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也不用家具拖來拖去,寒酸得要命。”

可才走幾步,就換了話題:“你這身西裝倒是不錯,明天帶我去你裁縫那裏。我的衣服大都沒有帶回來,得趕緊重新做幾套,否則眼看就要光屁股了,連門都出不得。”

再轉身,又是另一個頻道:“聽他們說,你這一陣同一個美國女記者談朋友,還養了一個電影明星在外面?我本來是不信的,可他們講得有名有姓,說那個電影明星就是你從會樂裏贖出去的。我倒是好奇那女人究竟是如何的人品,能叫你唐競破了窯子這個戒,什麽時候也讓我見一見吧?”

說到這些風月事,張頌堯簡直停不下來,臉上的笑與方才在那房中一個樣子。而唐競只是跟着敷衍了幾句,并不否認。他知道,張頌堯口中的“他們”多半就是張頌婷與邵良生,這兩夫婦成日在幫中混着不知做些什麽,錦楓裏上下的醃臢事卻都了然于心。雖說多少有些意外,他們竟然對他也如此關注,但這些其實都是小事,本就是他擺在明面上讓別人看的,甚至可以成為一種保護。無論何時何地,同流合污總比頭上出角來得安全。

再看這一路張頌堯講話的樣子,開口一句沒說完又忽然轉到另一句上面,更似是一種怪誕的興奮。唐競心中已有隐約的猜想,也不掩飾,即刻将張頌堯拉進旁邊一間房內,關了門低聲問:“頌堯,你跟我說句實話,那些東西你還碰不碰?”

“怎麽可能再碰?當然戒了。周兄那回事之後,更加不敢了。”張頌堯答得十分順嘴,似乎早就料到會有人這麽問他。

唐競不屑判斷真假,只覺自己多此一舉,眼前這人的保證全然沒有意義。

待到吃飯的時候,倒是一桌子的其樂融融。果然如張太太所說,張頌堯年紀大了些,确實是懂事了,至少懂了如何說一口漂亮話哄得父母高興。

吃完飯,張林海又想到上回太太壽宴上提起過的那件事,說好了要叫頌堯與周小姐先見一見。其實,按照他們老輩人的想法,這“見一見”也就是趁着訂婚酒的機會,兩人打個照面罷了。但婚禮的日子已經很近,再要照新法訂婚必定來不及,所以這酒也就免了。最後,還是唐競提議,不如就借着張帥做壽,把這件事一并帶過去。

張林海的壽宴與張太太的不同,各界名流請了許多,張公館的地方必定是不夠的,早已經定了華懋飯店一個宴會廳,到時候還會有告示登載在《申報》上面。

這個建議脫口而出,随之而來的是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唐競腦中,卻已包含了前後所有的細節。只是做與不做,他自己都不能确定。畢竟,每一個舉動都有代價。

張林海聽他這麽說,倒覺得十分可行。其餘人自然附和,都說這辦法不錯。

如此商量好,唐競又說,周家宗族裏的幾個長輩,到時候得請過來擺個樣子。張帥深以為然,即刻召了秘書喬士京過來,吩咐喬秘書拟寫請柬,重排座位。

那夜席散之後,唐競離開小公館,在錦楓裏巷口遇到謝力。見此人正靠在他的汽車邊上抽煙,便知道是為了上午相托的那件事。兩人于是上車,去了附近一家法國人開的酒館。

夜已深,卻正是酒館裏最熱鬧的時候,唐競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等着謝力開口。

“那套箱子送去了大華飯店。”果然,謝力已經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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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住着什麽人?”唐競問。

“我特為跑了一趟,”謝力回答,“找了行李員打聽,只說是送到六零一號房間,邵先生預先定下的,客人得今天晚上才到。”

唐競思忖,張頌堯顯然是帶着一個女人一同回來的,為避人耳目,自己提早下了船,又叫邵良生安頓好行李住處,只等晚上郵輪靠進碼頭,那女人便可以住過去。

想到此處,他只覺自欺欺人,竟然以為這樁婚約會有一個過得去的結局。

可謝力還等着聽他的意思,唐競只得道:“明天再去一次吧,看看到底是什麽人,跟邵又是什麽關系。”

