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車裏,發動引擎。
反光鏡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臉,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裏,肅穆而精巧,猶如黑白版畫,又像豔陽下的閃光,在眼前烙出一個印記,經久不去。
車子開到大門口,偏屋那邊尚有燈亮着,他本想過去跟趙得勝打聲招呼,也算是叫裏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經走了,但此時此刻實在不想跟任何人講話。像是難得任性,他決定縱着自己一次,就這樣走吧。
8.1.1
新歲的第一日,照例要去拜年。
唐競按着往年的規矩,先去了錦楓裏,再跟着張林海一同去老公館叩歲。自打老頭子不管事以來,除去每年夏季去廬山避暑,便是住在這裏。
每年叩歲,幫中有些頭臉的人都會來,場面必定是熱鬧的。穆骁陽自然也來了,雖是過年,仍舊穿得像個教書先生的樣子,一身煙灰色薄呢子長衫,裏面的月白小紡褲褂翻岀一道袖口來,看着幹淨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還帶了一臺子堂會過來,主角兒依舊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裏的段子。
于是,戲臺上的杜麗娘還是那個杜麗娘,身後布景裏畫的園子也還是那園子,只是柳夢梅換了另一個人來扮。
唐競看着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這樁離婚案子來。那一陣,在報紙上也是四處可見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話出來,說邢芳容并非秦君的結發妻子,不過就是個妾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書下堂也就完了,還登什麽報?離什麽婚?分家産這種事更是無稽之談。
而鄭瑜這邊卻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園前輩出來作人證,說秦君的伯父膝下無子,秦君其實是肩挑兩房,當初娶邢芳容也是三頭六面說好了的,前後兩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時離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那時,唐競便看得好笑,心想這鄭瑜一向将女權挂在口上,如今例舉起此類“肩挑兩房”、“無後為大”的規矩來,竟也是一樣的铮铮有詞。而且,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大概也已經知道這對梨園伉俪婚變的原因以及邢芳容離婚後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骁陽家裏的“某樓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館裏還分得岀一層樓面的話。這好似游标卡尺的信念,以及怎麽着都能自圓其說的口才,倒也确是一種本事。
但這案子的結果一樣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最終秦君同意登報申眀離婚,并且給了邢芳容四萬元的補償。秦君雖是梨園名角,卻也遠非富貴豪門。坊間傳言,他為了支付這四萬元的補償,竟是要把祖宅都賣了。也有人說,秦君之所以砸鍋賣鐵也要湊出這筆錢,不是自覺虧待了邢芳容,而是因為穆骁陽給他打去一通電話。
當然,傳聞便是傳聞,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競倒寧願相信這是真的,似乎只有這樣才可從穆骁陽身上嗅出一絲江湖氣來。雖說蠻橫,卻也顯得這位穆先生更真實了幾分。
大約其他人也都覺得意外,這樁離婚案時間成了街頭巷議的焦點,甚至把新興輪失事的報導都蓋過去了一些。鄭瑜大律師的身價更是水漲船高,律師公會裏有人開玩笑打比方,說如今鄭律師辦一樁案子,就等于中一個跑馬廳頭等大獎。
兩相比較之下,這鄭瑜恰怡就是吳予培的反面。
唐競不得不承認,雖然他總是勸吳予培現實一些,賺錢要緊,但若是吳律師當真變成那個樣子,他大約更加吃不消,倒還寧願看見眼下這個又犟又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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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競在一邊想着吳予培,張林海卻是在為穆骁陽的作為不齒,話裏話外揶揄那位穆先生:“你這人最不地道,都快讨進門的姨太太還讓人家在外面抛頭露面?”穆骁陽便也順勢而為,只笑着自認不地道,請爺叔見諒。
