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熄燈後魔性的黑暗吧,她這樣想,可又不得不承認,她對何世航的感想其實也不過就是那樣。
這場《姻緣淚》的首映,她本該是與何瑛一起來。片子分上下兩部,幕間休息時,鄭瑜會在化妝室裏等她。
這是原本的計劃,何世航的安排,談話的費用也已經付掉。
哪怕後來聽見唐競的回複,說要與她同去,這計劃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幕間,化妝室,周子兮還是見了鄭瑜。
鄭律師一身墨綠旗袍,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幹練而精明。自我介紹說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國第一位持證執業的女律師,說女人應當有選擇自己的配偶的權利。
而後,她問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訴我,與你有婚約的對象是哪一位?”
說出那人的身份之後,周子兮已然察覺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那一刻,她已經确定鄭瑜不會接這樁案子,但還不知道鄭律師會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棄之不管?還是會更過分一點呢?
離開化妝室,她回到放映廳的黑暗裏,幻滅抑或是慌亂,都有。
就這樣,直到電影下部映完,鄭瑜又登臺講話,還是那一身墨綠旗袍,還是那一套說辭,只是當事人從她變成了徐舜華,以及身邊那個穿一身蹩腳新衣的康榮寶。
周子兮坐在臺下聽着,方才面對現實,鄭瑜這樣的人一定會做得更過分一點,把她另外聘請律師,意圖退婚與收回財産的打算告知錦楓裏。
向唐競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選擇。
這一夜與這電影一樣,似是一場徒勞的鬧劇。但細想之下,徐舜華又像是擺在她面前的一個前車之鑒。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舊可以看到銀幕上妝容蒼白的那張臉,不斷地在問她——什麽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除去被拍成電影,演成京戲,被文人寫在報紙上憑吊,被訟師拿來當作成名的踏腳石,肖像被印在香煙盒子上面賣錢,這個的女人似乎并無其他的收獲。
哦對了,還有一個孩子,卻沒有随康榮寶的姓氏,而是跟了母親姓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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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孩子出生的時候,鄭瑜已成功為康榮寶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當時的徐舜華或許已經後悔了。
腦中的此番演繹,讓周子兮幾乎沒了睡意,甚至重新考慮過自己對何世航的打算。可轉念又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也許是被關得久,竟像是窯子裏的女人,開始懷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無論如何,她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半夢半醒之間,似又是那個人将手指按在她唇上。
“噓——”他對她道。
她被蠱惑,連腦中紛雜的聲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夢裏。
與此同時,秋夜起了風。風吹着雲走,但看起來倒像是那一輪明月在密密的雲層間穿行。
唐競回到華懋飯店,才剛走進玻璃門,茶房便迎上來告訴他,有人在三樓酒吧等他。
他搭電梯上去,在窗邊一張桌旁看見寶莉。
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頭在筆記簿上寫字,手邊擱着一只馬天尼杯子,裏面盛的卻是純琴酒。
聽到腳步聲,寶莉擡頭,目光對上,露出笑靥。
唐競在她身邊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寶莉對他說起北方的事,她才剛從那裏采訪回來。唐競只是聽着,不做評價。這是兩人之間早有的默契,但這一陣卻又好像有些升華。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此地?”寶莉終于問他。
唐競知她是指可預見的時局動蕩,卻還是笑着搖頭:“我能到哪裏去?”
