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到的那一句一樣,不是問題,也非回答:

YOUER THE BRAVEST I KNOW BUT DONT PUSH YOURSELF TOO HARD是夜,唐競回到華懋飯店,茶房那裏又有一封電報在等着他。這一次,确是一個問題了:

IF I LEAVE CHINA WOULD YOU GO WITH ME

讀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唐競正轉身離開禮賓處的櫃臺,穿過大堂去搭電梯。眼前是水晶吊燈下大理石鋪就的殿堂,淑女紳士,衣香雲鬓,再去想象這段電波始發處的烽煙,竟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更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話竟會從寶莉口中說出來,可她分明就是說了。

唐競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怕了,又或者還有厭倦與希望破滅的成分在其中。大約也只有這樣的時刻,她才會如此需要他。

不過,這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忽然想。雖然他們從未考慮過天長地久,但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還是可以同路一段的。

然而,那一夜過去,唐競并沒有去電報局。

他并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想好怎麽回複,他仍舊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只是在想應該如何實施——比如,在周子兮與張頌堯完婚之後,當張林海終于達成那三十萬紗錠的目标,是否會一時得意,給他一點自由,允許他離開此地。又或者,他可以另找一個更巧妙一點的理由,比如去料理周家在海外的那些産業。

總之,選擇是好的,辦法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什麽,他遲遲沒有回複那封電報,上午沒有,下午也沒有。

那天夜裏,錦楓裏張府家宴,是為了慶賀張太太的生辰。

唐競知道,張太太從來就不喜歡他。理由倒也充分,他母親一直養在外宅,連茶都沒敬過,更談不上姐妹之誼。而且,這麽些年他與張帥兩個孩子一起長起來,起初總是頌堯頌婷欺負他,倒也罷了,卻沒想到後來反被他風頭搶盡,張太太自然不會高興。

但這樣的場合,他總是要到的,送了整套英國産琺琅釉紅花鎏金瓷器作為賀禮,道一聲“壽比南山”,再坐下來與張家人一桌吃飯。

彼時已是暮春時節,正是上海最宜人的天氣,飯廳沖着天井的門敞開着,聽得到風吹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廳內偌大一張圓臺面,菜色豐盛,笑語歡顏。

這一天,張太太也實在是高興,口中反複念叨着的都是張頌堯拍來的賀電。

“頌堯拍了電報回來?”唐競問。他到得遲,尚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可不是麽,”身邊張頌婷回答,“船上打來的,還有幾個禮拜就到上海了。”

Advertisement

“這麽快……”唐競停了筷子,話一出口又覺失言,似乎引得張頌婷着意看了他一眼。

張太太卻不以為意,正好借他這句話發揮,瞟了一眼張林海,嘴上假作醋意:“說是趕着他爹爹壽辰買的船票,我這個當媽的過生日就只得一封電報。”

張林海冷冷笑了一聲,道:“這幾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錢出去,這點良心總要有的。”

話雖不算太好聽,但跟從前相比已是難得的褒獎,張太太竟有些得意,又道:“我老早就說過,歲數上去總會懂事的。你呀,不要總是罵他,好好一個男孩子,罵得一點氣性都沒了。”

張帥輕哼了一聲,回答:“他總算還有個怕的人,否則還不知道要混賬成什麽樣子。”

張太太聽丈夫總是這麽說兒子,不免有些掃興,抿了嘴不語。張頌婷見桌上冷了場,便順嘴提起頌堯結婚的事,逗母親高興。

但張太太許是不清楚那婚期的淵源,又或者存心與丈夫作難,嫌棄道:“這日子我一直覺得不大好,立夏都過了,天氣肯定已經熱起來,熱婚!”

