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張林海卻說,等一等。唐競跟法醫商量,再給他們一些時間。法醫點頭,先退了出去。鐵門開了又關,停屍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活人。

時間似乎在此處凝滞,頭上不知哪一盞燈閃了一閃,發出輕微的哔剝聲。

張林海靜了許久,終于問:“那天在華懋飯店,是你最後一個離開大使套間?”

唐競點頭,心裏很清楚,這問法就是假定張頌堯已經死了,而他則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頌堯那時在做什麽?”張林海又問。

“與那女人在一起,”唐競回答,“他叫我出去,說事情自己會解決。”

這番問答已不是第一次,發現張頌堯失蹤的那一天,張林海已經這麽問過他。話還是原本的那一句,語氣卻已有些微的不同。

“好。”張林海點頭,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只有腳下來回踱步發出的聲音。

唐競靜靜站在那裏,由着張林海打量,不知道張帥心中的主意究竟變了多少變。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張林海終于開口。

唐競擡頭看着他,倒是十分平靜,只等着最後的發落。

“你跟她結婚。”張林海說得十分幹脆。

唐競怔住,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想過所有的可能,事情敗露,抑或是根本沒有證據,只是斷然認為就是他做的。他早知道幫派之中要處理掉一個人有多簡單,尤其是像他這樣什麽都沒有的人。

張林海看着他錯愕的樣子,卻是笑了:“唐競,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的養子,如今頌堯不在,你總不能再拒絕我這個老頭子吧?”

“蒙張帥看得起,”唐競回答,“若說盡孝,我怎麽可能推脫,但那婚事……”

張林海仍舊看着他,竟又是冷笑了一聲:“我曉得你另外有女朋友,但結婚跟女人是兩碼事。你在外面怎麽玩,誰會管你?如今頌堯不在,周家這個女婿,只有你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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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競亦望着張林海道:“我的事全憑張帥做主,但周小姐不會同意,周氏宗族裏也會說話的。”

“周小姐不會同意?”張林海忽然反問。

這本不是他應該判斷的問題,唐競一時語塞,索性沉默等着下文。

張林海卻是放過了他,和緩了聲音道:“你在錦楓裏香堂上遞過拜帖,尊我為老頭子,同樣也是我張家的人。本就說好的張周聯姻,如今還是一樣,新郎官是頌堯還是你,對周小姐來說也沒什麽區別。至于周氏宗族裏那些人,哪個有話要說,叫他當面來跟我講。”

說完這番話,張帥突然揭開推床上那張灰白色的蓋布,下面浮屍的面孔露出來,雖然腐爛腫脹,但還是可以确定不是張頌堯。

只在那一瞬,張林海閉了閉眼睛,唐競在他臉上看到的卻不是慶幸,更像是失望。哪怕搜羅回來的所有細節都指向私奔,但張林海不信,只因為他太知道這個兒子,離了家裏的資助,在外面怕是熬不過這一個禮拜,早就打電話回來談條件了。

白布又被蓋上,張林海轉身推開鐵門走出去。唐競跟在後面,被甬道裏的風一吹,只覺背後衣服都是汗濕的。雖然早在蓋布揭開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那下面不可能是張頌堯,卻也沒有絲毫的慶幸,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事實可能恰恰相反,張林海暫且的懷柔,只是因為一個理由——事到如今,要娶周家這個女兒,也只有他最合适了。

汽車駛出薛華立路中央捕房的時候,夜幕早已經落下了。張林海坐在後排座位上,一路無話。唐競坐在另一邊,轉頭看着窗外,卻只能從車窗玻璃上看到張林海扭曲拉長到鏡像,時不時被路燈與霓虹閃爍的光照亮,顯得愈加陰晴不定。

回到錦楓裏,恰遇到喬士京跟着幫中幾位輩分高的老人辦事回來。

張林海看見他便問:“周家那邊怎麽說?”

喬士京回答:“照您的意思另備了聘禮,庚帖也換了,周小姐的幾位族叔都點了頭,沒人說什麽。”

唐競這才知道,他願意或者不願意,其實結果都是一樣的。張林海方才在停屍房裏向他提出那個要求的時候,早就已經派人去和周子兮的族叔們談了。

“周小姐也沒說什麽?”張林海又問。

“周小姐……倒是沒見着,”喬士京顯然沒想到還會有這麽一問,答得有些尴尬,“不過,應該也不會說什麽。這種事哪有女孩子自己出來做主的,您說對吧?”