謝力點了頭,已然會意。

離開酒吧,兩人分道揚镳,唐競駕車在城中轉了許久。起初,他發覺自己又開在去往周公館的路上,可想到趙得勝和那些傭人,最終還是作罷了。他必須小心,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

于是,直等到弘道女中拍畢業照的日子,他才再次見到周子兮。那天,每個女學生都有家人到場,他在那裏也不算太突兀。

周子兮畢業考試成績不錯,輪到佩藍绶帶,站在隊伍當中。唐競在旁邊看着,不得不承認她笑得很好,就像在寶莉給他們拍的那張合影中一樣。

那個禮拜,學校已經等于停了課,該看的大學也都看過了。周子兮又回到周公館裏去住,多半是為了方便準備嫁妝。裁縫、銀樓、百貨店,各色人等紛紛登門拜訪。這些事唐競既不懂也不必費心,只需在事務所等着簽支票就可以了。

僅看那些花銷的數字與速度,她似乎樂在其中。但他仍舊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這樣覺得,還是故意表現出這個樣子給他看。

離開學校,他送她回周公館。經過麥德琳西點房,她忽然說:“我跟此地老板娘是舊識,我想跟她說幾句話。”

他意外,這件事他已經知道許久,卻沒想到她會對他坦白。他想問為什麽,但說出口的只是一聲:“你去吧。”

車靠到路邊停下,他替她開了車門,看着她走進店堂。櫥窗後面,老板娘菊芬正在店堂裏忙着,擡頭看見周子兮已是一震。

“你別怕,”周子兮對菊芬開口,“我只想問一件事。”

菊芬不應,隔窗望過來,目光碰到唐競,又立時低下頭。

唐競并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他本該在車裏候着,卻忽然轉身穿過馬路,朝街對面一間紳士商店走過去,推開一雙彈簧門,徑直走到店堂最深處,一路都沒有回頭。連他自己都難于解釋為什麽要這麽做,又期待怎樣的結果,只是木然地選了幾樣并不需要的東西。他不急,慢慢等着店員取貨,寫單子,算價錢。

再走出那間商店的時候,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他向路對面望去,麥德琳的玻璃門裏看不到人影。他的心重重一跳,同時卻又長舒了一口氣。

但只是片刻之後,那扇門又開了,周子兮從裏面走出來,手中拿着一只紙袋。她擡眼看見他,遠遠地對他笑了笑。僅僅幾步之外,西點房的櫥窗後面,菊芬也正朝他這邊看,遇上他的目光便即刻低下頭,整理貨架上的糕點。

那一瞬,唐競發覺自己并不真的意外。他只是走回去,替她拉開車門。細細想起來,他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獄卒,而她也不是沒有只身逃出去的機會,但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逃出去那麽簡單。

“你要嗎?”待兩人坐定,周子兮遞過那個紙袋。

唐競怔了怔,低頭看見紙包裏金黃色的小貝殼,散發着才剛焙烤好的檸檬清香。他搖頭,發動汽車,差一點就要開口問她——你究竟想要做什麽?或者更準确地講,究竟想要我為你做什麽?

孤島餘生 11.1

又過了一個禮拜,錦楓裏張帥做壽的啓示在《申報》上登了出來,字雖不多,卻也疏疏落落占了整整一個版面。标題上“張府宴客”四個紅字看着實在喜慶,正文倒是簡短,只說是假借華懋飯店設宴,包下一大一小兩個宴會廳,大廳擺的是中餐,席卡上都是普通客人,小廳則是西式長桌,專門招待要緊的中外名流政客。因為賓客人數實在太多,錦楓裏亦擺了圓臺面,供前來賀壽的幫中門徒圍坐。

這是張頌堯回國之後第一次遇上錦楓裏辦大事情,張林海也是存心試試這太子的斤兩,特地關照唐競與喬士京分派些任務給他做。這兩人自然會意,也不難為張頌堯,分給他的都是輕松讨巧的工作。而這錦楓裏的太子本就是個會吃會玩的角色,請客這種事也算得心應手,再加上走出去人人都給他面子,處處捧着,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就這麽幾次下來,張林海還真覺得叫太太說對了,這個兒子年紀大了些的确也是懂事了,不由覺得十分安慰。

唐競也就借着這個機會,把尋思了許久的那番話對張林海說出來:“頌堯學的也是法律,如今他學成歸國,我手上那些錦楓裏的事情是不是可以交代給他做了?”

