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競便去書房做事,直到深夜才上樓進了卧室。房內沒有像從前那樣亮着燈,周子兮已經睡下去,背着身。

唐競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她不動,還是閉着眼睛。但他知道她醒着,因為她在抽泣。他拉她起來,看着她,雙手捧着她的面孔,用指腹抹去淚水。這個動作卻叫她愈加難過,眼淚無論如何也擦不完,只得埋頭進他懷中。他便這樣抱着她,只望她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她聽見了,卻想起他們的一夜夜來。比如婚禮之後,兩人頭回睡在一起,她發現自己甚至連他的酒氣也不讨厭。還有第一次他給她的疼,那是真的疼,卻疼得心甘情願。此時回想,只覺自己昏了頭,想不通這都是什麽毛病?

她愈想愈是委屈,動手推他,簡直要跟他打起來。可他卻也不松手,只是把她揉在懷中。她力氣不抵,更加氣憤,到後來索性也不掙了,手腳并用整個人纏上去,扯開他的衣服,張嘴就咬。她下嘴挺狠,但他沒有躲,也不做聲,就讓她結結實實咬在他肩頭。

完了事,她默默坐在床上,釘被她拉下來紐扣,釘得一團糟,又用剪刀剪掉。他靠在邊上陪着她,知道她焦躁,怕她傷了自己,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剪。她這才停下,攀上他的肩看那處傷口,一個完整的牙印,有的地方破了皮。他被咬的時候不聲不響,這時卻是嘶的一聲。她知道他成心,卻還是心疼了,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又低頭吻上去。

那雙唇柔潤,難以言喻。他只覺肩頭又痛了一下,連心裏也是。疼痛細碎得不值一提,卻叫人刻骨銘心。一時間,他便被一陣溫柔的浪淹沒,什麽都忘了,一把撈了她過來,又将她據為己有。動作猛烈,不似從前,倒像是在報剛才咬他一口的一箭之仇。也是怪了,她反而喜歡他這樣,像是把她當作一個對等的女人,而不是一個百般護着的孩子。這念頭又叫她昏了頭,一切都心甘情願了。

夜半,她因為一陣胃痛醒來,這幾天總是這樣,從他離開的次日開始。

那天,她吃過中飯吐過一次,吐得一幹二淨,莫名其妙。要不是因為日子不可能,她差一點當自己有孕。娘姨倒也沒有欺負她,請了一位西醫過來。大夫說只是伏天害胃炎,不嚴重的病,藥也不必吃,當心飲食即可。

确實是她自己沒有好好吃飯,但還是氣他氣得要死。她也知道他是在做戲,卻不知這戲做到哪一步才算是恰到好處。而且,她對他的信任又該有多少呢?

這一句話,他走了多久,她便問了多久。一睡就是大半日,整個人總在消極和焦躁之間搖擺。

有時候不講道理,有時也自我開解,承認自己也有錯,曾經可以好好說話的時候沒有好好說話,盡想着使詐了。搞得兩個人不算包辦婚姻,也不是自由戀愛,突然就被圈在一起,命都可以交代給彼此,相互之間卻幾乎一無所知。

再有時,又卑微到最低處。就像此刻,她趴在他身旁,耐心忍過那陣已經習以為常的疼痛。半夢半醒之間,一個念頭在腦中滑過——就算他假戲真做又如何呢?

從前他關着她的時候,她好像也這麽想過。想完了,又疑心自己是不是瘋了。

孤島餘生 14.2

次日一早,唐競醒來,發現周子兮還是像從前一樣偎在他身邊睡着,抱着他的一條手臂。這樣子叫他很是安慰,一動不動地看了她許久,直到她也醒了,一雙眼睛望着他。現實如他,這一刻竟也做白日夢,比如時間停滞,或者世界傾覆,一夜之間只剩眼前這一隅狹小的化外之國,供他們兩個人藏身其中。

等到推門出去,外面照樣到處都是眼睛。難得一回,兩人一同坐在小飯廳吃早飯。周子兮稍微吃了些,叫娘姨拿藥水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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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藥?”唐競忍不住問一句,沒能演好這個漠不關心的丈夫。

