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車沿着車道駛進來。
此刻,所有願望都褪去了,她只等他回來。
直到起身梳洗,才看見他留的字條——公事去廬山,暫不知歸期。她讀了兩遍,終于弄懂意思,失望還沒來得及感覺到,已莫名想起白日裏的一幕。
當時,她只想着回來,現在卻清楚得好似在眼前重現一樣。
她記得自己掩面坐在那裏,兩個女學生從旁邊走過,側目看了一眼。
一個對另一個耳語:“你看她,是不是……?”
另一個掩口回答:“……不會吧?”
她不知道這一聲“不會”究竟是什麽意思,是說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子,怎麽看都不像是道友?還是難以相信她這樣一個道友竟然也好意思同她們一起坐在法政大學的課堂裏?
想到此處,她忽然怕起來。怕他回來。如果他知道了,會做什麽?又會怎麽看她?另一重的絕望就這樣升起來。
第二天,周子兮稱病,放了司機幾天假,不敢再去上學。
午後,又是那個鐘點,先是冷,再是困倦,噬骨的癢,以及一陣陣的心悸。
張頌婷果然又來了,這回學了乖,什麽都不給,只坐着與她聊天。
“想起來實在可惜,壽宴那天,我都沒有看見你。”大小姐感嘆,轉而又問,“夜裏放焰火的時候,頌堯去找過你沒有?”
周子兮搖頭。
“那唐律師呢?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周子兮還是搖頭。
Advertisement
她不記得張頌婷問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否認了多少次。在那種情形下,時間的概念是錯誤的,一秒鐘可以長得像一萬年,但朝窗外看一眼,又會發現天已經黑了,夜幕就像是忽然落下一樣。
深夜的某一刻,她累極了,卻又亢奮到不可能睡過去,恐懼開始蓋過一切身體的反應。她那麽害怕自己會說出些什麽來,在忍耐過了極點之後。于是,她動手砸東西逐客,床頭的臺燈與珍珠母貝鬧鐘統統撸到地下,妝臺上一面鏡子扔過去,撞到床尾跌得粉碎。
可張頌婷什麽陣仗沒見過,只淡然往邊上躲了躲,開始勸她:“你要是不喜歡,戒了就好了。幾年的老瘾頭也不過難受個七八天,你這樣的,三天就成了。”
“至于唐律師,你盡管放心,他這回去廬山,是帶着福開森路那位一起去的,且有一陣不回來呢。”
話說到這裏,張頌婷好像也動了感情,溫聲對她道:“男人呢,就那麽回事,無論老少,也不管是地痞流氓,還是留洋回來的博士,最想要的都是那一套,進門有拖鞋,坐下有茶水,在家說一不二。這一套那些娼妓與舞女最懂,你怎麽可能比得過?”
幾句話說完,又拿過一本電影畫報在面前攤開,裏面有一整頁登了蘇錦玲的一張劇照,正是《舞場春色》中的妖媚造型,後面文章裏寫的便是她從會樂裏贖身出來,拍電影成為明星的經歷。其中自然也有個人物就是唐競,職業,身份,年紀,一切都有,只差指名道姓。
“求你給我吧……”周子兮終于開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
張頌婷看着她,忽然心軟了似的:“吃的沒了,你真要,我只好教你燒煙泡。”
周子兮定在那裏,最後還是點了頭,眼看着頌婷打鈴,而後娘姨端着一張矮幾進來,劃一根火柴,将煙燈點得透亮。她當然知道,一切早都準備好了。她答應了,既是存心讓頌婷得逞,免得再問下去,也是饒過自己。
“現在,你知道了吧。”恍惚間,又是周子勳在身邊對她輕嘆。
是啊,她對哥哥說,現在我知道了,怎麽逃都逃不掉的。