張林海這才舒服了一點,将這事揭過不提唐競在旁看着,自然知道張帥方才那一問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話對付過去,比如“老頭子這裏怎麽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讓一步而已。
穆骁陽亦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眼睛裏竟是了然的神情。
唐競忽然意識到,穆骁陽也明白,他是明白的。
這話恰似繞口令,但意思就在那裏。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薦律師,或許也并非僅僅出于表面上單純的動機。
果然,那日告辭離開老公館的時候,他對穆骁陽拱手,依例說:“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穆骁陽亦諾了一諾,笑答:“就等着你來唐競又覺得,這句話也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
出了老公館,唐競本來還在想,上一回與吳予培不歡而散,如今應該怎麽找過去才不至于失了面子,這剛過了年,也不知他那裏開業了沒有。可到了哈同大樓一看,才覺得自己是想多了,此地大約根本沒有打烊過。
是日天陰欲雪,吳予培事務所的寫字間內大白天就亮着燈。隔着彈簧門望進去,便見一名幫辦拿來一份抄錄好的委任書指點一個女人簽字,那是個穿暗色夾襖的中年女子,大約不識字,只得敲了私章再按手印。吳律師也在一旁逐條解釋,十分耐心唐竟在外面看着,便知道這位仁兄是真與新興號的案子鉚上了,也不知到今天為止總共搜羅了多少遇難者家屬。想到此處,他倒是笑了,自己方才的擔心實在荒謬吳予培是絕不會變成鄭瑜的,哪怕中再多跑馬廳頭獎都不可能。
直等到那女人辦完委任手續離開,他才推門走進去。
“你怎麽來了?”吳予培乍一見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臉來,“要是還想來勸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唐競卻是反問:“勸你做什麽?我就是來拜年的。”說罷便大咧咧走進裏面的隔間,毫不客氣地在皮轉椅上坐下,架起兩條長腿擱在寫字臺上。
吳予培跟着進去,見這鸠占鵲巢的架勢并未動氣,反倒是搖頭笑了,問:“拜年?禮呢唐競笑答:“你我同行平輩,抱拳道聲恭喜發財,一順百順’也就罷了。還是你這裏供了哪位菩薩,要我來燒香磕頭?”吳予培并不與他計較,只在對面坐下道:“財是必定發不了的,但這一順百順就借你吉言了。”
唐競知他說的是新興輪的案子,自己原也是為這事而來,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麽做?”“分兩步走吧,”吳予培嘆氣,“一是督促公斷會遵循慣例,盡快召開。二是成立江難家屬會,向租界臨時法院提起訴訟,追究船東通達公司的民事責任。”
唐競聽着尋思,吳律師腦子還是清楚的,已然将這事故一分為二來看,通達公司的何家大約聽到些風傳,也是急了,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公斷會的事,你無法控制。”唐競指出。
“這也未必,”吳予培點頭,卻又搖頭,“內河航運權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權,但美國人沒有。此事一出,國際上自有輿論,英法或許袖手旁觀,美國人卻不會,都在等着看着這公斷會如何進行呢。”彼時長江上的客貨航運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與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國亦想要分一杯羹,卻始終尋不到一個契機。曾經有一家美國輪船公司意欲競争,最終卻也是破産收場。顯然,這列強間的關系也絕非鐵板一塊。雖然對于蟬來說,他們只是螳螂與黃雀的區別,卻還是不失為一個脫身自保的機會。
唐競心中嘆服,嘴上卻仍舊質疑:“可你在租界臨時法院打官司,還是無法追加吉田丸為第二被告。”“是,”吳予培又無奈點頭,“又是那領事裁判權的問題,以及《馬關條約》之附件《續議內港行輪章程》中的約定,日輪未經中方批準就可在長江水域自由經營運輸業務。”
所以,如果通達公司在公斷會上與日本人先行達成協議,将事故原因歸咎于不可抗力,你又該怎麽辦?”唐競繼續。
“可當日的事故是有見證人的,”吳予培反駁,“事發時,春明號就在近旁,後來又參與救援,其上船員目睹了整個過程。”“那要是通達與日方達成一致,雙方都不将春明號上的船員列為公斷會的證人呢?”唐競又反問。
吳予培又答:“但我還是可以在租界臨時法院庭上将春明號船員列為人證,通達公司總不會願意獨自承擔全部賠償吧?”唐競卻只是笑道:“若是通達就此申請破,清算之後只剩下幾萬元支付賠償呢?
