首映,我想差人送兩張戲票給唐律師,若是有興致,不妨去看一看。”

唐競确實沒想到是這件事,他本不看好錦玲演戲,總以為多半夭折,結果這電影卻是真的拍出來了,蘇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謝罷了。唐競自知方才語氣太過疏淡,仿佛是怕她再貼上來似的,此時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恭喜你。”他對錦玲道。

蘇錦玲輕輕笑着,半是自嘲:“是我該謝謝唐律師,雖說只是個小角色,在戲裏統共沒有幾句臺詞,但也算圓我一個夢。”

那天晚上,唐競從事務所回轉,茶房送了一只信封上來,其中便是那兩張電影票。

他不曾問過錦玲演的是什麽片子,直到此時才知片名叫《姻緣淚》。顧名思義,大約又是講些戀愛婚嫁之事,所幸錦玲只是說“若有興致”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丢到一旁不理。

然而,一周過去,留在周公館的趙得勝打電話到事務所,說周小姐提出禮拜六晚上要跟同學出去看電影。

那一陣都是如此,周子兮不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轉達。

唐競倒是無所謂,随口給了個折衷的建議:“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戲院門口等着。”

但趙得勝卻道:“周小姐堅持要晚上去,說是首映,演員都會到場。”

唐競心中一動,又多問一句:“是什麽片子?”

本以為還要去打聽,卻不料電話那頭的趙得勝竟也一清二楚,開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樁官司改編,小姐與車夫私奔,另起了個名字叫《姻緣淚》。”

這麽巧?唐競冷嗤一聲,道:“你叫她禮拜六晚上等着吧,我帶她去。”

轉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競如約帶周子兮去恩派亞戲院。

天氣已然涼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卻仍舊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開司米薄衫,淺淺的杏色,十分柔軟的樣子。

“你看那裏……”走進戲院大廳,周子兮輕觸他的手臂。

唐競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蘇錦玲遠遠站在衣帽寄存處邊上,神色并無意外,大約早已經看見他們,卻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競知道這亦是書寓裏的規矩,今夜定是別人叫了她的局。

自己拍了電影,想要來看,卻還得假借出堂差的機會,想到這一層,唐競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錦玲那日來電,大約也是想要他再點她的名字,只可惜他并未會意,語氣又頗為生硬,她也就沒好意思直說。

“你與她還有沒有……?”周子兮在旁問。

唐競不理,帶着她檢票入場。

兩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卻還沒忘記方才那茬,湊近他又道:“男人若強迫一個女人就範,即為強奸。即使花了錢,也是一樣的。”

唐競聽她說得義正詞嚴,即刻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那你還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競并不解釋,是不屑,也是沒必要,随便她怎麽想。

說話間,燈光已經暗下來。

他未必喜歡看電影,卻一直很喜歡這個時刻,坐在黑暗中等着電影開場。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聽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嘆:“一樣是關燈,戲院裏的就是不一樣。這一暗下來,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關在外面了。”

唐競聽着,深以為然,卻只靜靜笑了笑,仍舊沒有答話。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旁觀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別人的故事裏。總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這短暫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點本該有的感覺來。但那感覺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舊不知道若是撇開命運的轉折,自己究竟應該成為怎樣一個人。

樂聲響起,片名出現在銀幕上,劇情果然就是去歲報上連篇累牍的那樁官司——富家女徐舜華不滿家長安排的婚約,與自家雇員康榮寶相戀,兩人于是相約私奔。徐家發現之後即刻報警,以誘拐與盜竊的罪名将康榮寶緝拿下獄。

演到此處,唐競總算看到錦玲,她在劇中飾演徐家的一個姨太太,出身煙花處,卻善良仗義,給予徐康二人諸多幫助。

看着銀幕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這個書寓裏淺淺淡淡的女人确是能演戲的,一颦一笑一嘆,都自有味道。

而就在一個特寫鏡頭之後,周子兮也終于認出來那姨太太是誰。

“那個是……?”她輕呼了一聲。

“噓。”唐競嫌她聒噪,将食指按在她唇上。

僅僅不到一秒的接觸,他便收回了手,慶幸是在黑暗裏,沒有人知道他剎那的失态,只除了她。

戲院裏的黑暗大約真的與別處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麽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誰,身邊的又是誰,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對男女,無有過往,無有身份。

恰在此時,銀幕上打出“幕間休息”的字樣。一瞬間,燈光大亮,魔法盡失。

他們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廳,不知是不是錯覺,唐競覺得周子兮似乎與平常不同。

“我……要去一下化妝間。”她對他道,

唐競點了頭,等在外面。這也是他這份差事不體面的部分,說到底,與那些盯梢跟蹤的打手沒有什麽兩樣。

不遠處有售賣電影說明冊,雖然片子已經看了一半,但他還是過去買了一份。展開狹長的折頁,上面有故事簡介與演員姓名。不出意料,并沒有看見蘇錦玲的名字,她也說過只是個小角色。