看着床上的周子兮端着煙槍昏昏然睡過去,張頌婷自言自語,原來這就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啊?教會學校畢業,還要去讀大學,這麽多男人使盡手段地要娶,結果也不過就是這樣。
許是這念頭實在令人欣快,張頌婷忽然覺得,這一回,就算什麽都沒問出來,也是值了。
孤島餘生 15.2
一個禮拜之後,唐競回到上海。
這一趟叫他去廬山,要辦的不過就是一宗房産轉移。張帥大手筆,将那邊一座別墅送給滬上警備司令做人情,原本的地契要改名字。事情雖然簡單,但加上來去兩程,也花去整整一周時間。
其時已近中秋,山中避暑的人也都收拾着返城,唐競便是跟着張林海一同回來的。
火車到上海,再換汽車。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自然是先到張府,而後又是積了一個禮拜千頭萬緒的事情。甚至還有人拿着一本電影畫報與他調笑,說他眼光獨到,早早搭上了豔星蘇錦玲。他這才曉得,這件事已在錦楓裏傳遍了。
等到從張林海的書房裏出來,夜幕已經落下。
回到小公館,唐競站在夜色下的草坪上,擡頭望着二樓那扇亮着燈的窗,忽然又覺得其實一切都只是一場徒勞。他的全部策略,以及在公堂上所說的每一句話,不過就是在延長這囚徒般的生活罷了。
直到夜深,他回到房中,見到周子兮。她已經漱洗,換了白綢子睡衣,卻是趴在妝臺邊睡着了。他走過去看,見她胳膊下面壓着一疊紙。
大約是開學後的第一次作業,卷子發下來,又是一個丁等。
這麽巧,他看着分數苦笑,只是這一回不會再有校監去找她的監護人。
他在她身邊坐下,提筆替她改文章,一邊改一邊想,文章其實不差,也不知她又怎麽得罪了先生,搞得人家非要給她個下馬威。
改了一多半,才發覺她已經醒了,一雙惺忪睡眼,伏在桌上看着他,像是一萬年沒有見過,不認得了似的。
他低頭親一下她的唇角,她便紅了眼眶。“這是怎麽了?”他在她耳邊問。
她不語,還是看着他,片刻卻又笑了,側身坐到他膝上,兩條手臂環着他的脖頸,貼着他道:“你回來就好了。”
只這一句,他扔了筆,雙手抱着她,直覺自己是抱着一段淡極了又妙極了的香,溫暖柔軟地裹着他,無處不在,可一松手就會不見。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這囚徒他們還會當下去,且當得心甘情願。
而她,也是一樣的念頭。
就是在第二日,唐競接到朱斯年的電話,請他到麥根路事務所一敘。
電話中,朱律師的語氣似是與尋常不同,唐競知道定是要緊的事情,卻又猜不到究竟是什麽,只是放下手頭工作,即刻前往。
到了麥根路事務所,秘書帶他進了朱斯年的寫字間。
朱斯年确是千年難得一見的正經,請他坐下,看着他緩緩道:“唐競,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但你不要太失望,要記着辦法總是會有的。”
一瞬間,唐競便知道是紗廠同業會的那件官司。
果然,朱斯年開口道:“張林海找了上海警備司令,這案子現在歸軍法處審理了。”
唐競閉了閉眼,久久才呼出一口氣來。他是在利用規則,但有些人偏就是不講規則的。以廬山一座別墅為賄金,商事糾紛也可以上軍法庭。而且,這件事張林海根本沒跟他提過,在這樁案子上,他已經不被信任,或許其他方面也是一樣。軍法處再審一堂,就必定是最後一堂了。
朱斯年見他這樣,試圖安慰,可最終說出來的卻是一個問題:“唐律師,你當初為何會想到學習法律?”
唐競搖頭笑了笑,他并不想說起那個原因,哪怕是對這位師兄。
朱斯年也沒繼續追問,轉而道:“知道我為什麽會學法律嗎?”
