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那頭時髦的卷發,不讓馮雲起來,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話:“你先下去在自己房裏候着,等完了事我再叫你過來。”
唐競沒動地方,不知為什麽有種不好的感覺。他從來不覺得張頌堯是個善類,但此刻似乎尤其陌生。
張頌堯見他不走,一雙眼睛盯着他,咧嘴笑起來:“還是你不放心,想留下看看我到底怎麽勸她?”
事到此處,唐競不知再說什麽,轉身朝門口走去。你顧不得這麽許多,他對自己道,只顧着她就好。
像是上天聽到他心裏的聲音,他拉開大使套間的房門,便看見周子兮就站在門外面。整個人倒不像是醉了,至少一雙眼睛還是清醒的,只是眼神冷寂得叫他覺得陌生。
唐競一震,什麽都沒說,立時走出去,帶上了房門。今夜的華懋飯店到處都是來赴宴的人,到處都有眼睛。所幸此時走廊裏沒有其他賓客,他緊抓了周子兮的手腕離開。她被拉了這一下仿佛才剛看見他,整個人松下來,闌珊幾步倒在他身上,一雙手卻還緊緊抓着那只白緞子手袋。酒氣混雜着熟悉的香,他這才确定她真的是醉了,推開最近一處通往樓梯間的彈簧門,攬了她進去。門後燈光昏暗,只一井回字形樓梯,他帶着她往下走,腳步聲在其間回蕩,每一聲都響得好似昭告天下。
下了兩層樓,再推門出去又是一色式樣的走廊,宛若錯亂了時空。他須得刻意想一想,才記着是要帶她去他的房間。短短一程不過片刻,卻走得像永久那麽久。
待到房門終于在背後合上,掩去外面的燈光與樂聲,他總算舒出一口氣,可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伸出雙臂環了他的脖頸,整個人挂上來。
房內沒有開燈,他掰開她的手,壓低聲音斥問:“不要命了麽?”
而她看着他笑起來,黑暗中,只見一雙眼睛:“是啊,我不要了,你呢?”
他只當她是借酒撒瘋,扶她靠牆站好,鄭重對她道:“此刻就去你宗族叔伯那裏,要他們立刻帶你離席,然後以今天的事情為由向租界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取消你兄長生前與張家定下的婚約。他們本就不贊同這件婚事,一定會照辦。離開此地之後,你就跟着他們回鄉下老宅去,住在那裏直到事情解決為止。”
“有用嗎?”周子兮還是笑。
唐競并不回答,繼續說下去:“律師已經安排好了,名字叫陳佐鳴,是吳先生在法政大學時的同窗,人品可靠。他會主動與你聯系……”
一切看似周詳,但周子兮卻打斷他道:“就算法院真的讓我退了婚,他們還是會把我嫁給另一個陌生人。”
“那你要怎麽辦?”唐競反問,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他安排了許久,連自己的退路都斷了,要是她還不滿意,那他也無能為力。
“我想要你。”她擡頭看着他,說得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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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競怔住,只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眼睛漸漸習慣黑暗,從窗口照進來的不知是月光還是霓虹。他亦看着她,半晌才又道:“你醉了。”
“就是醉了才說的實話。”周子兮回答,似是發自肺腑。
大約還是那酒的錯,唐競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她笑得這樣魅惑,腦中竟是一霎的空白,眼看着她嘴唇貼上來,一雙手探下去解他西裝的紐扣。
“你做什麽?”他抓住她的手,聲音有些微的暗啞。
周子兮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又好像是完全不相幹的一句話:“書上說如果你不喜歡那個人,第一次會很糟,我不想那樣。第一次,我想要跟我喜歡的人。”
他輕笑了聲,迫着自己抛去雜念,只當這是句小孩子幼稚的玩笑話。但她卻好像根本無所謂,試圖掙脫他的手繼續方才的動作。他只得加了力道,一把握了她的雙腕攏在胸前,這才将兩人隔開了一點,卻又發現她的一雙手抖得這樣厲害。也是怪了,反倒是這顫抖又叫他心裏潰堤般地垮下去一片。
昏黃燈光下,她束手就擒,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他,氣息輕掃過他胸前,竟像是有了形魄,從他襯衫縫隙之間鑽進去。
仿佛靜了許久,他才開口:“早說過你不該看那些書,你也不用這樣。”
她聽見這話,卻又笑了,問:“你這是拿自己當我的監護人?還是覺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在利用我嗎?他很想問,這問題已然盤桓許久,但最終說出來的卻只是嘆息似的一句:“總之你不用這樣。”