等周子兮從化妝間裏出來的時候,電影早已經開場。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麽片刻,唐競甚至以為她或許翻窗逃了出去,不會再回來了。以至于後來看見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個時候他并沒有想去追,也不曾考慮後果。當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兩人回到廳內,沿着一排位子擠進去,唐競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問為什麽,她亦是反常的安靜,什麽聲音都沒有。

電影繼續,康榮寶身陷囹圄,所幸徐舜華有情有義,始終站在他那一邊,聘請女律師鄭瑜将這官司打到人盡皆知,終于為康榮寶洗去冤屈。但就在康榮寶獲釋出獄之前,徐舜華卻死于産後血崩,兩人終無緣再見。最後臨死那場戲,只有錦玲飾演的那個姨太太守在病床邊。

電影結束,燈光大亮。因為是首映,後面還有儀式。

男女主演登臺,而後又請上兩個人,全場為之轟動,竟是康榮寶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師鄭瑜。

這或許就是首映最大的噱頭,然而觀衆看見真正的康榮寶卻大多有些失望。現實中的這個窮小子遠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個窮小子罷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臺下鞠躬,一句話都講不完整。

但鄭瑜卻是不同,只見她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穿一身墨綠旗袍,幹練而精明。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國第一位持證執業的女律師,說女人應當有選擇配偶的權利,所以她才會無償為徐舜華打官司,一審,二審,再審,直到改判無罪……話到此處,旁邊有觀衆議論:“你知道嗎,這《姻緣淚》除去電影,還有京戲呢。上回在蘭心戲院首演,最後也是這兩個人登臺,還随門票附贈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張,不知道今天有沒有?”

唐競聽着,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靜,若是擱在從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論要發表。他轉頭看她,卻見黑暗中她木然坐着,望着臺上的鄭瑜,似是在顫抖。

“你怎麽了?”他輕聲問。

她搖頭,像是想說沒事,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他不再追問,只帶着她提前離場。

戲院門口盡是等待散場人群的小販,脖子上挂着木匣,打開來裏面全都是印着徐舜華照片的香煙與火柴。

“舜華香煙,舜華牌香煙,”小販吆喝着繞到他們身前推銷,“先生要不要來一盒?”

電影最後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周子兮猛地推開那個人,木匣傾倒,煙盒與火柴掉落一地。

“你這人怎麽回事?!”小販怒喝,周圍人都聚攏來。

唐競見狀立時抽了一張鈔票遞過去,一手隔開人群,另一只手将周子兮護在身前,這才闖了出去。

兩人坐到車內,女孩仍舊沉默,許久方才開口:“知道嗎?我今天就是為那鄭律師來的。”

唐競點頭,他其實已經猜到了。那次去華棧碼頭,吳予培就向她提起過這位倡導婚姻自由的女律師。但他确是沒有想到,周子兮會對他坦白至此。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些什麽,是如實告訴她那位鄭律師何等精明,絕不會冒險接她這樁官司?還是随口勸慰幾句呢?

尚未想出個所以,周子兮卻已笑起來。

“你笑什麽?”唐競問,簡直以為她神經錯亂。

“你不覺得好笑?”她看着他反問,“女人致死維護一個男人,結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煙盒子上賺錢。”

唐競總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場,後來也覺出其中深深的諷刺。

他發動汽車,開出許久才發現自己是在繞着圈子。

“演姨太太的女演員叫蘇錦玲,”莫名地,他亦開口對周子兮坦白,“我點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為了讓她去拍這部電影。”

“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周子兮瞟他一眼。

“分明是你問過我。”唐競回嘴。

“你自然會說自己從不做那種事,可我憑什麽要相信你?”她挑釁。

唐競并不動氣,只是反問:“你覺得我需要嗎?”

周子兮愣了愣,才聽出來他竟是自誇的意思。她不齒,嘴上輕嗤一聲,轉過去看車窗外面,卻見玻璃上映出的兩個人的影子。的确,他是她見過穿西裝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裝給穿了,淹沒在貴重衣料裏看都看不見。

孤島餘生 6.1

那天夜裏,周子兮回到公館,早早遣走了娘姨,獨自脫衣洗漱。

她關了燈,躺在三樓卧室的床上,回想方才的一幕幕。從電影院開始,再到唐競車上,自己所說的所做的,究竟是因為嘗到了幻滅的滋味,還是做戲的成分更多一點?

她自問,卻無法自答,只是将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覺終究與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樣。

莫名地,她想起從美國回來的那一程遠航。

某日下午吃茶,她與何世航兩個人躲在甲板陰涼處的角落裏說話。

陽光明麗,海天碧藍,船上的南洋仆役将點心送過來。那時,船才過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豐盛。

她說要荔枝,卻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會意,取一粒撥開,送到她口中。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發現,自己早已忘記了那手指在她唇間的感覺,又或者根本沒有記住過,與今夜那個人的手截然不同。

也許還是因為少了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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