唐競又搖頭,等着朱律師說出自己的故事。
“還是有皇上那會兒的事,”朱斯年娓娓道來,“我才十六七歲,已經中了舉人,正少年得意,就等着進京赴會試,再謀個一官半職。當時一位伯父帶我來上海游玩,他在此地開着一間商號,恰好遇上一樁官司。事情的起因是商號向利合洋行訂購英産紅狗牌面粉,等到海運到貨,卻發現那批面粉都已經發紅變質。伯父于是向會審公廨提起訴訟,要求退貨退款。開庭當日,我去會審公廨旁聽。座上的中國法官是隸屬于上海知縣的七品官員,但身邊還有一名英國陪審官,庭上法警亦都是西捕。我就這樣眼見着洋人律師侃侃而談,辯稱合同中所寫的‘紅狗粉’就是這種發紅了的給狗吃的面粉,所以貨物對版,恕不退換。英國陪審官自然偏袒洋行,而中國法官就如傀儡一樣,事實如此清楚的案子,審到最後竟然真的判我伯父敗訴。我當時就想,這留辮子的官我不做了,我要留洋讀書,學法律,做大律師。管它是哪裏的公堂,我一個個給它辯翻過來……”
唐競看着朱斯年,後面那些話幾乎沒聽清楚,只覺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水幕之中,所聞所見與記憶中的畫面交織在一起。比如母親對尚且年幼的他說起這個紅狗粉的案子,以及後來他在會審公廨的舊案卷中看到熟悉的敘述,再到此時此刻,同樣一樁案子又從朱斯年的口中說出來。
也許,只是也許,一切不過就是巧合而已。
也許,只是也許,一切并不只是巧合那麽簡單。
朱斯年也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卻只當他是因為案子移交軍法處的事情氣餒,并未多想。當然,就算是多想了,也不可能想到某個多年前死于一場黑幫槍戰的妓女。
“現在,你也是一樣,”朱斯年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走過去拍了拍唐競的肩膀,“管它是是哪裏的公堂,一個個給它辯翻過來。”
唐競如夢初醒,看着朱斯年,緩緩點了點頭。
離開麥根路事務所,他開車行駛在路上,仍舊覺得方才寫字間裏的對話只是一場怪異的夢境。他想到有皇上那會兒的書寓,以及其中會彈一手好琵琶的清倌人唐慧如,還有後來的淳園,和漸漸長起來的自己。
許久,他才意識到車已經回到錦楓裏。不管此地是不是他的牢籠,真的遇到事情,他卻還是把小公館當作家的,只因為周子兮在這裏。
直至進了門,他才想起來時間不對。客廳裏的落地鐘剛剛敲過四下,這個終點,周子兮應該還在學校上課。
娘姨看見他便招呼了一聲:“先生今天回來得倒是早。”
“嗯,”他應了應,又随口問,“太太去學校了?”
不料卻聽娘姨回答:“在樓上房裏吧,沒看見她下來。”
起初,他倒是有些驚喜。不管她因為什麽沒去上學,這一刻,他是真的想看見她,只有她。
但等到上了樓,推開卧室的門,房裏光線晦暗,他看到她躺在床上,并沒有睡着,只是茫然睜着眼睛,空氣中隐約有他熟悉的氣味。
他走到窗邊,将窗簾拉開一些,開了一線窗縫。風吹散房中的異香,午後的日光照進來,她被刺得眯起雙眼,伸出一只手擋着,卻還是坐起身,光着兩只腳從床上下來。
“今天這麽早啊?”她低着頭說,“我去給你拿拖鞋,茶還是送到書房對吧?”
“我早說過,這些事你不用管,”他看着她,“你怎麽沒去上學?”
“不太舒服,就沒去。”她笑了笑,從他身側過去,拿了拖鞋送到他腳邊,人蹲在那裏顯得那麽卑微。
他忽然記起他們初見的時刻,她從船上下來,宛如谪仙。此時再回想,心中竟是一陣銳痛,他攙她起來,一同在床沿坐下,伸手抱着她,埋頭在她頸窩裏。
“怎麽了啊?”她問,語氣中似乎帶着些笑,氣息吹過他耳邊。
他只是搖頭,什麽都沒說。要怎麽說呢?紗廠同業會的官司?還是那個紅狗粉的故事?就算不是隔牆有耳,他都未必能說出來。
就這麽靜靜抱了許久,他才放開她,起身走出去。
周子兮在他身後看着他,不知道他為什麽來,又為什麽走。
她不禁想起從前在聖安穆住校,那時候覺得日子那麽困苦,同現在比起來,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下午,唐競去汽車房找那名專門負責接送周子兮上下學的司機,這才知道她難得才去學校一次。缺課的理由各式各樣,大多是身體不舒服,又或者幹脆說學校停了課。唐競聽聞,隐約有了些猜想,卻還是不敢相信。
隔了一日,他又早歸,走進小公館不過下午兩點鐘。這一次,娘姨看見他,竟是有些慌亂的樣子。
“太太在房裏?”唐競問。
“是去上學了吧?”娘姨答得不肯定。
“車子還停在汽車間。”唐競平鋪直述。
娘姨眼神閃爍,自知圓不過去,半晌沒有講話。唐競見她這樣,便也不問了,徑自出了小公館,直奔張府。
此地他常進常出,傭人與門徒見他行色匆匆,都當張帥有急事找他,一路無人阻攔。他走進頌婷的院子,看見西邊廂房關着門,隔窗隐約可見人影。
他叫過一個傭人來問:“大小姐在裏面?”