“姆媽,這就是您不懂了,”所幸頌婷幾句話敷衍過去,“過了農歷端午,西歷是六月份,這時候結婚就叫‘六月新娘’呀!現在西式學堂出來的女孩子當中最流行,意思是一畢業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哥哥和那位周小姐都是美國回來的,自然喜歡這個日子,您就随他們吧。”

“好,我不懂,随便你們吧。”張太太總算又笑起來。兒子眼看歸國,又要結婚,說起這些事,她總是高興的。

唐競在一邊坐着,什麽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他只是忽然想起在腦子裏轉了一整天的那些念頭,所有那些可能許給他自由的所謂的辦法。時至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認,之所以沒有立刻給寶莉一個回複,就是因為這些辦法中的每一種都有叫他隐隐刺痛的部分——他的自由,竟來自于周子兮奉上家産,嫁與他人。

“唐競,”張頌婷叫他,“唐律師!”

唐競忽而回神,只見頌婷一雙眼睛正玩味地看着他。

僅一瞬,他已鎮定,笑問:“怎麽了?”

頌婷倒也不難為他,只是道:“哥哥跟周小姐他們這都快結婚了,我這個小姑還沒見過未來嫂子。”

“就是,就是,”旁邊邵良生也湊上來附和,“我也得見上一見,要是認真算起來,他們這姻緣還得謝謝我呢……”

唐競搞不懂這姻緣怎麽就多虧了他了,可邵良生的話才說到半截,便被張頌婷打斷了,開口還是方才的要求:“你看什麽時候方便,也叫我們兩個女人先見一見吧。”

唐競知道這位錦楓裏的大小姐雖然四體不勤,心氣卻頗高,這見面多半是要與那傳說中美國回來的名門閨秀較個高下。他心裏不願意,卻也不能說不好,只得拿她打趣道:“周小姐倒是有空,左不過就是準備畢業考試罷了。可頌婷你是大忙人啊,做頭,看戲,打麻将,我也拿不準你哪天得閑,還是你定個日子吧。”

頌婷聽了自是不忿,才要回嘴,卻聽張林海開口道:“他們都是新法人,也是該先見一見,等頌堯回來吧,。”

唐競滞了滞,點頭應下,卻又遇上頌婷的目光,他只得迫着自己再說些什麽。

“周小姐有個要求。”他道,自己都覺得這話來得有些突兀。

張林海擡眼投來一瞥,問:“什麽要求?”

“她想婚後繼續讀書。”唐競如實回答。

張林海顯然沒想到會是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沒當回事,笑了聲道:“這都是小事情,她要讀就讀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說不定讀了幾天又不想讀了。”

唐競點頭,心想自己答應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經做到了,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張林海提出的條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安慰,一點都沒有。

“就是嘛,” 張頌婷在一邊聒噪,罔顧自己中學肄業的文憑,“等有了小孩子,哪裏還有讀書的心思啊?”說完便扭頭看了一眼外面,似是為了自證其言。她那個胖兒子正在院子裏扯竹葉子玩,身後跟着一個保姆亦步亦趨地喂飯。

唐競看着那個小胖子,也是覺得怪了,除夕那夜見着這孩子,竟會想到周子兮。準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腦海中卻又是那個白色的身影漸漸浮現。

家宴散了之後,張頌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競實在沒有心思,便推說還有事,又找了謝力過來湊數,這才得以離開錦楓裏。

他開車往華懋飯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剛剛當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飛路上,他将車子調頭,去了電報局。

到那裏時,夜已經深了,只一個夜班窗口還亮着燈。

唐競站在櫃臺外填單子,填完一張又團了扔掉,重新寫一張才隔窗遞進去。

裏面的電報員接過單子來看,頭也不擡地随口問:“正文就一個詞?”

“對,”唐競回答,“就照這麽發,多謝。”

一個詞,三個字母,YES,他如此回複。本來也是想說的長一點的,比如:等你回來,我們一起離開這裏。但寫完了讀起來,卻又覺得不對。他并沒有考慮那麽多,只是想離開此地,僅此而已。

孤島餘生 10.1

不知出于什麽理由,唐競并沒有把張頌堯的船期告訴周子兮。

之後的那幾個禮拜,他對她很好很好,是過去幾個月裏從來沒有過的好法。比如時常去學校看她,給她帶去書、雜志和報紙;比如禮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來,帶她去吃飯看戲;再比如,每個禮拜的滬上大學一日游。