周子兮倒是比他老練,冷冷笑了聲,答:“我病都好了,藥都快吃完了,你倒曉得問了。”

旁邊娘姨看他被駁了面子,好心圓場似地解釋:“太太前幾天胃不舒服,請過醫生,今天最後一頓藥水。”

唐競不理,也不便再問,只留着些心眼,默默記下瓶子上的藥名與醫生名字。等到了事務所再抄在紙上,托鮑德溫去跟相熟的美國醫生打聽。老鮑什麽人不認得,這種事根本不在話下,很快就得了回複,開藥的大夫是地道西醫,藥也确實是治療急性胃炎的。

唐競這才把這件事放下,又去麥根路見朱斯年。

華商紗廠同業會被訴的案子開庭在即,他交代完自己的準備,不免對朱律師說出那個擔心來:“張帥的意思是要速戰速決,如果一堂審不完,錦楓裏很可能會派人去找那幾個原告。有幫派出面,要那些投機商撤訴也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情。”

但朱斯年卻只是笑答:“這些你不用管,只要考慮官司怎麽打就行了。”

唐競只覺朱律師故作神秘,是存心試試他斤兩的意思。但他對這位師兄卻又是信任的,此人風月場上或許不着調,但法庭上的事從不會出錯。

見過了朱斯年,唐競又與被訴的另外四家紗廠老板碰面。

那是在商會的俱樂部裏,申成紗廠容老板,大統廠吳老板,恒新廠徐老板,以及博豐廠聶老板都到了,滬上紗廠同業會的幾大巨頭算是集聚一堂。

生意人總歸講究和氣生財,這幾位老板中也有怕事的,比如恒新與大統的兩位就主張破財消災,但申成廠容老板與博豐廠聶老板不肯,定要把官司打個明白。

唐競自然不能說這官司是他自己找來的,只能把此舉的最終目的解釋給諸位聽:“自從華商紗廠同業會成立貿易公司,通過收買出清積壓紗維持紗價以來,頻頻有投機商人到交易所以及紗廠鬧事,惡意敲詐,此番他們聯合起來将我方告上法庭,看似麻煩,卻是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機會。”

“如何解決?”博豐廠聶老板是個火爆脾氣,已然拍了桌子,“給他們錢嗎?當初那幫投機客幾次找到我廠裏,我就同他們說過了,這種事情要我拿出一分錢都不是生意經!”

“聶老板不要急,”唐競出言安撫,“我方其實只需在堂上将事情講清楚,但不接受任何賠償要求,官司随它拖一日是一日,拖到那些投機客無力應付即可。”

“要拖?這還不容易麽?”申成廠亦有代表律師到場,此時也說了話,“只要關照廠裏與家中都不接文書,法院只能公告送達,那便是六十日将近兩個月的公告期。等到公告期滿,諸位老板再找個在廬山避暑,返城途中忽染急病之類的理由拒不到庭不就成了?眼下正值暑熱,租界法院那幾位洋老爺也要外出避暑度假,定會理解。這再要排期開庭,怕是得西歷新年之後了。”

唐競卻是笑答:“辦法倒是可以,只是未免太刻意了。而且我方的目的是為了向社會各界自證清白,如此舉動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那唐律師打算怎麽辦呢?”申成廠的容翰民老板開口。在座的諸位都知道唐競既是寶益的代表律師,又是周家繼承人的新夫婿,話說得雖然客氣,語氣中卻多少帶着些調笑的意味。

唐競并不在意被這幾位滬上聞名的大老板看作拆白黨,只将近日在交易所內調查的所得細細交代。

聽他說話的幾個人也都多少見識過此地的商事訴訟,眼下民法雖已有通則,但各項下的細則尚在一個個推出,平常打商事官司要麽大而化之高來高去,要麽博弈詭辯,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之外的人脈關系,如唐競這般當真從證據入手,絲絲入扣做着水磨工夫的确是少見。片刻下來,衆人已然服氣,只聽着他說,頻頻點頭。