傭人還未及回答,房門卻是開了,門後面站着那個失寵的姨太太。
姨太太看見唐競,臉上駭笑,回頭向屋內道:“完了,來要人了。”
裏面的張頌婷便也扒着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卻只是一臉不屑,冷嗤一聲反問:“這有什麽?子兮胃痛,我們也是好心,不過就是抽口煙而已,唐律師又不是供不起?”
唐競知道,這話聽着像是對姨太太講的,其實卻是對他。原本的猜想已然成真,他只覺透不過氣來,卻又是異常的冷靜,一步步走上那幾格臺階,站在廂房門口朝裏看了一眼。
周子兮果然就在煙塌上歪着,眼神迷離,像是看見他了,又好像沒有。
“唐律師來啦?”旁邊頌婷開口,一雙眼睛看着他,帶着些許探尋的笑,“到底是新婚燕爾,跟那種老夫老妻兩看相厭的不一樣,子兮來我這裏才一會兒功夫,你就找過來了。”
唐競劇痛,臉上卻還是笑了:“頌婷你開什麽玩笑?我只當是人跑了呢。既然在你這裏,那就呆着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盡管玩着,到時候派個人把她送回小公館就成了。”
“你看是吧,”張頌婷伸手扭一把那姨太太,眼睛卻還是看着唐競,“唐律師怎麽說也是從小在幫的,這點事算什麽?”
唐競只怕自己忍不下去,沒再說什麽,即刻轉身離開。一路從張府出來,腦中盡是方才周子兮靠在煙榻上的樣子,心中痛得似是要窒息。原本熟得不能再熟的錦楓裏此刻卻宛如迷宮,他困獸般走了許久,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哪裏,直至轉過一個彎,看見一個熟悉身影正朝他走來。
直至入夜,周子兮才由一個娘姨陪着送了回來。
唐競在書房裏抽着煙,聽見外面娘姨陪着她上樓的聲音,一雙手都是顫抖的。等到娘姨離開,腳步聲漸遠,他從書房出來,走進卧室。
周子兮坐在床邊看着他,看了片刻竟是笑了。她起身朝他走過去,不過幾步路,整個人便倒在他懷裏,伸手環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唐競知道她尚未清醒,渾身都是那股氣味。也是真動了氣,他側過臉去,避開她的嘴唇,将她抱起來進了浴室,就手擰開蓮蓬頭就往她身上沖。水是冷的,她卻絲毫不覺得,還是踮着腳仰着頭往他身上挂。來回推了幾下,兩人身上都已濕透。她這才松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靠牆站着,咬唇看着他。那樣子并非不誘惑,但他卻只覺沉痛。她怎麽就回來了呢?他又一次地想,她不該回來的。
“你是不是讨厭我?”周子兮忽然問。
唐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她根本不信,還是笑着說:“連我都讨厭自己。”
但他聽得出來,她已費了極大的力氣控制着哽咽的聲音,也感覺得到溫熱的淚落在他胸口。
終于,他像是認了輸,伸手将她擁入懷中。兩人貼在一起,濕了的衣服是冷的,身子卻是熱的,像是這世上僅存的暖意。他扣着她的後頸吻她,從嘴唇到鎖骨,再到身上的每一處,直至她口中只剩細細碎碎的呻吟。
她腦中尚存着那一點溫熱的麻痹,卻還是覺得他的身體比她的更加炙熱。她于是放了心,以為他一定是原諒她了。明天,便又是囚牢中普通的另一天。
大約只有唐競自己知道,他并非是要占有,只是想在離別之前記住她的一切。
夜深,唐競又去張頌堯的私藏中拿了一瓶酒,啓了封,除去木塞,自斟自飲。
而後,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福開森路公寓裏的號碼。
那邊接起來,輕柔的一聲“喂”,是蘇錦玲的聲音。
“我現在過去。”他對她說。
