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也為了唐競。

夜色中,她下了汽車,頭也不回地走進正宅,上樓,進屋,鎖門。雖說已是六月的天氣,她蜷縮在床上,還是覺得冷。

在那個煙花升騰的時刻,他究竟在大使套間裏做了什麽?待到次日天明,一切曝露在天光之下,又會有怎樣的結果?她全部的力氣似乎都花在想這些問題上了。

轉眼東方既白,整個人累到極處,才昏昏睡去,合上眼卻又做起各色的亂夢。

在有些夢中,戍守的門徒被撤走,她重獲自由,當真去上了大學。而在另一些夢裏,卻又是截然相反的情節。她被人迫着走向禮堂,路的盡頭站着一個男人。男人回頭,是張頌堯的面孔。

但不管哪一種,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個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競站在那裏,身後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認出那是淳園,也能猜到後來的情節。她呼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看見他白到不真實的禮服襯衣上面開出一朵豔紅的花來。花漸綻放,而他倒下去,墜向那個墓穴。

她不喊了,知道沒有用,轉身朝時光的生處跑去。她要回到午夜之前,回到華懋飯店那個房間裏,回到那個業已過去的時刻。

別做了,她想對他說,我願意結婚,你別做了!

但夢裏的人總是這樣,跑也跑不動,走也走不快,兩條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時間繼續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塵與土掩埋,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她心急如焚,卻又毫無辦法,只能在夢裏恸哭,似乎拼盡了全力,但仍舊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她其實也知道,所有這些都只是夢。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驚醒,當真覺得整個胸口都是痛的。

一連數夜,都是這樣夢境,白日卻是一種詭異的平靜。趙得勝還在門口戍守,家裏上下仍舊是那些個傭人,什麽都沒變,亦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好的,或者壞的,都沒有。

她當然不能去找唐競,只好差遣用人出去買報紙,今天這一種,明天那一種,直到在《時報》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故事裏的張頌堯與馮雲化身一對男女主角,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添油加醋,連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從華懋飯店到火車西站,再到遠洋輪船碼頭,各處都有人說見過他們,印象最深便是女人身上的一襲綠裙,以及整套黃銅鎖扣的箱籠。至于他們去了哪裏,筆者暗示澳門,卻又賣關子不講,說是為敬他們愛情堅貞。

要問周子兮信不信,她當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競的手段,這事竟讓他做成了。但她并沒有一絲僥幸,以為一切就這樣了結了。

那時已經三天過去,除了這一則不成新聞的新聞,她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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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午夜離別,他這樣關照過她。她可以聽話照辦,卻發覺自己根本做不到。

挨到第五日,仍舊沒等到更多的消息,寶益的高經理卻來了。

趙得勝把人帶進來,與她相對坐在樓下會客廳裏,自己就在門廳候着。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周子兮倒是奇了,此人是父親在世時就雇下的,她從小就認識,也知道這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她至今記得父親打趣,說老高聽見汽車喇叭一響,隔兩條橫馬路就已經遠遠躲開了。如今,他卻敢登門。

高經理是來送禮的,一尊金鑲玉的送子觀音,裝在玻璃匣子裏擱在茶幾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沒收着喜帖,”老高開口,“廠裏幾個老人商量着,賀禮總還是要送過來。”

周子兮點頭謝了,聽着這話就知道他們準是也聽說張頌堯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來探消息的。

“廠裏最近好不好?”別的話也不能講,她只是随口寒暄。

高經理便也順着她說下去,如今日本棉紗好銷,華商紗廠開機就是虧損,自去年跟着紗廠同業會穩定紗價,生意才好做了一點。

周子兮隔一陣才應一聲,是聽不懂也無所謂的意思。

“誰知道交易所裏那些掮客不高興了,他們做了長空頭,現在紗價回升,斷了他們財路,天天到廠裏搞事情。”高經理繼續。

周子兮心中一動,只說了一句:“這事您得去找唐律師。”

老高擡頭看她一眼,哎哎兩聲。

“事情不管了沒了,都給我個消息,我等着。”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兩聲,點頭應下了。

