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新興號的案子什麽時候開庭?”她忽然問,就像是随口聊起報上的新聞。
唐競便也如實回答,說了個日子。
“要是能聽審,我倒想去看一看,”她又道,“學堂裏一個跟我挺要好的女孩子也是船難家屬。”
“再說吧。”唐競抛下這麽一句就起身走出去。
身後的周子兮倒也不在乎,叫娘姨拿她的大衣圍巾過來,說是外面太陽好,她要去園子裏轉一轉。
這話既是對娘姨說的,也像是說給唐競聽的。他要是不許,她也就算了,就如在碼頭初遇的時候一樣。
那一瞬,唐競當真有些懷疑除夕夜裏的事究竟有沒有發生過。莫名的,他忽覺煩悶,加快腳步徑直出了正宅,去偏屋找門徒趙得勝,照例還是問了這一陣的進出起居。得勝細心,一樣樣地回答,唐競卻好像什麽都沒聽進去,只是隔一陣“嗯”一聲算是答應着。
隔着整片草坪,正宅的門又開了,周子兮從屋裏走出來。陽光正好,她卻還是很怕冷的樣子,脖子上裹着一條灰色開司米大圍巾,半張面孔都埋在裏面。
唐競看見她,只覺心中一蕩。他認得出來,那是他的圍巾。
眼下周公館的傭人其實都是新雇的,每隔一陣還會換掉幾個人。對于這樣的安排,周子兮完全理解。畢竟宅子裏關着人,大約也是怕底下的仆役車夫做得熟了,反而會生出事端來。
但就算是這些才做了不久的傭人,也都知道她周小姐脾氣古怪,時常在背後議論。就像今天,娘姨費了一番周章将大衣圍巾取來,伺候她穿戴,結果才出去走了幾步路,她又說要回了。
上到三樓卧室,娘姨将那條圍巾重新疊了,還是照她的意思,放在床尾的軟凳上。
其實,天氣已經轉暖,冬天的厚衣服也收了一些起來,這圍巾本也要拿去洗曬,是她看見,說:“先擱着吧,這幾天早晚還挺冷,我好披一披。”
江南的春季雨水多,這一天是難得見了陽光的日子。娘姨走出去的時候,她正站在窗口的曬着太陽。
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她臉上才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來,目光落在樓下花園裏唐競的身上。
她知道,他方才一定看到了——她裹着他的圍巾走在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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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來說,何世航早已是一粒棄子了。在他給她寫出那封信之後,他們之間更沒了任何可能。她為他在新興號慘案中的作為不齒,他大約也看不起她,已然把她當作半個錦楓裏的人,覺得她與她哥哥一樣,遲早死在幫派手上。
而時間是不會停歇的,此時距離她的十八歲之期還剩下三個多月,一百多天。
現在,她也只剩下這個選擇了。
想到此處,她自以為目标明确,但還是在原地靜靜站了許久,看着唐競坐進車裏,再看着那輛黑色轎車繞過噴水池,沿着車道遠去,直至出了大門,轉過一個彎,被樹木遮蔽。
一點都不意外,那些已然久遠的記憶争相冒出來,仿佛又是年幼時的她站在這裏,目送父親出門辦事,再翹首以待他的歸來。後來,這份期待又轉到周子勳身上,結果顯然很壞。若非要說出一個好處,大約也只叫她懂了“所托非人”究竟是什麽意思。而現在,竟是輪到這個人了。
不過幾個月之前,他們之間還是陌生人,而後又變成囚犯與獄卒的關系。若按常理,他只會比周子勳更糟。
她不禁為這個念頭好笑,也是真的輕笑出聲。然而,當腦中又出現除夕夜裏的那一次擁抱,她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胸膛的堅實,呼吸的深長,以及一雙手在她背後留下的暖意。頃刻之間,似是有種要落淚的沖動,半是因為迷茫,半是出于煩躁。怎麽辦?她問自己。
隔了一日,唐競接到趙得勝的電話,轉達周小姐的請求,還是那件事——新興號案子在租界臨時法院開庭,她想去旁聽。
他并沒立刻答應,擱下電話,叫秘書查了行事歷,這才回複說可以,他會帶她去。
其實,這件事已在他腦中轉了許久。他大可以在她第一次提出來的時候就答應下來。連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為什麽還要費這許多周折呢?