“不這樣,你會幫我嗎?”她笑得慘淡,像是終于放棄了嘗試。
他心裏銳痛,口中卻已然是讨價還價的語氣:“你總得先告訴我,你要做什麽。”
“殺了他。”她只說了這三個字,而後打開臂彎裏挂着的那只白緞子口金包,伸手進去。
只是一瞬,唐競已經猜到裏面有什麽——他放在汽車手套箱裏的那把勃朗寧。是她從他車上拿的,就在他下車去替她開門的時候。那次去淳園,她就已經知道他把槍放在哪裏。也就是說,她計劃了許久,甚至連那一句“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邊去?”都只是這計劃中的一部分。
也是奇了,這念頭竟叫他一陣銳痛。他于是冷了一副心腸,搶在她前面摸出那支手槍。“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看着她問,槍托在掌上,只是虛虛握着,像是掂着分量。
“我做也可以,只要你別攔着我。”她好像早已經料到他會拒絕。
“那你為什麽還要告訴我?”他反問,倒不是存心為難,而是真的不懂其中的邏輯。
她怔住,眼神忽然迷茫。他只是袖手旁觀,腦中是方才她站在大使套間門外的樣子——決絕的表情,以及緊抓着口金包的雙手,緊到骨節發白。
“你是打算就這麽走進去,然後拿出手槍把張頌堯打死?”他又問,只消想象一下那場景,便覺得好笑。這事多半成不了,或者成了,但她逃不掉。究竟哪裏來的勇氣讓她想要這樣做?他既好奇又冷嘲。
她沒有回答,伸手奪槍。他也不躲閃,索性把槍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怎麽用,我教過你,”他對她道,“你哥哥也教過你。”
這句話确是叫她一震,他已經猜到了——從第一天起,她想要做的就不只是逃出去,她籌劃許久,從回到上海的第一天開始。
那一刻,兩人腦中竟都是淳園裏的一幕——他擁着她,觸發一粒子彈,目光追随那一線飛過的軌跡。
孤島餘生 11.3
唐競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這兩兄妹之間的關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那樣疏遠冷淡。周子勳也許對她并不算太好,但總還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在美國那間寄宿學校裏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過她開槍,教過她切雪茄,哪怕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愛好,根本不适合一個小女孩去做。但對于她來說,這個兄長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最後一次看見哥哥,是在美國的寄宿學校裏,”周子兮也已開口,回憶洶湧而至,“我日夜盼着他來,結果他倒還真來了,而且不像從前那樣只呆一會兒就走。他跟學校請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開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訴我,已經替我訂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張頌堯。那個時候,我只覺自己一副心腸全都喂了狗。”
她記得周子勳這樣勸她:“張家沒有什麽不好,雖說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現在要工廠有工廠,要銀行有銀行。不過就是家世差一點,所以才特別看中我們。你嫁過去,一點都不委屈……”
瞧你這鬼樣子,都是叫他寵的,以後嫁給誰去?——她聽着聽着,卻想起那句話來。難道是因為對父親的偏愛介懷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給這麽一個人?!她脫口質問。
周子勳一怔,卻是笑了:“老頭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還惦記着。”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盯着他追問,只見他一張臉瘦得像鬼,雙頰凹下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就是為了錢,”他倒也坦率,臉面也不要了,“幾筆生意做得不順,只有張家有這個立升幫我調頭寸。”
“家裏沒有錢了?”她簡直難以置信,他們自從生下來,就不曾為生計發愁過。