禮已經送了,話也已經說完。周子兮站在三樓窗口看着趙得勝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這個隔兩條馬路就避開汽車的老高會不會去找唐競,她又能不能等到這個回信。

然而,随後的轉折卻與任何一種夢境都不一樣。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幾位族叔登門拜訪,帶着另一份聘禮與另一張庚帖。她看見上面的名字,簡直就要冷笑出來。

“回去之後,你不用再去想結婚的事。”她還分明記得,他曾這樣對她說。結果,卻只是換一個人罷了。整件事變得如此諷刺,就好像是一場利用又反被利用的游戲。

“子兮你怎麽說?”族叔問她,語氣威嚴,又帶一絲唯唯諾諾。若不是親耳聽見,還真難相信有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樣。

“你們都答應了,我還能怎麽說?”她反問,接了那張庚帖,站起來叫得勝送客。

那天夜裏,她又做夢,而那夢境卻總是關于黑暗裏與他在一處。比如那個除夕夜,或者僅僅幾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為什麽,直到又夢見那一幕。

“那你要怎麽辦?”他問,夜幕下一雙眼睛看着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着他回答。

她曾以為那只是不得不說的一句話,若不是因為酒醉,她很可能說不出口。但再夢到一次,卻又不能确定了。也許僅僅是在這一個夢裏,而夢是不講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過去的種種,忽然發現自己确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過她,又欺騙了她。

婚禮這一天終于到來,公館裏難得有這麽熱鬧的時候,她的族叔與嬸娘們又來了,另加兩個堂姊妹,算是她的傧相。倒是要謝謝她們,她這個人連朋友都沒有,要不是親戚相幫,怕是傧相都難找。雖然她還分明記得,當年父親葬禮之後,也是這兩個堂姐妹對她避之不及,以為她瘋了。

梳妝停當,她又是一襲白衣,頭紗披下來遮住大半面孔。聽見樓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她走到窗邊去看,只見車已經備好,沿細石車道開進來,繞過噴水池,在門前停下。

除去周公館原本的那輛福特,錦楓裏另派了兩輛轎車過來,都是紮了玫瑰的,瞧着花團錦簇。一個戴大蓋帽的司機正指引衆人上車,既殷勤又得力,長輩們坐周公館的車先走,餘下一部花車給兩位女傧相。

周子兮從樓上下來,去哪裏,怎麽做,都有人告訴她。于是,她索性只聽別人調派,坐進最後一輛車裏,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問。

前面兩輛車先後離去,女傭把白紗裙擺塞進車內,這才得以關上車門。周子兮只是看着,就好像旁觀者一般事不關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車發動,駛出院門。

“周小姐……”司機開口。

她這才發覺,開車的是謝力。

許久,她不曾聽明白他在說什麽。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吳先生,公使團,香港,馬賽,日內瓦。

直到汽車開出租界,拐進一條小路停下,謝力開了車門叫她下去,又把她塞進另一輛車裏。

吳予培也在車上,只是與謝力隔窗交換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車內的隔斷,關照司機出發。

汽車繼續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車窗外面,一時怔忪。

“這裏有些衣服,”吳予培指指她腳邊的一只軟箱,“你可以到機場去換,還有護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裏面……”

“是他準備的?”她問,好像才剛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吳予培點頭。

“他要我到哪裏去?”她茫然。

“他說随便你想去哪裏。”吳予培總算把那句話說出來。

周子兮一震,這是哥哥說過的話,随便她想哪裏,他都供着。

“那他會怎麽樣?”她忽然想哭。

吳予培知道她問的是唐競,卻不知如何回答,張口什麽都沒說出來。

“要是我走了,他會怎麽樣?”周子兮又問了一遍。

“他會想辦法。”吳予培安慰,可這話聽着卻是連他自己都不信。

周子兮靜了片刻,突然拍打車內的隔板,對司機喊道:“調頭!立刻回去!”