他從前也帶她出去過,去公館或者學校看她,現在其實也是一樣的,但他卻會想得格外周全,務必叫旁人看起來稀松平常,覺得他們倆之間只是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關系。
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他不禁自嘲,這大概就叫做心裏有鬼吧。
孤島餘生 9.1
開庭那一日,唐競替周子兮寫了假條,托謝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開車到周公館,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臨時法院。
周子兮上車還是坐在後座,不知是不是錯覺,唐競總覺得她比從前太平了許多,既沒有要求坐到前面來,也不問到了沒有,只是坐在那裏,隔窗看着街景,在後視鏡中留給他一個側臉。見她這樣,唐競便也無意攀談,卻又覺得車裏安靜得有些異樣。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這臨時法院,其實就是原本的會審公廨,才剛改了名頭不久,去掉了“會審”二字,是臨時過渡、準備交還領事裁判權的意思,亦是“大上海特別市”計劃的一部分。
聽上去像是一個不錯的轉變,但唐競卻知道其中更多的細節。比如除去院長與推事是中國人,這臨時法院裏還另有一名外國書記官,掌管着所有案件的分派,判決的執行,甚至整個法院的財政大事,不是院長,勝似院長。而且,滬上各國領事倘若覺得某樁案子關系重大,依舊可以來這裏旁聽庭審,并且發表意見。就連庭上的法警也跟從前會審公廨時代一樣,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着外國巡捕的制服。
這不倫不類的樣子叫唐競看得好笑,卻也只能用吳予培說過的話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灘塗上造城,看着是東一點西一點,進兩步退一步,但總也會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雖然悲觀,卻也希望現實真的能這樣,至少別叫老實人失望。
兩人走到庭外,時間尚早,但來聽審的人已經擠了一個水洩不通。
也是難怪,這一陣,新興號慘案的報導連篇累牍,吳予培所謂“國民大律師”的稱號也口口傳揚,除去關心案件發展的熱心市民,還有那數百船難家屬,以及滬上各大中外報紙的記者,這人頭濟濟的場面早就可以想見。
開庭時間将近,法警打開大門,只一眨眼功夫旁聽席已坐得滿滿當當,中間和兩側的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就連窗外都有踩着石頭探頭看進來的觀衆,偌大一間屋子裏充斥着嗡嗡的人聲,泛着各色人等的體味。
周子兮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擠在人群裏茫然不知所措,最後還是被唐競護到一旁。
“這還怎麽看啊?”她不禁喪氣。
唐競心想,你總算開口講話了啊,嘴上卻仍舊不語,轉身徑直離開,沿着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裏,小跑了幾步才追上去,卻也賭氣,偏不問為什麽。
直等到唐競找上一個相熟的英國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麽回事,眼瞧着他将一張折好的鈔票掖在掌中,趁着握手的功夫,已然遞了過去。那動作一氣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處,自然會意,随即将二人帶到樓上一間檔案室內,推開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再看左右與對面,也有不少人被帶到樓上來觀審,大約錢多臉熟,只有他們是單間,搞得好像是戲院的包廂。