“你放心,”周子勳卻冷笑,“是我走投無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給你!你全部拿去好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崩潰了一樣,既是因為憤怒,也因為恐懼。
“給我?怎麽給我?”周子勳反問,“你也別怪我替你做主訂婚,要怪就怪老頭子去吧。還不是他當初算盤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動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她看着他,氣到極致反而靜下來了。
周子勳避開她的目光,默了許久,竟又像十幾歲時那樣哭起來,嗚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寶益的生意,把欠賬一筆筆清了,把那些東西戒掉,但他們總不放過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麽辦?怎麽辦啊……”
二十好幾的男人哭起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他這樣,反倒叫她心軟,想起幼時那個頑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親眼中做什麽都是錯,求到母親那裏也不過一兩句敷衍的安慰。子勳與她,同是可憐孩子,她忽然想,就這樣朝他伸出手,兩人抱在一起,哭在一處。
那一場痛哭之後,他給了她許多承諾——一定會好好做寶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賬一筆筆清了,一定把那些東西戒掉。至于婚約,總會有辦法解除。她看着他點頭,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學校,周子勳戴着墨鏡,遮住那雙浮腫虛空的眼睛,擺出一副家長的模樣,留給她一份禮物,駕一輛棗紅色跑車,在她眼前絕塵而去,如以往的許多次一樣。
這便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情形。
她說完,似是平靜一些,坐在黑暗裏問唐競:“你知道我去麥德琳做什麽嗎?”
唐競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淺白的身影。
她于是自問自答:“我問菊芬,哥哥走之前什麽樣子?”
唐競仍舊沉默,她便繼續說下去:“菊芬告訴我,他每日早出晚歸,去虹口工廠裏上班,去紗交所聽行情。出事那天,還同車帶了寶益的高經理回來,說是要商量紗廠同業會的事情。路過麥德琳,他們停下來買點心。他挺高興地跟菊芬講,再過一年,子兮就畢業回來了。菊芬問,那還出去讀大學嗎?哥哥說,随她吧,只要她願意,随便她去哪裏,他都供着。臨了從店裏出去,高經理玩笑,說少爺這趟從美國回來,變了個人似的。”
“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天夜裏從自家三樓摔下去,說是自殺,你信嗎?”最後,她問唐競。
唐競不語。他本來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勳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顧問,本就是迫于錦楓裏的壓力。兩人打交道不過幾個月,盡是表面客氣虛與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說,那時的周子勳已經想着要與幫派脫開幹系,一切倒是好解釋了。
出事之後,他聽到消息趕到周公館已是次日。屍首送進巡捕房停屍間,屍檢結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堿過量,自殺墜樓。而就在同一天,張帥就關照他,把周公館所有的傭人統統辭退。問他信不信?他當然不信,卻還是統統照做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繼續說下去,“其實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從前那樣混賬,說不定現在還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論了。就是因為我勸他,結果他還真的想好起來,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競沉默許久,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是一句:“為什麽現在告訴我?”