蘇錦玲似是有些意外,卻還是回答:“好,我等着你。”
他應了一聲挂斷,再打到錦楓裏外院門徒的住所找謝力,說他喝多了,需要一個司機,送他去福開森路。
臨走前,他回到卧室裏,坐在床邊看着周子兮沉睡的樣子,面頰與裸露的肩頭在些微燈光下帶着柔和的光暈,依舊如官窯細燒的瓷器。隔着一條薄被,他摸了摸她的背脊。她睫毛輕輕掀動,半夢半醒。
“明天記得去上學。”他對她道。
她點點頭,拉着他一只手,又睡過去。
他看着她,想要再吻她一次,但終于還是作罷了。
一半是因為一身酒氣,近似亵渎,另一半是卻是因為那種感覺。他從前也曾有過,只是此刻尤為真切——張頌堯的靈魂還在這座房子裏游蕩,唇邊帶着一抹薄薄的笑,正看着他們。
他迫着自己站起來走出去,轉身關門的時候也沒再往裏面看一眼。
那天夜裏,謝力倒是沒有像平常那樣在與人打牌或者推牌九,大約此地都已經知道他善賭,不肯再給他送錢。接電話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喝酒。
來到小公館,唐競已經坐在車裏等他,仰頭靠在後排位子上,好似醉意懵懂。
“去福開森路?”謝力開門坐進來,只問了這一句。
“是。”唐競也只應了一聲。
直到車子發動,駛出小公館的大門,他才又開口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林蔭道兩側是路燈灑下的光暈,圓圓的一個接着一個,但遠處前方卻還是沉在一片黑暗中。謝力只是握着方向盤,默默聽他講。
“金利源碼頭有一艘法國貨輪叫永固號,Guy Mongeau,明天上午離港,開往馬賽,”雖然時機糟到不能再糟,但唐競只能說出來,“你帶她來的,還是你送她走。”
謝力自然知道,這個“她”只能是周子兮,卻仍舊不語,也沒有回頭。
唐競明白這是不願意,大約還是為了雪芳那個女人,但眼下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我知道你想留在上海,等這件事完了之後,你再回來。我會給你留下錢,足夠你……”
足夠你買到那個女人,他想要這樣講。可話到嘴邊卻又停了停,似有隐約的感覺,那個女人對于謝力來說有特別的意義,不能用金錢衡量,就如他對周子兮。
“不是錢的事……”謝力果然打斷,搖頭笑起來,幾分苦澀,幾分自嘲。
唐競于是看着他,只等一個答複。
“要是她像上次一樣不肯走呢?”謝力終于問。
“就算綁着也得帶她走。”唐競回答。
謝力只當是句笑話,擡頭看見反光鏡中唐競的面色,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我可以相信你嗎?”唐競又問。
謝力沉默,似是想了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唐競總算松一口氣,此去路途漫長,他總得讓她身邊有個熟悉的人。
“這船可靠嗎?”謝力已經開始考慮更加細節的問題。
唐競點頭。
“你确定?” 謝利将信将疑。船漂在海上不是一日兩日,中途還要靠港,香港、槟城、新加坡,仍舊有不少幫派的人,期間什麽都可能發生。
“永固號是穆先生的船,已經得了那邊的話,只要你們上了船,就一定不會有事。”唐競想了想,還是說出來,既然最要緊的都托付了出去,還有什麽需要隐瞞的呢?
“你去找了穆先生?”謝力十分意外。他也知道唐競身後一直有人跟着,這個時候私自去拜訪穆骁陽,簡直就是公然的背叛。
唐競聽見這一問卻是笑了,回答:“你放心,張帥不知道。”
至少,現在還不知道。直到錦楓裏發現他已經把周子兮送走,張林海才會意識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可穆先生為什麽要幫你?”謝力又問。
唐競還是笑,并不回答。
穆骁陽為什麽要幫他?