待法警離開,周子兮才對唐競方才的行徑表示不齒,亦學着他的樣子與他握手。唐競只當她在演啞劇,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時間卻還将那只手捏在掌心。
許是看錯,他覺得周子兮微微紅了臉,他從沒見過她這樣。
總算樓下的推事救場,敲擊法槌,宣布開庭,嗡嗡的人聲也忽而寂靜。
“開始了。”她輕聲對他道,抽回那只手,轉身趴在窗口。
唐競站在她身後亦往下看,臉上卻是靜靜笑起來。
樓下法庭內,一名中國推事已坐在審判官的高桌後面,身旁果然還是有洋大人觀審。兩人并排而坐,仍舊是會審公廨時代mixed court的模樣。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興號慘案公斷會的仲裁員之一,那個美國總董。
至此,一切都與唐競他們所預料的一樣——美國人是關注這個官司的,也就是說中方在公斷會上并不至于那樣孤立無援,結果也并非毫無希望。
庭審開始得有些沉悶,依照審理規程,推事要核對原告與被告的身份。單單誦讀那361名罹難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公堂上旁聽的民衆倒是十分肅穆,聽着那96名船員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靜無聲。
而後,推事請原告陳情。
吳予培從原告席上起身,代表船難家屬會發言。與方才漫長的名單相比,他此時的言辭卻是十分簡略:民國1X年1月19日傍晚5時,四百餘旅客、船員在上海口岸登上通達公司船舶新興號。是夜9時許,新興號行至泰興口岸附近,突發事故,船身嚴重破損,江水湧入艙內。四百餘人中共計361人未能逃生,葬身江底。新興號船東通達公司至今未有支付船難家屬分文,是以懇請庭上裁斷,責令其支付撫恤金,賠償船員及乘客的生命損失。
聽到此處,周子兮輕輕說了一句:“吳律師怎麽沒提到日本人?”
“吳律師為什麽要提日本人?”唐競反問,可才要細說卻又被周子兮“噓”一聲打斷。原來,庭上已經輪到被告發言。
見她頭也不回,只專注望着下面,唐競既好氣又好笑,只得心道,你且看着吧。
對方代表律師宋則茂起身,說出事故的另一半:新興號為鋼鐵制單葉船舶,至案發前下水開行僅一年零三個月,噸重1206噸,馬力750匹,吃水十尺。1月19日傍晚由上海出發,沿長江溯流而上向揚州行駛,共載船員106人,搭客294人,另有貨物若幹,運轉良好,載重匹配,完全處于适航狀态。直至當夜9時許,船行至泰興口岸附近,夜深霧重,才發生了之後的撞擊與沉船事故。通達公司船東雖為遇難者哀痛,但此次船難并非由我方輪上機械故障或者人為疏漏所致,懇請庭上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說到這裏,旁聽席上已是議論紛紛,大約都是周子兮方才的問題,為什麽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提日本人?
唐競不禁冷笑,顯然那宋則茂也是騎虎難下。公斷會的仲裁員之一就坐在審判席上,既然“夜深霧重”是他在公斷會上辯稱的理由,此時若不想被視作假證,就只繼續抓着的這個由頭不放,哪怕這四個字等于是白白送給吳予培一城。
公堂後面,旁聽民衆喧嘩依舊,法警的喝令沒有多少效果,推事只得又敲了一通法槌,庭上這才安靜下來,好叫原被告雙方舉證。
吳予培自然又請出春明號船長,并出示泰興口岸氣象記錄,以證明當夜天氣晴好,事故的發生的原因并不存在被告辯稱的不可抗力。