唐競在旁聽着,不禁覺得這番話就是特地說給他聽的。果然,張林海看了他一眼,他只得點頭以示明了,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他想起自己那一夜信誓旦旦對周子兮說過的話,叫她回去之後再不用擔心婚約的事,如今結果卻是這樣。他不知道周子兮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怎樣的心情,又會對他這個人有什麽看法,會不會又覺得一副心腸全都喂了狗?雖然,在此時此刻,他最需要擔心的根本不是這些細枝末節。

晚餐已經備下,張林海叫唐競留下吃飯。除去他們兩人,餐桌上還有張頌婷一家,唯獨不見張太太出來,大約還是在擔心兒子,以至于不思飲食,又或者純粹不想看到他這個鸠占鵲巢的人。

這想來也是人之常情。相比之下,張林海的作為反倒有些奇怪。唐競不得不承認,自己那一夜行事之前,根本沒料到此人會如此執着于這件婚事。在他看來,錢,畢竟只是錢。而且,因為日本棉紗的傾銷,華商紗廠的生意早不如前幾年那麽好做,幫派中許多人只是在紗布交易所裏買空賣空,反倒比那些開廠賣紗的大商賈好賺得多。

“小公館那邊收拾好了嗎?”張林海突然開口問頌婷,打斷了唐競的思緒。

“今朝忙了大半日,才弄了兩層樓……”卻是邵良生搶着回答,可話說到一半,人跳了一跳,又噤了聲。

唐競知道,大約是頌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邵良生這才把後話咽了下去。

張林海對這個女婿一向頗多不滿,若是擱在平時,多半又是一頓罵,如今卻是特別,只當作沒有聽見,眼睛都不曾擡一下,由着他去說。而張頌婷也難得沒多廢話,只朝唐競這邊抛來一瞥。

唐競本不明白頌婷看他做什麽,直到聽見張林海對他說:“那房子本來是替頌堯準備的,現在就給你了。裏面一切都有,你也不必重新張羅,結婚之後就住在那裏吧。”

唐競聞言又是一怔,眼看着張帥擱下了筷子起身離去,面前碗碟裏分好的飯菜幾乎沒有動過,可見也是沒有多少胃口。

“恭喜啊。”頌婷在一旁道,是陰陰一聲。

唐競沒有回答,既是懶得與她啰嗦,也是存心不作回應。他不确定張頌婷與邵良生夫婦有沒有想到另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他自然也不會提醒——張頌堯失蹤,他唐競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而所有受益者都有嫌疑。

事發之後,錦楓裏便派人找過大華飯店的茶房,以及華懋宴會廳門口負責收請帖的仆役,就連那天夜裏帶馮雲去大使套間的兩個門徒也被叫去問過話。甚至,還有謝力。所幸,那天晚上錦楓裏擺圓臺面,少說上百個門徒看見謝力坐在那裏吃酒,而後又打了通宵的麻将,贏了兩百多塊銀洋。

“你小子是覺得我身邊的人都合着夥要你難堪是吧?”——唐競仍舊清楚地記着壽宴之後休息室裏的那場對話,暴怒中的張林海曾經這樣問過張頌堯。

顯然,張林海也沒有忘記。

那天夜裏,張頌堯疑心過邵良生,疑心過喬士京,還疑心過他。

眼下張林海這份慷慨的饋贈,自然不是為了表達對他這個嫌疑人的信任。理由清晰明了,一方面只是為了婚約如期履行,另一方面,又能把他擱在眼皮底下,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唐競不禁預想了一下婚禮以及婚後的生活,他與周子兮。

不得不說,其中亦有叫他心旌搖動的部分,比如在月色下抱着她,比如徹夜在她身上探尋那晚香玉的氣息,比如清晨看着她醒來。

倘若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他不确定周子兮會是怎樣的表現。或許還是老樣子,若即若離,捉摸不定,引得旁人都愛上她,但她自己其實根本不動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現一定不會太好。他對她的那點心思,就連吳予培這樣的正人君子都能一眼看破。若是擱在錦楓裏衆人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小孩子的把戲。所有人都會看出來,他為了她,什麽都可以做。

