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邊眉毛挑起,好像連嘴巴都變得有點癟。

朱斯年一看就知道這是在模仿他的老相好,雪芳出名的潑辣戶——沐仙,且學得活靈活現,惹得他拍案叫絕。

一旁的唐競已然走了神,聽見拍桌子的聲音才又被驚回來。

朱斯年看着他又笑,唐競會意,趕緊敬酒讨饒,省得再被揶揄。朱斯年見他這樣,一句怪話已到嘴邊,打了個轉終于還是沒說出來,但唐競臉上卻還是有些赭色,看着窗外的夜幕與遠近點點的燈光,早已是歸心似箭。

一頓飯便是這樣草草吃完,錦玲知道兩個男人有話要講,請他們到隔壁起居室去坐,自己與幫傭在飯廳收拾盤盞。

總算到了正題,唐競卻不确定該如何開口。

“Hypothetically speaking……”朱斯年提醒。

“好吧,”唐競自然懂他的意思,無奈點頭,“Hypothetically speaking,如果有一個商人被迫出讓一間工廠,但他并不想這樣做,或者說他希望這個過程越長越好,有什麽辦法?”

卻沒想到朱斯年只是笑起來:“我這人的規矩一向就是先收錢再辦事,這種沒有錢收的事情實在懶得動腦筋,所以你不要問我怎麽辦,辦法還是要你自己去想。”

唐競實在無語,他本以為這就是今天一聚的主要目的,否則又何至于耽擱在這裏。

“但看在師出同門的面子上,”朱斯年卻不着急,繼續緩緩說下去,“我倒是能免費給你個建議。”

唐競心道,當初錦玲那回事倒沒見你這麽小氣,可嘴上還是說:“望師兄不吝賜教。”

“記着你是個律師,”朱斯年終于開口,“律師呢,就要用律師的辦法,千萬不要去跟粗人比賽拼命。”

聽罷這不要錢的建議,唐競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這條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本來就沒打算去拼。可轉念又覺得朱斯年的話別有深意,在他方才的假設當中,從未說過那個商人是被幫派逼迫,但朱斯年顯然已經知道了。

等到兩人告辭要走,也才夜裏九點多。朱斯年走在前面,唐競才要出門,卻又被錦玲叫住。

他回頭,便看見她雙手遞過來一只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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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搞得我像個收賬的。”他知道裏面是錢,簡直哭笑不得。

錦玲卻說:“難得看見你一次,是我一定要還給你,我們倆之間清清爽爽的。”

這話說出來,唐競倒是不能拒絕了,只得收了那只信封,方才告辭離開,心裏覺得這信封裏錢與這女人都與衆不同。

兩個男人搭電梯下樓。公寓門前,朱斯年的司機還在那輛勞斯萊斯裏恭候。兩人道別,各自返家。

駕車回錦楓裏的一路上,唐競一直想着朱斯年對他說的話。的确,他是個律師,遇事本就應該用律師的辦法。但過去一年中,他眼看着吳予培幾樁官司打下來,不可能不明白此地的法律就好似兒戲一樣,誰人強勢,誰人便是正義。如果法律當真有用,事情也不至于如今天這樣,那朱斯年所說的辦法究竟是什麽呢?

似是靈光一現,他又想到那幾個投機客,這一次竟是豁然開朗。他即時調頭折返拐進邁爾西愛路,在臨街一家酒吧前面停下。那酒吧開在半地下室裏,人聲嘈雜。他向白俄酒保借了電話,找個稍稍背靜的地方,打去朱斯年府上。電話接通,朱斯年也是才剛到家,聽見是他卻并不意外。

“辦法想到了?”朱律師笑問。

“是,”唐競回答,“不過,還要請師兄幫忙。”

“老規矩,先收錢再做事,起價一千塊大洋。”朱斯年還是那句話。

唐競卻笑道:“不是聘你為律師。”

“那是做什麽?”朱斯年又問。

“請師兄幫忙找個人到租界法院起訴寶益。”唐競笑答。

似是隔了片刻,電話那頭才傳來幽幽的笑聲,朱斯年道:“年紀輕到底腦子好,想當年我也是這樣。”