周子兮擡頭,慘淡一笑:“因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遲了。”
這句話叫唐競震動,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罷了。
“在美國見哥哥最後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對我說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實寄宿學校裏根本不許用,但他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麽都不懂……”她忽然跳脫,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任由淚水順着臉頰滑落,無知無覺似的。
唐競默默聽着,心裏已不知幾回反複,終于還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負,埋頭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輕撫她的背脊,低聲安慰,只覺這一腔溫軟在他懷中聳動,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險。似乎只差一點,他就會答應她所有的要求。所幸,還差一點點。
鈴聲響起,她驚得渾身一顫,而他終于松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他走過去接電話。
“喂?”他說。
聽筒裏傳來張頌堯的聲音,又是那種怪誕的興奮:“我這裏完事了,你上來吧。”
唐競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怎麽了?她用眼神問他。他搖頭,不确定,但感覺非常壞。
不過片刻,唐競站在大使套間門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住店的客人要麽已經休息,要麽正候在露臺上等着看焰火。他叩響房門,聽見裏面傳來淩亂散慢的腳步聲。
是張頌堯趿着鞋來開門,身上只披了件緞子晨袍,敞着懷,露出細白的身體和考究的襯褲。他将唐競帶進會客室,裏間卧室的門敞開着,從此處剛好能看見那張大床,馮雲赤身躺在上面,不見面孔,只見一叢卷曲的頭發,還有一條裸臂自床沿挂下來,一動不動。
唐競不禁調開目光,他并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卻仍舊覺得暈眩欲嘔。
“你做了什麽?”他問張頌堯。
“聽爹爹的,解決事情啊。”張頌堯回答,又趿着拖鞋走進卧室裏,“不是說不叫她在外面胡說八道麽?這下總是保險了。”
唐競不知道哪一樣更難讓人接受,是有個女人死在此地,還是殺人者無所謂的态度。他跟着走進去,只見裏面一片狼藉,馮雲方才穿的那件翠綠色連衣裙與內褲乳罩一起胡亂抛在地上,床頭櫃上散亂着茶匙、打火機、玻璃針筒,以及錫紙包裏化開又再凝結的粉末。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張頌堯揮手一指,仿佛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務。
至于這散漫愉快的态度有多少是因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于本性,唐競判斷不出,只是問:“要我做什麽?”
“你是律師,你來問我?”張頌堯反問,随即便笑起來,“要是想不出體面的辦法,那就照錦楓裏的老規矩,扔黃浦江裏種荷花吧。石頭千萬多裝幾塊,否則漲潮浮上來,怕是更麻煩。”
話說得好似玩笑,唐競卻明白這是要他記着一個道理——雖然這些年他看似脫胎換骨,負笈歸國,受張帥器重,但歸根結底與錦楓裏其他門徒并無二致,只是一個替上面收拾殘局的角色。
這話也許真是說對了。唐競不語,走到床邊看了看馮雲,那張臉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開半閉,了無生氣。
張頌堯見他看得仔細,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釋:“其實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說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唐競并未理會,撥開被單,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彎處密密的針眼,有新有舊,可想而知也是有年頭的瘾君子,但頸間還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見。
