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夜答應過他。雖說是在那種餍足的狀态下,但還是可以分辨出他說那句話時的語氣,那種溫和叫她放下心來,以為他跟她想的是一樣的。但當早晨的陽光照進來,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經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對她說:“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
她坐上了汽車,駛出小公館。司機回頭跟她說話之前,她已經知道這是謝力。
“你送我去他那裏,我有話跟他講。”沒等謝力開口,她先說了。
謝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話,點了頭。
一路,她都在想,想怎麽說服他放棄計劃,盡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也知道他不會告訴她,就跟上一次一樣。她只是要告訴他,她已經拼命地要好起來。盡管缺了課,盡管晨昏颠倒,但書一本都沒有少讀,功課一點都沒落下。盡管張頌婷那樣問她,她什麽都沒說出去。戲那麽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給她一點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他們在一起。
等她發現不對的時候,車子差不多已經到了碼頭,拐一個彎便進了五號倉棧。果然,她腦中只有兩個字,果然。恐懼升起,她一時竟發不出聲音,什麽都沒想便去開車門。車子猛然剎停,她滾到地上,謝力下來捉住了她。
永固號如一只龐然巨獸已在眼前,船頭朝着東面,船身上Guy Mongeau一行字反過來寫。
她幾乎是被綁着上去的,經過悠長的迷宮般的小道,直接送進船艙。這艙房一半已在吃水線之下,只有圓圓一扇舷窗,隔着爬滿藻類的玻璃便可看見黃浦江上的濁浪湧動。
“有機會走,就走吧。”謝力一直在勸。
而她也只是反複地問:“那他怎麽辦?”
謝力當沒聽見,只是告訴她:“這船去馬賽,到了那裏,吳先生會派人來接你。”
“我問你他會怎麽樣?他憑什麽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她喊起來。
聽到這裏,謝力倒是笑了,問她:“你是傻還是中了邪?”
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謝力便趁着這時在外面反鎖了艙門。 只不過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臉上的笑容,黯淡晦澀,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進去了。
後來,她一直在喊,聲音被輪機運行的噪音蓋過去,根本沒有人能聽見。
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變得清澈了些許,才知道船已經駛遠。有人來給她送飯,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試圖與他交談,才發覺他中國話和英文都不會講,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鎖了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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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毫無胃口,盤腿坐在鋪上。艙內的一切都是鐵制,與船身連在一起,每時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湧動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這節奏似乎叫她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她忽然憤怒,啞着一副嗓子,又開始喊,兩只手拍艙門,好像根本不會痛。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層汗,又開始打冷顫。
她不得不在鋪位上躺下,整個人蜷縮起來,可這樣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過去,甚至斷了骨頭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這時候又記起張頌婷的話來——你要是不喜歡,戒了就好了。幾年的老瘾頭也不過難受個七八天,你這樣的,三天就成了。
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數着秒挨過去,就會變得像三百年一樣漫長。
船上的醫生來看過她,還有那個南洋孩子也來過,但混亂中,她只聽到周子勳在跟她講話,一時只是十幾歲,一時又是死前的模樣,哭訴起來卻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們不會放過我,永遠不會,除非我死掉……”他對着她嗚咽,仿佛就坐在床邊,一雙手就要摸到她身上來。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恐懼,卻根本沒辦法躲開。
等到緩過來,舷窗外已經黑了,海上濃霧迷茫,不見星月。很遠很遠,隔着一萬層黑紗的地方,不知是燈塔還是浮标正幽幽閃着光。
有機會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謝力說的話,忽然覺得這話說得很對,這一次或許就是她最後的機會,再不走,便是永遠也逃不掉了。
孤島餘生 16.1
唐競覺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劇痛,窒息,更似被什麽沉重的東西壓着,一動都不能動,這是出現在他夢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說,曾經是最恐怖的。
時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經變了樣。
那是在小公館裏卧室裏,他早晨醒來,看見周子兮的笑臉。“你醒啦?”她對他耳語,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頸側。
而後,他看見有人走進來,一只手扣住她的後腦,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槍,抵上去,射出一發子彈。
不過一秒功夫,他什麽都來不及做,第二發子彈已經穿透他的頭顱。
世界黑下來,什麽都看不見。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號,卻沒有人能聽見,就好像根本不曾發出過任何聲音。
這樣的畫面循環往複,在他腦中重演了無數次。直到萬年之後,黑暗褪去,他睜開眼,看見眼前一片白色。
有人過來看他,如同一個白色的影子。
“子兮……”他說,聲音啞得難以分辨。
那個人卻還是聽出來了,語氣溫淡又不帶多少感情地糾正:“我是沈醫生。”
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頭發全部攏到帽子裏,其餘都是模糊的,但還是看得出是個女人。
“這裏是公濟醫院,”女人解釋, “手術很兇險,但既然你醒了,就會好起來。”
“傷到哪裏?”唐競問。他難以置信,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張林海竟然會失手。