随後,兩人便在電話上商定細節。等唐競離開酒吧,回到小公館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黑暗中,周子兮躺在床上。天氣熱,朝向花園的門窗都大開着,隐約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她才聽見,心裏便是一跳,又凝神聽了半晌,才确定不是錯覺。她撐起身體,伸手要去開燈,才拉到燈繩卻還是作罷了。她就這樣在黑暗裏等着,等着腳步聲沿着樓梯上來,似是過了許久才到門口停下。她只覺氣息虛浮,卻還是沒有動。

唐競輕輕開門進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一個纖細的人形,背身側卧着一動不動。他去床邊坐下,只是想伸手摸摸她的頭發,看到她的眼睛才發現她并沒有睡。他收了手就要站起來,卻是被她拖住了。

噓——他無聲地對她說,這一次卻是笑着的,甚至連她環着他的脖頸吻上來的時候,也沒有多少錯愕。她其實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麽做,只是不自覺地張了嘴,縱容他進得更深。

那一瞬,他心裏便是重重的一頓,她是喜歡他的。但随之而起的那些念頭又叫他有些微的負罪感,他于是只抱着她,一只手撫摸她的頭發,另一手在她背上,試圖止于這一吻。她猜出他的意思,卻不肯作罷,兩只手已經去解他的衣服,他呼吸已然亂了,一把将她抱起來放到膝上,咬着她的唇吻下去。

分明是她先招惹了他,但見他這樣,卻又怕起來,猜到他要做什麽,手不自覺地抵擋,但這動作反倒愈加激起他的欲望。

黑暗中,他一直看着她,細細地吻她,既是誘哄,也是撫慰,更是在告訴她,他已經想到辦法,一切都會好起來。還有,他很愛她。

孤島餘生 13.2

在滬上法政圈子裏,朱斯年人脈頗廣,一切駕輕就熟。不過幾日功夫,滬上華商紗廠同業會裏挑頭的幾家大廠便被人以“操縱壟斷,哄擡市價”為由告上了公共租界法庭。

這些紗廠都開在美租界,要麽虹口要麽楊樹浦,寶益也不例外,商事方面都得依着英美那邊的規矩——身上有未了的訴訟,一切買賣轉讓暫不可行。

唐競收到傳票,就去錦楓裏面聖,将事情彙報給張林海。

張林海一張面孔陰了片刻,方才開口問:“是誰告的?”

唐競回答:“幾個交易所的投機商。”

“他們為什麽要告寶益?”張林海又問。

“其實也不是沖着寶益來的,”唐競解釋,“這次被告的總共五家紗廠,只要是本地有些規模的都被點了名。”

張林海“唔”了一聲,沉思不語。

唐競便只得依着原本的打算繼續說下去:“從去年起,日本紗傾銷,市面上的中國紗銷路不好,常年在紗交倉庫積着一萬多包的存貨。一包紗加上利息與棧租,一個月就是四塊錢的進出。投機商借着這個機會做長空頭,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紗廠同業會因此聯合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收買交易所到期積壓的棉紗,自行銷往外地。這麽一來,那些做投機的沒了抛空的籌碼,斷了條財路,這才有了這場官司。”

“吃交易所飯的怎麽會想到告官了?”張林海問。

的确,訴訟耗時漫長,費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實力雄厚的地産商、金融家與實業商人才會養着律師做法律顧問,交易所裏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裏會主動找上這種事。

所幸唐競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如實回答:“起訴之前,那邊已經來談過斤頭,可惜沒談攏。”

“他們要多少?”張林海問。聽那意思,如果數目不多,他便是準備出手擺平了。

“五十萬銀洋。”唐競回答。

張林海罵了一句。

唐競也知道那些人獅子大開口,這個價錢遠遠超出了張帥的心理預期。“一方面是真的沒錢,”他繼續說下去,“另一方面,紗廠同業會幾位挑頭的老板都是有些脾氣的人,他們不肯出錢買一個‘壟斷交易,操控市價’的名氣,寧願打官司,也要把這件事說個明白。”

張林海又尋思了片刻,才問唐競:“那你覺得如何?”