“這麽看來,唐律師說的的确有道理,”容翰民最後道,“與其任由掮客鬧事敲詐,還不如就此上法庭說個明白。我們紗廠同業會收買積存棉紗,自行出清,本就是為了回應日本紗廠傾銷,将紗價維持到正常保本标準之舉。眼下時局緊張,保存民族工業實力已是當務之急,不光棉紗,還有面粉、糧油、金屬,同樣也在交易所裏交易。所以諸位也不要怕事了,我們就給滬上實業界帶個頭,同時也請報界造勢,把這道理說個分明。”

衆人紛紛附和,唐競只笑了笑,不好意思居功,這辦法與其說是他想的,還不如說是朱斯年的啓發。他所做的一切,說穿了只是為了暫且保全寶益。而朱斯年作為商會大律師,考慮的卻不僅如此。一次出手,可謂一舉數得。

你得記着自己是律師,別跟粗人比拼命。他又記起朱斯年說的話。的确,一樣要應付敲詐與鬧事,那還不如公堂上見。

只是他這位師兄究竟準備如何與錦楓裏抗衡,不讓這案子草草完結呢?

當然,自古朝廷都有人反的,幫派更不必說了。對方背後是哪一方勢力,他心裏已有推測,就連訴訟策略也是就此得出的。

只是有一件事,唐競聽過容翰民的那番話才想明白——張林海為什麽對寶益這麽一家并不太賺錢的紗廠如此看重。

離開商會俱樂部的一路,他始終想着這個問題。張林海任着少将參議,在軍中頗有人脈,恐怕早已料到中日必有一戰。眼下雖然是日本棉紗緊俏,中國紗滞銷,但若中日開戰,棉紗便不僅關系到民生,更将成為重要的軍需物資。軍方不可能采購日本棉紗,到時候中國紗的價格一定飛漲,誰手上握有最多紗錠,一包紗賣多少錢,便是由誰做主了。

回到小公館,又是早出晚歸的套路。有時候連唐競自己都不知道這戲要怎麽演下去,倘若兩個人真的只是因為利益突然結合,在如此情境之下,又應該如何表現。他與周子兮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錦楓裏衆人面前互相避而不見。

幾日之後,周子兮去法政大學參加入學考試。很快放榜出來,成績不好不壞,合格錄取。

唐競收到消息,總算松了口氣,婚禮上對吳予培承諾過的事總算有一樣可以做到了。在他的設想中,等到開學之後,周子兮去學校讀書,便可以有些自己的事情做,交上幾個朋友,不至于整日悶在家裏。但想到她在外讀書,他又隐約有些憂慮。她是被關着,才跟了他的,一旦有更大的世界擱在她眼前,有些事很可能就此變了。

而周子兮接到法政大學的錄取信,卻無有太多的歡喜。

盛夏的上海酷熱,張林海已去廬山避暑,當然也是為了軍中那些人事交際。

張頌婷卻仍舊留在錦楓裏,三不五時來小公館轉轉,有時還帶着父親身邊最不得寵的一個姨太太。姨太太雖然年輕,卻自持是長一輩的人,說的話總是尋常婦人見到新嫁娘的那幾句——肚子有沒有動靜?沒有?那可得趕緊。

周子兮不怎麽搭理,也從不應她們的邀請去張府做客,但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本還有備考這樁任務,如今也應付過去了。

勞倫斯的那本《彩虹》她已經長遠不看了,書丢到了哪裏都記不起,想起自己曾經對大學的向往,竟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那麽遙遠,那麽無稽。

八月,投機商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案子正式開庭,第一次過堂還是在租界臨時法院。