進行到此處,被告席上的何至來面色已然不好,一把拉過宋則茂耳語,看臉上的表情也似是有天大的冤枉。
宋則茂更是無奈,起身繼續向春明號船長提問,這才遲遲引出日輪吉田丸違反航章,侵占他輪航道行駛的情節來。
“所以,事故是由吉田丸違規闖入上水航道所致,”宋律師總結,“作為新興號船東,通達公司亦是此案的受害者,還望庭上知悉,令原告另尋途徑追償。”
旁聽席上又是一陣嘩然,有看得懂的,為通達公司言辭的前後矛盾不齒。也有看不懂的,覺得宋律師的主張确有道理,船難家屬本就該與新興號船東站在一處,一同向日本人索要賠償。
宋則茂落座,吳予培又站起來,似乎并未在意法庭上喧嘩,只舉手示意幫辦推上一塊黑板來。板上密密貼着撲克牌大小的紙片,總有兩百餘張,全都浸濕過,然後再風幹,紙面凹凸不平,留着泛黃的水漬。
大約是因為好奇,旁聽席上終于安靜下來。前排有人探頭細看,才知道都是船票。
法庭內又是一陣寂靜,就如方才誦讀罹難者姓名的時候一樣。
按照吳予培本來的想法,是要将這些船票裝裱成冊,再呈上審判席的。但唐競卻要他貼出來,一張,一張,全都貼出來,讓所有人都能看到。時至此刻,唐競知道自己又對了一次,臉上卻沒有一點笑意,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樓下庭上,吳予培已走近黑板,取下其中的一張,念出票面上的姓名、艙位、起始港口與目的地,以及發船的時間和日期。
“這裏是打撈罹難者屍體時,尋回的220張船票,其上字跡仍舊清楚可辨。”吳律師繼續說下去,“除此之外,在事故中丢失的船票,也都已經在滬揚一線沿途六處碼頭上查到兌票記錄與記賬聯。”
多日往返奔波取證,到了法庭上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唐競這樣想,但值與不值卻非一句話可以說清。
吳予培亦在此處停了一停,手執那一枚船票,從旁聽席前走過,再交到審判席上,這才又開口道:“乘客購買船票之時,即為與船方定立客運契約。本案361名罹難者,亦即總共361份與通達公司定立的契約。而通達公司未能履行,船難家屬是以提出索賠要求,此乃基于契約的糾紛。至于對方宋律師提出吉田丸違章行船一事,乃是新興號與日輪之間的侵權糾紛,與今日庭上所訴事由不同,且已交由公斷會仲裁。當然,我方對公斷結果亦十分關注,也望能還原事件真相。若通達公司需船難家屬會提供任何人證物證,我方一定傾力相助。”
庭上議論聲又起,如蜂巢散了嗡嗡不止,有人鼓掌,是為吳予培喝彩。但還沒等衆人再次安靜下來,何至來已經紫着一張面孔倒下去,宋則茂立刻扶住他,一手掐人中,一手向推事示意。槌擊聲于是又響,推事宣布暫時休庭。
孤島餘生 9.2
隔了片刻,重新開庭。
被告席上,通達公司的代表已然換作了何世航。唐競不知道那何至來是真的身體有恙,還是存心做做樣子,好為宋律師争取一點翻書的時間,只能确定這書就算是翻過,也是白翻了。
此時六法體系不過剛剛建立,《民法》只有一個總則,《債編》抑或是《海商法》都未頒布。處處都不成熟,甚至根本沒有具體的法條可循,只能回到最本質的概念,從法律體系開始梳理。
而吳予培求學法國,乃大陸法系正統法學博士。兩人早前在事務所裏模拟庭上辯論時,唐競就已經見識過吳律師援引羅馬法典籍《民法大全》的派頭,一口拉丁文與文言白話相得益彰,解釋契約與侵權的不同,侃侃而談,精準明晰,那宋則茂哪裏會是吳予培的對手?
此時再看庭上的局面,果然勢如破竹,被告一方完全落于下乘。
唐競便也偷閑,索性管起閑事來。
他先看被告席上的何公子,與去年夏天在碼頭上初見時相比,似乎是瘦了些,臉上也沒了那種少年得志的清高,蹙眉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尖刻。
再看周子兮,眼睛裏卻好像完全沒有這個人,只是盯着庭上的唇槍舌劍,一雙手扒着窗臺,細巧的手指扣進窗框裏。
但這是在法庭上,被告席這麽顯眼的位置,怎麽可能看不到?
