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自己的心涼得還要再快一些。

但兩人之間的通信還是不鹹不淡地繼續着,似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周子兮卻知道這裏面還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驕傲的,更何況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麽輕易地退卻,叫她看輕了。但退卻,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情。

她自認已将何世航的那點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競,仍舊看不分明。

她确定他已經知道鄭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擋下了其後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邏輯,他至少應該來見她一面,質問也好,嘲笑也罷,反正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這念頭第一次冒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大約真是瘋了,竟然期待起這麽一個人來。可後來再想,卻又覺得這邏輯也是解釋得通的,就像一個無端坐了黑獄的人,獄卒出現,總比一個人坐穿牢底的好。

十月之期,已經過去将近一半,她本來沒指望過什麽,是他偏偏表現出那麽一點與衆不同——勸她讀書,幫她轉學,帶她去華棧碼頭,甚至向她解釋錦玲的事情。其實也是怪他,是他做的這些,讓她有了本不應該有的指望。

但所謂“指望”,并不一定是一件好東西,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唐競從沒想到穆骁陽會主動來找他。

以二人在幫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應當避嫌的,省得張林海以為他們一個想要招兵買馬,一個意欲另覓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與他相好的一個戲子打算與丈夫離婚,所以想托唐競物色一個得力的律師。而這對即将勞燕分飛的梨園夫婦,唐競也是認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裏扮杜麗娘的邢芳容與飾演柳夢梅的秦君。

這種香豔官司總是大衆喜聞樂見,就算是被張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會有什麽不妥,左不過又取笑穆骁陽姨太太多得擺不平罷了。

可唐競還是不願趟這渾水,比如可能出現在報紙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無趣又麻煩。不過,既然是穆骁陽主動找上來,他也不能全然拒絕,只是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辦理這件離婚案的絕佳人選——租界第一女律師,鄭瑜。

他于是做東請客,将鄭瑜引薦給了邢芳容。鄭律師最擅長也最喜歡這種官司,席散之後,又特地來找唐競致謝。

唐競幾句話打發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電話,鄭瑜最後說過一聲“以後多關照”,如今他也是說到做到,恩派亞戲院裏那件事就算是徹底了了。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來。其實,他本不需要敷衍鄭瑜這樣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還是承情,也都是因為周子兮。

她要是知道,會不會對他有一點感激呢?他忽然想,但這念頭才剛生出來,他便又覺得自己十分荒唐。

等到路上梧桐樹葉落盡,就全然是冬天的樣子了。周子兮仍舊每日往返在公館與學堂之間,并沒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走進課堂,看見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圍在那裏,卻是出奇的寂靜,人群中間只有一個聲音在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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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她走過去,問一個并不相熟的同學。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動打聽別人的事,只因她聽得出來,這哭聲絕不會是為了那些女孩子之間鬧脾氣的小事情。

“你不曉得嗎?”同學低聲回答,語氣中亦無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裏泰興那裏沉了一條船,明娟的父親在上面……”

唐競最初看到新興輪沉沒的消息,是在《申報》上。

事故發生在夜裏,通達公司的客輪新興號從上海出發,航行至泰興口岸附近,被從上游駛來的日輪吉田丸撞沉,遇難乘客兩百餘人,船員九十餘人,船上搭載的貨物全部沉入江底。

離事發只隔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則簡訊,标題卻是巨大的黑體字,占了近半版面,就連報頭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觸目驚心。讀着那短短幾行正文,唐競又想到吳予培說過的話: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有。果然,叫他一語成谶。

而且還那麽湊巧,是通達公司的船,也不知那個與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想到此處,唐競又覺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麽事都能聯想到那丫頭身上。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電話,聽筒拿起來,卻不聞對面人的聲音。

“喂?”他又問了一遍,差一點就準備挂了。

“我……”那邊終于有人講話。

只這一個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競想,自己可以冷冷笑問:“又闖什麽禍了?”或者只答一聲“嗯”。想法很多,結果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他只是拿着聽筒坐在那裏,聽着周子兮在電話那一端問:“新興輪那件案子,吳律師會不會接下來?……”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沒有想到這一種,心沉下去,臉上倒是笑了。