張林海聽見這話卻看着他反問:“唐競,你這是跟我撂挑子啊?”

“我哪裏敢啊?”唐競笑答,“如今這樣的安排,頌堯遲早會有想法,我跟他一起長起來,不想為了這些事傷了感情。而且,我也有私心……”

“什麽私心?”張林海果然最關心這個。

唐競卻是自嘲:“叫張帥見笑了,說到底還是為了女人。我那個女朋友突然要到紐約去供職,我這頭心正熱着,實在是放不下。”

張林海仍舊看着他,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許是在盤算這話的真假,又或者是在估計将那些生意交給張頌堯管理的後果。

“你這事,以後再說。”最後,張帥只是用這一句話将他暫且壓下。但唐競已經知道這條路是走得通的,當然還有個前提,那就是張頌堯不再闖出什麽禍來。

也是在同一天,謝力到華懋飯店來找他,大華飯店六零一房間裏住的是誰已經打聽到了。

“是個女人,從前就在大華舞廳裏做舞小姐。”謝力這樣說。

唐競一點都不覺得意外,這種事張頌堯做得多了。自從聽說碼頭的盛況,他便已有猜想,對策也有了,只是還沒決定到底要不要做。就如他向張帥委婉的請辭,其實與這對策南轅北轍,如果這事真的做了,最好的結果也是他走不了了。

謝力卻還沒完,繼續道:“那女人叫馮雲,我一聽便覺得耳熟,方才來的路上還一直在想,好不容易才記起來,前一陣在牌桌上就聽姑爺跟大小姐提過這個名字。”

“說了什麽?”唐競心中一動。

“倒也沒什麽,”謝力回答,“只說馮雲與大少爺同船回來。”

這倒是唐競沒想到的。他們在美國讀書的那幾年,張頌堯幾次辍學,有的是學校除名,也有的是他自己突然不想念了,嫌大學裏無趣,偷偷跑回上海快活。每一次,邵良生都跟在這位大舅爺身邊,陪吃陪玩,認得頌堯包養的舞女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張頌婷卻不一樣,這位錦楓裏大小姐可不是那種放任丈夫出入風月場所的“開明”太太。這個細節,叫他覺得有些奇怪。

“這幾天張頌堯去找過她嗎?”唐競又問。

“大少爺貴人事忙,一趟都沒去過,”謝力搖頭,“只有幾個女人叫她出去打牌,看着也像是那一路生意浪上的。”

“知道她們去哪兒了嗎?”唐競繼續。

謝力才要回答,他卻又似靈光一現,問:“是不是蒲石路?”

謝力一聽也是奇了,說的确就是蒲石路一座石庫門房子。那幾個女人也是能玩兒的,叫他在弄堂口守了大半夜,還以為人跟丢了,最後問了上門送點心的夥計才知道裏面牌局還沒散呢。若是唐競能掐會算,早該省了他通宵達旦的麻煩。

唐競一聽,很是會意地拿出鈔票補償。謝力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納了。唐競倒也覺得沒什麽,料到他跟會樂裏那女人沒斷,開銷大着呢。

兩人說完話從樓上下來,恰在底樓咖啡館遇到張頌堯。只見張公子正金刀大馬坐在那裏,與店經理還有中西兩位大司務商量菜色,秘書喬士京也在邊上。

張頌堯遠遠看見了唐競,招手喚他。唐競只得帶着謝力過去,打了招呼又坐下順耳聽幾句。

壽宴上的中餐自然是燕菜翅子席,可按着張頌堯的意思,西餐那邊也得上燕窩和魚翅。店經理是個英國人,但好在也是個會講中國話,又在此地混跡多年的老上海,态度不卑不亢,處變不驚,說這要求雖是少見,但當然能夠滿足。言下之意,只要鈔票到位即可。

菜色之外,還有午夜的焰火。華懋的位置寸土寸金,前後左右都沒有大花園,也是這店經理絞盡腦汁想到辦法,一半在樓頂上放,另一半租條船開到江上去,客人們可以在天臺觀賞,總之也是鈔票可以解決的問題。