庭審還未開始,《申報》上已有相關消息與時論文章登出來,當日便也有記者旁聽,但與之前鄭瑜那種香豔案子,或者吳予培的大公案相比,社會影響就完全不能同日而語了。

那是夏末的午後,天氣溽熱,公堂上的衆人也是昏昏欲睡。

推事宣布開庭,原告律師陸榜生先站起來講話,倒是很簡短的幾句,狀告華商紗廠同業會壟斷市場,操縱市價,進行投機。

輪到被告方應答,唐競一上來便否認了所有指控,表明紗廠同業會組織貿易公司收購棉紗只是為了穩定市價,避免投機,而非壟斷操控。

既然雙方各執一詞,推事便叫了當事人上來問話,第一個問的就是申成廠的容老板。

這容翰民在法庭上仍舊鎮定自若,将紗廠同業會成立貿易公司的經過與初衷說得清清楚楚:“這公司是在去年8月間成立的,業務也很簡單,就是每天在市場上看行情收進棉紗。等到交割期,再由我們這五個廠按照各自紗錠的數量負擔收購的份額,各廠自己設法銷售。我們為了避免外界猜疑,也不想被投機者乘機利用,從來不守秘密,對于掮客、經紀人以及往來客商也從不回避,并且議定不得将收進的棉紗重新紗交,每包紗都打上‘不得紗交’的印記。這樣做的目的也只有一個,就是出清交易所倉棧裏的積壓紗,純粹是想收一收當時投機客長期抛空坐收其利的勢頭,讓市場回到合理價格,解救華商紗廠所處的困難境況。”

容翰民說完下去,陸榜生起身道:“紗廠同業會的貿易公司于去年八月成立至今,專門在交易所做多頭,導致棉紗價格每包上升8至10元,這不分明就是壟斷市場,操控市價嗎?”

唐競卻只字不提交易所的事,反而呈上一組數字,細細比較滬上各家紗廠的紗機、紗錠、産量、銷量以及雇員人數。

陸榜生聽得不耐煩,插嘴笑問一句:“唐律師,我們今日所訴之事與這些何幹?”

唐競停下來,轉身看着他反問:“請問陸律師,何為壟斷?”

陸榜生不懂此處的邏輯,但又不能不答,滞了滞方才開口:“壟斷……便是獨占市場。”

庭上推事聽得也有些糊塗,但旁邊陪審的英國領事卻已是一笑。

唐競正中下懷,倒也不嫌麻煩,開始解釋何為壟斷:“漢語壟斷一詞源于《孟子》——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原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縱貿易,或又稱禁榷,譬如鹽、鐵、茶,自古便是官營壟斷。

“倘若整個行業中僅有唯一或少數幾家廠商生産銷售該項商品,且無有任何相近的替代品,其他廠商想要進入該行業都極為困難甚至不可能,這樣的市場才可成為壟斷。在該市場中,幾乎排除所有競争因素,壟斷廠商才可能控制和操縱市價。

“而滬上的棉紗乃至整個紡織品市場有英、美、中、日數十家廠商,總共上百萬枚紗錠,産品在紗交所自由交易,完全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項标準,請問被告五家華商紗廠如何實現壟斷?”

陸榜生不知如何回答,便也試圖擺出數字:“唐律師說了這麽多,皆為書本理論,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自從去年紗廠幫成立貿易公司收買棉紗以來,交易所紗價确是一路上行。”

唐競卻只是一笑,繼續自己方才的話:“綜上,原告方指控華商紗廠壟斷市場,實乃違反經濟學原理,完全就是無稽之談。至于操控市價,我們接着再來講。”

而後便又呈上賬簿報表,開始分析各家廠商機制棉紗的成本結構。

“眼下日商紗廠均采用豐田牌紗機,乃市面上最新,甚至英美紗廠都要收買豐田式機器進行仿造,且日商背後有財閥支持,資力雄厚。而華商紗廠多是英國或德國機器,靠銀行業放賬維持運營,利息又占去一成。以一包20支紗為例,華商紗廠的工繳為30至35元,日廠只需18至20元……”

“唐律師,今日庭上争議與日商又有什麽關系?”陸榜生再次打斷。

唐競卻只是笑答:“陸律師方才所說紗價上漲8至10元便是與日商有關。”

随即又呈上書證,既有交易所買賣記錄,也有市況電報,總共五箱,至少上萬頁。

“在這些交易記錄與市況電報中可見,”唐競解釋,“華商紗廠貿易公司收買積壓紗前後共8個月,比較同一時期東京商品交易所棉紗價格,可以看出日方在華銷售棉紗的價格實則已經低于其國內交易價格,應當視為掠奪性定價之傾銷行為,也只有資産雄厚,且處于市場支配地位的日商,才可能做到如此打壓市價。與之相較,華商紗廠的行為只是為應對傾銷而采取的自保之舉。”

而後他又叫幫辦送上更多書證,繼續道:“至于紗價上漲,也并非是今日價格高企,而是去年紗價低得反常,亦是五月北方慘案的餘韻,反日會加收日紗兩成作為救國基金,陸律師可以照着每包棉紗的單價算一算,是否就是8到10元的價差?”