這已是最壞的打算,”吳予培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可能,“但按常理分析,通達應當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有這場民事訴訟為壓力,他們才會在公斷會上據理力争啊!
不料唐競還有後話:“那要是通達試圖收買春明號船員呢?”“你這算什麽意思?!”話說到此處,吳予培也有些惱了,覺得這人簡直就是來找茬。
8.1.2
的“沒什麽意思,”唐竟篤定回答,“你且當我是對方律師,想想如何應對就好。”
吳予培這才閉了嘴,眉間愈加緊蹙。他也知道唐競雖然讨厭,但所說的這些的确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正琢磨着,唐竟又開口:“你現下有多少家屬委托?”“已有一百餘人。”吳予培回答。
唐競一聽确是佩服,如此規模的訴訟,僅憑手下這兩名幫辦,過去幾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卻還是道:“不夠,拟個啓示,明日登報吳予培看着他,只覺愈加礙眼,欠身從桌上抽了一張信紙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說—要你教?!紙上赫然就是已經拟好的公告,請新興輪死難者家屬速至其事務所登記。
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這吳先生一向待人客氣得很,如今這态度反倒顯得不跟他見外。他于是索性得寸進尺,大筆一揮在公告上吳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國民大律師”五個字,又按鈴叫了外面那幫辦進來,囑咐即刻送往《申報》社,連登三日,每日至少半個版面。
“你這是做什麽?”吳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費,又兼對這名頭十分不齒。
唐競卻只管打發那幫辦快去,口中答道:“我這還不是從你那位同門師姐處學來的招式麽。”
“這算什麽招式?”吳予培不解。
唐競笑答:“不管做什麽,牌子要先亮出來。
吳予培聞言愣了愣,但終于還是對候在門口的幫辦點了頭。
唐競知他是懂了,心裏卻也有一絲惶惑,不知這塊“國民大律師”的牌子又會将吳予培推往何處。
此時天已然暗下來,唐競看時間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說拖了吳予培出去吃飯。才走出哈同大樓,密密雲層中便有雪子飄落,兩人只得就近去了後面小街上家甬味館子。店面雖小,掀開棉布門簾進去,裏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還能聽見雪子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哔剝的聲響。
唐競看着兩個人四支筷子在一鍋湯裏攪着,也是覺得好笑,他與吳予培到底還是到了一個碗裏吃菜的交情。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頓飯吃完,兩人走回哈同大樓。
吳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寫字間裏的對話,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什麽?”唐競裝傻。
吳律師只得說出自己的疑問:“通達當真試圖收買春明號嗎?”唐競一時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許真是走投無路,這位何公子才會求到周子兮那裏去。但這段曲折他并不想講給吳予培聽,于是只搖頭笑答:“這些龌龊事,你不用去管。
自有他唐競來做——吳予培聽出這話裏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開口:“唐律師,你亦是負笈歸國獨立執業的大律師,為什麽總說自己與我兩樣?”“自然是兩樣的。”唐競敷衍。