寶莉看着他,緩緩也笑。唐競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門熟路自然而然,心裏卻忽然想,寶莉與他,差不多就是他與周子兮之間的距離。寶莉看待他,也許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時是不當真,有時又是真的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些,在最不應該想起的時刻,腦中卻還是出現戲院黑暗裏的畫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噓——他對她說,她便靜靜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次日一早, 唐競還是像以往一般從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駕車去哈同大樓。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經做出一個決定,替蘇錦玲贖身。
這念頭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從何時而起,又是因為誰而起。寶莉,周子兮,蘇錦玲,每一個似乎都占着那麽一點幹系,甚至還包括他自己,以及記憶中漸漸淡去的母親。
因為身份牽扯太多,他并不想親自出面去做這件事,只在腦中将身邊可以相托的人過了一遍。
幫派裏的人先篩了去,還有吳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過。再往後數,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選擇,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适的人選——朱斯年。
理由很是簡單。
首先,朱斯年有錢。身為商會法律顧問,朱律師與人談話,兩個鐘頭就是一根金條的價錢,辦兩件小案的報酬足夠買一輛汽車,沒有人會懷疑他替錦玲贖身的財力和誠意。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說上去談價錢,雪芳的姆媽不會太不給面子,貪心報出個天價。
最後,也是最要緊的,這位耶魯師兄雖是留洋回來,卻從不以狎妓為恥。一年前兩人才剛認識,朱律師便坦白說過,自己十六七歲時就被家中長輩帶去書寓學做人,男女那回事的開蒙便是與堂子裏一位色藝出衆的清倌人。
不知道為什麽,唐競總有一種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書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瑣的地步,倒有種舊時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與母親,書寓裏的卻是知己。也只有這樣的人會理解他做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圓錦玲的一個夢吧。
于是,那天中午,唐競便去麥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務所拜訪。
朱律師在那裏開業已有十多年,事務所的門面與排場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連門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紅色頭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實惠的,誰為租界貢獻了更多的稅金,誰便可以享受更高級的保衛服務。推門進去,事務所裏面的裝飾卻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補帖,網球跑馬,藏書弄玉,擊劍彈琴,本就沒有他不會玩的。
早在耶魯讀書的時候,唐競就常聽人提起這位學長。留學時的朱斯年因為穿戴玩樂實在出挑,以至于被後輩的中國留學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傳說中,與他同窗的美國學子都當他是清宮裏哪位王爺家的兒子。
此時在事務所,朱律師總算沒有穿長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裝,挂着金表鏈。人雖已是中年,身姿仍舊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結果。
“你今天怎麽來了?”他看見唐競便是笑問。
唐競并不直說,只邀他出去吃飯,在飯桌上敬了酒,才把來意表明。
朱斯年一聽,果然好一通揶揄,誇獎唐競到底是開竅了,且眼光老道,蘇錦玲确是個難得的。
唐競并不解釋,随他取笑,心知自己沒有錯看,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朱律師本就是極其健談的人,再加上喝過些酒,更加多話。兩人那一頓飯吃了許久,席散時已将近下午三點了。
唐競再三致謝,送走了朱律師,又回到哈同大樓。他走進鮑德溫事務所,才剛在自己的隔間內坐定,秘書便遞來一張字條,紙上抄着一個名字與一串號碼——是他不在的時候接到的一通電話,來電的人是魏鄭事務所的鄭瑜律師。
唐競看着鄭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這女人究竟因為什麽事,怎麽會找上他?
滬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鄭瑜是個會鑽營的。有同樣法國留學回來的文人嘲諷她肚裏無貨,說她當年論文答辯的時候,每每被教授問住,便拿自己留學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國學生全都替她汗顏,頭都不好意思擡,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可奇怪的是,這麽一個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學法政科的博士學位與法蘭西共和國的律師資格,與吳予培一般無二。幾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師執照尚不可發給女人,也是她四處活動,開了先河。時至今日,雖然執業年數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華的案子,她與丈夫合辦的魏鄭事務所在滬上也已是頗有名氣了。
反之亦然,鄭瑜對他,大約也有些耳聞。可要說交情,那是一點都沒有。
“鄭律師有沒有說是為了什麽事?”唐競問秘書。
“我問過,鄭律師沒說。”秘書如實回答。在事務所做事,有些要緊消息不與無幹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唐競便也不再追問,遣走了女秘書,随手掩了門,挂電話過去找鄭瑜。
等着電話接通的時候,他已有了隐約的猜測。待到與鄭律師說上話,果然正如他所想——鄭瑜找他,是為了周子兮。
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年紀長他許多,對他卻是十分客氣,将她與周子兮在戲院化妝室的對話和盤托出。
唐競聽着,許久不語,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出戲院時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車之後怔怔坐在那裏,臉上一時間脆弱的神色。當時,他曾意外于她的坦白,以至于會把錦玲的事也說給她聽。此時回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這丫頭實在是蠢,竟會想到去找鄭瑜,卻也實在是聰明,那個時候,大約已經料到鄭瑜會把她賣了,所以才會用那樣一種模棱兩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喂?唐律師?”電話那頭,鄭瑜沒聽見他的反應,還當是線路斷了。
唐競回過神來,忍不住揶揄一句:“鄭律師倒是靈活變通,與委任人的談話就這麽告訴旁人了。”
鄭瑜絲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在電話那頭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個什麽出入,總該讓監護人知道,唐律師你說對不對?”