雖說已有準備,但想到此處,他仍舊覺得驚惶,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周子兮。

不能把她拖進來,他對自己說,絕對不可以。

孤島餘生 12.2

過了一日,鮑德溫一個電話打到張府,說是事務所裏有緊急公事要找唐競。唐競便借着這個因頭去問張林海的意思,張帥倒也大方,點頭準了他出去。于是,他如以往一般駕車去哈同大樓,一路并未察覺什麽不同,卻也知道一定有人暗中跟着他。時至此刻,張林海尚沒有确鑿的證據,但是那點懷疑早已經種在心裏。他之所以還能在外走動,無非是因為他這個人還有一些用場。

被召回錦楓裏之前,他就與鮑德溫玩笑,要是幾天不見他人,務必找一找,看他是不是還活着。鮑律師倒也不負所托,真的記着。

直等他到了事務所,才知這緊急公事不是借口,而是确有其事——周氏寶益紗廠打來電話,是廠裏的高經理找他。

過去幾年裏,周氏的産業已經叫周子勳敗掉一些。此時最大的一項便是這間名為寶益的紗廠,全部英國機器,紗錠數目在本地華商紗廠中排得上號。因為遺囑限制,眼下廠裏的經理與襄理還都是周子兮父親生前雇下的老人,凡遇到決策問題大就跟着滬上紗廠同業會随個大流,一向無功無過,平平穩穩。

高經理告訴唐競,這幾天時常有人上門搗亂,起初只是來寫字間裏坐着,指責寶益與同業會其他紗廠一起在交易所裏炒高棉紗價格,叫他們這些吃交易所飯的人虧了血本,一定要廠裏拿出錢來補償。被拒絕之後,那些人又使陰招,砸漏了紗交所棧房的屋頂,使得一批棉紗浸水污損。

“報了巡捕房沒有?”唐競心思不在此處,一時間只想得到這個。

“自然是報了的,”高經理回答,“但好像沒有用,同業會裏其餘幾家大紗廠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早就報過巡捕,到現在還是日日有人來搗亂。”

唐競蹙眉,只得答應下來,會去問一下捕房辦案的結果。

擱下電話,他又打到巡捕房,找一個相熟的華人督察聊了幾句。那督察當即應下,會替他留心着案子的進展。唐競聽得懂這言下之意,此案不會有什麽結果,原因簡單明了——那一方身後另有勢力。

說到此處,他只得謝過,挂斷電話,心中只覺諷刺。若是将來有一天,張林海發覺他這個人的用場其實也不過如此,也就是他該被清算的時候了。如果在從前,這樣的念頭對于他來說就如同一個笑話。大約是從小到大看得太多,想到那種無聲無息的死法,或者隐姓埋名地流亡異鄉,他從來就沒有多少恐懼。

可現在卻是不同了。如果他結了婚,到了那個時候,他的妻子會怎麽樣?他根本不敢細想。

這一天過去,婚禮便更近一日。唐競知道不能再拖,有些事必須得做了,為了周子兮。

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才剛這麽琢磨着,他想見的人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還是第一次,吳予培到鮑德溫的事務所來拜訪。從前總是唐競下去,吳律師從沒有上來過。

秘書将吳予培帶進來時,唐競自以為猜到他的來意,吳予培是來道別的。

似乎是一瞬間的決定,唐競站起來,沒有關上隔間的門,反而收拾了桌上的文書紙筆,随手拿了一本記事簿,笑着說:“叫吳律師久等了,差點忘了那件事。”

說罷,他便攬了吳予培出去搭電梯。吳予培不明就裏,卻也随他鬧騰,一路跟着回到樓下自己的事務所裏。

不過幾日功夫,此地已差不多是人去樓空的樣子。案卷、狀紙、書籍,或銷毀,或歸置裝箱,幾名幫辦律師也都另薦了去處,只有隔間內的寫字臺上仍舊攤着東西。

唐競走進去,仍舊如從前一樣,鸠占鵲巢坐了那張大班椅,眼睛掃到桌上,便看見一張《時報》,上面正是張頌堯失蹤的消息。他這才明白,吳律師今日上去找他,不是道別,卻是為了這件事。