接連幾周的禮拜天,他總是一早把她從周公館接出來,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沒再顧忌過趙得勝會怎麽想,也不管那些傭人又會怎麽看,似乎在知會過張林海,并且答複了寶莉之後,他便沒有什麽需要避嫌的了。

與此同時,周子兮也似是與從前不一樣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好好讀了一陣書,話裏話外也不再提起那樁婚約,哪怕那已經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對于唐競的變化,她欣然接受,從沒有問過為什麽。

有時候,唐競覺得她其實是知道的,他只是一個懦弱而卑微的市儈,求一個好聚好散,沒有良心負累罷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裏譏诮地笑他,但她并不準備說出來。這策略,倒是同他一樣的。

又一個禮拜天,他們去法政大學參觀,吳予培恰在那裏演講。兩人坐在臺下,唐競看到臺上那條寫着“國民大律師”的橫幅,以及周遭年輕學子的熱血與義憤,有種恍然回到人間的感覺。

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許久沒去想過了。

就是在那段時間,新興號慘案的公斷會已然有了決議,如他們所預料的一樣,兩名英美仲裁員最終站在了新興號這一邊。事故的責任被歸咎于吉田丸違反航章,侵占他輪航道。仲裁書上也明明白白地寫着,吉田丸船方需得賠償新興號的一切損失,包括船體及貨物損失,以及船員和乘客的撫恤金。

但最終的結果卻仍舊叫人失望,這份仲裁書上只列明了共計二十七萬餘元的船損與貨損,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員的簽字,日方對生命損失拒絕商談,幹脆退出了公斷會。

公共租界臨時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随即宣判,原告勝訴,被告通達輪船公司需支付船難家屬會共計三十六萬一千元,也就是每個罹難者一千元的撫恤金。

又如晴空丸案一樣,這勝訴來得猶如敗訴一樣慘淡。再加上北方戰區的那場屠殺,日方已然沒有了粉飾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寶莉提醒過的,如果要利用輿論,行動一定要快。而他們,還不夠快。

如今,最有可能結局就是起初考慮過的最壞的結果——通達公司破産,無力支付哪怕這僅僅每條命一千元的代價。

回到此刻,唐競聽到吳予培在臺上這樣講:“法政,法政,我越來越覺得法與政其實是息息相關的。經過這一年以來在上海執業,我有時候的确在想,我們這些法政科學生與其執着一柄木劍困鬥,還不如再進一步,從更根本之處改變此地的司法環境……”

聽到這些話,臺下的學生或許還有些困惑,但唐競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因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後,這位吳律師就已經動過這樣的心思。而且,他也已聽到一些傳聞——這接連兩樁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長十分頭痛,被報界痛罵,被政客彈劾,指責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優柔,處置不力。那外長若要繼續心安理得地在這個位子上坐下去,勢必是要想出一些辦法來的。比如,啓用一個被報界冠以“國民大律師”頭銜的當代聖賢。若是這聖賢做事得力,便是外長慧眼識才。但更有可能的結果是這聖賢也做不好這件事,那外長正好可以說:你們看,并不是我無能。總之,是筆包賺不賠的買賣。

待到演講結束,吳予培從臺上下來,陪着他們在校園漫步。

“我打算離開上海了。”果然,吳律師這樣對唐競講。

唐競只是點頭,周子兮卻十分意外。

“吳先生要去哪裏?”她問。

吳予培轉頭看看她,又看一眼唐競,這才慢慢回答:“外交部需要一名公使代表常駐日內瓦,商讨過去遺留的那些中外條約。”

唐競知道這一眼是征求他意見的意思,卻只問了一句:“你考慮好了嗎?”

“是。”吳予培點頭。

“這公使代表,你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唐競亦點頭。

雖然,他知道這一次出仕的結果大多是吃力不讨好,若是換做別人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也許會明哲保身避之不及,但眼前這位仁兄卻不是那些碌碌無為的“別人”。

“你不勸我?”吳予培見他如此反應,倒有些意外了。

“我勸你有用嗎?”唐競反問。

吳予培又看他一眼,這才笑起來。

旁邊周子兮開口問:“吳先生什麽時候走?”