“唐競,”張頌堯自知混不過去,臉上又笑起來,“我曉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點苦頭都沒吃,動都沒動幾下,稀裏糊塗地就去了。”
這話說得半是玩笑,半是寬慰,但唐競當然聽得出那言下之意——是在提他母親的舊事。他仍舊沒搭腔,檢視着周圍的痕跡。的确沒有太多掙紮,大約正如兇手所說,稀裏糊塗地就去了。
“沒想到她瘾頭這麽大,”旁邊張頌堯還在繼續,一如既往,思路跳脫,“連着兩針打進去,眼珠子都散了,身上都涼了,還在喘氣。再搞下去,我藏的這點好貨怕都要被她糟蹋完了。所以,也只能幫她一把……”
唐競背身聽着,只覺有些東西在心中積聚,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漫過那道檻去。
直到張頌堯說出下一句:“現在好了,爹爹說當務之急兩件事,馮雲已經解決,就只剩一個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裏的正經事辦了,省得老人家總擔心周家要退婚……”
唐競握拳,又松了開去,回頭打斷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時候吧。”
張頌堯愣了愣,才領會其中的意思,退開一步,在床邊的貴妃榻上坐下,看着唐競笑起來:“也是,還是你小子想得周到。那時候其他人都在天臺上,外面動靜大得像打仗,任她怎麽叫都……”
“時間還早。”唐競沒讓他再說下去,垂目看一眼手表,說罷便把床頭那些零碎統統移到茶幾上。他知道張頌堯的習慣,先古柯堿,再中國白,從亢奮到升仙。看其現在的狀态,第一步已經走完,他不信此人這一次能破了套路。
果然,張頌堯看着面前那一攤東西,便猶豫要不要再來一點。唐競也不盯着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劃出一朵橙焰,俯身化了一劑中國白。
張頌堯冷眼旁觀,竟有一絲得意。許是這念頭實在令人欣快,他撸起晨衣的袖子,用腰帶紮了臂膀,從茶幾上拿起那支玻璃針筒,吸了藥水,彈去氣泡,尋着自己左臂上的靜脈紮進去。這一向是他做得最行雲流水的動作。
唐競等着,等他仰頭倒在榻上,這才轉身走出去。
“你做什麽?”此時的張頌堯尚存一絲警惕,但很快也會随着神志抽離。
唐競不答,只是從會客廳那堆箱子裏挑了一只合适的拖進來,擱在床邊打開,将其中的衣物盡數抛到床上,很快堆起一座绫羅的墳冢,再抱起馮雲,放進空箱子裏面。女人瘦小,蜷縮在其中,嚴絲合縫。
“你不叫個幫手?”張頌堯問。雖然本意如此,但唐競這樣順服地親力親為,還是叫他意外。
“不用。”唐競搖頭,合上箱蓋。
“這就對了,”張頌堯笑起來,“大家都是錦楓裏出身,裝什麽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這樣,就是想通了。”
唐競不予置評,只是将箱子拿出去,擱在門邊。
“打算送哪兒去?”張頌堯又問。
“不是說黃浦江麽?”唐競反問,好像也不當回事。
張頌堯眯着眼睛看他,又閉上眼笑起來,那笑意中是帶着輕蔑的。極樂登仙之前,他還來得及開最後一個玩笑:“也是巧了,就連這箱子都是馮雲自己帶來的。她對我說已經退了大華飯店的房間,今日要麽跟我進家門,要麽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場,就這麽兩個要求,我總歸要成全她一個,你說對不對?……”
“是巧。”唐競點頭,無所謂提問的人還聽不聽得到。
的确是巧,最大的那只箱子都還沒用上。還有自己身上的那把手槍。今日盛宴,穿的tuxedo,沒有騎馬衩。手槍恰好被衣服後襟蓋着,誰都看不到。至于午夜的焰火,那又是另一重的巧合了。
雙手按在箱蓋上,難免又看到腕上的手表,表盤上的秒針正一格一格地掃過去,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緩慢的節奏。
周遭寂靜,簡直可以聽到齒輪細密轉動的聲音。不知為什麽,唐競又想起方才站在這道門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決絕的表情。那時,他想不通她怎麽敢這麽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來的什麽勇氣?那只是別無選擇。
此時回想起來,好笑的是他自己。上來之前,他還在關照她:“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然後呢?”她又那樣問。