他知道吳予培會問什麽,但他不想答,便

搶先開口,離題萬裏。這一陣,吳律師手上事情很多,除去為了出任公使代表做準備,還有事務所原本未了的案件需要交接。唐競索性打聽起那些案子來,比如新興號。

吳予培只得作答,這案子任他與外交部幾經交涉,日方仍舊沒有支付賠償款。而通達公司果然宣布破産,清算之後只剩下三萬多元交到租界法院,以供支付撫恤金,也就是說每個遇難者甚至拿不到一百元。此外另有傳聞,何家已然與日本人達成協議,将仲裁書中二十七萬元的賠償款減少到十七萬元,但這錢是否能夠拿到,又什麽時候能拿到,就不得而知了。

這結果與他們當時最壞的預想相同,唐競已不覺得失望,只是又想起那個初雪的冬日,他們從小飯店出來,他對吳予培說,他們不一樣。

當時或許還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現在卻是沒有回頭路了。

隔間內一時寂靜,兩個男人默默相對。這樣坐在一起,确是有些尴尬的。

最後,還是吳予培拿過那張報紙放在他面前,開口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唐競不響,索性拿起來報紙來讀。慣寫黃色新聞的小報用詞聳動,粗粗瞟一眼便看見一句“心堅如石,情長似水”,是把那大華舞廳的前任頭牌比做董小宛了。

“沒想到吳律師也看這種報紙。”他笑嘆一句。

“前日有人投在我事務所門口的,”吳予培解釋,完了又問一遍,“究竟是怎麽回事?”

唐競還是不答,卻是笑看着他反問:“你可想好了,這件事你确是想知道嗎?”

吳予培聞言怔在那裏,似是在掂量這句話背後的涵義。唐競便也等着,等他天人交戰,或者接受,或者下逐客令。

終于,吳予培站起來,轉身走到門邊,關上門,扣上了鎖扣,而後又回來在他對面坐下,對他道:“我想好了,确是想知道。”

唐競看着吳予培,忽覺感動,臉上卻還是不當真,只是奉勸一句:“知道了又如何呢?”

吳予培脫口而出:“如果你需要,我即刻辭掉外交部的職位,不去日內瓦了。”

唐競心中一震,卻也知道有些話他恐怕永遠都不會說出來。大使套間裏的那一夜,這輩子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包袱。他帶着點自嘲的笑看着吳予培,直到吳律師突然低下頭去,摘下眼鏡拿在手中擦拭。唐競這才開口道:“可千萬別辭了,這件事國民大律師幫不了我,駐日內瓦全權公使卻可以。”

“什麽事?你說吧。”吳予培已是全然應下的态度。

“她不能留在此地,你一定要帶她走。”唐競道。

“誰?”吳予培問。

唐競不答,展顏笑了,将手中記事簿打開,拿出夾在其中的護照以及一本旅行支票放在桌上。到了出發那一天,她必定什麽準備都沒有,只身遠走。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吳予培接過去翻開,看到上面的名字,并不算太意外。這個“她”,當然只能是周子兮。

“你不要托付給我,”一向謙謹平和的吳律師忽然暴躁,“你們一起走,我去想辦法,跟着公使團的飛機去香港,我就不信有人敢怎麽樣!”

唐競卻是搖頭,道:“只要她不跟我扯上什麽關系,便只是逃婚,你保得了她。同我一起就不一樣了。”

若是他突然出走,原本只是嫌疑的罪名便昭然若揭。到時候,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張林海都不會放過他,與他同行的人也會變成共謀。哪怕是外交部的公使團也保不了他們,什麽官,什麽匪,其實早已是一衣帶水。

但是,僅僅是失去聯姻的作用,大概也足夠賜他一死了。

只是這句話他始終不曾說出來,他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

“要是周小姐不肯跟我走呢?”吳予培又問。

唐競一怔,他想到過所有的可能,只除了這一種。她怎麽會不肯走呢?許久,他才想明白為什麽,緩緩對吳予培道:“那你就跟說,只要她願意,随便她想去哪裏都可以,這話一說,她就懂了。”