“日子還沒定下,但就是這兩個月了。”吳予培回答。

卻不曾想那丫頭會忽然拐到另一個問題上:“可您那位未婚妻怎麽辦?上次說過她這個夏天歸國。”

說起這事,吳予培又紅了臉,調開目光,看着遠處回答:“她已經确定要回來在公濟醫院做事,且先這樣安排,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競聽他這麽講,忍不住笑出來,揶揄道:“我剛才就在想,外交部搬出吳律師這個現代聖賢,實在是一招好棋,可的确沒想到吳律師不光是聖賢,簡直就是要升仙了。”

本以為這句話會叫那君子臉上的紅雲更濃一些,卻沒想到吳予培只是看着唐競淡淡笑了,開口道:“別人笑我也就罷了,可你跟我,也就是彼此彼此吧。”

一瞬間,唐競捉到吳予培的目光落在周子兮身上。他一時語塞,不知道吳予培究竟看出了什麽,又或者他與周子兮之間究竟有什麽是可以被看出來的。

那日離開法政大學,周子兮在車上說:“就這裏吧。”

唐競還在想着吳予培最後說的那句話,許久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說上學的事。

“怎麽會想到學法律?”他問她,話說出口才覺得多餘,搞不懂事到如今自己為什麽還要問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又究竟想得到什麽樣的答案。

“法律有什麽不好?”她卻反過來問他。

“不是淑女的職業。”他評價。

“淑女哪裏來的職業?”她又反問。

他吃癟,勉強把話說下去:“你不是喜歡看小說麽?不如試試文學。”彼此都知道這是在拿她讀淫書的舊事出來笑話她。

而她只是看他一眼,回答:“就算我念文學,也不會是淑女的文學。”

她根本不怕他笑,他只好輸給她。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覺得她還有點本來的樣子。他挺想念那樣子,但還是強迫自己停止了想念。因為,想念之後,便是不舍了。

孤島餘生 10.2

又過了幾日,唐競接到一個電話,是寶莉打來告訴他,自己已經回到上海。

聽到這個消息,唐競拿着聽筒坐在那裏,一時間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雖然這是早就知道必定會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卻有些突然,就跟張頌堯的船期一樣,好像一個接一個的節點,又似陣陣敲響的鐘聲,預示着結局将近。

“你在聽嗎?”寶莉在電話那端問他。

“在。”他回答。

“夜裏一同吃飯?”寶莉又問。

“好。”他又答。

短短一陣沉默之後,寶莉這樣說:“你帶周小姐和謝力一起來吧,我去請吳先生,我們幾個聚一聚。”

唐競無有異議,兩人于是分頭邀請三個客人,再定下吃飯的地方。那是華界南市的一家淮揚館子,寶莉一向最喜歡那裏的中國菜。

飯局約定,唐競已然明白寶莉的用意,今夜聚餐的五個人正是當初去往華棧碼頭調查晴空丸案的那個組合,也算有始有終了。雖然同樣是告別的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慶幸,寶莉并沒有直白地說起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如果我離開中國,你會跟我一起走嗎?她曾在地獄這樣問他。

是,他曾這樣回答,亦是出于對此地的絕望。

入夜,五個人圍着一張圓桌坐在一起。留在租界的幾個人都還是老樣子,唯有寶莉數月奔波在外,瘦了,也曬黑了些。但白人女子就是這點奇怪,臉上添些顏色反倒看着更美,一口中國話也是日益精進,拿着菜單與跑堂商量菜色,比他們這幾個土生南方人還要在行。

等菜上齊,又斟了酒,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寶莉這才開口道:“我這次回來就是預備辭掉《大陸報》的工作,離開上海了。”

除去唐競,其餘幾個人都十分意外。雖說寶莉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總是常事,但她在這裏做得實在出色,而且又是這樣烽煙四起的年月,大洋彼岸不少報社都在安排記者奔赴遠東。

“離開上海之後,華萊士小姐準備去哪裏?”吳予培問。

“去美國,”寶莉回答,“《紐約時報》給我一個職位。”

“那太好了,恭喜你。”吳予培道賀。

唐競其實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他對紐約并不陌生,卻不知為什麽愈加覺得這計劃中的目的地如此的不真實。

“就算是我這幾年在這裏發的戰争財吧。”寶莉卻只是笑着自嘲,并沒有太多欣喜之感,緊接着又問,“我聽唐說,吳先生也要離開上海了,是去日內瓦任公使代表?”