他這樣的人,除了自己,又有什麽可以用來作為交換的呢?
就連要找穆先生,未必需要見到本尊,這一點他也是直到今天才剛确定的,就在他困獸般走在錦楓裏迷宮一樣的窄巷中的時候。
“那到了馬賽之後呢?”謝力見他不答,便也不勉強,騰出一只手摸了支煙叼在嘴上,又去拿打火機。
“我會叫蘇錦玲發電報去日內瓦吳先生那裏,”唐競平鋪直敘,“到時候他會安排人去接你們。”
謝力手中的打火機發出輕微的叮的一聲響,小小一朵火焰晃動了一下,很快便又熄滅。他沒再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重又打了一次,點燃了那支煙。
孤島餘生 15.3
次日一早,蘇錦玲做了早餐,唐競吃完,與她道別,就像任何一個尋常的日子一樣。
從福開森路公寓出來,他回到事務所準備文書,又聯絡了紗廠同業會的幾位老板,一同去租界法院。這一趟是為提出一項動議,拒絕接受移交軍事法庭的安排,要求案件繼續留在民事法庭,由租界臨時法院與華界特別市法院共同審理。
這租界臨時法院其實開張還沒多久,負責這樁案子的推事根本沒處理過這種情況。但曾經的會審公廨照搬英美那一套,倒是的确有動議這一說。照道理,法院接到動議之後,就該舉行聽證會,對動議所提的要求做出決定。只是如今這道理還是不是道理,又有沒有人認真地去講,就徹底是個未知數了。
已是近午時分,他讓幾位老板先行離開,獨自在法院寫字間外等待,等着裏面推事和書記官商量出一個結果來。
時間分秒過去,他看着手表上指針一格一格地移動,卻是一點都不着急。只因為他知道永固號早已經從金利源碼頭起錨,此時大約正駛出位于長江入海口的阿斯托雷女神航道。
宣統年間,英國巡洋艦阿斯托雷號第一個通過那條沙洲之間的窄道,因此便有了這個名字。但此時想起來卻是有些諷刺——阿斯托雷,希臘傳說中主持正義的公平女神,而所謂的公正,此地真的有嗎?
直至正午,唐競走出租界臨時法院,帶着推事與書記官商議的結果,在法理之外,卻在意料之中——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案子正式移交軍事法庭審理,已經擇日開庭,事情脫離租界法院的掌控,并無回旋的餘地。
在法院門口,他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秋日的豔陽下。車牌他認得,是錦楓裏的車子。裏面的皂衣人他也認得,是錦楓裏的打手。
那一刻,他不光想到了周子兮與永固號,還有自己一時錯信的那個人。
其中兩人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朝他走來。他沒有反抗,跟着他們上了車。如果周子兮在那裏,他便也應該在那裏。
黑色轎車将他帶到淳園,就連這個地方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從哪裏開始,便在哪裏結束,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鐵門打開,汽車開進去,在房子門前停下。他們下車,走過荒草凄凄的小路。
門廊下,張林海坐在一張椅子上,遠遠看過去,臉上似乎并無怒色。旁邊只站着喬士京,再沒有其他人。
唐競忽然覺得,事情也許并不像他本來所想得那樣毫無回轉的餘地。至少,他可以把周子兮摘出去。
“張帥……”他于是開口,一如往常。
“你送走了周小姐。”張林海道,不是問句。
“是,”唐競回答,“她總吵着要去留學,與其在家裏別扭着,我想還不如幹脆送她走。”
“坐的貨船。”張林海又道。
“她這一陣總跟着頌婷玩兒,我怕她在郵輪上犯起瘾來不好看。”唐競還是原本的語氣。
“想得挺周到,”張林海竟是點了點頭,而後又問,“所以,你就去求了穆骁陽?”
唐競一怔,随即卻是苦笑起來:“張帥,我猜我大約是得罪了人。”
“你這是什麽意思?”張林海看着他問。
“周小姐的船是我托人安排的,到底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 唐競回答,“但有一點明擺在那裏,要是我真去見過穆先生,也不用等到今天了。”
聽到這樣的辯解,張林海并不意外,索性換了一個問題:“那紗廠同業會的官司呢?”