“吳律師那樣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門去,他怎麽會不接?不但律師費分文不取,說不定還會倒給出去許多錢。”

話說到此處,唐競便自覺有些失态,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電話。

可過後再回想起來,自己并沒有說錯什麽。這本就是與他無幹的事,無論是那條沉沒的船,還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吳予培。

他于是草草将這插曲歸咎于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報紙,難得瞄一眼《申報》,偏偏就碰上了這樣的事。

然而,那天剩下的時間,他一直心神不寧,似乎總是在等着什麽。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在等着周子兮再打過來。

他本以為,她一定會再打。

幾個月交道打下來,他多少已經清楚這丫頭的脾氣,并不是那種會被一兩句冷言冷語吓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沒拿他說的話當回事,只當适才是線路出了問題罷了。而且,不管怎麽說,她若是真的想做什麽,也只能通過他。

但與他料想的不一樣,事務所裏的催魂鈴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書也接了好幾通到他隔間裏的分機上,但沒有一次是她打來的。

不過,有件事卻是叫他說中了。

那天夜裏,他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看見吳予培正站在街邊準備上一輛黃包車,身上大衣禮帽手套圍巾,裹得頗為嚴實,手裏拿着一只旅行箱。

“吳律師,這是要去哪裏?”唐競走過去問,其實心裏已有猜想。

“去碼頭趕一班船。”吳予培回答。

“這是要去泰興嗎?”唐競又問。

吳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點頭道:“對。”

唐競不多廢話,給了幾個銅子打發走那黃包車夫,把吳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車上。吳予培以為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與他客氣,跟着上了車。

兩人坐定,唐競卻沒發動車子,反而看着吳予培道:“吳律師,我尊你是真君子,才來勸你一句,退出吧,別管這件事。”

吳予培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亦看着他反問:“為什麽?”

“你以為一條中國平民的性命在他們眼中值多少錢?”唐競也不跟他繞圈子,索性把話說到最底,“晴空丸案裏是三千元,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會更少。”

吳予培聞言,臉上便已沒了笑意,冷聲回答:“他們怎麽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裏一條命便是一條命。”

唐競見他這樣,也覺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勸道:“你調查辦案打官司一樣花費不菲,為的也是替遇難者親屬讨一點撫恤金,還不如就将這錢直接給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與錦楓裏都願盡綿薄之力。”

不料吳予培卻愈加氣憤,提高了聲音質問唐競:“那公道呢?!放眼上海律師界,若定要有一人做這件事,這個人也只能是我,我責無旁貸。”

這番話說完,吳予培便拿着行李箱下了車,摔門而去。

唐競看着此人憤然離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動氣了。他從未見過吳予培這幅模樣,簡直就是要與他翻臉的意思。

7.2

次日一早,唐競又回到哈同大樓辦公,才停下車就看見門口聚着一群人。果然,新興輪的苦主來找吳予培大律師了。

他穿過人群,拉開電梯栅門走進去。電梯吱嘎上升,依舊可以看到下面紛亂暄嘩的人群,有的氣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從異地趕來,拖着孩子,帶着行李。饒是說不幹他的事,卻也不免聽到幾句話兩船相撞之前,日輪吉田丸接連兩次無視新興號上領江人發出的回聲警告,拒不避讓新興號傾覆之後,吉田丸只顧逃離現場不施援手。

截至此時,輪上的船員與乘客,确定已經遇難的再加上失蹤未尋回的,共計三百六十餘人。

還有吳予培事務所裏的一個幫辦,正站在人群中提高了聲音道:“請諸位稍安勿燥,吳律師已經前往泰興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進了事務所坐定,唐競仍舊想着那幾句話。他一時無心辦公,最後還是忍不住叫秘書拿了當日的報紙進來。

鮑德溫這裏一向備着《大陸報》與《字林西報》,此時距離事發已經過去兩天三夜,這兩家英文大報上關于新興輪的消息卻都十分簡略,有說吉田丸撞了新興號的,也有說兩輪相撞,均有責任的,甚至有幾句話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譯過去,寫得半通不通。也是難怪,這一陣寶莉又離開上海去北方采訪,這些本地新聞都是另外的記者在寫,大約根本未曾派人去過泰興實地了解情況。