吳予培點頭回答:“赴任的日子已經定了,到時候先從江灣坐飛機到香港,然後搭郵輪去馬賽,再從那裏坐火車到日內瓦,路上總得将近兩個月。”

“哪一天出發?”謝力開口,“別的我做不來,只能出些力氣,到時候去送吳先生。”

吳予培說了日子,但還是婉拒了謝力的好意。他這一趟出的是公差,車、飛機、船,一路都有外交部安排,随員也多,送行之類的确是不必了。

謝力只得作罷,旁邊唐競聽見那個日子卻已是一怔,忍不住看了周子兮一眼。但她還是保持着那一陣一貫的沉靜,就好像是個平平常常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傍晚時,他把她從學校接出來,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此時的周子兮仍舊沒有理會唐競的目光,只笑對吳予培道:“真是不巧,我那天結婚,不能去送吳先生了。”

這桌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婚事,聽見這話一陣沉默,許久沒有人講話。

最後還是寶莉解圍,從帆布包裏取出一只木匣擱在桌上,道:“今天也是難得一聚,我們慶祝一下。”說罷便開了木匣,裏面是一字排開的一打雪茄。

“好貨,哈瓦那雪茄。”謝力贊嘆,已然伸手過去。

寶莉那邊還在繼續說下去:“這是當地一個衛戍軍官的東西, 他說他用不到了,也不想在戰壕裏暴殄天物,叫我一定帶出來。”

北方那座城裏,十天的激戰與屠殺,主力倉惶撤退,留下斷後的守軍全軍覆沒,平民死傷近兩萬人,這盒子雪茄主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謝力聽聞,一只手尴尬地停在那裏,結果還是周子兮捷足先登,取了一支細嗅。

“确是好東西,應該尊重原主的意思,不能糟蹋了。”她評價。

寶莉也是凄然笑道:“是啊,原主特別關照我,帶出去不是叫我供着的。”

周子兮聽她這麽說,就手拿了盒中的V字剪切開雪茄一頭,又接過謝力的打火機,慢慢轉着點燃,做得熟門熟路。

“你倒是很懂。”唐競看着她的動作。

“我家裏人喜歡這個。”周子兮回答,并沒看他,只将那支點好的雪茄遞給寶莉。

“是你父親嗎?”唐競又問。

周子兮點頭,仍舊沒擡眼,繼續切着第二支,點燃,再遞給吳予培。而後,又是一支,給謝力。

桌子對面,吳予培已抽了第一口,果然嗆得不行,重重咳嗽,苦笑說自己無福消受。

“煙要吐掉,不要留在嘴裏。”唐競提醒,這話是對吳予培說的,目光卻還是在周子兮身上。他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對他說謊,只知道他認得的人裏面最好這一口的其實是周子勳,甚至連這句話也是周子勳告訴他的。

周子兮手上卻未停下,細心看着火焰尖上出現一圈灰白,而後一絲兒青煙飄升起來。

“好了。”她道,将這一支遞給唐競。

他伸手去接,恰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被這儀式般的動作蠱惑,還是這雙眼睛,只覺時間在此處停了一秒。

噗一聲,閃光燈亮起。唐競轉頭,才看見一架黑色康泰斯照相機正對着他們,以及取景器後面寶莉玩味的表情。

“怎麽可以這樣啊?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周子兮笑着抗議。

“那就再來一張吧。”寶莉也笑着回答,耐心等着周子兮夾起一支雪茄,擺出自己滿意的表情,這才又一次端起相機,看着取景器。

片刻,她卻又擡頭,對唐競道:“你也笑一笑吧。”