當天夜裏,唐競離開事務所,又回到錦楓裏。張頌婷告訴他,小公館已經收拾好,只等着他搬進去。至于這喬遷的日子,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唐競于是暗暗笑了,這笑倒是發自真心。婚禮那天的事,他都已經安排好,剩下的日子是住在這裏還是那裏,對他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倒還不如就随了張林海的意思,去小公館做那個換太子的貍貓吧。

此時,距離婚禮只有不到兩日了。是夜的晚餐還是在張府用。張頌堯下落不明,張太太茶飯不思,又兼不想看到唐競,根本沒有出來。餐桌上照舊是四個人,張林海,張頌婷,邵良生,以及唐競。但凡曉得內情的人一望便知這是一個多麽奇詭的組合,四個人心思各異,唯獨不在吃飯上。

等到這一頓飯吃完,邵良生十分熱心地将唐競送到小公館,還說要帶他參觀。

“不必麻煩,”唐競婉拒,“這裏各處我都已經看過了。”

那邵良生聽見這話卻是一愣,臉上的神情有幾分怪異。這一陣,幫中頗多閑話,有人說唐競觊觎這一切已經很久,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避嫌,倒真是奇了。

唐競猜到邵良生在想什麽,便又解釋了一句:“頌堯回來之後,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他着帶我上上下下都看過了。”

“哦……”邵良生這才松範了些,順勢做出一副緬懷的樣子,默了一默。

唐競看見這神态只覺好笑,顯然此人也是認定張頌堯不會回來了。

不過,這小公館裏倒也真有唐競沒見的。

幾個底下人被邵良生一溜叫了出來,算是見一見新主。按照姑爺的說法,這些傭人都是他與頌婷兩人這幾天張羅着新雇下的。但唐競時常在錦楓裏走動,又是過眼不忘的記性,已然認出其中兩位娘姨與一個十幾歲的小大姐有幾分面熟,多半就是從別處調撥過來,特別放在這裏的。他自然明白這一舉動的用意,但也不能說什麽,只道了聲“辛苦”,謝過邵良生。

邵良生走後,房子裏便只剩下他與那幾個傭人。他們都管他叫“少爺”,與張頌堯從前的稱呼一樣。唐競聽了甚覺諷刺,不禁猜想這大約也是張頌婷的特別吩咐,叫別人覺得是他想要取而代之。

可唐競偏就是個不怕的,更何況他早已認定自己時日無多,還不如怎麽舒服怎麽來,及時行樂。他還記得張頌堯曾經向他炫耀此地的藏酒,時至今日也不必再做客,自去挑選一瓶,又叫傭人取了冰塊,一起送到書房裏去。

他在那裏獨飲,用房內的留聲機放唱片來聽。那些唱片自然也是張頌堯的口味,他一張張放過去,有些只出一聲便停下來抛到一旁,總算那時格什溫與斯特拉文斯基正走紅,就連張頌堯的私藏當中也有兩張。

于是,當他撥通寶莉的電話的時候,那一室中回蕩着的正是斯特拉文斯基新作歌劇《俄狄浦斯王》裏的一段。

“我走不了了。”他對她道。如若隔牆有耳,也只有這句話,他不用避諱。

電話那端一時沉靜,但還是有輕微呼吸的聲音傳過來,他知道寶莉在聽。

“遺憾,”她回答,“當我愛上你的時候,你卻已經不愛我。”

大約是因為這句話說得太過雲淡風輕,唐競根本不信,只是靜靜笑起來。

随後的那兩日,他都宿在小公館裏。

想來也是諷刺,人生中第一次,他有一個近乎于家的地方,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但房子真是好房子,也确如張林海所說,裏面一切都準備好了,什麽都不用他另外張羅。

白天,他還是一如往常,駕車去哈同大樓辦公。案頭的庶務看起來再也沒有以往那麽要緊,甚至只需拖過那一天,就不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他以為一切既定,等到謝力來事務所點卯,卻又帶來吳予培的口信。