司機并未動作,吳予培規勸:“你就算回去也幫不了他。”

“怎麽幫不了?”她反問,“不是要我嫁給他嗎?我願意嫁給他。”

片刻靜默之後,吳予培終于開口,對司機說:“回去。”

原定舉行儀式的時間已經過了,禮堂內音樂響起來,又靜下去,無關人等都在講閑話,嗡嗡響作一片,在這初夏的午後尤其催眠。

唐競索性在頭排找了位子坐下,只等着邵良生那夥人把事情搞清楚,等着他們去向張林海坦白——車子派出去兩部,回來也是兩部,但其中之一不是花車,而是周公館的那輛福特。族叔,嬸母,以及女傧相都在車裏,只是不見新娘。所以,今日這婚是必定結不了了。

想到此處,他倒是有些好奇,張林海聽見之後,是不是還會再去找個女人來頂了新娘的位子。

就在這時,邵良生果然從外面進來,隔着老遠都看得出滿面通紅,襯衫的領口早被汗水洇濕了。唐競看着此人一路小跑到前面,俯身湊在張林海耳邊講話。而後張林海起身,朝他這邊走來。

唐競便也站起來,等着那雷霆之怒,可結果卻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

張林海只是對他說:“周小姐在路上遇到外交部的車隊,新任外長此刻正在外面,你跟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唐競一怔,落在後面,從禮堂走出去那一段路上,心裏已然問候吳予培數遍。

待他走到門口,張林海早已迎着一行人進來,為首的想來便是那位外長了。而唐競卻直奔那輛失而複得的花車過去,新娘正從車上下來,擡頭看見他,只一瞬的驚鴻,便已放下面紗。

“不要看了,壞運氣的。”走過他身邊時,她輕聲道。

唐競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只覺心跳得厲害,卻還是轉身一路望着她進了會館。本以為必是路上出了意外,直到看見她,聽到她的聲音,才想到另一種可能——她竟是自願回來的。這個念頭叫他有一瞬的失神,卻又不得不迫着自己回到此時此地,趕上張林海與外交部的那一行人。

其中,吳予培正侃侃地說着:“……周小姐關心時事,在晴空丸案與新興號慘案後幾次寫信給我,觀點頗有見地。于是我建議她中學畢業之後,到法政大學繼續讀書。今日她出嫁,恰好是我出發赴任的日子,雖然時間緊迫,但我無論如何還是要來送一送她。”

隔着幾個人,唐競看着吳予培,聽他說完這番話,直覺哭笑不得。只為今天這一日,為了他唐競與周子兮,這正人君子怕是把這輩子沒撒過的謊全都補上了,又不知應下那外長多少要求。

而那邊廂吳律師的話還沒說完:“我與部長說了此事,要挾若是不能來,就不上飛機,部長這才依了我,到這裏來轉一轉。”

衆人聽到此處都捧場地笑起來,那外長也笑道:“吳先生這算什麽話?張帥家裏辦喜事,我不曾拿到帖子,正好碰上這樣的機會,當然得不請自來。要是新人不嫌棄,我還願意為他們證婚呢。”

唐競尚來不及說什麽,張林海已經拱手鄭重謝過。原本的證婚人只是幫中老人,此刻當然趕緊自謙讓賢。

似乎直到這個時候,吳予培才剛看見唐競。兩人對視,彼此心裏想的什麽卻都清清楚楚。吳予培已然盡力,但那外長自身也沒有多少根基,所以聽說這錦楓裏的婚事,才會欣然趕來。此人替他們證婚,到底有沒有用,又能保多久的平安,無人可以預知。

随後的事進行得飛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音樂聲響起,唐競已候在禮堂前。他看到紅毯盡頭,一個白色的影子向他走來,又好像要等一世紀之久,才會來到他面前。

為周子兮送嫁的族叔最看不慣這些西洋規矩,與她挽手走在這麽多人面前便覺得百般別扭,以至于這紅毯走到最後,倒像是她一個人獨自前行。唐競看着她,她亦看着唐競,只是她占盡天時地利,有一幅尚蒂伊蕾絲紗蒙面,叫他難以分辨她臉上的表情。