旦雖說報導篇幅不長,有一個細節還是入了他的眼——當時恰好途經事發地點展開救援的是藍星輪船公司的春明號。

唐競知道,那是穆骁陽的船。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節之前滬上商會夜宴,唐競陪着張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骁陽。

穆骁陽便趁這個機會,當着張林海的面向唐競道謝,是為了上一回向邢芳容引薦鄭瑜的事。

唐競自然說是舉手之勞,不值得一提。

張林海一聽,亦如此前所料一樣掰着指頭嘲笑穆骁陽:“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那公館裏已經有前樓太太、後樓太太、二樓姨太太、三樓姨太太,再讨一個進來,準備怎麽稱呼?房子夠不夠分啊?”穆骁陽聞言一臉羞澀,無語拱手自罰了一杯,也就算是把這件事過了明面。

唐競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來歲的時候,眼前這兩位幫中大佬尚且初初發跡,兩人身上分明都帶着街頭“白相人”的特征,最愛呼朋喚友,戴着金鏈與金剛鑽戒指,一身披挂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錢”的名流,便會被人不齒。

然而,這十幾年過去,穆骁陽真可算是脫胎換骨。若論穿着打扮、附庸風雅,張林海其實并不輸他一城,甚至講話不帶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但這些表面的東西終究還是其次,無論何時何地始終謙和缜密,才是實在難得。

唐競甚至猜想,如果說将來的某一天,幫派中能夠有人真正脫離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闖進這個城市最高階的那個圈子裏,穆骁陽很可能會是第一個,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只是此刻,這錦楓裏的主事還是張林海,商會裏衆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張林海。從這一點到那一點,又會有怎樣的曲折?一時間,他也猜不到。

席散之後,唐竟将張林海送回錦楓裏。

入夜下過一陣雨,汽車駛在路上,燈影輝映。筵席上敬酒對飲的人太多,張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會京戲的調子。唐競見他心情不錯,便提起新興輪的事情。

張林海倒也沒被這個問題敗了興致,嗓子裏哼着的調子停下,手上卻還打着拍子,頗有些自得地教訓起唐競來:“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氣。可經過那件事,你也該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這幾天到處都是新興輪的新聞,方才在飯桌上,你聽見有人提起來嗎?”唐競心想,自己本來就沒打算做什麽,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罷了,但嘴上當然還是得捧着,于是便謙恭地請教:“剛剛吃飯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一回怎麽就跟上次不一樣柚柚子:

,猜着大概還是因為通達公司的何家“你說何家怎麽了?”張林海瞄一眼唐競。

“江難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達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進一條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賠款。日本人自然也會算賬,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難者賠償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萬的撫恤金。而新興號的船價加上貨損不過三十萬,通達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損失大概也就滿足了。所以,這兩方很可能會跳過那些苦主,另外達成協議。”唐競回答,說了半,留了一半。

“你小子也是個聰明的,賬算得挺清楚,”張林海聞言果然愈加得意,臉上的笑竟帶出些許對晚輩的慈愛來,“可何家算是個什麽東西?你沒在高位上坐過,有些事的确是不會懂。”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會發聲?”唐競便也順着他的意思問下去。

張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決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幫忙造勢。但要是碰上沒辦法解決的事,商會若是再發聲,反倒變成內外夾擊,你讓官家的面子往哪裏放?”“張帥說得極是。”唐競點頭附和,自己也覺得這态度轉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勢必缺少了一點真摯。

所幸張林海正高興,并未察覺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聲:“所以,那些抗議、裁斷的事情就留着給外交部交涉署去辦吧,旁人閑事少管,悶聲發財就好。”說罷,便又開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戲裏的調子。

汽車依舊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經停了,但還是不見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陰雲遮掩,還是被霓虹映襯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許是該去見一見吳予培了。

那個叫明娟的女學生被家裏人接走之後,很久都沒在學校出現過。

周子兮後來去鄰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學告知,何瑛向先生請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傳話的女學生并沒有多說什麽,神色間卻有種心照不宣的了然。

直到那個時候,周子兮才意識到,事故中的那艘新興號就是何家的船。

她忽然想,那日唐競在電話上的态度是否與這個有關呢?