唐競不語,張林海便也不說話,周圍靜得猶如一根緊繃的弦,只聽到一只野蜂振翅時發出極細微的嗡嗡聲,卻又不見它在何處飛舞。
許久,唐競終于開口:“我承認,是我有了私心。”
就在此刻,淳園外面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似有幾個人下車,與鐵門外守着的皂衣人講話,但說的是什麽根本聽不分明。喬士京一個眼色,支使一名手下出去看看。那人得了令,趕緊跑出去。
張林海卻恍若未聞,只是看着唐競問:“什麽樣的私心?”
唐競道:“這些日子,我身邊是怎麽回事,小公館裏又是怎麽回事,我自己都清楚,您也別怪我害怕。”
“怕什麽?”張林海又問,“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張帥,我知道您不會,但別人未必不會。”唐競回答。
張林海似是想了一想,眼神玩味:“你這又是要我在你跟頌婷之間做選擇啊?”
這“又”字一出,唐競便知道自己輸了。如此的博弈其實已經有過幾次,壽宴上對質張頌堯,張林海信了他,錦楓裏書房中對質邵良生,張林海還是信了他,又或者說那并不是什麽信任,而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但這一次,唐競并無半點僥幸。
“我不敢,”他否認得十分幹脆,“總之我心裏清楚,卻也無愧。周家的産業一切文書皆已齊備,只需紗廠同業會案子結束,您去鮑德溫事務所簽個字,即可過戶完畢。至于周小姐,是我的疏忽,電報已經打到日內瓦常駐公使那裏,要是她路上出了什麽意外,恐怕不好看。”
“你這是在威脅我?”這番話聽得張林海臉上神色變了又變。
唐競卻只是回答:“我人在這裏,聽憑您的發落。”
“先不說發落,我只問你一句,頌堯在哪裏?”張林海仍舊看着他。
這個問題,唐競其實已經等了許久,但答案只能是四個字:“我不知道。”
此時,去門口望風的已經跑回來報信:“外面說是律師公會會長,連同一個外國人帶着工部局的印度巡捕,還有紗廠同業會兩位老板……”
朱斯年、鮑德溫、容老板、聶老板都來了,雖然沒什麽用,但唐競還是感覺到一絲安慰。
喬士京聽見,便對張林海道:“您先走吧,這裏我來收拾。”
“好。”張林海點頭,伸手去拿擱在旁邊茶幾上的禮帽。
帽子移開,下面是一把手槍。
那一瞬,唐競并無恐懼,又像是旁觀着完全不相幹的人生。他看見張林海拿起搶,拉一下槍栓,而後将槍口對着他,扣下扳機。那一粒射出的子彈穿破他西裝的前襟,深入他的身體。他倒下去,血湧出來,痛感卻是在消失。
他看到張林海俯身下來看着他,嘴唇在動,應該是在對他說着什麽。但他已經聽不到,便只是淡淡笑了,一只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答了句:“您怎麽對我,我心裏都明白……”
只因為這句話,張林海不禁想到從前,他确是喜歡過這個孩子的。那是個時候,唐競與頌堯都才兩三歲,他自己也正值壯年,整個青幫都知道他最能打,仗着力氣大,伸出一雙手讓兩個孩子站上來,頌堯不敢,唐競卻是無所畏懼的。那時他就想,這要是他的兒子多好。
而後,又或許有短暫的一秒,他想到了唐慧如。這究竟是怎樣的巧合,叫這母子兩個人都死在這裏,究其原因又都多少都與穆骁陽有關。
但這些念頭僅僅一閃而逝,他扳去唐競的手,站起來,徑直離去。
汽笛響過短促的兩聲,艙壁劇震,永固號重新啓動輪機,右舵十五度調整船首,駛過公平女神航道外的那片抛錨地。
船尾一間艙內,周子兮已經沒有力氣再喊了。其實就算喊也沒有用,天氣陰下來,甲板上疾風獵獵,一切人聲都被海的聲音湮滅。
早晨出門,她只是打算去學校,随身帶了書包,裏面有一本德文翻譯過來的《債法原理》。
明天記得去上學——她依稀想起自己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