方才的那點頓悟又變作不确定,她或許是自願回來,但那多半只是出于義氣。她不想他死,卻未必真的願意嫁給他。

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他再一次覺得遺憾,儀式上并沒有這句話。如果此刻可以吻她,他或許就能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然而,儀式并不會停下,他們念出誓言,交換戒指。

唐競不禁深覺諷刺。時隔許久,他終于與她對話,卻只是重複別人的言辭,又觸到她的手,卻是為她戴上一枚本屬于他人的戒指。但周子兮也許并不在乎,畢竟她只是想讓他活下去。

禮成之後,他們去禮堂外面拍照片。周圍的人走馬燈似地換着,只有新人不動,仿佛人型布景。

吳予培總算找到機會與唐競講話,只是礙着人多耳雜,也能講講笑話:“周小姐便是托付給你了,你要記得讓她去法政大學參加考試。如若考試通過,一定要讓她去讀書。我此去日內瓦任期三年,等我回來的時候,必得看到她婚姻幸福,學業有成。”

唐競知道這話不光是說給他聽的,更是說給錦楓裏的人聽的,卻也只能以玩笑回答:“要是她考試盡得丁等呢?”

不想吳予培卻全然不講道理,看着唐競回答:“得丁等,那也是你的責任。”

聽到這個答案,那新娘子倒是得意起來,朝唐競抛來挑釁的一眼。

唐競深覺無奈,但這無奈中又有一絲甜,這是唯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笑話。

可惜臉上不能有半點表露,他只是跟着張林海把外交部的一行人送出去,在門口與吳予培握了手,再目送那幾部轎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上半場儀式結束,下半場酒席開始。

與那場壽宴類似,酒水擺在飯店裏,除此之外,錦楓裏還有幾進院子設了流水席。于是,敬完宴會上的客人,還有幫中的門徒。

回到錦楓裏之後,女人們就先散了,新娘也被送去小公館,只留下男人們在一處喝酒。

這一樁大事辦完,也算是了了張林海的夙願,誇了女婿邵良生幾句,這才先一步回張府休息。

邵良生一向不被丈人看重,難得得了褒獎,自然有些得意,再加上這幾日左右捧着他的人尤其多,每句話都說得好像他如此勞苦功高,必有封侯之賞一樣。邵良生這人最禁不住吹捧,早已經飄飄然起來,仿佛他才是這場婚禮中的主角。

唐競冷眼旁觀,心想張帥真是好計謀,完成了聯姻,控制了他,又試探了邵良生,一石三鳥。也是在那一刻,一個念頭冒上來,卻又被他自己抹了去,酒總歸沒少喝,待到終于脫身回到小公館,已是深夜了。

娘姨來開門,看見他便說:“太太在樓上。”

太太?他醉意闌珊,仍舊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走到二樓,又在卧室門外怔了片刻,這才推門進去。

房內只留着一盞小燈,他本以為她早已睡了,卻沒想到她還在等着他。頭上的白紗已經取下,抛在床尾的軟凳上,頭發也解了,攏在一邊肩上,身上仍舊穿着婚禮上白裙,側身坐在床邊,就如同她初初回到上海的那夜一樣。

她聽到聲音回頭,看見是他,剛要開口,他已将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她不解,起身朝他走過來。他卻突然想吐,幾步闖進了浴室裏。他抱着馬桶吐得翻江倒海,她便在他身邊跪下,拍着他的背,等他吐完又倒了水給他漱口。浴室裏沒有開燈,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與她在一起,成為她的丈夫了。除去隔牆有耳,他們之間似乎再無其他的障礙。只是在這一刻,他卻尤其自慚形穢。

次日清晨,他醒來時,她還睡着,緊抱着他的一條手臂,整個人蜷成一團。他看着這姿勢,忍不住笑起來。當然,也是靜靜的。

他看了她許久,直到初夏早晨的陽光慢慢爬上他們的床,似是檸檬的顏色,穿透窗簾照在她的臉上。她被那光驚擾,皺了眉。他伸出手擋去那一點亮,她才又靜下來,愈加偎入他懷中。