“案子不算複雜,紗廠同業會贏面很大,”唐競索性把最要緊的說了出來,“只是在這訴訟期間,寶益肯定是不能動了。”

張林海聽他說完,就看着他,看了許久。唐競并未回避那目光,只想着自己這麽做是為了誰,便什麽都不怕了。

“原告請的哪位律師?”張林海終于開口問。

“一個叫陸榜生的,”唐競如實回答,“東洋留學生,聽說之前在蘇州那邊做過點小官職,才剛來上海執業,在本地沒有多少名氣。”

張林海又唔了一聲,靜了片刻,這才揮手打發他出去。

唐競知道這事就算是過了,至少在今日。

他穿過張府的幾進院子,一路走出去,隔牆傳來陣陣仙樂與蘇荷油的氣息,是張太太請了道士過來,正在替兒子求簽問卦。聽着那樂聲,他不禁又想到那一夜的那張面孔,半開半合的嘴,以及潰散的瞳孔。只一瞬,心中已經沒有分毫的僥幸。只要他與周子兮還在此地,便有一只手籠罩在他們頭上,随時都可能翻雲覆雨。

離開錦楓裏,唐競又趕回事務所。車子開出去,遠遠便看見小公館的院子,夏日裏蔥翠的一片。雖然并不見人影,他心裏卻還是有一時的柔軟,在腦中勾出她伏案讀書的畫面——大約覺得功課艱深,午後又是昏昏欲睡,托着腮,蹙着眉,一幅極為難的樣子。就這麽想着,他便笑起來。只要是為了她,什麽他都做得。

說實話,寶益這官司并不難打,本來也是他自己惹上身的,難的是如何一堂一堂的拖下去,又拖得毫無損失,不着痕跡。而且,随便什麽官司,只要牽涉到交易所,便有成箱的買賣記錄與中外市況電報需要查閱。雖說已經撥出兩名幫辦過去初篩,留待他親自核閱的仍舊不少。

便是借着這遞送文書的因頭,謝力每日過來見他一次,不是事務所,便是紗交所,捎帶傳些消息,比如紹良生幾次請了趙得勝吃酒,又通過得勝去找了從前周公館的司機和用人。

而唐競這邊也沒閑着,蒲石路那條線,謝力一直跟着,卻不曾想越是查下去就越叫人意外。張頌堯在大華舞廳結識馮雲,拿着假文憑出去招搖闖了禍,又被父親發配出去,乃至後來周子勳的橫死,如今看起來竟都不是毫無關聯的巧合。

起初,唐競還以為是自己小看了邵良生,可再細想卻又不是這麽回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小看了的其實是張頌婷。

當然,最叫人佩服的還是喬士京,始終一副置身事外态度,以不變應萬變。除了存心賣給他的那一些好,叫唐競有了一種模糊的推測,他在喬秘書找不到其他任何破綻。

一日,謝力過來,進了隔間關上門,開口便對他說:“還好你一直關照我小心着,今天才發覺不光是我盯着那邊。”

唐競聽見,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張帥那邊的人是在張頌堯失蹤之後才開始查的,雖說比他們晚了一點,但那樣鋪天蓋地的找法,盯上蒲石路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張頌婷靠着邵良生行事,看兩人仍舊鹣鲽情深,如今不知道蒲石路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時至此刻,唐競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張帥或許還在幾方嫌疑人之間搖擺,而張頌婷與邵良生那一對賢伉俪卻是急于将他除之而後快的。

“要不我們先……?”謝力已有些急了。

唐競想了想,卻還是搖頭,答:“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心裏很清楚,蒲石路的事情由他這邊捅出去反倒叫人生疑,而他原本那點所謂的不忍其實根本就不是不忍,只是時機未到罷了。雖說早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但這念頭還是叫他有些心驚,自己是一直如此,還是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他不能确定。

就這樣分身在這幾件事情裏,唐競每日返家都已經是深夜了。

他總是怕吵醒了周子兮,但每一次推門進去都會發現她還沒睡,靠在床頭看着書等他,哪怕已經睡意懵懂,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見他回來,便又精神了。

關了門,兩人靜靜地相對,靜靜地做愛,新婚燕爾,怎麽都不厭。但他非常小心,不想叫她有孕。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知道,總以為她應該也知道。

但其實,她是不知道的。他的溫柔和克制在她這裏又有不一樣解讀,總覺得自己哪一處做得不好,笨得很,像個不解風情的孩子,怎比得過他的那些過去?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這樣一個人也嘗到了患得患失的味道。