說到此處,對方律師陸榜生已全然懵了,一半是因為唐競所說的話,另一半也是因為那十幾箱書證。他本就是打算來讨價還價的——我說五十萬,你說太貴了。那我退到四十五,你看行不行?卻不想遇到一個人這麽認真一條條地與他講道理,且這道理說得他半懂不懂,若是想要找一個反駁的契機,似乎就得将這些呈堂的書證全都看一遍。

“方才提到的文書與數字均已呈交庭上,靜候原告質證。”唐競果然這樣總結,說完便在被告席位篤定坐下。

此時天色已近日暮,庭上推事與陪審官看着這場面都知道這一堂是絕對審不完的,兩廂商量了一下便就此宣布休庭,擇日再審。

案子沒審出個頭緒,但紗廠幫想要說的卻是都說了,更因為沾上了日本紗傾銷這一情節,被記者一寫也是忽然紅了起來。一時間,交易所內的本紗價格一路高開,至第二次開庭時,每包竟已高于日紗十數元。

孤島餘生 14.3

訴華商紗廠同業會案,第一堂審得半途而廢,擇日再開。

唐競打電話去廬山報告,張林海聽了倒也不太意外。誰都知道夏季租界裏那班老爺本就是不做事的,原也沒指望一堂就能審完。而且,第二次開庭的日子已經定下,就在九月初。唐競說,到了那個時候,這官司一定可以了結。

案子一拖便是一個月,日紗傾軋本紗,投機客趁機做空的來龍去脈倒是被報紙寫出來,廣為宣傳。這樣的結果,正是唐競想要的。

他囑咐事務所的幫辦整理庭審記錄,以及報紙上的相關報道,一起帶回小公館給周子兮看。為了應對傾銷和投機,華商紗廠同業會成立貿易公司出清積壓紗,是她兄長生前參與過的最後一件大事。唐競想,周子兮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安慰。

但那一日,他難得傍晚就回到家裏,卻聽娘姨說,太太還在樓上睡着。

等到晚餐時,仍舊不見她下來。

唐競還沒說什麽,娘姨卻多嘴解釋一句:“天氣熱,大概是滞夏,太太下午用過點心就在樓上歇着,沒有胃口吧。”

“那就送一點上去。”唐競只得随口吩咐一句。

娘姨照辦,分出一盞湯水,葷素兩樣小菜,并一小碗米飯,用托盤裝了拿到樓上去。

挨到晚了些,唐競才回卧室。周子兮倒是已經起來了,剛洗了澡,穿一件白綢子睡衣,披着濕發。唐競見她精神不錯,這才放下心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給她看自己帶回來的報紙和庭審記錄。周子兮索性把毛巾給他,讓他替她擦頭發,這樣她才騰得出手來翻報紙。唐競樂得服務,送佛送到西,連飯也一起喂了。

夜深,兩人睡下去。周子兮卻失眠,恍然看見這一夏的時光在她眼前流過去。

漫長又短暫,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從來不知道時光也可以是這樣的。

直至夜半,她總算入夢。那夢裏,是周子勳在對她說:“現在,你知道了吧。”

九月,訴華商紗廠同業會案第二次在租界臨時法院開庭,旁聽席上的記者比上一次多出許多,更有不少民衆聽審,甚至還有反日會在法院門口拉出“抵制日貨,橫幅來。

這一回,對方陸榜生律師坐在原告席上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像是已經把那十幾箱書證看完,并且抓到了被告方面的大把柄似的。

果然,推事才剛宣布重新開庭,陸榜生便向庭上指出:“唐律師上次提交的書證中有連續數日的市況電報存在錯譯,東京交易所的棉紗市價譯文與原文不同,懷疑是被告方面存心錯譯,試圖掩蓋他們投機的事實,實在不可采信。”