孤島餘生 13.1

婚禮之後的次日,唐競依舊早起,去事務所辦公。

他離開小公館的時候,周子兮尚未醒來。雖然昨夜酒醉,他還是隐約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到淩晨時分才安穩了一些。此時見她好眠,便也不舍得将她叫醒,只悄悄抽出那條被她抱了大半夜的胳膊,靜靜地洗漱更衣,再輕輕地走出去。

車行了一路,他仍舊清楚得記得在床上抱着她的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總比她更熱一些,而她輕盈柔潤,好似一片花瓣一樣。他一直以為一切都經歷過,卻是直到這時才懂得什麽叫做春宵一刻。

但他也知道,婚約既然已經履行,下一步便是該準備交接財産了。而這交接之後又會發生些什麽,全都取決于他能不能及時想到一個兩全的辦法。按照之前的打算,他只需考慮自己一個人,上天入地都可以,左不過就是一條命。但如今卻多出一個周子兮。必須想出辦法,他告訴自己,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只是這辦法在何處,他尚且全無頭緒。

昨夜的酒桌上,他倒是想到過邵良生。此人無用,身上把柄又多,而且他與張頌婷之間也并無多少情分。只是邵良生畢竟是有孩子的人,雖然那孩子既難看又頑劣,卻也是孩子。他有些微的不忍。

就這麽想着,腦中閃過寶益紗廠高經理打來的那通電話,一個念頭似是靈光一現,來不及捉住就已經隐去了。

這一夜過得恍若隔世,車子開到哈同大樓,此地倒還是老樣子,門前車水馬龍,樓內洋行遍布,只是三樓如今少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唐競搭電梯上去,隔着鐵栅遠遠看到那扇熟悉的彈簧門。房東是猶太人,銅钿銀子最要緊,效率頗高,已然換了租客。門上原本的字跡被除了去,新招牌赫然挂在那裏。他不禁有些悵然,猜想這個時候吳予培一定已在香港,甚至已經登上了開往馬賽的郵輪。此去三年,再見不知是何種情形,他又是否能實踐諾言,讓周小姐婚姻幸福,學業有成?

今日到底有些晚了,踏進鮑德溫事務所的大門,秘書與幫辦都已經來上班。唐競見自己的隔間裏也坐着一個人,竟然是謝力。

他走進去關上門便問:“你怎麽還在這裏?”

不想謝力卻擡頭看着他笑道:“我想了想,還是不走了。”

一時間,唐競倒是有幾分感動,可轉眼又聽對面人開口問:“船票轉手賣了,錢我也收着了,你不會再問我要回去吧?”

唐競見他一幅你奈我何的模樣,只好看着他笑,嘴上揶揄一句:“總之你自己心裏清楚,賴着不走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本來也只是一句玩笑,可謝力聽見,卻微微紅了面孔,讷讷低下頭去。對他這樣的老江湖來說,這樣子實在是難得。唐競不禁猜想,這厮多半又是惦記着雪芳那個女人。人家明明嫌棄着他,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到此處,唐競也是怒其不争,只得無奈笑着将他打發了出去。

謝力走後,唐競才剛坐定,女秘書又接了一通電話進來,說是滬上律師公會打來。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道是何事由,接起來一聽,卻是熟人的聲音。

朱斯年在電話那頭開着一口蘇白,說得義正詞嚴:“唐律師,我今日打電話來是為提醒你好自為之,以後若有半步行差踏錯,我朱斯年必定代表上海律師公會将你除名。”

唐競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仁兄湊的什麽熱鬧,只得笑道:“還請師兄明示,我這到底是哪裏得罪你了?”