但這念頭只是一晃而過,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本來就是那種人,替錦楓裏辦事,為了錢什麽都可以做,又怎麽會管這種閑事?他對江難的漠視,對吳先生的諷刺,其實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樣牽強地解釋,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但再轉念,她又覺得不對,只是不敢也不願細想下去。無論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麽意義呢?

日子繼續,一塵不變。

然而,那天明娟的恸哭卻是久久留在她記憶裏。她漸漸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這哭聲聽來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說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親靈前哭過的話,多半也會是這樣的聲音。

可惜,她沒有。時至今日,只記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時間,父親的棺椁停在最末進院子的正房,她時常在那裏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着防腐的紅漆,厚厚的數層,表面粗糙。那時的她已經将十個指頭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無事就去那間屋裏靠着棺材坐着,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邊緣。

宗族裏的親戚都覺得她腦子有毛病,不許同輩的孩子與她一起玩。說她八字不好,命克六親的傳言從此更盛。周子勳在俱樂部打牌,跑馬廳賭馬,還在交易所裏做着投機生意,也許當時正好一連虧了幾筆錢,愈加相信這些。過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國去了。

如今再回想起來,她便有種荒唐的念頭。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樣恸哭,當時的情形定就不一樣了。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裏的親眷,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做出像她這樣的表現,的确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麽資格去鄙視唐競的漠然呢?她與他,根本就是一樣的。

想到此處,竟又是笑出來。這究竟算是什麽毛病?轉來轉去,總是想到那個人。她不讓自己想下去,結果竟然又開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節,學期将盡,随後便是寒假臨到考試那一日,何瑛倒是來了,如以往一般帶了一封信過來。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興輪事故之前,她與何世航其實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講,本以為借着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卻沒想到此人還會再寫信過來。礙着何瑛還在跟前,她沒有馬上打開來看,心裏倒是有些好奇,都這時候了,何世航還會跟她說些什麽呢?

大約是家裏關照過,何瑛顯得比從前沉悶了些,跟別人都不怎麽講話,只是借着傳信的機會,與周子兮說了幾句,言辭間不免透露出幾分怨艾來。

“這回總之是倒了黴,”她這樣抱怨,“沉了一艘才剛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價加上貨物損失,估計三十萬都不止。”

周子兮在旁邊聽着,忍不住提醒:“還有船上的人“對,還有這麽多人,”何瑛愈加心煩,“這幾日老老小小全都圍在我爹爹他們辦公的寫字樓下面,且不說賠償,連食宿都要我們解決,哪裏有這麽些錢?”話到此處,正好有兩個女學生從旁邊走過去,何瑛立時噤聲不說了,那兩個女孩卻也似有若無朝這邊看了一眼。

周子兮忽然意識到,這案子看似與晴空丸案相似,其實卻又全然不同。

晴空丸案只牽涉到中日兩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壘分明,所以無論商會還是報界,也都可以一致對外。但在這一次新興號的事故裏,卻有三方——日本人,通達公司,遇難者親屬,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來,恐怕會是更大的一場戲。

辭別何瑛,她又回到課堂,坐下打開何世航的信來看。本來還在好奇,此人怎麽還有這樣的閑心,讀了幾句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原本發誓要救她于水火的那個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将嫁予幫派中人的事實,并懇請她幫助引薦穆骁陽穆先生。

孤島餘生 7.3

一連好幾天,唐競都沒能見到吳予培。他不确定吳律師是真忙呢,還是存心回避。

新興號事故的後續卻是不斷傳來。起初,事情進展的方向看起來十分正常——事發之後,通達輪船公司即刻與吉田丸船主交涉。

民國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總領事致電抗議,并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懲兇、撫恤的要求,甚至還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決,将收回內河航運權,禁止日輪在長江口航行。

與此同時,各種聯會、社團也像上一次一樣紛紛發表通電,譴責日本人的暴行。

而日本領事方面也出來表了态,願意以公斷會的形式妥善解決新興輪案,但其條件是以一萬元保證金作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日本人的措辭可說是十分藝術,數次強調這是和平解決此次事件的唯一辦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訴諸武力了。

而官家的反應一如張林海所料,外交部随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書面保證與一萬元的保證金之後,便将吉田丸放行。