說罷便呈了那幾份電報上來,原文均是日文,與中文譯本一一比對。

“比如這一份,”陸榜生當庭展示,面有得色,“原文為‘ハ日一日’,正确的翻譯應當是價格‘日益’上漲,譯文卻成了價格‘八月一日’上漲,這麽一來原本只是描述趨勢的詞語就變成了言之鑿鑿的日期。”

唐競在旁邊看着,做出一個意外的表情。那陸榜生看見,愈加自得起來。

唐競這才起身解釋:“自去年六月之後,交易所換了新任理事長,開始将每日市況電報翻譯公示。我方提交的所有市況報告,包括其中譯本,都是紗交所公示的版本,若有錯誤也是交易所方面的疏漏,并非我方故意。如有懷疑,盡可以去交易所檔案室查找原件比對。”

那陸榜生倒是沒想到這一節,當下也是一滞,卻又是被頂在杠上,只得對推事道:“我方懇請庭上追加棉紗交易所為訴訟被告,追究錯譯電報,助長投機的責任。”

“你确定?”推事問了一句。

“是。”陸榜生回答。

推事又看他一眼,轉頭與身邊英國陪審官商議。

唐競臉上無有表情,心裏卻是要笑出來,這案子第二堂也是審不完了。

果然,這一堂又是草草地退了。時間尚早,唐競去麥根路見朱斯年。

朱斯年已然聽說了庭審的情形,看着他笑問:“十幾箱數萬頁的書證,你怎麽知道陸榜生必定會看見那幾天的市況電報?”

“因為我去律師公會查過他的履歷,知道他留學日本。”唐競笑答。那幾萬頁書證中大多是英文文書,相比之下,日文資料要少得多。他相信,若是那些日本話裏出了錯,一定是會被發現的。

“什麽時候審第三堂?”朱斯年又問。

“不要來問我,”唐競回答,“現在怕是連租界臨時法院的英國書記官也在扯頭發。”

這裏面的妙處,朱斯年怎會不懂,不禁哈哈大笑:“紗廠在租界,交易所又是隸屬華界特別市政府管理,這下一堂要在哪裏審确實是個問題。”

唐競也是十分篤定,朱斯年見他這樣偏又來招惹,問:“現在不擔心錦楓裏逼原告撤訴了?”

“不擔心,這案子撤不了。”唐競說了滿口話,笑看着朱斯年。

“你倒是說說為什麽?”朱斯年亦看着他。

唐競也不兜圈子,直接回答:“原告那幾個投機商身後是日本人。”

“你小子果然聰明,”朱斯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這裏面的淵源說出來,“這幾個人早已去過數家紗廠敲詐鬧事,你那時既然正尋着一樁官司,我琢磨着還不如介紹一個親日的律師給他們,到公堂上鬧去。至于鬧不鬧得出名堂,可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了。可惜他們運氣不好,碰到你……”

朱斯年說着又笑起來,極其高興的樣子。

唐競看着朱斯年,忽然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位師兄面前,他總覺得整個人都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炫技的味道。

回到事務所,唐競又致電廬山,向張林海交代庭審的經過,而後又兼認錯。

“是我疏忽了。”他這樣說。

張林海只是聽着,靜了許久方才開口道:“行了,就等消息吧。”

這樣淡然的态度,反倒讓唐競覺得有一絲不祥,但究竟是怎樣的不祥,他自己也不知道。畢竟官司正照着他原本設想的節奏進行,法院管轄權存在争議,便使得一樁普通商事糾紛變成華界官家與租界洋人的問題,這一拖就不知會拖到什麽時候去。

其中多出來的時間,便是他與周子兮的,只是多一點,也是好的。

第二天,便是法政大學開學的日子。

唐競另外雇了汽車,每日接送周子兮往返。早上看着她離開,又是一身女學生的裝束,他十分安慰,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天一天,一點一點。

汽車上的周子兮卻并沒有太多欣喜的感覺,若是認真算起來,其實她離開學校也不過兩個多月,倒像是隔了五年十年那般久遠。

初秋的早晨,陽光明豔,甚至叫她覺得有些刺眼。汽車開出去,一路車水馬龍,整個城市抛棄了她似的活起來,各種聲音響得刺耳,突然得心悸。她莫名懷念起這一整個夏天的午後,心想還不如躲在那裏,永遠都不出來。