兩人已經走到他停車的地方,他開了車門坐進去,是要走的意思。
“願聞其詳。”吳予培尚不罷休,一只手搭在車窗上。
坐進去,是要走的意思。
“願聞其詳。”吳予培尚不罷休,一只手搭在車窗上。
“這麽說吧,”唐競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買進賣出都不會明示文書與賬冊,甚至根本沒有文書與賬冊,所有都靠一雙眼睛去看,而後在腦中算計。”
吳予培知道他這是拿妓院與煙館說事,倒是一時語塞。
“所以,我做的事,吳律師你做不來。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競便趁此機會抛下這麽一句,駕車離去。
孤島餘生 8.2
次日,唐競如約造訪穆公館。
才到門口,恰遇上穆府的管家太太正在前廳收來客的拜帖,一看見他,便笑着讓了進去。
這穆公館并不算大,只一個花園圍着前後兩座小樓,樣子中西合璧,收拾得倒是幹幹淨淨,但唐競一路跟着管家走進去,除去家中的女眷、孩子與仆役,并沒見到什麽來拜谒的客人,僅有的幾個也都是穆骁陽手下最親近的人。
其實,這位穆先生近幾年風頭正勁,照理說新歲拜年應當門庭若市,但此時看起來卻也不過如此。堂會、流水席一概沒有,只是在門房準備了一些用紅紙封好的銀元,只要有人來道一聲“新年好”,不管在幫還是不在幫,普通門生還是乞丐小販,都能拿一封紅包回去。旁人若是看見,說慷慨也行,說來客太少禮發不完也一樣可以。
唐競卻知道這亦是穆骁陽的韬光養晦之舉,平日遇到商會裏那些慈善赈濟,這位穆先生也都是如此操作,總之無論做什麽,都不會蓋過老公館與錦楓裏的規制去。
走到前後樓之間,只見天井尚且積着一層殘雪,有個十多歲的男孩子正舉着一只小瓦缸站在那裏,大約已經站了有一陣了,又冷又累,兩條胳膊打着顫。
管家太太怕唐競見怪,帶着些笑小聲解釋:“大公子在學堂考試分數不好,正受着罰呢。”
唐競才知道這便是穆骁陽的長子穆維宏,亦笑着點點頭,以示理解。
管家并未把他帶到客廳,也沒去書房,反倒是直接進了一座玻璃頂暖房,穆骁陽正在那而聽着無線電吃茶,喇叭裏傳出來的不是昆曲,而是京戲。
兩人見面仍舊照老規矩客氣了一番,最後還是依穆骁陽的意思,見了平輩兄弟的禮。
說話間,管家太太已經理出那一疊子拜帖,擱在桌上給穆先生過目。唐競在旁估了一眼數目,便知道那些來拜年的人多半是在門口就給攔回去了,大約只有特別關照過的才會被讓進來得見本尊,比如他自己。
穆骁陽多聰明,像是已經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淡淡解釋了一句:“我氣管不好,每年一入冬就犯毛病,幫中長輩那裏是不得不去的,自己家裏也就從簡了。”
唐競自然點頭稱是。
也是巧,女傭就在這時候送了一碗湯藥過來。
穆骁陽接過去,皺着眉頭喝了,又含進一粒加應子,像是怕唐競見笑,自嘲道:“其實也沒幾歲,藥已經當飯吃了。”
前半句倒是實話,穆骁陽較張林海年紀輕着不少,眼下才過不惑,應該是正當年的時候。但若說這怏怏病體全是做給別人看的,其身量面色又确是比去年暖和的時候輕減憔悴了許多。唐競不好分辨真假,心想且看一半信一半吧。
正想着,穆骁陽已經從那疊子名帖裏揀出一張來,問管家太太:“怎麽又是何家的?”
“可不是嘛,”管家太太回答,“昨天已經來過,今天又來了。”
唐競心中一動,又聽穆骁陽笑問:“今天來的是哪位?”
管家回答:“跟昨天一樣,何家老爺子和公子一起來的。”
穆骁陽仍舊不做評論,淡淡笑道:“也是難為他們了,大過年的別處不去,盡上我這兒來了。”說罷便将名帖放回碟子裏,打發管家拿了出去。
暖房內只剩唐競與他兩個,不知何處有水仙開得正盛,飄來陣陣花香。
唐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只低頭喝茶,結果還是穆骁陽先問了他:“何家的事你怎麽看?”
聽見這話,唐競便是一怔。他此行的确一多半就是為了這件事,但沒想到穆骁陽會主動提起來。
未等到他開口,穆骁陽倒是看着他笑了:“前一次晴空丸的案子,你不曾與我打過招呼也用了我的名頭,這次怎麽反倒吞吞吐吐起來了?”