此時,那些曾經在報上發聲抗議的聯會社團便顯得有種騎虎難下的尴尬。總算官家想得周到,為了安撫輿論,又在報上發文解釋,稱既然日方已有書面保證與現金抵押,那麽繼續扣押吉田丸的确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擔保,比扣留船只更有效力。

就這樣,農歷新年來臨之際,吉田丸駛離了中國水域。

按照原本達成的協議,接下來就看公斷會的結果了。但日方卻又提出,此次的公斷不能采取少數服從多數的慣例,而應該由吉田丸與通達公司各請兩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續聘獨立仲裁員,公斷結果要以全體一致通過為準。

事情發展到這裏,唐競原本的猜測已然成真——日方和通達公司這兩方确是準備跳過那些苦主,另外達成協議了。

而日本人此時對公斷會形式的限制,其實也就是為了實現這樣的操作,如若只有兩家輪船公司對簿于仲裁庭上,最經濟省事的辦法莫過于将事故原因歸咎于不可抗力,對遇難者的賠償金額便可壓到最低。

這樣的結果,可能也不是通達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衆多苦主頂在杠頭上,想要解決事端,多少收回些損失,似乎也只有這麽一個辦法。

當然,此時被頂在杠頭上的不止是通達公司,除此之外,還有吳予培。

時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視作國恥的判決竟然也可算是一種勝利了。也是難怪,若是沒有吳予培,恐怕連這兩年徒刑加三千元賠償都不會有。在這樣的國際訴訟中,此番“勝利”已是空前。

于是,那些罹難者親屬很自然地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吳予培大律師身上。

唐競已然聽聞,吳予培接受了這些苦主委托,仍在努力交涉,堅持公斷會應當另有一位獨立仲裁員,遵循國際慣例,少數服從多數。只是這逢年過節的,不知還有沒有人睬他。

再加上那些時常到樓下事務所去磕頭嚎哭的婦女老幼,吳律師在這案子上不僅收不到分文律師費,估計還得搭進去不少錢。這種事,哪怕朱斯年那樣的身家也未必願意沾手,更何況他這才開張沒多久的買賣。而反觀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這公斷會拖到地久天長的。

想到這些,唐競只好嘆氣,心想君子就是麻煩,盡挑這些事來做。但反過來想,若不是盡做這些事,似乎也稱不上君子了。

轉眼便到了除夕,就連鮑德溫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樣。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鄉随俗,這辭舊迎新也變得格外漫長,每年的節日氣氛總要從西歷十二月開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漸漸退了去。

然而,入夜時分,唐競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卻見吳予培寫字間的窗口仍舊亮着燈。他猶豫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應該如從前一般走進去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最後,還是作罷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這樣想。

仍舊是往年的老規矩,他這頓年夜飯還是得去張林海那裏吃。

走進錦楓裏,哪怕是幫派的地界,過年的時候看起來也與平日不同。悠長的一條青石巷,左右一進進院子裏都有不曾返家的門徒聚在一起吃飯。謝力也正與人圍爐,遠遠看見唐競,酡紅着一張面孔招呼一聲,又趕不及地回去喝酒。

唐競便也不礙他的事,徑直走進最深處張帥的府邸。

張府裏情形也與往年差不多,請了堂會,擺了幾桌麻将,三個姨太太相約穿差不多款式一樣顏色的衣服,以免誰搶了誰的風頭。

張頌婷看見唐競,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師到底是大忙人,我們這兒都張羅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競笑了笑,不與她多語。

倒是旁邊張林海罵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這裏抽煙賭錢一年年地混過去?”