唐競努力照辦,總算笑得合格,聽見快門按下去發出輕微的機械聲。

席散之前,寶莉又調好相機,叫跑堂的幫他們揿下一張合影。照片裏的五個人都有些感觸,猜想這大約會是最後一次他們有機會聚在一起,但也心照不宣地沒有說出來,只是對着鏡頭笑着。

離開那家淮揚餐館,時間已經不早,唐競先送周子兮回弘道女中,再把寶莉送回她租住的公寓。

那套公寓中有一間小屋當作暗室派用場,寶莉一踏家門,便進了暗室取出相機裏的膠卷,并叫唐競一起幫忙沖印。

紅色燈光下,唐競看到一張張相紙被浸在顯影液裏,待圖案顯現,再被取出來,夾在一條細繩上晾幹。

這一卷底片大多是寶莉在回來的路上拍的,畫面中盡是散兵、難民與焚毀的村舍。而後又是他們今晚吃飯時拍的合影,五個人坐在圓桌邊笑着,與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就像是完全隔絕的兩個世界。

但那卷底片并未印完,還有兩張留待最後。寶莉将它們并排浸在顯影液裏,耐心地看着上面的輪廓與細節慢慢顯現,逐漸完整。兩幅畫面中周子兮與唐競的位置并無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完全不一樣,一張靜靜對視,一張笑望着鏡頭,看起來竟像是一個找不同的游戲。

“哪一張好?”寶莉問,是叫他選。

唐競自然指了後一張,道:“你看,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那一張照片中,他聽了寶莉的話,笑得盡心盡力。

寶莉用鑷子夾起那張照片,在紅色燈光下檢視,看着畫面中兩人的笑容,卻搖頭道:“這張其實不好,在我這種記者眼裏形同廢片。但就像你們中國人常說的,有時候大約還是應該糊塗一點。”

唐競聞言,不禁怔了怔,最後還是笑着說:“現在好了,連你都來取笑我。”

但寶莉卻只是看着他聳了聳肩,将他選中的那一張晾起,另一張揉了,扔進紙簍裏。

那張兩人相視的照片就此灰飛煙滅。然而,離開公寓的一路上,那個畫面卻仍舊在唐競眼前浮現。他忽然想,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而寶莉要他一起走,也許并不僅僅因為身處地獄時的恐懼與孤單,她一切都知道,她只是想救他罷了。

公館三樓房中,周子兮正在入夢。

似又回到十歲那一年,眼前又是那條幽長的走廊,盡頭一點燈光,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真實。

夜半,被一陣笑聲驚醒,她在黑暗中起身,下床,睡意懵懂,循着光穿走向那道門,只消伸手一推便看到裏面那場癫狂的歡宴,有男,有女。其中一人回頭,看見是她,起初尚有一絲驚惶。

“你怎麽起來了?”他朝她走過來,将她擋在門外,不叫她看見房中的人,也不叫房中的人看見她。

“周兄,這就是你妹妹吧?”裏面有人講話。

她好奇,探頭從他身側看進去。

他不許她看,俯身下來,兩只手攏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對她說:“回去睡吧,就當什麽都沒看到。”

這動作像是一句咒語,叫她又想起母親,在她幼時也是這樣雙手捧着她的臉對她說話,而她便也如幼時一樣點頭,一臉迷茫地轉身離開。

身後,房門合上,但還是有說話聲隐約傳出來。

“你這真是長兄如父啊。”仍舊是那個聲音調侃。

“頌堯,你莫要取笑我。”他回答。

“我教你的辦法是不是很好?”那個聲音又道,“今後這裏上上下下,便是你做主了……”

黑暗中,七年後的她猝然驚醒,仰面躺在床上,仿佛仍能看到幼時的自己走在那條漆黑的走廊裏,看見女孩回到房中,蜷身上床,将一張薄被蓋過頭頂,只當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到。

此刻,卻不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那時父親病重,已經住進醫院,周公館裏只剩下她和周子勳兩個人。确如那個聲音所說,上上下下,都由這位兄長做主。