時間跨進七月。一天夜裏,唐競又耽擱在交易所的存檔室內。

此地每日接收倫敦、紐約與東京的市況電報,翻譯之後,連同原文一道公布在場內,其中自然也包括當地洋紗的期貨行情。

唐競不識日文,東京的電報便只查閱譯稿,不想卻叫他看出一處蹊跷——連着幾日的電文分明說的是棉紗交易市況,卻冒出“千瓦”這麽個單位來,風馬牛不相及。所幸他帶來的兩名幫辦中有一個通日文,當即拿出原文比對,這一看卻是笑出來。

“這真是望文生義了,”那幫辦指着原文解釋,“日語裏的‘瓩’就是公斤的意思,譯者不懂,又不去查,硬生生搬過來成了一千千瓦,這究竟是賣紗還是發電呢?”

唐競看着那一紙譯稿,稿件最後有通譯的簽名。他略一思忖,又對那幫辦道:“你把這個人翻譯的所有電文都找出來複核一遍,很可能還有別的錯漏。”

幫辦點頭,即刻動手查找。

正忙着又有人敲門進來,唐競擡頭,見是謝力。

謝力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對他道:“姑爺今天把趙得勝帶到張帥跟前去了。”

唐競神色未動,心裏卻是一震。張頌婷與邵良生到底是耐不住了。

“蒲石路那邊……?”謝力問他的意思。

唐競冷了一雙眼睛,對謝力說了幾句,又回到那些數字裏。

謝力會意,起身離去。這事由唐競這裏捅出去不合适,但好在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那日之後,錦楓裏衆多門徒當中漸漸傳起一句小話——邵良生在蒲石路養了個女人,名叫武麗莎,哪天生下孩子,就會讨進門來。

很多人一聽見這話,便表示不信。雖說幫中三妻四妾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邵良生是招贅的女婿,大小姐斷斷不能忍他。

但又有人反駁:就算是女婿,地位也是今非昔比。從前只是半子,如今就頂一個兒子了,這可是大小姐自己說過的。

這些閑話與以往其他小道消息一樣,在門口、巷尾以及酒桌、牌桌上散布開來,沒多久就進了張頌婷的耳朵。

頌婷自是大怒,即刻派人去蒲石路捉奸,将那武麗莎綁了回來,押到自己院子裏問話。武麗莎膽子小,竹筒倒豆招了個囫囵,說是在舞場上認識的邵良生,姘在一起已經有兩年。不料張頌婷聽見這日子愈加暴怒,兩年前她與邵良生吵架,掉了一個孩子。她在家做小月子,沒想到丈夫卻在外面姘舞女。

等到張林海聽說此事,派了人趕過去,武麗莎險些要被打死,披頭散發躺倒在地上。眼看要出人命,趕去的幾個人趕緊擡了這女人出去。張頌婷正鬧在興頭上,拒不放人,仍舊追着打罵,這一鬧便鬧到了張林海那裏。

傍晚時分,唐競亦被一通電話叫回了錦楓裏。他在門口停了車,朝小公館望了一眼,淡淡暮色中,燈光尚未亮起。他定了定神,這才推門下去,走進張府。

傭人把他帶進內院小廳,張林海坐在八仙桌旁,張頌婷和喬士京在旁邊站着,邵良生跪在下面,旁邊還有個女人席地而坐,背靠着一個種茶花的大瓷盆,身上穿的緞子旗袍被撕破了大半,污損得辨不出原本的花樣。

唐競只當看不懂這場面,朝張林海行了禮,笑問張頌婷:“這是怎麽了?”

頌婷不說話,還是張林海問他:“這女人你認得嗎?”

唐競朝地下看了看,搖頭回答:“不認得。”

“頌婷男人覺得是你找來的。”張林海笑了一聲,很冷。

聽見這話,跪着的邵良生已然喊起來:“頌婷!我昨天才找的趙得勝,今天就來了這一出,你自己想想是怎麽回事!”