女人卻搖頭,公事公辦的語氣:“不是我做的手術,我只看産科,你的主治醫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國大夫埃克森。據他說,槍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麽一點點,否則就算神仙也回天乏術。”
唐競聽着,仍舊不懂自己為什麽能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這位專看産科的女大夫為什麽會出現他的病房裏。看她說話的态度,對他并沒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對待幫派中人的那種敬而遠之。
但女人卻不覺有異,一張白淨清秀的面孔帶着些冷嘲的表情,繼續道:“你這場手術排場不小,律師公會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還有青幫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這些,要不是醫者仁心,說不定犟起來就不做了。到現在整整兩天,青幫的人還沒走。”
“青幫的人……”唐競木然重複,究竟是誰的人?
“對,”沈醫生只是點頭,“說是等你醒了,就要見你。”
“是誰?”他又問,似是等着一項判決。
“好像姓穆,” 沈醫生想了想回答,而後轉身離開,“我還得發電報去日內瓦,告訴他你已經醒了。雖說那邊是半夜,他不聽到個準信大概也睡不着。”
等她走到門口,唐競才明白過來她是誰:“你是吳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應秋。”她點頭自我介紹,完全只是走個形式,随即便推門出去,又返身輕輕掩上。
穆骁陽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這只是唐競的錯覺。
他每次閉上眼睛,便會回到那循環往複的場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彈炸去半片顱骨,血液噴濺在他臉上。這些畫面就似是一個醒不來的夢,被無限拉長,仿佛永無止盡。
直到某一次輪回之後,他突然驚醒,看見穆骁陽已經坐在他床邊,身上仍舊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出兩寸寬的月白小紡,看起來高雅潔淨。
“永固號……”唐競開口。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別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這一件事。至于其他,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應該已經過了香港,下一站是錫蘭。”穆骁陽看着他,語氣溫和。
“她确是在船上嗎?”唐競又問,竟像是在質疑。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點頭笑道:“是,才有電報過來,唐太太一切都好。”
唐競舒出一口氣,忽然感覺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着這個稱呼,也是該被抹去了。
“是我壞了您的事。”他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回到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上來。
聽他這麽說,穆骁陽卻是笑起來:“你以為我只是想要一個內應?如果是那樣,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內應,其實早已經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喬秘書安排周子兮離開的時候,就已料到張林海在這場較量中是必敗的了。先是喬士京,再加上他,張帥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都已在穆骁陽帳下,之後可能出現的變數也只是早一天與晚一天的區別罷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麽呢?”唐競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問總是要問一問。
“自然還是做你的本行,”穆骁陽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當,“當律師。”
“律師又能如何?”唐競苦笑。
穆骁陽也跟着笑起來,随後的一番話卻說得更加坦率:“其實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幫派的位置,就是因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來,大上海特別市已經成立,治外法權也待收回,租界遲早是要還給國民政府的。到時候,幫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沒有了。”
唐競收了笑,看着眼前這個人。
“五年,”穆骁陽伸出一只手,繼續說下去,“我只要五年時間,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時候,青幫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尋常兄弟結義,我穆骁陽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這五年裏,唐律師,我需要你幫我。”
唐競聽完許久不語,他早就覺得穆先生與幫中其他頭目截然不同,可話說到這一步,還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錦楓裏會怎麽樣?”他忽然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絲擔憂。穆骁陽不過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背後會有多少槍聲與性命卻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張林海等于已是親手處決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錦楓裏将來會怎麽樣,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然而穆骁陽卻并不覺得他問得奇怪,答得十分鄭重:“到時候幫派不再是幫派,兄弟卻還是兄弟。只要老頭子在一天,我便尊他為老頭子。只要張帥在一天,錦楓裏便也還是他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擅動。”
唐競看着穆骁陽,發現眼前這人竟然比他自己還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遙,張林海為什麽會失手,與他為什麽會替錦楓裏擔憂,其實是一樣的。
想到此處,他緩緩點頭,道:“五年,我幫您。”
穆骁陽笑起來,仍舊是一貫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唐競的肩頭,就好像一個尋常來探病的訪客,對他說:“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唐競點頭,看着穆骁陽起身走出去,忽然又開口:“謝力在哪裏?”