這話倒是冠冕堂皇,唐競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重重笑了笑,答:“這件事,周小姐其實已經跟我說過,昨天夜裏我是與她一起去的恩派亞大戲院。”
鄭瑜聽他這麽講,倒是十分意外,張嘴發聲卻又沒有下文。
“她小孩子不懂事,電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鄭律師的大名,才會想到去叨擾您,”唐競大而化之,繼續說下去,“要是前輩賣我一個面子,此事就當是沒有發生過。”
“可這件事……”鄭瑜卻做出猶豫的樣子,“還牽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總還得知會何家的大人一聲。”
“我且奉勸一句,”唐競卻是輕笑,“事情要是傳出去,對鄭律師您也有不利?”
“我?”鄭瑜不懂。
“鄭律師不要忘了,這談話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競索性詐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會像吳予培那樣分文不取。
果然,鄭瑜聞言,一時語塞。
唐競這才繼續說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個上海灘都知道你們魏鄭事務所行事如此靈活變通,您還打算如何在此地執業呢?”
一聽關系到營生名譽,鄭瑜慌忙辯解:“唐律師這可就言重了,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辦妥委任手續……”
“那就好,”唐競打斷她,“您将酬金原樣奉還給那位何公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也是,也是,”鄭瑜心裏盤算得快,唯唯應下,“我早聽說唐律師年輕有為,今日才有機會聊上幾句,以後也算是認識了,互相關照着吧。”
唐競并不想與她攀這份關系,更知道對待鄭瑜這樣的人就是得端着些架子,只草草道了聲再會,就挂斷了電話。
聽筒放下,他忽感五味雜陳,一顆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對他是有算計的,但卻沒料到這算計已到了這般田地,當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着了她的道。至于今日鄭瑜這件事,周子兮有沒有算到他會幫她攔下呢?
再想到當晚與朱斯年的約定,也覺得非常沒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認,昨夜周子兮臉上的神色,她的聲音,她說的話,總之不知是哪一樣扣着了他心中的某一處。今天為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因為這位周小姐。
因為她,他竟想做一個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聲,荒謬。
孤島餘生 6.2
當天晚上,唐競離開哈同大樓,還是如約去了朱斯年的外宅,眼看着朱律師一個電話打到雪芳,點了蘇錦玲的名字出堂差。
錦玲坐了朱斯年派去的車子前來,走進院中,看見唐競也在,倒是一驚。
唐競還在為下午的事情着惱,随便什麽都無甚興致,連寒暄都沒有便對她開宗明義,說了贖身的事,問她的意思。
這下蘇錦玲更加意外,看着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朱斯年在旁來回瞧着他們倆,臉上盡是玩味的神情,心想這本該是恩客情話,卻被這小子說得好似交易所裏的出價。
“這件事,你得想好,”唐競又對錦玲道,“跟旁的姑娘從良不一樣,這回你從雪芳出來不是去做誰的外室,以後日子怎麽過,你得自己決定。”
聽見他這麽說,朱斯年已是了然,頓時笑了。
那笑是重重的一聲,唐競不可能沒聽到,卻仍舊置之不理,只等着錦玲的答複。
大約還是太過突然,蘇錦玲微微低着頭坐在那裏,許久不響。
“那電影,你演得很好……”多半是為了填空,唐競又添了這麽一句。
還欲再說什麽,卻聽錦玲開口:“唐律師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願意出來,以後日子怎麽過,我自己想辦法。”
姿态還是一貫的溫婉,話卻說得幹脆利落。這下輪到唐競意外,他心裏想,至少有一點是叫朱斯年說對了,這蘇錦玲确是個難得的。
是夜,蘇錦玲坐了原車返回書寓,依着朱斯年的關照,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按照唐競的本意,其實就是要朱律師去雪芳詢個價錢,而後交錢放人,這事便算是完了,但朱斯年并不這麽想。
隔了幾日,朱律師又打電話去雪芳,叫了錦玲出堂差。
一切都是照着規矩來的,只是這一次,錦玲出來了就沒有再回去。
唐競已在華界江灣一處民居內租了一間房子供她暫住,派去接她的汽車徑直将她送出了法租界。
離開雪芳時,蘇錦玲随身只帶了一只坤包,裏面是她自己賺的一點錢,以及幾張明星公司替她拍的相片,書寓裏的衣物、首飾、各色玩意兒,不管是她自己的,還是姆媽供給,一概都沒有帶出來。這也是朱斯年的特別囑咐,所幸錦玲這人不貪心,完全照辦。
做完了這一切,朱斯年才去雪芳詢價,不急不躁。
“錦玲?”姆媽一聽便做出絕無可能的樣子,“錦玲不行,我好不容易把她養到這麽大,正是好年紀,她要是走了,我這裏還怎麽做生意?”