唐競一聽,心下便是一墜。可話已經如此明白地說出來,他也沒想過有任何狡辯的機會,立時站起來就要賠罪。穆骁陽卻也跟着起身攙住了他,唐競忽而擡頭,見眼前的人還是一臉笑容,絲毫沒有要追究的意思。
“晴空丸那件事我怪不着你,”穆骁陽對他道,“一則是各為其主,你确是替張帥着想,其二也是民族大義。要說壞處,最多也就是張帥誤會我要與他別苗頭,反正各種各樣的虛名我也都擔着了,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話雖是這麽說了,唐競卻還是禁不住惶恐。這事就算穆骁陽怪不着他,他還是得忌憚着張林海。張帥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要是知道自己耍了這樣的心計激将,以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他于是索性放了軟,坐下細問穆骁陽:“那是我心急,确是耍了小聰明,可您到底是怎麽猜到的?”
“本來也是不知道,”穆骁陽笑答,“這不是今日在報上看見吳律師的公告,這才想起來老早跟他在丹桂軒戲園子裏聊過幾句麽?”
“您也看到了?”唐競問。
“國民大律師公告,申報頭版半個版面的位子,怎麽會看不到?”穆骁陽笑意愈濃,“何家這不是也看到了麽?”
唐競不禁心道,這莫非就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此時臉上的表情絲毫不用作假就十分應景。
穆骁陽倒也不想太予他難堪,收了些笑,道:“過去的事也不用提了,咱們還是說眼下吧。”
唐競點頭,但開口還是說了一半留了一半:“何家公子求我這邊的人引薦,說是想要拜會穆先生。”
不想穆骁陽卻十分坦率:“你要是想幫他們,那也不必說了。我年紀長你十幾歲,算是老一輩的人,又是赤貧人家出身,鄉鄰親戚中多得是去日本人紗廠做事的,自小就看着中國人吃東洋人的苦頭。後來到租界混口飯吃,又總看見中國人吃外國赤佬的苦頭。何家為什麽要見我,我大概猜得出來,但這種事我是絕不會做的,春明號上的船員也是一樣。我早與他們說過,當夜的情形該怎麽樣就是怎麽樣,絕不允許有半句虛言。”
唐競聽了不免有些意外,拱手對穆骁陽道:“有您這句話就好,我這裏先謝過了。”
“你要是想謝,我也不會推辭,就算我無心插柳,一舉兩得吧。”穆骁陽又笑,“但實話說一句,就算沒有你來謝,這件事我也還是會這麽辦。另外,你可告知那位國民大律師,叫他盡管在法庭上大展身手,倘若最終官司判下來結果不盡如人意,我願捐贈十萬元作為撫恤款項。只是這捐贈必須得是匿名的,幫中上面的意思你應該很清楚了,我也不想當這個出頭椽子。”
與之前張林海所說的相比,此番态度确是讓唐競震動,但他還是有話要說:“ 我相信穆先生的氣節與大義,只是這何家,還是見一見吧。”
穆骁陽看着他,一時不懂,等到聽完唐競的解釋,方才了然地笑起來。
說完正事,兩人又聊了些年節來往的瑣碎。待到唐競告辭,是穆骁陽親自送出去。兩人走到天井,便看見那男孩子還在原地頂着缸。
穆先生沉下臉去做出家長威嚴,等到走遠才松範了些,對唐競訴苦:“老實說吧,我對唐律師一向羨慕,只盼着家裏那幾個不争氣的孩子能有一星半點像你,将來有一天能跳脫出他們老頭子的這個圈子去。”
唐競只得說不敢不敢,心想自己也不還在這圈子裏呆着麽?不過,穆骁陽的兒女卻又大大不同,他們也許真的可以。
兩人走到門口,唐競又鄭重謝過穆先生,這才算出了穆公館。
離開此地,他便駕車去哈同大樓找吳予培。一路回想方才的對話,慢慢品出更多細節來,不禁愈加佩服穆骁陽的手段。
他們兩人之間本來并無幹系,這麽一來他卻好像是有一個把柄捏在穆骁陽手上,又似是欠了一份情,但這把柄和人情都是柔軟的,與其說是要挾,不如說是籠絡。再加上那番關于民族大義的慷慨陳詞,與十萬元捐贈的承諾,一時間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将這個人歸類。現實總比不得戲裏,紅臉白臉黑臉看得分明,絕無錯漏。
這一天,吳予培的事務所果然門庭若市,《申報》上公告一登,又有不少江難死者的家屬來此辦理委任手續。
唐競好不容易瞅了個空當,才将吳予培叫進隔間,把方才穆骁陽的意思轉述。吳律師自是長舒了一口氣,相信這官司确是有得可打,不至于叫外面那些苦主失望。
穆先生那裏敲定,就代表着春名號目擊證人的證詞沒了問題。餘下另一件要緊的事,便是足以影響公斷會進行的國際輿論。這雖然愈加脫離了他們所能控制的範圍,但能做的卻也更加明晰——只須去《大陸報》社打聽一下女記者寶莉華萊士此刻正在哪裏即可。
離開事務所之前,唐競忽又想到一件事,轉回去問吳予培:“那回你在丹桂軒戲園裏與穆先生聊了些什麽?”