“吳先生問,真要那麽做?”謝力對他說。

“難不成還是假的?”唐競笑着反問,“你去告訴他,這事他是答應了我的,要是做不到,我必定初一十五地去找他。”

這話分明是句玩笑,但謝力看着唐競,卻是一時無語。為了個女人鬧到被大佬收皮,他又想這麽說,只是這一次似是噎在喉嚨裏,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最後,反倒是唐競先開了口:“只是對不住你,才剛安頓下來,又要走了。”

“安頓什麽?”謝力自嘲,“娶了老婆,生了兒子,那才叫安頓。”

“既然喜歡,就娶了吧。”唐競勸一句,是因為想起雪芳那一夜,他總覺得此人是為了那雙姝之一才留下的。

謝力果然被他說中,低下頭笑得有些悵然,搖搖頭道:“沒混出個樣子來,配不上人家。”

唐競見謝力這樣,猜想大約是那個雪芳的女人看不上這麽一個無財無勢的幫派門徒。他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從抽屜裏拿出一只信封推到謝力面前,裏面是他手頭籌到所有的現鈔,以及一張離開此地的船票。

謝力一震,到底還是收了。

入夜返家,唐競又聽着那張《俄狄浦斯王》獨飲。

黑膠唱片一遍遍地在留聲機上回旋,歌劇中那個身世不明的年輕人便也一次次披荊斬棘,去繼承虛懸的王位,走向命定的終點。

大約是因為酒醉,唐競忽然覺得,這故事與現實仿佛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巧合,又或者一則神秘的隐喻。也許,他只是說也許,張頌堯的魂靈根本不曾離開,始終都在這裏游蕩着。

就這樣,婚禮那一天像是突然而至。

時近正午,唐競宿醉未醒。娘姨在卧室外面敲了好幾次門,他方才睜開眼,披了晨衣起身,直覺頭痛欲裂,渾身都廢了。

其實,這并不是他的計劃中的一部分。鉑金墨水筆,琺琅懷表,西裝皮鞋,汽車當腳,他不禁又想起那句話來,本打算将這好姿态保持到最後一刻,也算是圓了母親的心願。但人就是這樣,要說不怕,都是假的。

等到開門下了樓,才知道一衆人等已經在會客室裏候了他許久,其中還有邵良生,如今錦楓裏最得意的人物,也難怪娘姨着急來敲門。

這一回辦婚禮,邵良生得了重用,男方這邊的事都歸他統管,而他倒也争氣,夾着一支煙,将先做什麽再做什麽,一樁一柱說得頭頭是道。

時下正是西風漸進,這婚禮也是流行的套路,分了中西兩處舉行。可按着老法裏的規矩,又忌諱說是兩次,只得說上半場與下半場。上半場是在禮堂,有證婚人主持,戴戒指,讀誓詞。下半場再到飯店裏去,敬茶,吃酒水。

耳邊嗡嗡作響,唐競撫額聽着,從頭至尾只注意到一個細節,親吻新娘是沒有的,順應國情換作了相對一鞠躬。他忽覺失望,他其實很想聽到那句話——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可再想卻又不對,他不是教徒,婚禮也不是在教堂舉行。而且,更重要的是,新娘并不會出現在禮堂,儀式也不會進行到此處。

這一日的傧相還是原本的傧相,是張林海兩個手下的兒子。戒指也是原本的戒指,老大一粒枕形粉鑽,兩邊還有白鑽輔佐,鑲了金托,十分耀目。唐競甚至猜想,要不是身材有差,大約連他儀式上穿的禮服都會是原本為張頌堯準備的那一套。

重新做起來是必定來不及了,但他反倒慶幸,總算在這樣的時刻,尚可保留一分自我。他的衣物都已經從華懋飯店取了來,他選一套穿上,看着鏡中的自己。

不知為什麽,他又想起那一幕——他們相識的第二天,他駕車送她去聖安穆,她坐在後排,趴在他肩頭,伸手撫摸他西裝的駁領。

時光似是一瞬流逝,轉眼便是十個月過去,只剩他站在這裏,又一次摩挲這一處。

邵良生已經等得不耐煩,上樓敲門催促。唐競這才系上白緞領結,拿了禮帽與白手套走出去。邵良生看見他,倒是意外贊嘆的神情。唐競也不與他客氣,徑自走在最前面,出門便上了汽車。結果如何暫且不論,姿态必得要好看。