于是,壽宴的花費又重新核過,幾項加總起來,超支了不少。其實不管花多花少,張頌堯都不心疼,只是這樣子總要做一做,免得被人家當他是都不懂的冤大頭。

“怎麽又加訂了這麽些客房?”太子爺蹙眉看着賬目,好不容易挑出個錯處來。

“這不是請了周氏宗族幾位叔伯麽……”唐競開口解釋。

“周家那幾個親戚住周公館不就得了?”張頌堯打斷,“那天晚上安排在此留宿的都是政商兩屆的貴客,他們老家鄉下那些人未免也太煞風景了。”

要的就是與那些貴客為鄰,唐競心道,嘴上卻只能說:“這是周小姐的意思,不要他們住在周公館。”

“只她一個女孩子在家,招待那些遠開八只腳的男親眷也的确是不方便。”旁邊的喬秘書附和了一句。

“也是,那就這麽着吧,”張頌堯本就是沒話找話講,作勢考慮了一下便點頭恩準了,“把他們挪到北邊去,別跟南京來的人挨着。”

唐競點頭,在南在北倒是無所謂,只要是在華懋飯店裏就行。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各色名流充斥,就算是錦楓裏也不能只手遮天,為所欲為。

一切既定,幾個人起身走出去。

來到前廳,張頌堯又出花頭,開口問店經理:“壽宴那天晚上,可還有什麽好房間空着?”

經理對這財神十分殷情,趕緊去茶房那裏看客簿,轉回來答曰:“真是巧,大使套間過幾天空出來了,我們這裏就是這一間最好了。”

張頌堯挑不出什麽毛病,道:“那就給我留着吧,那天必定鬧到很晚,又要吃酒,我就宿在這裏。”

剛說完壽宴超支,此時卻又不提了。喬士京看了唐競一眼,幾分滑稽,幾分心照不宣。唐競自然也不會說什麽,卻又想起方才的對話來。喬秘書這人一向乖覺,這回辦壽宴,但凡是張頌堯出的主意,全都順着來,從來沒有二話,今天核賬也是坐在那裏點頭陪笑,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附和他的說法。唐競知道喬士京對自己一向是客氣的,但如今似乎又比以往更多了點攀交情意思。究竟是為什麽,他一時辨不分明,也沒有閑心去想。畢竟,此時要緊的是另一些事。

出了飯店大門,唐競看着張頌堯與喬秘書坐進汽車離開。

謝力在一旁察言觀色,等那車駛遠,才用手中一卷報紙拍了拍唐競的臂膀。

唐競轉頭瞟了一眼,正看見報紙上“張府宴客”的紅字,知道是在問他的意思,開口卻不置可否,只是道:“務必不能查到你我身上。”

“這倒好辦,”謝力回答,“只要一張請帖,根本不用露面。”

這場壽宴的請帖都在喬秘書手中,唐競思忖,他這頭全是周氏鄉下的親戚,多一張少一張倒也不是不能解釋。此舉雖說難免落下線索,卻也是一探喬士京虛實的機會,一舉兩得。

“你可想好了,做還是不做?”謝力又問了一句。

雖然明知這事如果做了,自己在張帥那裏請辭便成了不可能,唐競還是點了點頭,試想着那天晚上每一種可能發生的情境,只希望結果能夠如他所願。

孤島餘生 11.2

轉眼就到了壽宴的正日子,傍晚時分,唐競去接周子兮。如以往一樣,車子駛進周公館的花園,繞過噴水池在正宅門前停下,他沒有下車,只等着娘姨打開大門,把她送出來。

周子兮坐進車裏,身上是一件白裙,手裏拿着個白緞子小包,除去素了些,倒也挑不出什麽錯處。唐競望着後視鏡裏那個身影,只覺這沉沉暮色之下,唯那一處才是亮的。

車子駛出花園,周子兮回頭望了一眼,看着鐵門緩緩合上,忽然開口問:“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邊去?”