吳予培一愣,不知他為什麽問起這麽久之前的瑣事,想了想才答:“還能聊什麽?聊的昆曲。”
“你還懂這個?”唐競笑。
吳予培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家裏有個嬸母玩票,從小聽了些皮毛,所幸穆先生也不在行,他說他其實還是京戲聽得多些。”
唐競沒再多問,轉身離開,心想大約也就是因為邢芳容,穆骁陽才剛開始聽幾句昆曲,可又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不過,那一點不對終于還是滑過去了,他所想的是另一處細節——那日在丹桂軒戲園裏的對話似乎并不足以讓穆骁陽看穿他當時的所作所為。
其實,他一直知道,張林海在穆骁陽身邊留了人。而反過來,很可能也是一樣的。
孤島餘生 8.3
那個時候,寶莉華萊士尚在北方采訪。唐競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封電報打到青島,又隔了兩日方才收到回信。
在電報中,寶莉告訴他,自己的歸期尚未确定,不過也已聽聞新興輪的事故,《大陸報》的評論文章不日就會有,他們若要趁勢而動,一定要盡快了。
唐競看着這回複,再聯系到那一陣北方的戰事,便知時局不定,大約又要有大事發生,只是不确定對于這場官司會有怎樣的影響。
而《大陸報》對于新興輪慘案的反應倒是正中他的下懷,以往遇到此類華洋沖突,滬上幾家外國報紙的相關報導一向簡潔,只要事不關己,便一筆帶過,但這一次卻有一篇深入時評出現在經濟版上。
那位作文的記者果然算得一手好賬,将歷年外國公司在華營運船只的數量與噸位列得清清楚楚,令讀者一望便知,眼下美國的船舶噸位僅為英國的九分之一,日本的六分之一,而德法更少。再看近幾年的增減趨勢,便知其中的此消彼長與官方外交和民間運動都密切關系。
這果然又是十年前萬國禁煙大會的套路,那時呼籲租界禁煙,也是美國最起勁。作為搶地盤的後來者,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鬧大了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洗完了再發牌,保不定就能多分一點。這種思路公共租界的美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與此同時,相關外媒輿論果然越來越多,幾乎都是敦促日方遵守國際慣例,盡快召開公斷會。
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日方終于同意取用五人制、結果少數服從多數的仲裁形式。但縱使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長如何與日本人交涉,船難家屬會還是被排除在了公斷會之外。而且,在那五名公斷員中,有兩名日本領事,一名英國領事,一名時任工部局總董的美國人,最後一個才是中國人,幾乎就是一個外國公堂。
公斷的過程也是不公開的,若不是春明號船長被召為人證,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大約也會變成一個不解之謎。
與之前唐競他們預料的一樣,日方在會上敘述:當時江上有霧,又值夜晚,新興輪在吉田丸船頭橫過,吉田丸完全不及反應這才發生了撞擊事故。
而新興號竟也附和了這種說法,稱當夜江面霧重,目力所及不過十數米,無法準确判斷對方船只的方向與速度,兩船相撞實在是天氣原因所致,并非人為責任。
唐競事後想象,公斷會進行到此處,現場定是一團和氣,本應劍拔弩張的仲裁雙方就這麽一唱一和的,直到春明號船長被傳喚作證為止。
那位船長坐到證人席上,公斷員還是依例問下去:“當夜天氣怎麽樣啊?”