“開什麽玩笑?!”朱斯年便也不講道理,“雪芳上上下下這麽些女人,怎麽說得好像靠着錦玲一個人?姆媽你要是真不肯,我只好上租界會審公廨去說理。”
“朱律師才是開玩笑,堂子裏有什麽道理要去會審公廨說?”姆媽駭笑。
朱斯年倒也不急,折起長衫袖子,手指點着茶幾,侃侃而談:“無論大清律例還是六法全書,人口買賣均是禁止,更不用提租界法律,你扣着錦玲不放是什麽道理?”
“笑話,我哪裏買賣過人口?凡是我這裏的女孩子,全都付過身價銀,有親生爹娘按過手印的文書,上面白紙黑字寫着是過繼給我做女兒的。”姆媽一聽也是有些惱了,只是顧忌朱斯年的身份,臉色要變未變。
朱斯年也不相讓,一副當真要訴諸公堂的樣子:“不瞞你說,錦玲此時已在華界住下,要麽我們一道去華界法庭講講道理,你逼迫養女為娼是什麽罪名?”
書寓在法租界是合法生意,到了華界卻又是另一種規矩。姆媽話說不過朱斯年,不由氣結,實在搞不懂這十來年的老客人今日究竟發的什麽癫。
她嗤笑一聲反問:“朱律師,你是文明人,與娼妓堂子打這種下作官司,也不怕辱了斯文麽?”
“什麽是斯文?什麽是下作?這上海灘誰不知道,我朱斯年這個人向來只看法典上怎麽寫。至于那些窮酸先生口中的判語,與我有何幹系?”朱斯年卻全無所謂,但語氣倒也和緩了些,是打一下撸一下的意思,他起身拖了張凳子,拉那鸨母坐下,話說得似是推心置腹,“我是雪芳的老主顧,知道姆媽你是個明理的人,這道理與其去法庭上講,還不如我們今日在這裏講清楚,有鈔票打官司,還不如留着吃用,你說對不對?……”
說到此處,他便以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畫下一個數字。
姆媽斜睨一眼,臉上不忿,用手巾一把抹了去,寫上還價。
朱斯年亦不買賬,再抹,再寫。
雙方總不下七八個來回,才把錦玲贖身的價碼定下。
出了雪芳的大門,朱斯年又坐着那輛招搖的勞斯萊斯汽車去找唐競,将讨價還價的過程全部複述,言語間竟不乏得意之色。
唐競也是輸給他,心想自己早就做好了破財的打算,哪怕姆媽坐地起價,他也認了。可朱斯年卻不願意,說自己既然打了保票一定幫他辦成這件事,這價錢也必定是最好的。
“何必這樣周折?”唐競無奈笑着,心道你朱律師又不可能再也不去會樂裏消遣。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一向相好的沐仙怕是也要大鬧一場。而且,光顧書寓不僅是朱斯年的個人愛好,也是打探新聞、搜羅律師業務的渠道,要是因為這件事與雪芳搞僵了關系,壞了十幾年在這煙花柳巷重金砸出來的慷慨名聲,實在是不值當。
不料朱斯年卻突然靜下來,蹙了眉,目光不知落在什麽地方,口中喃喃道:“今日這番話,我存了多少年了,就算不是為了幫你,不是為了錦玲,也要說出來。”
這話唐競聽不懂,也從未見過這位仁兄為什麽事情感慨成這樣,便只抱着閑事不管的态度,再次謝過,将贖身的鈔票如數相托了。
唐競再見到蘇錦玲,她已是自由人,身上也已經換了裝束,是一件格子布旗袍,家常而樸素,看起來倒像是個女學生的樣子。
那是在華懋飯店的咖啡廳裏,唐競也不知道她這一趟來是因為什麽事。
等贖身的事情全部辦妥之後,錦玲才又從華界搬回法租界,住進福開森路一間公寓。房子是租的,裏面除去簡單家具,再無其他。對她這樣的女人來說,今後的日子确是不容易。唐競心裏也有準備,她若是再開口跟他要什麽,他倒也不是不能給,只是難免會有一些失望。
但現實卻與他所料的截然兩樣,兩人在咖啡廳裏見了面,隔着一張小方桌對坐着,錦玲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只紙包,擱在桌上,推到唐競面前。
“這是什麽?”唐競問。
蘇錦玲低頭,如以往一般柔柔答道:“姆媽告訴我,贖身錢是兩千元……”
唐競其實早猜到紙包裏是錢,開口便是推脫:“不幹我的事,你去謝過朱律師就好。”
“朱律師那裏,我已經去過了。”錦玲也不與他争辯,自是心裏有數的态度。
唐競無語,暗罵朱斯年無用,這麽一點小事都不能替他擋了。
錦玲卻是看着他,将紙包打開,帶着些歉意笑道:“這裏其實只有四百多元,是我幾年的積蓄,餘下的我會慢慢還給你。”
“你還給我做什麽?”唐競愈加覺得荒謬,心想哪有錦玲給他鈔票的道理?可轉念又覺得不對,自己似乎還是把她當作書寓裏的人。
“就算圓我一個夢吧。”錦玲也跟着笑,神态還是像從前一樣帶着讷讷的嬌俏,但那話裏的意思卻是要斬斷前塵的。
唐競不禁佩服這個女人,忽然不知再說什麽好,半晌才道:“那接下去你打算做什麽?”