這要求她已有許久不曾提過,乍一聽唐競心中便是一顫。他什麽都沒說,只将車靠路邊停下,等着她坐到前面來。

一路卻還是無話。天氣已是初夏,車窗搖下一半,薄暮的清風拂面吹來,唐競又聞到隐約熟悉的幽香,有些苦,又有一絲甜。他很想問,那究竟是什麽味道,但終于還是沒有開口。似乎一轉眼,夜幕已全然落下,華懋飯店的金色尖頂映射着霓虹斑斓的光在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現。他心想,以後大約也不會有機會問了。

這壽宴場面太大,飯店門口下客的汽車早早排起長隊來。唐競在後面小路上找了一處停下,下了車又轉到另一邊來開車門。

周子兮正俯身系着腳上瑪麗珍皮鞋的搭襻,忽見他拉開車門,倒有一些慌亂。他于是背身過去,耐心等着她系好鞋子下來。

若是這時他牽她的手,便會發現她正瑟瑟發抖,比那一次在恩派亞戲院更甚。所幸,他沒有。

他只是護着她,穿過夜幕下的街頭,走進那水晶吊燈照耀,大理石鋪就的殿堂。一時間,便是光明大放,人聲鼎沸,各種氣味充盈了鼻腔,反倒好像什麽入不了眼,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聞不到。

進了大宴會廳,唐競找到周氏宗族叔伯那一桌,一圈圍坐着的都是鄉下老宅裏出來的人,無論穿着做派,乍一看都像是将時光倒轉了至少二十年。但不管怎麽說,總歸是她家裏人。他将周子兮交到她的一個遠房嬸母手中,方才轉身離開。

一路沒有回頭,但他莫名覺得,她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宴席開始,便是一輪又一輪的敬酒與道賀。張林海處處帶着張頌堯,尤其是在那個要緊的小廳裏,顯然是想讓他多認識些人。

唐競在旁看着,盡職卻不熱心。他知道這宴會的每一個節點,到了最後才是宣布張氏大公子的婚訊。此刻酒過三巡,已是酣然,要來的也差不多該來了。

他于是回身對張頌堯耳語:“老早中學裏那個李牧成你還記不記得?”

“那癟三也來了?”張頌堯從前就與那人不對,此時又是春風得意,一聽這名字果然來勁。

唐競點頭答:“他如今接了父親的位子入了商會,坐在大廳裏呢。”

“我望望他去。”張頌堯一笑,抄起一瓶酒走出去。

卻不曾想,再回來的時候,小廳裏已是大亂了。

就是這一會兒功夫,一個穿翠綠綢子連衣裙的女人自稱是張頌堯的未婚妻,盯着張帥敬酒賀壽。張林海自是大怒,又不好發作。喬士京見狀,趕緊叫了兩個門徒過來架了她出去。沒想到那女人身段嬌小,卻潑辣得很,整個人賴倒在地上大哭大喊,帽子滾落,頭發散亂。門徒礙着這樣的場合,也不能下狠手。旁邊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加不好說什麽,有的當作沒看見,有的已經打算起身告辭了。

大廳裏的客人聽見動靜,也探頭進來看熱鬧。張頌堯這才知道回來,進得小廳內一看,臉上頓時失了顏色。

女人轉頭看見他,卻像是見了救命稻草,撲過去道:“頌堯你說,我是你什麽人?”

張頌堯氣急,劈面一個耳光過去。女人挨了打一時蒙了,被幾個門徒一擁而上架了出去。

待張頌堯轉身回來,只見張林海已是面孔鐵青。礙着周圍的客人,張帥不好發作,也不聽兒子的分辯,只低聲對唐競道:“你把他帶去外面休息室,等我一會兒過去問他。”

唐競自然應下,囫囵擄了張頌堯出小廳,進了旁邊的休息室。張頌堯還不死心,回頭朝廳內望了一眼,只見邵良生與張頌婷兩夫婦已然主動上位,跟着父親四處去招呼客人,敬酒寒暄十分熱絡。

才剛關上門,張頌堯便氣急敗壞:“好好在飯店裏呆着,怎麽就跑到這裏來了?定是有人趕着今天這個日子存心搞我!”

“頌堯,你別着急,”唐競在旁邊勸,“仔細想想,這事你都告訴過誰?”

張頌堯一聽愈加切齒:“還不是那姓邵的!馮雲的事只有他知道……”

“怎麽會?姑爺跟你這麽好的交情。”唐競随口和稀泥。

張頌堯卻是越想越肯定:“你看他方才那副樣子!爹爹對我動氣,才有他露臉的機會!”