船長顯然有備而來,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呈上行船日志,翻到事發那一夜,上面記載得清清楚楚——是夜晴朗,既沒有下雨,也沒起霧,因是陰歷十六,月色還挺好。
若有可能,唐競實在很想看看何家人當時的面色,大約正在心裏罵着穆骁陽,流氓果然就是流氓,發了財,換了身行頭,品性也還是一樣,鄭重相托當面說好的事情竟然都會反水!
而那春明號船長的卻話還沒說完,繼續講述當時的情景:“那天夜裏,我船與吉田丸同向行駛,在其船後幾百米開外尚可以清楚地看見新興號的位置。所謂天氣原因造成視線受阻的說法實在不足為信,如果諸位公斷員對這一點有異議,大可以去翻閱泰興口岸的氣象記錄,當夜的天氣到底好還是不好,一查便知。”
從天氣再到事發過程,船長甚至還至備有水道地圖,當場展開,講得生動形象:“泰興口岸附近江面開闊,兩輪一為上水,一為下水,航線完全不同,若按航章行駛根本不可能相撞。從我船角度看來,事發之前,新興號應該也已經發現吉田丸航線異常,并預計到了碰撞的發生,這才有了新興號船上領江人發出的兩次回聲提醒。諸位若對我所說有疑問,可去查問我春明號上的船員,除去在輪機室內的,應該都聽得一清二楚,有幾個不在崗的還上了甲板觀望。但當時吉田丸并未理睬這兩次警告,繼續不尊航章,占着上水航道前進。”
“兩船若是相撞,雙方都有船損的風險,吉田丸為什麽要這麽做?新興號又為什麽不避讓?”一名日本公斷員質疑。
“我說的只是一個常年跑船的人做出合理推測罷了,”船長笑答,“新興號噸位一千出頭,吉田丸兩千有餘,差不多兩倍于新興號,要是撞在一起,誰吃虧誰得便宜一目了然,吉田丸自然以為對方必定避讓。但其時新興號已近淺灘,無法向另一側行駛,所以才發生了撞擊慘案。”
話說到此處,會上自是一片嘩然,船損物損還待确定,但這事發原因已然很清楚。
這樣的結果,對唐競和吳予培來說,一點都不意外。春明號船長的證言,确如穆骁陽所說——絕無虛言,但這話該怎麽說,如何駁斥,又可引出哪些旁證,卻是兩人反複琢磨過的。
他們已經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既然船難家屬無法參與公斷會,更無法将吉田丸訴為法庭上的被告,那便只剩下這個辦法——将公斷會變成這場訴訟的一部分,使兩者的進程與結果互相影響。
至此,公斷會告一段落,租界法庭的訴訟也定下了開庭的日子。
那時,年節已經過去,弘道女中早又開了學,唐競找了個禮拜日去了一趟周公館。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一路開着車進去,經過大門,院牆,草坪,噴水池,以及正宅的大門,一切的一切都與不久之前那個除夕夜裏的一樣,只是此時暴露在天光下,看起來又是那麽的不同,幾乎就像是另一個地方。
已過十五,宅子裏的傭人都已經回來了,處處都是人。他停下車,便有人開門,走進門廳,便有人迎上來接過帽子外衣,有人送上茶,也有人去叫那位周小姐下來。
片刻,他聽到樓梯上輕微的腳步聲,不緊不慢,悠然地敲擊在樓板上,越來越近。只是這樣無差別的聲響,他也知道是她,卻仍舊背着樓梯坐着,沒有回頭。直到她走進客廳,轉到他眼前,在他對面坐下。
與這座房子一樣,她也是不同了。
“這幾日還好吧?”他問,就像那時對她道一聲“節哀”一樣,只是客氣罷了。
她點頭,一如第一天見他時那樣冷淡。
他并不意外,甚至放下心來,卻又禁不住失望,那夜飛奔而下撞進他懷裏的人大約是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