唐競還是笑,默默消受了這一句褒獎,心裏知道親疏總是擺在那裏,只是張林海年紀大起來,想到這些兒女事就愈加心急。

頌婷卻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響。唐競明白這是摔給他聽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輸錢輸到她高興為止。

終究不是自己家人,團圓飯之後,張太太留他住,他還是如以往一樣婉拒,也沒陪着守歲。等到夜深了些,張帥去裏面歇下,他就告辭走了。

才跨出外面一進的院門,有個孩子一頭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頌婷的兒子,手裏正拿着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長得不好看,一臉頑劣相。

可也是怪了,這全然不相幹的一件事,竟然又讓他想到周子兮。

出了錦楓裏,他駕車離開,車輪一路碾着鞭炮的碎屑過去。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去周公館的路。

車開到公館門口,唐競按了按喇叭。負責戍守的門徒趙得勝正與值班車夫一道在屋裏圍着一只暖鍋吃酒,聽見聲音出來,看見是他十分意外。

“唐律師怎麽這時候來了?”趙得勝一邊開門一邊問。

“才從錦楓裏過來,有些急事。”唐競也覺得不妥,只好這樣解釋,待車駛進大門,又遞了紅包過去。

那兩人得了好處自然高興,說了幾句吉祥閑話。

唐競随口謝過,隔着車窗朝園子裏看,正宅那邊沒有亮着燈,反倒是傭人住的偏屋還熱鬧些。

“該是睡了吧……”趙得勝也跟着往那邊望了一眼。

“裏面只有她一個人?”唐競問。

“沒事,”趙得勝笑着打包票,“過年傭人走了大半,但前後都留了人,跑不了。”

唐競不語,只點了點頭,繼續沿着車道開進去。

正宅三樓的卧室裏,周子兮躺在床上,毫無睡意,聽到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見那一輛黑色轎車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前停下。細節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見似乎與記憶裏無數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唐競下車,推門走進去。室內無有燈火,借着一點天光,可見一個纖細的人影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周子兮亦看到了門口的男人,正站在門廳裏摘掉禮帽,脫去大衣。大門仍舊開着半扇,男人被身後門廊上的燈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長。

“你來了啊?”她對他道,腳步卻未曾慢下來,迎着他跑過去,撞進他的懷抱。

周遭黑暗,唐競幾乎可以确定她并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也知道這句話多半不是對他說的。他只是關了門,下意識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來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綢子睡衣褲,連晨袍都沒有披,一把纖弱的骨肉在他懷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記心跳都清晰可聞。

許久,他手上才松了松,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埋頭在他胸前,仿佛已經做過許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計較後果,一切自然而然。

似是心照不宣,沒人想要開燈,他們只是靜靜站在那裏,直到客廳裏傳來落地鐘報時的聲音,窗外遙遙有爆竹聲響起。

“又長一歲了。” 他低頭在她耳邊道。

“我不想長這一歲。”她輕聲回答,沒有動。

他拍了拍她肩頭,并不想解釋她的婚期是照着西歷算的。當然,她一定也知道。

而她如夢初醒,明白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擡頭看着他問:“你要去哪兒?”

“我得走了。”他退開一點,伸手拉亮身邊一盞落地燈。

暖色的光在祖母綠燈罩下透出來,并不太亮,卻足夠驅走黑暗。只一瞬,魔障盡失。

她還站在那裏,看着他轉身往外走,遲疑了一下才追上去問:“那你為什麽來?”

他沒回頭,在門口穿上大衣,戴上禮帽,一邊穿戴一邊回答:“在別處看見個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她并不争辯,直截撂下臉來問:“新年新歲的,為什麽給自己找不痛快?”

也是怪了,聽出來她不高興,他反倒是挺高興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沒有別的地方去。”

這話确是實話,脫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他們兩個人既可說是明月與溝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說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憐。

不知她懂不懂,看臉色倒是氣順了些,跟着他走到外面門廊下。

他在前面,仍舊沒有回頭,心中卻有些受寵若驚。她這樣一個人,才不會講究什麽迎送的禮數。她跟着他出來,只能是因為她想這麽做。

就這麽想着,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開車門,他才轉身打發她回去。

她卻又想到什麽,喊了聲:“你等一等!”

他于是等在那裏,又看着這個纖細的白色背影快步走進房子深處,片刻再跑回來,遞給他一封信。

“這是什麽?”他問。

她不語,似是不确定應該怎麽回答。

他于是展開來看,借着門廊下的燈光粗粗讀過一遍。那信紙是挺講究的雲箋,落款寫着何世航的名字。

“你要我怎麽做?”他擡頭看着她。

“你知道怎麽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她雙手抱臂,口中吐出細細的白霧來。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圍巾裹在她身上,這才坐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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