唐競知道,周子兮一定也看見何世航了,只是完全沒把此人放在心上而已。他還記得那封信,除夕夜,周子兮交到他手上,讓他看着辦。若按常理而論,男人對女人開了那樣的口,兩人之間多半也就是完了。但周子兮似乎從來沒有表現出失戀的悲傷,恰是這一點叫他心驚。
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子确是琢磨不透的那一種,有時候柔軟得叫人心疼,有時候又似乎根本就沒有心。
庭審持續了大半日,待到原被告雙方辯論終結,推事宣布休庭,還需評議案件,擇日宣判。
唐競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已過午後。他猜周子兮一定是餓了,便說要帶她去吃飯。不想周小姐卻不着急,一定要等吳律師同去。而那吳予培更加麻煩,收拾訴狀與物證不算,還要與船難家屬親切交談,耽擱了許久才從法庭裏出來,一路走出去又不斷有記者圍上來提問照相。
唐競在旁看着,早就等得沒了脾氣。三個人最終離開租界臨時法院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了,午飯鐘點已過,晚餐又還太早,只得找了一家馄饨店坐下吃點心。
店鋪不過一開間門面,擺着幾張的八仙桌,顯得有些逼仄。周子兮倒不嫌棄,也無所謂吃什麽,只是對方才庭上的辯論意猶未盡,追着吳予培問這問那。而吳予培本也是有問必答,做老師做得盡心盡責。
見這二位任由兩碗馄饨脹在那裏,唐競莫名不爽,冷冷笑了一聲,奉勸周子兮:“你別總纏着吳律師了,信不信他在宜興鄉下已經有老婆?”
這話出口,桌上另外兩人一時噤聲,唐競自己也覺得有些過了。
隔了片刻,吳予培才清了清嗓子開口:“我……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就已經訂婚了……她學醫,今年夏天歸國……”
這話顯然是說給周子兮聽的,是委婉拒絕的意思。尋常女孩子聽見,大約已經羞得無地自容。不料周子兮卻是笑起來,好像聽了什麽說不得的笑話,低着頭,雙肩聳動。
唐競知道周子兮是在笑他,吳予培卻不清楚這算什麽路數,微微紅了臉,十分尴尬,完全看不出是方才在法庭上揮斥方遒的那個人。
唐競怒其不争,給男人丢臉,讓律師蒙羞。但這臉皮子嫩的毛病大約也是改不好的,他只得踢了踢周子兮的鞋子,叫她快別笑了。周子兮倒也聽話,果然收了笑,擡起頭一臉乖巧地看着他,桌子下面卻是一腳踢回來。鞋尖正磕在唐競的小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說什麽,生生将這一口氣忍下去。
這一頓點心吃了許久,雖然吳予培把未婚妻也搬了出來,周子兮卻根本無所謂,照樣追着問下去。大約也是看出她動機純潔,真的只是求知若渴而已,吳律師便也耐心解釋,簡直要把那羅馬法的産生、施行與發展統統說一遍,就如在大學裏講課一般。
唐競知道,此時的吳予培确是需要這樣的排遣,而不是糾纏在已然結束的庭審裏,反複猜測輸贏的可能。有周子兮這麽一個好學的學生,讓他過過當先生的瘾,也是正好。
馄饨鋪的老板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只買三碗馄饨便占着位子這麽久,眼看着晚市将近,忍無可忍,過來連收碗帶抹桌子,示意他們差不多也該走了。
最後,還是唐競把這二位拉出了馄饨鋪。
周子兮卻還沒完,站在街邊左右看了看,問:“此地離你們辦公的寫字樓是不是不遠?”
唐競不知她什麽路數,但總覺得沒那麽簡單,一時未有開口。
吳予培卻是直腸子,已然回答:“是啊,走着去也不過十分鐘。”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開始提要求。
吳律師即刻點頭笑答:“好啊,只當是消食了。”
唐競扶額,只得跟在這兩個人身後,步行去南京路。
到了哈同大樓,先去三樓吳予培的事務所參觀,所裏的幫辦尚在工作,吳律師也是事務繁忙,一坐下就起不來了。唐競陪着周子兮轉了一圈,待兩人告辭出來,他便去揿電梯,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周子兮卻不罷休,道:“還有你那裏。”
唐競見混不過去,也不與她多費口舌,又上了一層樓,帶她去鮑德溫事務所。
照他本來的打算,進了門四處看上幾眼也就可以了。可所裏的幫辦與秘書見他帶來這麽一個小姑娘,全都投來好奇又好事的目光。連鮑德溫都開了隔間的門,出來看熱鬧。
唐競發現自己竟然也有覺得尴尬的時候,立時把周子兮帶進入自己的隔間裏,反手關上了門。
周子兮卻渾然不覺,只環顧四下,問:“吳律師那裏擺了整整幾個書架的書,你這裏怎麽一本都沒有?”