“趙得勝?”唐競還是不懂,也看着張頌婷。

張頌婷這時卻已經冷靜許多,漸漸覺出一點不對來,不慌不忙走到門口,跟候在外面的娘姨說了句話,關了門轉身回來才答:“我也是剛知道,究竟什麽意思,你叫邵良生自己說吧。”

“就是從前守周公館的趙得勝啊!”邵良生見老婆不為他講話,也是急了,又轉向張林海,“頌堯走得蹊跷,我找了得勝來問話,這才知道唐律師與周小姐早就好上了。爹爹那天也是親耳聽見的……”

張林海冷眼旁觀,不予置評。

“我與周小姐?”唐競打斷他笑起來,像是聽到最荒唐的笑話。

邵良生不服,反問道;“趙得勝守在周公館幾個月,你當他什麽都沒看到嗎?”

但唐競完全沒有當面對峙的打算,只是苦笑着搖搖頭,并不接招。

紹良生見他這樣倒是奇了,愣了愣又說下去:“除夕那日,你半夜過去周公館,黑燈瞎火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還有壽宴前面那些日子,你接了周小姐一出去就是一天……”

唐競仍舊不做解釋,就連張林海也沒有特別的表情,顯然這也都不是什麽秘密了。

紹良生這才靜下來,來回看着前面幾個人,最後又落到張頌婷身上。無奈頌婷也是觀望的态度,并不理他。

廳內一時寂靜,張林海頓了頓才看向喬士京:“你告訴他們吧。”

喬秘書于是開口,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大少爺不見之後不久,張帥您就派人到周公館問過。那邊的司機說,唐律師除夕夜确實去過。還有壽宴之前那幾回,也是唐律師帶了周小姐出去。”

等喬士京說完,張林海看一眼唐競,是等他的解釋。

唐競便也如實回答,除夕過去派紅包,聽說正宅裏沒有傭人,就開車進去看了看,至于後來那幾回,有一次是去租界法院聽過一回庭審,後來又逛了幾間大學,這是在張府的家宴上說過的。

張林海點頭,又看一眼喬士京示意繼續,于是便輪到紹良生這邊。

“至于這位武小姐,”喬秘書還是寥寥幾句,倒是不偏不倚,“也是我們查大少爺下落的時候發現的,從前是大華舞廳的舞女,聽說跟馮雲認得,才派了門徒盯梢,這麽巧看見姑爺去找她。大約是盯梢的兩個人回來吃酒說漏了嘴,這才傳到大小姐耳朵裏。”

張頌婷聽見馮雲的名字,已是一驚,更加确定自己這回被人當了槍使。

“頌婷,這件事你可是……”邵良生又向她求援,聲音打了顫。

“爹爹……”張頌婷終于開口,似是要替丈夫辯解。

“你住嘴!”張林海已然打斷了她,“從前女婿是半子,如今就是頂一個兒子了,這話是你說的吧?”

張頌婷渾身一跳,急忙辯解:“是幫裏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又不好當面駁了人家的面子……”

話說到一半,她便閉上嘴巴,兩只眼睛盯着紹良生微一搖頭。這是她男人,卻也背叛了她。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唐競的手必定不幹淨,但似乎也犯不着為了邵良生的作為擔保,把自己也搭進去。

紹良生見老婆不響,又不敢把事情全部抖出來,一時間也是急了,只好盯着唐競:“我說唐律師,你與周小姐可不是這三言兩語就能解釋得過去的,不如找得勝過來,我們四方八面問個明白……”

唐競聽着他問就笑起來,打斷他道:“說起這位周小姐,真是天曉得。我從聽說自己要跟她結婚到辦完婚禮不過三天功夫。為了娶她,追了一年多的女朋友與我分了手,福開森路那邊蘇錦玲也跟我鬧。當初贖她出來,還是商會朱律師當的中人,前幾天又剛請了他當說客,好不容易才把人哄住了。你每天找人跟着我,不會連這事都沒看到吧?”