這念頭叫她通身起了一陣顫栗,但這顫栗一點都不陌生,許是七年前就曾有過。她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件事,其實根本沒有。那一夜,那個聲音,那一句話一直蟄伏在她腦中的某處,等待一個破殼而出的契機。比如今夜,餐桌上的酒,以及雪茄,熟悉的氣味總能喚起久遠的記憶。

孤島餘生 10.3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張頌堯搭乘的郵輪如期到達上海,他不肯與其他乘客一樣等着漲潮再去公和祥碼頭上岸,另雇了小艇從吳淞口進來,以示與衆不同。

那天上午,謝力去事務所點卯,将這太子回銮的盛況告訴唐競。張府派了兩部汽車去碼頭接人,謝力會開汽車,也被叫了去當差,結果到了地方才發現兩部汽車根本不夠。張頌堯的行李實在太多,大大小小十多只箱子,汽車裏裝不下,而且聽他的意思也是要送去別處的,于是又派人另外雇了幾輛黃包車,浩浩蕩蕩地拉走了一大半。

唐競聽謝力這麽說,倒有些意外。他一向知道張頌堯糜費,但這幾年張林海已經覺出不對來,對這個兒子早就不像從前那般寬縱。學費都是囑他直接彙到學校,張頌堯能過手的只是一點生活費而已,算起來比普通留學生寬裕,但若要擺什麽排場,就遠遠不夠了。

當然,張太太暗地裏一定還是接濟着兒子的,否則張頌堯必定沒有那麽太平,老早借錢借到他這裏來了。不過,就算不考慮錢財的問題,這幾車行李的陣仗仍舊不像是張頌堯的作風。他們從小一起長起來,唐競知道張頌堯一向不愛惜東西,從此地搬到彼地,寧願扔了重買,也懶得打包整理。

“送那些行李的是誰?”唐競問謝力。

“是姑爺手下一個叫明飛的。”謝力回答。

“你跟他熟嗎?”唐競又問。

“打過牌。”謝力笑答。

“那就是欠你錢了,”唐競了然,随口吩咐一句,“問問送去哪兒了。”

謝力笑而不語,領命離開。

入夜,唐競又應邀去張府吃飯,自然是為張頌堯接風。

這一回,酒席擺在小公館裏。這座房子就是為着張周聯姻新造的,當初選址的時候,張林海就明确關照了打樣行,一定要緊挨着錦楓裏的位置。但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段再辟出一塊地來實在是不容易,那英國建築師也是絞盡腦汁才建起如今這麽一座園子來。房子蓋了四年之久,花窗、地板、水晶燈、六角磚,甚至連門廊的羅馬柱都是海運來的歐洲貨,随便扒下一塊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用。

唐競走進前廳,裏面的陳設都是簇新的,不曾住過人,顯得有些空闊。經過底樓一間空房,門只是虛掩,裏面傳出說話的聲音——“……那女人也是能鬧得很,動不動要死要活,在船上毛一個月,搞得我滿頭官司。”

“人家當紅舞小姐不做,死心塌地跟着你,你就知足了吧。”

“就憑你,還來說我?要不要我帶頌婷去蒲石路看看你?”

“哎呦舅爺,舅老爺,你可饒了我吧……”

唐競往裏面瞟了一眼,見是邵良生與張松堯,兩個人都正笑得一臉促狹。他知道頌婷這男人對大舅爺一向奉承,而張頌堯又恰好最喜歡被人捧着,留學的時候幾次偷偷回國,就總跟這妹夫玩在一處,兩人十分投契。

此時再看張頌堯,許久沒見倒還是老樣子,白淨瘦長的一個人,身上一件藏藍色牙簽條的吸煙裝,打扮好了站在那裏,算得上登樣。

“頌堯。”唐競在門外點了頭,就當是打過招呼了。

不想張頌堯擡頭看見他卻毫不生分,興沖沖過來拉着他在房子裏四處參觀,邊走邊講:“地方是小了一點,跟那種十幾畝的大宅子不好比。不過總算爹爹依了我,留了一個廳鋪的彈簧地板,專門用來跳舞。到時候u開舞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