朱斯年仍舊铮铮有詞:“你這人太不上道,擺喜酒居然連我都不請。”

唐競怔住,随即又笑出來,心想張頌堯那回事早就傳盡人皆知,朱斯年交友頗廣,不可能不知道他眼下的境況,此番讨伐真是開玩笑了。可轉念又覺得安慰,這位師兄過去就不嫌棄他是幫派的人,如今他眼看要被幫派清算,仍舊承蒙不棄,倒是始終如一的仗義。

“得了,”他于是笑道,“今日必定補上。”

朱斯年即刻回答:“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到時候借新太太的因頭早早溜了回去。”

只這一句話,唐競又想到周子兮,一顆心便是微微一漾,但嘴上說出來的卻是全不相幹的話:“我肯定不會找這種借口,今晚就去雪芳,我們不醉不歸。”

朱斯年倒也罷了,但在錦楓裏衆人的眼中,他與周子兮成婚只是事從權宜。這既然是他選的角色,便也只能這樣演下去。

不想電話那頭卻道:“你還有臉跟我提雪芳?為了你上回那件事,姆媽一直沒好臉色,我已經長遠不去了。”

“那你說哪裏?”唐競無奈笑,只等朱斯年獅子大開口。

然而朱斯年卻道:“有一陣沒看到錦玲了,不如你請我去福開森路坐坐。那裏是你自己的地方,總歸清淨些,我們也好說說話。”

“好。”唐競應下,心中忽而明了,對面這位師兄果然看得通透,已然知道他眼下的處境。

昨夜,周子兮睡得很不好。想來也是難怪,長大以後,她還從未與另一人一起躺在一張床上過,更何況還是個男人。

很長一段時間,她毫無睡意,又不敢動,只是在黑暗中靜靜看着他的側影,心想這人真是連酒醉也醉得沉默。

這一夜,她只聽見他在自己耳邊含糊的一句——“你回來了啊?”或者“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許是因為婚禮上喝的那些酒,僅在須臾之後,他究竟說的是哪一句,她竟然已經不能确定了,只覺太陽穴突突跳着,與一顆心跳在了一處,直到樓下的落地鐘隐約敲過三下,方才淺淺睡去。

醒來時将近正午,卻發現身邊已經空了。床單與枕頭上留下褶痕,是一個男人的印記,手摸上去,早已沒了溫度。要不是身在一個陌生房間裏,婚禮上那身白裙還在床邊沙發上搭着,她簡直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叫醒她的,是卧室外的敲門聲。娘姨隔着門說,大小姐已經來了。

周子兮起身,坐在妝臺前梳頭,那娘姨便進來收拾。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娘姨在鋪床的時候着意檢查着床單上的痕跡。她在鏡中看着,娘姨擡眼,恰遇上她的目光,倒也老吃老做一點驚慌都沒有,繼續做完手上的事情,就退出去了。

待她穿好衣服下樓,便看見張頌婷正坐在小客廳裏喝着茶。朝向後院的落地窗開着,看出去滿目翠色,初夏的風裹着花香柔柔吹來,十分惬意。

“子兮,過來坐啊。”張頌婷看見她便笑着招呼,倒像是真正的女主人一樣,只是一雙眼睛太不安分,一上一下打量,似是清點估價。

周子兮起床氣正重,也懶得答話,只是走過去在桌邊坐下,由着傭人在她面前擺出早餐。

“怎麽,不高興啊?”張頌婷看着她的面色,卻是笑意愈濃,甚至開口勸她,“你也別着急,昨晚是錦楓裏那幫男人不好,一個個地全都盯着唐律師敬酒,他實在也是喝多了,不是存心冷淡你。”

周子兮自然聽得出話裏的意思,這才确定剛剛卧室裏的一幕并非是她的錯覺,那娘姨真的是在檢查床單上的痕跡。她十分鄙夷,但心裏确有一處無有着落,恰好就被趁虛而入了。

等到張頌婷告辭離開,周子兮已經全無胃口,叫傭人撤了餐食,又拿出書本溫習。

恰好那娘姨從眼前走過,周子兮叫住她道:“主人家在的時候,不該收拾房間。”

“可是大小姐說……”娘姨脫口解釋。

“哪家的大小姐啊?”周子兮反問。

娘姨一時語塞,話到嘴邊又咽下去,轉身出了小客廳,跑到外面追上張頌婷,兩人又在一處講話。

周子兮不看也不理,低頭讀書。考試将近,總共七門功課,她英文好一些,歷史最弱,還需惡補。然而,書上那些字卻是在跳舞,她起初以為還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直到後來發現腦中反複滾着的仍舊是張頌婷的那句話——他不是存心冷淡你,你別着急。

你回來做什麽呢?也是怪了,她忽然就想起來了,昨夜唐競在她耳邊說的就是這句話,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聲“你回了啊?”,更不是含着些期待的“你總算還是回來了。”而是一句設問——“你回來做什麽呢?”