唐競好笑,心想大約又是那句話——同為律師,還是吳先生看起來更像樣。他于是兩指并在一起,碰了碰太陽穴,随口回答:“都在腦子裏。”
周子兮卻不屑也不信,輕哼一聲道:“Show off!”
唐競果然被她激出一點不服來,說:“你現在就到吳律師那裏去,六法全書随便挑一本,回來考我。”
周子兮卻不語,也沒動地方,只是在他桌邊的扶手椅上坐下,擡頭看着他笑。
“你笑什麽?”唐競問,心中竟生出一絲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樣。
“我高興,笑都不行啊?”她又反過來問他。
一時間,他又想起方才馄饨店裏的情景來,曉得這是在笑他。
其實,聽見吳予培說自己在法國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而是因為周子兮的反應。他已經知道,她對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從沒動過真心,如今看起來,對吳于培也只是單純的欣賞與尊敬。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處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結果毫無意義。
兩人并未逗留太久,不多時便又離開哈同大樓,回到租界法院開了汽車,再往周公館去。
就算是應了她的激将吧,唐競一路說起會審公廨的變遷,以及那些久遠的判例來。
比如清帝治下的時候,最早是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門,後來才變成會審公廨,常年有一個隸屬于知縣的七品官員擔任中國法官,英美領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擔任陪審官,禮拜天休息。當時所審的案子有許多都是古怪的瑣事,常有中國人因為在窗口挂着風雞風鴨,有礙觀瞻,或者當街給馬換籠頭,阻塞了交通,被帶到那裏受審。
再到後來,會審公廨遷至現下這座西式公堂裏,主審官也變成了外國領事。
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樁舊案,一家中國商號向某洋行訂購歐洲産紅狗牌面粉若幹噸,海運到貨時發現面粉發紅變質。商號于是向會審公廨提起訴訟,要求退貨退款,洋行卻辯稱合同中所寫的“紅狗粉”就是這種發紅了的給狗吃的面粉,貨物對版,恕不退換。而會審公廨偏袒洋行,最後竟真的判商號敗訴。
大約是他故事講得不錯,周子兮聽得入迷,仿佛一晃神就已經到了周公館。
車在正宅門口停下,傭人過來開門接她進去,兩人同時收了笑,回到原本疏遠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唐競沒有下車,隔着車窗看着她消失在大門後面,才駕車離開。院門口,趙得勝向他揮手致意,他點了點頭,心裏卻還在想方才那個紅狗粉的案子。
說出來難以置信,第一次聽到這笑話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時候母親說起的。究竟是當作笑話來講,還是作為理想的敦促,他已經記不太清。之所以今日還能複述出其中的細節,是因為後來當真在一本舊案卷裏看到了這個判例。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與母親口口聲聲希望他成為律師一樣奇怪。唐惠如這麽一個書寓裏的妓女,是從哪裏聽來這些的呢?又為什麽偏偏記住了,再一遍遍地講給他聽?
只差一點點,唐競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幾乎就要把這判例背後的故事也告訴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裏,如何長起來;比如那個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書寓,比如淳圓裏的那場槍戰,還有他走着去學堂的漫長的路,以及後來大學裏那一間小到不夠他展開雙臂的宿舍,書堆滿每一處,只一雙皮鞋亦寶貝地擱在書架上面。甚至還有他已經對她說過,卻又被她不屑那件事——聖誕節,人都走光,暖氣停掉,他獨自裹着一條毯子在爐邊燒着卷子和舊書。
他其實也覺得奇怪,怎麽會是她呢?