錦玲眼中一亮,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轉着面前那一副杯盤,答道:“我才剛跟明星公司簽了合同,好巧也是兩千元,拍十部電影……”
“兩千元十部電影?他們倒是好賺!”唐競怒其不争,簡直要拍桌子,“怎麽不早來找我?我去替你談價錢。”
“我也只能演些小角色,這價錢已經很好了……”蘇錦玲愈加不好意思,頭垂得更低。
唐競見她這樣,才覺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與那位熱衷于讨價還價的朱律師有着極其相似的愛好。
再聽到晴空丸案的消息,上海已經入冬了。
自兩名嫌疑人被日方秘密遣送出境之後,吳予培并沒有放棄努力。那段時間,他與外交部以及檢查廳一道,反複致電長崎當地法庭交涉,以期嚴懲兇手,撫恤親屬。
但這種隔空喊話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力量呢?他們最初的要求還是“力争引渡”,很快便讓步到“由中國方面派遣陪審員”,然後再讓步到“督促早日開庭”,簡直就是節節退敗。
而滬上社團發起的幾次罷工與請願,也都被當局以“借機滋事,擾亂秩序”定論,草草壓制了下去。
最後,似乎只剩下當地華僑聯合會還在向受理此案的長崎法庭通電聲讨,要求懲兇、撫恤與道歉,但結果已是可想而知了。
最終,孫桂上船的原因還是被長崎法院認定為伺機盜竊,庭審中采信的屍檢報告仍舊是最初“碰傷致死”的那一份,兩名兇手被判誤殺,刑期一個一年,另一個兩年,并賠償死者親屬三千元。至于道歉,是必定沒有的。
唐競看到這消息,是在《申報》上,判決結果的後面還有記者援引法學博士吳予培大律師的看法:“該案件若是在上海審理,則應當适用《暫行新刑律》第 331 條,殺人者當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證據确鑿,情節重大,處以死刑猶不為過!”
唐競知道吳予培這人有多迂,從來只講證據與法理,這句話大約已是他最意氣用事、出離憤怒的表達了。
不過,凡事有壞的一面,總也有好的一面。
因着晴空丸案的影響,此時的吳予培也算是揚名滬上,接連受了幾份法律顧問的聘書,事務所看起來生意興隆,還新雇了兩個幫辦。
唐競自我安慰地想,這也算是個不錯的結果。
他于是請吳予培吃飯,照舊是在一家西餐館子。倒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因為他始終覺得,自已與吳予培尚未熟到在一個盆子裏夾菜的地步。比如與朱斯年,就是吃什麽都可以,反正他倆誰也不嫌棄誰,與吳予培卻是不行。
請客的本意是想勸吳凡事往好處想,卻沒想到在飯桌上見到吳予培,全然是一副心态平和的模樣。唐競不禁好奇,反而主動問起晴空丸的事。
吳予培想了想,回答:“這一陣,我總在琢磨這件事,這案子看似偶然,其實卻是必然的,所以昨日通過日本華僑聯會聽到這個結果,我一點都不意外。”
“這話怎麽講?”唐競一時不懂,卻莫名有些不好的預感。
吳予培解釋道:“在上海發生的案件,卻必須移交到日本去裁判,其實還是不平等條約的遺害。如若不能取消不平等條約,收回領事裁判權,以後這樣事還是會有的。”
唐競其實知道這話說得極有道理,不禁暗自贊嘆吳予培的确比旁人想得深遠,但還是笑着打斷:“那些都是國事,輪不到你我去管。”
吳予培想再說什麽,但終于搖頭作罷。
唐競看着也是好笑,心想這位仁兄莫不是動了從政的心思?像他這樣一根肚腸通到底的人,若是當真入了官場,還不知會被欺負成什麽樣子。
正想着,卻又聽吳予培開口問:“長遠沒見到周小姐了,她好不好?”