漫長又短暫,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從來不知道時光也可以是這樣的。

腦中又轉過這個念頭,只是這一回,是光天化日。

而周子勳又一次在她身旁出現,對她說:“現在,你知道了吧。”

也是在那一天,唐競在事務所接到一通電話,是張林海對他說:“我這裏有些急事,你坐今天下午的火車到廬山來吧。”

究竟是何是由,沒有說明。此行匆忙,他趕回小公館去準備衣物,只給她留下一張字條:公事去廬山,暫不知歸期。

孤島餘生 15.1

開學第一日的下午,周子兮最後一堂課沒上完,就被送回了小公館。

最初的感覺只是冷。九月份的天氣,同班的女學生們都還穿着半袖夏布旗袍,她自己也是一樣,午後坐在教室裏,隔窗就是鋪滿地的豔陽,她卻周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寒戰。

而後又是困倦,無名噬骨的癢,以及一陣陣心悸。

在醫務室等了許久,被送上汽車時,她已涕淚橫流,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到小公館她躲了一夏的那個房間裏。至于為什麽要回去,回去了又能怎麽樣,她根本無暇去想,又好像早都已經知道了。

車上的一路又長得好似一生,她不得不躺下去,卻差點滑到座位下面。司機在前面看看到,吓得要停車,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大喊:“快走,馬上回去!”

車子開進小公館,她踉跄着下來,爬上二樓,撞進那扇房門,倒在床上。

也是怪了,一句話不用她說,娘姨已經将點心送來。碗盞還未來得及擱下,她搶過去,囫囵吃了,一點不剩。湯汁順着嘴角流下去,一直流到身上,她渾然不覺,食不知味。

“這麽多吃下去,不會出人命吧?”有人在旁邊問,是那個姨太太的聲音。

她這才注意到房裏還有別人。是張頌婷來了,就站在幾步之外,正居高臨下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毛病?老是人命人命的,”大小姐開口笑罵,“這是外國酊劑,又不是大煙膏,本就是用來吃的,不是燒的。”

“我這不是怕她受不住嘛……”姨太太辯解。

張頌婷還是嫌她大驚小怪:“子兮只有頭一回吐過,這都吃了一個夏天了,少了沒有用。”

她分明聽見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聽到,只覺周身漸漸暖過來,好似有一只大手,正托着她慢慢升起。而後,便是那熟悉的感覺,時間變得颀長,卻又一瞬即逝,一切願望都已圓滿,前後顧盼,空空蕩蕩,她想哭,淚未曾落下,又忽然想笑。

“子兮,”一個聲音問她,“唐律師是不是待你很好?”

“是,他待我很好。”她答。

“他什麽時候跟你說他喜歡你?”那個聲音又問。

“公元五三零年。”她又答,臉上露出笑容。

“什麽?”那聲音不懂。

她不解釋,兀自說下去:“優士丁尼皇帝命他的司法大臣特裏波尼安編著法律,将匿名修訂了一千年古典文本摘錄進五十卷的《學說彙纂》裏……”

時光回到租界臨時法院外的點心店裏,吳先生正對她解釋羅馬法的由來,她聽着,偷偷看一眼唐競。他剛剛踩過她一腳,她又踢回去。他不高興,她卻挺高興。

就是在那個時刻,她确定,他是喜歡她的。

“Nautae,Caupones,Stabularii. Nautae,qui navem exercet……”她繼續回憶。船東,旅店主,馬廄主。船東,意即經營船舶者,對船上乘客任何物品的喪失或損害承擔嚴格責任……這是《學說彙纂》裏的一章。

“這說的都是什麽?怎麽聽着像外國話?”姨太太在旁邊打岔,說着又笑起來,“到底是讀過書的人,講胡話都可以講得你聽不懂。”

張頌婷卻沉下面孔,轉身走出去,只抛下一句:“走吧,明天再來。”

醒來時,夜幕已經落下,神思反倒比白日任何時候都要清明。周子兮在床上靜靜躺了許久,聽着院子裏遠遠近近的蟲鳴,只等着院門打開,有一輛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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