這一問難免叫她想到一種可能,他或許并不希望她回來。他不要娶她,真的只是想送她走,而她魯莽草率,使原本短暫的犧牲變得不見盡頭的漫長。他或許已經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壽宴那一夜開始做過的每一個決定。

唐競打電話到福開森路公寓,接電話的正是錦玲,聽見他的聲音,許久沒有反應過來,無論他說什麽,都只是讷讷地應下,直到最後才問了一句:“都還好吧?”

唐競聽出這話裏的意思,錦楓裏的那些事錦玲大概也都聽說了。“好不好的,晚上見了就知道了。”他只得笑答,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入夜,他離開事務所,先到麥根路請了朱斯年,再同去福開森路。

那座公寓是近年才新造的,格局別致。唐競當時選在此處倒不是因為趕時髦,而是其中的住戶大多是外國人,關起門來誰都不認得誰,省去了許多閑言碎語。

唐競與朱斯年坐電梯上去,到了錦玲住的那一層。鐵栅尚未拉開,女主人已經開了房門迎出來,身上是一件淡綠色小點子布旗袍,看着十分嬌俏,就是十八九的模樣,但說話舉止卻又比這年紀的女孩子老練利索許多。

唐競忽然想,這個女人雖說已經走出了會樂裏,但那幾年的經歷怕是會一輩子跟着她了,而他自己其實也是一樣的。那一瞬,他莫名又想到周子兮,他們兩人終究還是太不同了。

有一陣沒來,房間裏變化不小,多出許多家常的玩意兒,顯得溫情而熱鬧。桌上一只陶瓷花瓶,裏面插了鮮切的玫瑰,旁邊擺着整套的茶具,還有點心,另有一個幫傭正在廚房裏炒菜。顯然,蘇錦玲上午接到他的電話,已經特別準備過了,只是沒料到他們來得遲,進門便已是該吃晚飯的時間。

錦玲請二人坐下,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點心,又從廚房端出幾樣小菜,開口笑道:“記得唐律師不喜歡太甜,這才跟人家現學的,也不知道燒得好不好。”

雪芳的姆媽是蘇州人,菜色也的确大多是酸甜口味。但唐競說不喜歡,很多時候其實也只是尋個借口,以便不在雪芳久留,不想倒是叫她記住了。

然而唐競這邊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朱斯年已經抗議起來:“錦玲你這算什麽意思?我就喜歡吃甜的,你怎麽盡顧着他?”

“裏面還有,裏面還有。”錦玲卻只是笑,又往廚房裏去。

等到菜都端上來,三人圍坐,一邊吃一邊閑談。

錦玲說,才剛拍完一部新戲,名字叫《舞場春色》,她在其中演一個舞女。似乎也是因為她的出身,電影公司總是有意叫她演這一類的角色。想來也是難怪,當時的女演員大多是中等人家的女孩子,且都念過些書,對舞女、妓女、姨太太之類的身份總是有些介意的。而錦玲就看得開多了,根本不在乎這些。好像只要有戲演,她就挺高興,看得出也是真喜歡這個行當,一說起拍戲的事情停都停不下來。

“這一回戲份倒是多了不少,只不過角色是個反派,照那戲本子裏寫的,又要調情,又要出浴,還要争風吃醋,一臉的刻薄相。差不多年紀的女演員都不要演,所以才輪到我。”她一面張羅着布菜斟酒,一面絮絮說着,依舊還是一幅實惠的模樣,溫柔卻不嬌氣。

“你?一臉刻薄相?”朱斯年卻是不信。

“既然是演戲,要的就是與自己不像。”錦玲笑起來,“再說,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怎麽可能不會演?”說罷便現學了戲裏的一小段,講話的時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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