唐競聞言一愣,片刻才答:“就那樣讀着書吧,沒有什麽不好。”
倒也是實話,那一陣周子兮一直沒來麻煩過他,所謂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吳予培大約也是随口一問,就此揭過不提。
一時間,唐競卻有些不快,不知僅僅是因為提到了周子兮,還是因為是由吳予培提起。自從鄭瑜那件事之後,他就沒有再去周公館找過她,連電話也沒打過,凡事都是找人傳個話就罷了。
他起初覺得,這便是心冷的感覺,但轉念又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沒有心冷或者心熱的資格。
他唐競既然是錦楓裏的人,便與周子勳的死脫不了幹系,更謀劃着她的婚姻,希圖着她的家財。若是說句公道話,她其實有一切的理由來恨他,算計他。
但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他,自然不會喜歡這種被人憎恨、算計的感覺,尤其是被她。
孤島餘生 7.1
秋冬相交的時候,庭院開始荒蕪。
那一陣,周子兮時常做夢,而那些夢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她總是夢到過去的事——有時是坐在誰的膝上,兩只手攀着窗臺的邊沿往外面望;有時是候在公館二層樓的露臺上,看誰的汽車沿着車道開進來,再繞噴水池轉一圈在門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學校的時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經沒有希望的時候,忽然有誰駕一輛刺眼的棗紅色跑車來探望她。
其實,她本來就常做這些夢,只是這幾月裏,那個抱着她的,開汽車回來的,忽然來探望她的人,有時候會有一張更加清晰而新鮮的面孔。以至于就算是在夢裏,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見是不對的,其中些微的細節是被篡改了的。醒來之後,反倒糊塗,這明明是她的夢,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這個偷天換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恩派亞那一夜之後,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來信,信裏的句子讀起來既心焦又沖動,誇張得好像是話劇裏的一場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裏告訴她,自己已經收到了鄭瑜退還的酬金,鄭律師只說不能接這件案子,并且規勸他離她遠一點,其餘什麽都沒說。他追問周子兮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天夜裏在恩派亞戲院,她與鄭瑜到底說了些什麽?
這些問題,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讓這個追求者知難而退,至少現在還不行。一連幾天,她都懶得寫這封回信,不僅是因為懶,而且還因為她在等着唐競的反應。
她本已經做好準備,鄭瑜會将她通過何世航另找律師的事告知錦楓裏。唐競知道之後,也許會幫她,也許不會。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會來找她,很可能會讓她休學,再也不能出去。
但結果卻什麽都沒發生,她還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學,仍舊從何瑛手裏收到何世航的來信,《時報》上沒有關于她的黃色新聞,也沒有任何青幫的人來給她些顏色看看。
這種太平反倒讓她有種頭上懸着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靜下心來分析,似乎只有一種解釋,鄭瑜沒有她想得那麽糟糕,并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但種這種假設随着時間的流逝,同樣顯得越來越沒有可能。
那夜與唐競分別的時候,他們還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誇,說他這樣的人何至于要花錢去買女人。她從未見過他那樣,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由此得出結論——如果鄭瑜去找過他,他一定會來。如果鄭瑜沒有去找過他,他應該也會來。
可現實卻全然兩樣,她已經有一陣沒看見他了。自那日從恩派亞戲院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到周公館來過,甚至連電話都沒有。當然,她其實也知道,他一定是打過電話來的。無論如何,獄卒總得知道她這個囚犯的狀況,只是未必要與囚犯說話罷了。
想到此處,起初的恐懼似乎已經變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氣憤。出于一種沒來由的沖動,周子兮動手寫了一封信給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問。那封信總共沒有幾句話,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何世航的回信還是來了,态度似乎并無不同。但周子兮還是從那字裏行間看出一些細微的差別來。
對于這樣的改變,她其實早有預料。
錦楓裏是一部分,她兄長生前的名聲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應該也已經打聽過了。在現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進、識時務的世家公子大約都會把周子勳當作一個前車之鑒,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而且,何世航是個二十好幾的年輕男人,不是那種什麽都不懂的學生仔,談這樣的紙上戀愛,對他那樣的人來說,其實也是太無趣了。周子兮本就沒指望他的熱情會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只是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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