汽車開到禮堂門口,便見大門兩邊花籃擺滿,但只需讀一讀上面的條幅,便可知道儀式來賓的組成,幾乎都是錦楓裏的人。唐競當然不覺得願望,反正只是李代桃僵,什麽名流政要的也是不必了。

下車走進禮堂,唐競老遠便看見了張林海與穆骁陽。

這樣的場合,張帥自然是穿着他少将參議的制服,如以往一樣肅着一張面孔,難辨陰晴。穆先生也還是老規矩,着一身灰布長衫,袖口翻出一道白邊來,就像是個教書先生,臉上溫和地笑着,精神氣不錯,大約是因為天氣轉暖,氣管的老毛病也随着大好了。

唐競朝他們走過去,張林海看見他,開口說了聲:“來了啊。”

“來了。”唐競恭敬點頭。

旁邊穆骁陽已是滿面帶笑地向他道賀,身邊其餘人等也都紛紛效仿,過來對他說一聲恭喜。唐競便也一個個謝過去,就如尋常婚禮上的新郎一樣,可心裏卻免不了覺得諷刺。在這廳中的客人幾乎都知道這場的婚禮背後的變故,此時臉上的神情卻都自然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似乎根本沒有貍貓換太子的情節,似乎一切理所應當,本來就該是這樣。

喬士京也在道賀的賓客之中,可那一聲恭喜與一聲謝謝說完,喬秘書卻沒像其他人那樣走開,像是還有話要講,卻又礙着周圍人多眼雜。

張太太自是沒有來,頌婷便是男方女賓中的統領,裏裏外外張羅着。眼看儀式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她遣了邵良生與手下人出去望了幾次,卻都不曾望到新娘子的花車,索性叫他們等在會館外面的轉彎角子上。

唐競瞧着這夫妻二人忙活,倒有種看電影的時候預先知曉結局的篤定。

卻不曾想會聽見身旁的喬士京問他:“唐律師喜歡希臘悲劇吧?”

這話來得突兀,唐競一怔,看着喬秘書。但喬士京卻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沒打算得到一個答案,對他笑了笑,就走開了。

只一瞬,唐競便已明了。

他在書房放了這幾天的《俄狄浦斯王》,小公館裏的那些傭人大約都聽得到,但若要轉告旁人留聲機裏放的究竟是什麽,可就太難為那幾個娘姨與小大姐了。再聯系之前張頌婷與邵良生的言行,說是将小公館上下都重新收拾了一遍,此時想起來,顯然也不僅僅是“收拾”而已。擺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個可能——那整棟房子,每一個房間,大約都被錦楓裏監聽着。而喬士京許是意外聽到了那段樂曲,特地來提醒他了。

唐競只是想笑,不确定他們這幾日壁角聽下來究竟有何收獲,但再想卻又覺得奇怪。若是要認真算起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察覺到喬士京對他的特別關照,又或者并非是關照,而是一種聯盟?大約還是因為時機不對,他甚至記不起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感覺,此時的他已全然無心再去考慮這些問題,思緒早随着一輛汽車奔向江灣的機場,再振翅南飛,永遠離開此地。

“周公館的車到了。”有人進來招呼了一聲,又與候在門口的邵良生耳語。

而邵良生聞言已微微變了面色,茫然朝裏面望了一眼,便轉身急急走了出去。

來了,唐競想。

孤島餘生 12.3

婚禮前的那幾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

壽宴那夜,她坐着汽車從華懋飯店回到周公館。那時已是淩晨,門口的趙得勝看見她十分意外,既是因為她獨自一人,更是因為那時的她看起來就如一道白色的幽靈,渾身抖着,沒有一絲熱氣。

趙得勝問她怎麽回事,她便将早想好的答話說出來——壽宴上鬧了一場,無人顧得上她,另派了汽車送她回來。趙得勝這人辦事仔細,必定會打電話去錦楓裏查核,而得到的回答應該也足以證明她沒有撒謊。她必須小心,是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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