這些往事,哪怕是對寶莉,他都不曾說過些許,只望把走來的那一程統統抛在身後,再也不提起。但對周子兮,卻不一樣。他想告訴她,也許只是一些瑣碎的記憶,也許是自己全部的經歷。
孤島餘生 9.3
第二天,唐競接到一個弘道女中打來的電話。聽對方說明身份,他心裏已經在嘆氣,以為準是周子兮又犯了什麽事。但再聽下去,事情卻與他想的不一樣。那位老師說,周子兮向學校申請住宿,床位已經有了,請他過去交錢辦手續。
聽到這話,唐競是有些奇怪的。他一直有種印象,周子兮痛恨住校,之前費了那麽些周折才從聖安穆逃出來,如今是怎麽了,反倒自投羅網。
在去弘道的路上,他忽而有了一種模糊的解釋,她想要住校,也許是因為他最近去周公館的那兩次,周圍的眼睛太多了,甚至還不如從前在聖安穆的時候。
這念頭冒出來,又很快被掐了去。
餘下只有不到兩個月,五十來天了,唐競數着日子告誡自己:且記着去年夏天接下這差事時是怎麽想的吧——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只求這十個月太太平平地過去。現在眼看時限就快到了,再生枝節,毫無意義。
但當他到了學校,見到周子兮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問她:“怎麽又突然想寄宿了?”
這話他是笑着說的,語氣中帶着些揶揄。
周子兮的答複卻有種少見的沉靜:“就是想好好讀幾天書,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了。”
唐競聽見她這麽說,心裏便顫了顫,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周子兮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繼續一邊走一邊說下去:“大概世上無論什麽東西都是這樣吧,本來也不怎麽喜歡的,可要是說以後再也沒有了,又感覺有些不舍得。”
那時,兩人才剛從教員的寫字間出來,走在學校裏一條小路上。路兩邊都是香樟樹,暮春落葉,鋪了滿地。與秋季不一樣,更像是一種最盛時突然的凋零。
似是隔了許久,唐競才又開口道:“你不要這樣想,本地大學多得很,我可以先帶你去看一看。”
若是有屬意的,你再去跟夫家商量——他知道,這便是沒說出來的後半句,也知道自己的承諾一文不值。
這層意思周子兮不可能聽不出來,唐競本以為會被沖上一句,結果卻還是見她笑着說:“那太好了,不管成不成,就去看看吧。”
話說到此處,眼前已是課堂,電鈴響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周子兮微一點頭算是道別,轉身跑進去,只見一個藍褂黑裙的背影,與來往的其餘女學生一般無二,在唐競看來卻有些陌生。
離開女中的時候,唐競仍舊在想方才的事。他不知道周子兮究竟是真的認命,還是在做出認命的樣子給他看。說實話,他根本不信她這樣一個人會認命,至少不會是現在。但反過來,他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做戲。可如果她不演,只是對他說,你幫我,幫我逃出去,他真的就會照做嗎?
似有無數種場景與可能在腦中翻覆,颠倒了他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他只得甩掉所有那些念頭,又一次告誡自己——只有不到兩個月了,太太平平地過去吧。
可哪怕這樣說着,漸漸又變了味道。
還有兩個月,他對自己說,是有機會的。
當天晚上,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交給他一封電報,是寶莉打來。
狹長一條紙上寫着:
IM IN HELL COULDNT HELP BUT KEEPING TAKING PICTURESPOLINA WALSH句子讀來支離破碎,幾乎不像是一封電報。因為電報總該是有意思的,或問一個問題,或給一個答複,或恭喜,或哀悼。但這一封,卻哪一種都沾不上。雖說也是全部大寫,沒有标點,且扣着十個字的規矩,讀起來卻更像是忍耐到極致時,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更叫唐競意外的是,這個曾經獨自穿過戰區,乘過難民船也坐過運屍車的女人,這一次究竟看到了什麽,才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呢?
第二天一早,答案揭曉。
《大陸報》登載着北方的戰事,或者說那已經不是什麽戰事了,而是屠殺。
唐競一瞬明了,寶莉這一次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身在地獄。但他仍舊有些意外,在這樣的時刻,寶莉竟然會想到他。
就在那天上午,他離開哈同大樓去電報局回了一句話,亦如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