邵良生沒想到他都知道,一時怔了怔。

唐競輕哼一聲,繼續說下去:“我本來覺得,我與周小姐結婚是張帥的意思,外長做的證婚人,怎麽也得維持着做個門面。但你要是對我有懷疑,這頭寶益的交易一完,我跟她立即登報離婚。之後,我也不在上海呆了……”

“你要去哪兒?”張頌婷打斷他問。

“這件事,頌堯回來之後不久,我就跟張帥提過,”唐競回答,“我那女朋友已在紐約,司徒先生那裏總有我一碗飯吃。”

“這可是你說的……”邵良生看着他道。

“你閉嘴!”張林海卻已然開口喝止,又轉向唐競,“你也是,氣話不要講。”

在場的人都品得出這語氣中的分別,唐競卻沒有多少慶幸,今日這番對峙是他存心安排,但就憑幾句話并不可能将自己洗脫幹淨,唯一的辦法只有讓另一方顯得更髒。

他知道,這事還會繼續再查,但再問下去就是張家的家務事了,便起身對張林海道:“張帥,寶益那件案子眼看就要過堂,我事務所裏還有公事,如果沒別的要問我,我這就先走了。”

“你去吧。”張林海點頭,面色平靜,卻是愈加駭人。

唐競轉身走出去,張頌婷朝外面望了一眼,亦跟上幾步道:“唐律師,方才說這婚結得這樣為難,可小公館的娘姨們都說,你與周小姐要好得很啊。”

唐競聽見這話停了腳步,回頭又笑了笑,答道:“頌婷,你是女人,大概是不懂,不如回去問問你家邵良生,給他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他要不要?我不過就是嘗個新鮮罷了,你要我成仙啊?”

“頌婷!”張林海又喝了一聲,張頌婷這才作罷。

唐競推門出去,門一開就看見周子兮正轉身要走,也不知已經在外面站了多久。

“你怎麽在這兒?”他叫住她。

“方才有電話過來,說你在這裏……”她慌亂地解釋。

身後的門還未關上,唐競回頭,就看見張頌婷。他只得淡淡應了一聲,徑直走出去。

“今天回來吃飯嗎?”周子兮幾步追上他問。

“你不用等我。”他回答,并沒有放慢步子。

“我問你今天回不回來?”她拉他的衣袖。

“你回去呆着吧,沒事別到處亂走了。”他抽出手來,只留下這麽句話。

孤島餘生 14.1

唐競走出錦楓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長巷盡頭,依舊守着幾個穿皂色褲褂的門徒,看見他便一抹帽檐,算是致意。他恍若未見,坐進車內駛離,始終沒有回頭。

車子開到福開森路公寓樓下,他下車,搭了電梯上去,伸手叩響蘇錦玲的房門。

房內,蘇錦玲開了門,看見是他,眼中起初透出驚喜,可随即又覺得他神色不對。

“出什麽事了?唐律師……”她問。

唐競并未回答,只是走進去,反手關上門。

“錦玲,”他看着她道,“有件事,要請你幫我。”

蘇錦玲亦看着他,神情尚且迷茫,卻已然點了頭。

與此同時,錦楓裏小公館內,周子兮正獨自坐在餐桌前面,桌上擺着飯菜,已經涼透。

廚房裏的幫傭拉了娘姨講話:“今天這是怎麽了?要等到幾點鐘才算完啊?”

“誰知道呢?”娘姨朝外張望一眼,“唐律師每日都是不回來吃的,今朝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就這麽鉚上了。”

周子兮隐約聽見,知道這戲也是做得差不多了。不是要她做個錯付了終身的怨婦嗎?她做給他們看也就是了。可心裏這麽難受又是怎麽回事?想動筷子,卻全無胃口,想站起來回房,整個人竟像被定那裏,久久動不得。她不禁自嘲,自己這演技真是好到了假戲真做的地步。

領頭的娘姨到底資格老,壯了膽挨過去問:“太太,飯還吃不吃啊?”

周子兮這才緩過來,起身就要走,卻不慎拉到桌布,盤盞落了一地。

“啊呀……”娘姨叫了一聲,臉上厭棄,卻也不能說什麽,只得蹲下收拾。

周子兮也下意識地俯身去撿,手被碎裂的瓷片劃過,一時并沒有什麽感覺,像是等了許久,血才慢慢滲出來。她一聲未吭,只是合攏雙手,握住了那一處,就好像犯了錯,在掩蓋罪過。

而在錦楓裏深處,張府內院,武麗莎已被布袋蒙了頭,由着一名皂衣打手提着雙臂拖出去。幾步之外,另一個皂衣人正用同樣的手法收拾邵良生。

“頌婷……”被堵上嘴之前,邵良生只來得及喊這一句。

隔壁院子房內,張頌婷分明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她知道邵良生早晚會把一切都招出來,但信不信,全憑爹爹的意願。如今的張林海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而且還可以更少的。