“然後,我送你去你族叔那裏,你們去找陳佐鳴律師,到租界法院起訴。”他又重複了一遍,“至于以後的事,我再想辦法。”他最後加了一句,好似畫蛇添足。
其實,那官司結果如何,他根本沒有把握。訴訟期間錦楓裏會做什麽,張頌堯又會做什麽,更加超出他最壞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間裏的馮雲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辦法又在何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分針與時針已在十二點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聲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竄上夜空,迤逦地綻放。
唐競回來的時候,周子兮正站在窗邊,看着焰火呼嘯着升上中天,再四散落下,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火藥的氣味,噼噗的炸響将周遭其餘聲音全都隐去。她遲了遲才聽到開門的聲音,猝然回頭。
“是我。”他低聲說。
她幾步朝他走來,他卻避開了,徑直去浴室洗手。水沖在掌上許久,他一動不動。等她拉亮電燈,才發現他開的是熱水龍頭。水已經滾燙,熱氣蒸騰,她搶出他的一雙手來,自己也被燙了一下。她輕呼,他這才幡然醒來,罵了一句,抓着她去沖冷水。
她看着他,還是熟悉的眉目,卻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麽?她忽然想問,卻也知道這一問多餘,只是努力止住顫栗,望自己像個大人。
只是一瞬,他已平靜,抽一條毛巾,擦幹她的雙手,帶她到房門口,像以往一樣一樁一件地關照她,調理明晰:“現在就下樓到前廳去,跟茶房說焰火太吵,沒法休息,讓他們派一輛汽車送你回周公館。”
“回去之後呢?”她不解,更加不知所措。
“回去之後?”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結婚的事情了……”
她一怔,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做了她要他做的事。只是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寧願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那些話。
“那你呢?”她打斷他,想說自己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願意做,只要他告訴她該做些什麽,話多到語無倫次,到頭來卻一句都沒能說出口。
但他答非所問,雙手攏住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迫着她平靜。“還記得我們去看過的那幾間大學嗎?”他問。
“記得。”她點頭,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麽說起那些,卻還是被這個動作蠱惑,像是回到小時候。
“挑你喜歡的,去參加入學考試。”他繼續說。
“我說過,我要去法政……”她答。
“不一定是法政。”他打斷。
她點頭,難得地乖順,可惜很快又回到那個問題上:“那你呢?”
“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他又對她笑,雲淡風輕,就好像在說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小事。
她仍舊望着他,駐足不動。但他沒有再等,打開房門朝外面看了一眼,推她到走廊上。
她踉跄着退到外面,眼見着門在她面前合上,明知自己應該立刻就走,卻覺得雙腳好似定在原地,想要叩門,一只手伸出去卻又停在半空。直到外面焰火炸裂的聲音越來越密,是要結束了,她知道,這才慌忙轉身,快步離去。她越走越快,簡直要跑起來,但腦中所想仍舊是那扇門在她面前漸漸合上的一瞬,她甚至來不及捕捉到他的眼神。
你覺得我在利用你?她記得自己這樣問過他。是,或者否。他會怎麽想?她不知道答案。
與此同時,房間裏,唐競的手仍舊扶在門上。總算知道那是晚香玉的味道,他忽然想,只是來不及告訴她,他很喜歡。
孤島餘生 12.1
那一夜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張頌堯。