唐競只是聽着,也不接口,看着他困獸猶鬥般踱來踱去。

正說着,休息室的門又被推開,張林海沉着臉走進來。

張頌堯看見父親,急忙解釋:“爹爹,我已經仔細想過,這事定是頌婷男人作怪。你等我去問過馮雲,究竟是誰叫她今日找到這裏來的。”

張林海大大丢了面子,又聽他牽扯進邵良生,愈加動怒,開口便大罵:“你給我住口!我做壽在《申報》上登了幾天整版的啓示,只要是個識字的都看得見,還需要別人去說?!”

可張頌堯渾然不覺有錯,還鑽在這牛角尖裏詭辯:“那您說馮雲她怎麽進來的?門口可都有人守着看請帖,誰請她了?她怎麽就進來了?”

這事若是擱在平時,張林海也一定會問一句為什麽,只是此刻氣急,盡想着痛罵張頌堯:“請帖是喬秘書的事情,你小子是覺得我身邊的人都合着夥要你難堪是吧?!”

張頌堯聽見老頭子這麽說,也是一時語塞,卻不想後面還有疾風暴雨等着他。

“女人是你搭上的,禍是你惹下的,反倒都怪在別人頭上!”張林海繼續罵, “我看這都是你老娘寵出來的毛病,還說你大了懂事了,搞了半天不就是從前的老樣子麽?你出去留學這麽多年,鈔票花了多少,文憑等于是買的,我都不計較,只求你安安分分,你如今在我做壽的日子鬧出這種事情來?!”

“那又怎麽了?”張頌堯忍不住回嘴,“鬧就鬧了,我一個男人,還怕人家說我玩女人麽?”

“你……!”張林海愈加氣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是唐競開口解釋:“頌堯,今天的壽宴來的都是名流政要,而且連周家那幾個宗族叔伯都在,就怕被他們捉了把柄。”

這話正是張帥所想,聽見唐競說出來,卻是更加悵然,不住地嘆氣搖頭。

張頌堯卻看不懂山色,又對唐競冷笑:“你也是一樣,這些年在爹爹面前處處表現,就連今天這事也要來插一腳?照我說,這婚退了就退了。本來就是我搭上了周子勳,才有這樁婚事。成了是我的功勞,不成也怪不着我。”

“你的功勞?”張帥冷笑,“就憑你?還不如一個婦人……”話說到一半,愈想愈是暴怒,一面罵一面抄起手邊一柄折扇打過去。張頌堯滿屋子逃竄,唐競伸手去擋,也挨了幾下。

直到氣得手抖,打得脫了力,張林海總算停下來,拉過一把圈椅上重重坐下去。張頌堯這才看出父親是真動了氣,站在一旁不敢再辯。

待得平靜了些,張林海才又沉聲教訓:“你再多說一句,就立刻給我滾出去,我茲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以後也不要想拿家裏一分錢!”

鈔票最關心經,張頌堯總算閉了嘴,唯唯應下。

張帥又道:“還有,你方才對唐競說的那些,都是什麽渾話?!”

頌堯愣了愣,并不看唐競,嘴裏囫囵一句:“是我胡說八道,你莫介意。”

唐競知道張林海這是籠絡他的意思,這一回,自己怕是真的走不了了,當然也不能計較,只得笑答:“頌堯你放心,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知道你是有口無心。”

張頌堯這才着意瞟了他一眼,并未再說什麽。

張林海來回看着這二人,最後對唐競道:“你先出去吧,我跟這小子還有幾句話要講。”

唐競點頭退出去,關上了門。

他猜不到這父子二人還有什麽話要說,也無心去想,一時間心裏只有周子兮。有幾件要緊的事,他必須得關照她。可走到大廳一看,卻發現她已經不在周氏那一桌上,問過旁邊那位嬸娘,才知是她喝了些酒,覺着胃裏不舒服,去了化妝間。

唐競點頭謝過,心裏卻愈加不安定,轉身出了宴會廳,往女士化妝間走過去。

“訂婚的事情,今晚且先不提了,”身後有人說話,是熟悉的聲音,“當務之急兩件事,一個是周小姐那裏,務必得安撫好……”

他猝然回神,這才看見休息室的門已經打開,張林海從裏面出來,正沉聲與跟在後面的張頌堯講話。

“周小姐那裏不打緊,”張頌堯插嘴,态度倒是比方才巴結了許多,“小姑娘嘛,她小時候我就見過她,一會兒我去賠罪,請她一同看焰火。”