手邊小幾上擱着一架礦石無線電,此時喇叭裏正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張頌婷聽見,臉上漾出一個笑,那表情倒是與父親尤其相似。她打鈴叫來貼身的娘姨,開口吩咐:“看來小公館的廚子不行,你去跟那邊管事的說一聲,從明天起,中午那一餐,還有下午點心,吃的喝的都由我這裏送過去。”

娘姨垂手應下,這才退下去。

唐競在福開森路連着住了兩日,邵良生那件事才算問完。張林海差人來事務所找他,把他叫回錦楓裏。

來人挺客氣,一路上與他閑話,說這姑爺大概是不好了。武麗莎的事情已經問清楚,她與馮雲确實都在大華飯店的舞廳裏做過舞女。兩年前,武麗莎跟了邵良生,這日子不僅能跟張頌婷小産對上,也能跟張頌堯上一次回國的日子對上。而且,邵良生也已經承認,就是他将馮雲介紹給張頌堯認識,只為拐得這位大少爺不學好,他自己便有機會取而代之。

唐競聽聞,并不覺得意外,所有的事情果然都栽在紹良生頭上了。張頌婷再怎麽樣總歸還是女兒,也是張林海如今唯一的血親。換掉姑爺容易,女兒卻是另一回事了。

是夜,張府,又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許久未見的張太太也終于露了面,不知是不是因為無心梳妝,面色晦暗,頭發一下子白了大半,不過五十幾歲的人看起來竟像是個古稀老妪。

邵良生卻已經不見了蹤影,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仿佛根本沒有過這個姑爺。張頌婷倒還是老樣子,母親如今不管事,張府裏面便都是她當家,迎客布菜全是她張羅,十分得力。

周子兮也被請了來,位子和唐競的挨在一起。唐競自然知道,張帥安排這頓飯,面子上就是既往不咎,以後好好過日子的意思。內裏還有什麽,可就不好說了。

戲既然已經開鑼,就只得這樣演下去。兩夫妻見面打了招呼,便沒再說話。他坐在她邊上,甚至不怎麽看她,只是暗暗覺得她瘦了些,氣色也不好。

“唐律師,”飯桌上,張頌婷忽然開口,“我說你也是該把福開森路那位電影明星讨進來了,否則子兮一個人多孤單。我看她成天就關在房子裏看書,要是兩姊妹,也有個道伴。”

這話一出,唐競便看見身邊周子兮的手顫了一顫,但他只能笑,淡淡回答:“等她開學去讀書就有事情做了。”

張頌婷那邊卻還沒完,又問桌上其他人:“《舞場春色》你們看了沒有?就是那個在裏面演反派的蘇錦玲,雖說是四馬路出身,到底也是憑着這部戲紅起來了,報紙上都寫她是銀幕第一妖女,倒是貼切得很。”

說罷,她又看一眼唐競,道:“你說是不是,唐律師?”

唐競仍舊笑了笑,并不理會。也是難怪,他根本不知道蘇錦玲妖在哪裏,只知道那頓飯周子兮幾乎什麽都沒吃。

席散之後,張林海先差人送了周子兮回小公館,然後又跟從前一樣叫唐競進書房,說的自然都是生意上的事。只是這一次,張帥讓頌婷也在旁邊聽着。意思很明白,女婿雖然不好,但女兒總還是女兒。

等到正事說完,三個人從書房出來,張林海忽然對唐競說:“外面随便你怎麽玩,老婆還是要哄着點的。”

唐競只是輕輕笑了聲,道:“實在是沒意思得很,不曉得同她說什麽。”

“小夫妻嘛,還要說什麽。”旁邊張頌婷插嘴。

張林海睨她一眼,她倒是比從前安分,即刻閉嘴作罷了。

唐競想,張帥那番如何禦下的箴言大約也已經傳授給這個女兒了,看效果倒是比上一次好了一點。

待這父女二人走開,他才在夜色中控制着自己吐出一口氣來。今夜,他總算可以回去了。

離開張府,回到小公館,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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