第一個發現他失蹤的人,是華懋飯店的英國經理。或者再早一些,第一個察覺不對的其實應該是壽宴次日負責打掃那個樓層的女傭。是她經過大使套間門外,看見房門下的縫隙處汩汩地湧出水來,已經把走廊上的地毯浸濕了一大片。女傭知道套間裏住着貴客,不敢敲門,只得報告到早班襄理處。因是張府壽宴的次日,事情格外多,那襄理已是忙得腳不沾地,又兼不願貿然做主,看交班時間臨近,便一直磨蹭到經理來上班,才一同前去敲門。
房內,無人回應。
最後,經理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發現浴室的龍頭開着,一條毛巾被沖到落水口阻塞了出處,水慢慢放滿了整個浴缸,再從裏面漫出來,淹了浴室,然後淹了整個房間。而曾經向他要求西餐也上燕窩魚翅的那位公子并不在房間裏面,甚至連後來被送進套間的那個綠衣女子,以及全套黃銅鎖扣的箱籠,全都不見了蹤影。
飯店裏人多眼雜,不光那些仆役與職員議論傳話,大使套間水漫金山,已然漏到樓下,也是瞞不住的事情。人們不禁聯想到壽宴上的那場大鬧,很快便造出一個故事來——錦楓裏張帥的公子與昨夜那個綠衣女人私奔了。
事情很快傳到錦楓裏,張林海大怒,立刻派了手下所有門徒出去找人,火車站,輪船碼頭,汽車行,一處都不曾放過。
線索不是沒有,而是太多。雖說有錦楓裏刻意壓制,但這種事哪裏攔得住,總有膽子大的小報添油加醋地寫出來,傳得全城皆知。起初只是各種猜測盛嚣塵上,而猜的人多了,勢必越說越像,慢慢地又變成了線索。不斷有人覺得自己曾經見過一個穿綠衣的妖嬈女人,從華懋飯店出來,坐上黃包車;或者看見一套華貴的箱子,出現在火車西站或是公和祥碼頭;甚至還有更膽大包天的,打電話到報社,說張帥的獨子在他手上,想要贖人,就得出銀洋二十萬元。
每一條所謂的線索,錦楓裏都沒有放過,但再往下找,卻又什麽發現都沒有。張頌堯與馮雲,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此時已是三天之後,婚期臨近,搜尋開始變得急切而無章法,張林海不得不想到更壞的可能。巡捕房終于出動,派了探員到華懋飯店取證。大使套間當然早就徹底打掃過,而且因為浸水嚴重,莫說什麽蛛絲馬跡,就連地毯和下面的地板都已經拆了。
也是在那一天,唐競被兩位門徒請回錦楓裏。張林海并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吩咐他去做,只是到哪兒叫他跟着,不再放他出去找人,事務所自是不必去了,夜裏就在張府留宿。唐競當然明白此舉背後意思,卻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态度,等待着任何一種可能的結果。
至此,一切都與他預想的相同。三天不算太久,卻也足夠了。
與他相同待遇的還有兩個人,邵良生和喬士京。喬秘書仍是一張謹小慎微的面孔,處處仔細,什麽情緒都分辨不出。邵良生卻比以往精神,更有了幾分主人家的樣子。張頌堯不在,旁邊人忽然都捧着他,他自己也上了心,裏外張羅着。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外面有消息傳進來,說是大公子的屍首找着了。
隔牆響起女人們的哭聲,唐競分辨出其中張頌婷的聲音,咿咿呀呀高低婉轉,少了幾分悲痛的真實,倒好似唱戲一般。
片刻,張林海裏面出來,上下穿戴齊整,頭面卻像是蒙了一層灰,不過幾天功夫便蒼老了許多。唐競看見他,即刻站起來。
“走吧。”張林海只說了兩個字,便徑直走出去。
唐競也不多話,默默跟在後面。兩人出了張府,坐上等在門口的汽車。
“去薛華立路巡捕房。”張帥坐定,對司機道。
車子發動起來,駛出錦楓裏,不多時便拐進中央捕房的大門。下了車,已有人在門口等候,直接帶他們去位于地下室的停屍房。
腳步聲在甬道中一路回蕩,一道鏽紅色鐵門後面,燈光大放,不辨晨昏。燈下有一張鐵皮推床,上面蓋着白布,隐約看得出是個人形。已是六月的天氣,停屍房有冷櫃,但還是漫着一股腐敗的氣味,藥水也蓋不過去。
唐競忽然又記起那一夜來,每一秒鐘,每一個細節,以及後來每一天夜半驚醒時的感覺。有些事确如書中所說,一旦做過,在旁人看來一切都好像還是老樣子,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怕嗎?”張林海忽然問。
唐競只是搖頭。此處不需要解釋,他确定。
此時距離屍體尋回尚不到一天,屍檢結果顯然還沒有寫成文書模樣,只是一個外國法醫候在那裏,親口解說給他們聽。
“他講什麽,你來翻譯。”張林海對唐競道。
唐競自然點頭應下,但心裏也很清楚,雖然此地的主任法醫是西人,手下卻有好幾個中國助手,巡捕房內本也有數名翻譯。張林海叫他同來,原因顯然遠不止如此。
相比之下,法醫說的倒是十分簡單——昨日在黃浦江中撈起一具浮屍,體貌年紀都與張頌堯相符,死亡時間也與他失蹤的日期差不多,所以叫他們過來認一認。
這番話說完,便要揭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