那些小兒女的手段,張林海顯然不當回事,繼續道:“還有那個女人,要錢就給一點,最要緊是叫她不要在外面胡說八道。”

“是,我必定辦得妥妥帖帖。”張頌堯保證。

張帥卻冷哼一聲,看見唐競,便招手叫他過去,道:“你跟着一起去。”

唐競只得應下,卻眼見着張頌堯臉上僵了一僵。張林海大約也看出來了,卻什麽都沒說,只是又望了張頌堯一眼,意味深長。張頌堯似乎領會了父親的意思,耐下性子不響。張林海這才又回到小廳與賓客們喝酒談笑,臉上已然收了愠色,仿佛剛才的那一場風波根本沒發生過。

張頌堯探頭往大廳裏看了一圈,問戍守的門徒:“那女人呢?”

門徒回答:“樓上大使套間。”

“幹嗎送那裏去?!”張頌堯嫌多此一舉。

門徒趕緊解釋:“她拉了一堆箱籠過來,底下實在沒有地方……”

“這是急着進我張家門啊?”張頌堯罵了一句,便朝電梯廳走過去,走了幾步又想起唐競來,回頭一招手,道:“你跟着一起來。”

許是這句話說得難得的威嚴,叫唐競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他自然記着自己的身份,聽話跟着張頌堯走。

進了電梯,一路上行。裏面有仆役操作,兩人都沒講話。

直到在大使套間那一層停下,張頌堯走出去,突然又回頭道:“你猜爹爹剛才對我說了什麽?”

“什麽?”唐競其實并不感興趣,只是随口附和。

“爹爹教我要立威,”張頌堯回答,是那樣一種賢良又講道理的表情,簡直滑稽,“不要與下面人争風頭,而要用着下面人。”

唐競自然知道,所謂“下面人”包括邵良生、喬士京,還有他,而張公子決定先在他身上實踐。

果然,張頌堯還沒完,繼續說下去:“我呢,也仔細想過了,今夜爹爹教訓得對,我是不該與你相較。你如今跟着爹爹,以後便是跟着我,我用得着你。”

唐競無語,只是點點頭,算是認下了,心想這本來還能算是一條明智的箴言,只可惜有些人為争口舌之快,非要說出來。

進了大使套間,外頭會客室有兩個門徒戍守,地毯中央碼放着那一堆箱籠。馮雲坐在裏間卧室的床上,一見張頌堯,便飛也似地撲過來,一頭燙過的時髦短發微微打着顫。

“頌堯,”她抱着他喊,“我有個主意方才來不及講,我知道你家裏人不同意我們,你也是沒辦法。你去告訴你爹爹姆媽,就說我有小孩子了,他們聽見肯定就準我進門了。”

“小孩子?你哪裏來的小孩子?”張頌堯冷笑,一手抓了她雙腕,另一只手在她肚子上狠狠搗了一下。

那一記打得不輕,馮雲卻是忍了,臉上仍舊笑得輕佻谄媚:“還不得靠你給我麽?你給我,我不就有了?”說罷便踮着腳,一對紅唇親上去。

“就你?生出來怕是像了別人。”張頌堯卻還是笑,兩只手抓着女人的肩頭,将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就好像在掙脫一叢妖藤。

“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馮雲卻懂審時度勢就地取材,說着說着便跪下來,一邊仰頭看着張頌堯,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褲扣,“我只曉得伺候少爺你,你家裏幫你安排的那個小姐,會有我對你這麽好?至于小孩子,不就是個托辭麽?你要是真稀罕,叫那個小姐生去。”

張頌堯并不理她,卻被她的姿态激起些興致來,揮手遣走那兩個門徒,又回來對着馮雲,手指插進她頭發裏,按着她的後腦,渾然忘我。倒是趴跪在地上的馮雲記着房裏還有別人,朝他身後望了一眼。張頌堯這才扭頭瞟着唐競笑道:“你怎麽還在?”

“張帥說的事,不要忘記了。”唐競提醒。原本只要許一筆錢,再威吓兩句,便可打發這女人離開,只是眼前這位錦楓裏太子還在為方才挨的那頓罵不忿,偏要出人意表,給他找些不痛快。

果然,張頌堯聽他這麽說,仍舊胡亂揉着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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