穆先生回頭:“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麽辦?”
那一天,喬士京就張林海身邊,穆骁陽自然也會知道是誰報的信。
唐競頓了頓,又問:“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穆骁陽點頭,似乎沒有注意到那稱呼的不同,仍舊站在門口等着唐競的答案。
“是我有事對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唐競終于說出來。
蘇錦玲。此時再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之前竟然從未想到那個叫謝力留在上海的女人會是蘇錦玲。那一夜,他帶着謝力從雪芳出來,錦玲穿一雙繡花緞鞋從檐下走過去。他不知道後來還發生過什麽,但就是那一眼,叫謝力決定留下來。
“好,”穆骁陽點頭笑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唐律師,我看我們合得來。”
自從啓航之後,三天過去,每日難捱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不再出現。但周子兮卻是怕了,總是戰戰兢兢地等着,像是守候伺機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為拍打艙門受了傷,是右手無名指的第一指節,腫痛了很久。船上的醫生天天都來看她,但她從沒跟醫生提起,只當這是一種懲罰,一個警醒,必須她自己一個人受過去,并且留個印記在身上,她才會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來。
許多次,她夢到唐競,在夢裏與他争辯,為什麽要送她走?而且走地這樣突然?但他始終不語,只是像他們初見時那樣沉默地看着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從前那樣對她說:“噓——”
船早已經駛到公海,漸漸地沒人再鎖她的艙門。她在那些夢裏流過太多眼淚,有過太多的呼喊,醒來之後反倒是很平靜,自己洗衣晾曬,自己整理艙房,甚至在船上的廚房裏幫着做一些事。夥夫起初不要她做,但她堅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閑得簡直要發瘋。船漂在海上,經常一連幾日只是對着一片漫無邊際的藍幕,除去天空與海水的顏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其餘一塵不變,就像是時間凍在那裏,不進不退。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謝力并沒有跟着船一起走。盡管早有預感,她還是覺得意外,他竟是與她斷得這樣徹底,不留一點聯系。
但不管怎麽說,她要自己好起來,哪怕只是夢裏再見到他,也是無愧了。所以手上的那處傷,她寧願留着,許久才算是長好了,但只需輕揉,還是會有一絲隐痛。
當永固號泊進馬賽港時,當地已經是深秋。
那是一個傍晚,太陽一點點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霧氣,掩去水光的閃爍。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見一座陌生龐雜的城,三面環着山,一面向海。碼頭附近盡是船塢與堆貨棧,挂着各色輪船公司與轉運公司的招牌。再遠一些,房子依山而建,紅磚裸露,工廠的煙囪一根根冒出來,吐出黑灰色的煤煙。
甲板上濕冷,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卻忽然想起某個豔陽高照的夏日,自己也是這樣坐着一艘巨輪,靠近海角上的一座城。而在那時,碼頭上已有一個人在等待。如今再回想,簡直不敢相信時間僅僅過去了一年多一點,但認真算起來,當真就是這麽短暫。
腳下的輪機發出最後一聲嘆息,隆隆聲終于停止。整個航程,她都聽着這聲音,聽着它入睡,又聽着它醒來。此時靜下去,反倒有些奇怪。就好像下了船,腳踩上陸地,不再有漂搖湧動的感覺,也是有些奇怪。
雖說時間尚早,吳予培已在碼頭候了多時。
隔着穿梭的人流,周子兮遠遠看見他,心跳便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麽樣的消息。在船上,一切都是隔絕的,但至少還能感覺到唐競的存在。途中船幾次靠港,都有給她的東西送上來,幾本書,幾套衣服,以及一些女孩子的用品。
只是沒有信,就連電報上的只言片語,她都沒看見過。
有時候,她又開始懷疑,也許唐競已經不在了,留下來照顧她的,只是他離開之前的安排。
吳予培眼睛近視,晚一點看到她,朝她揮手,臉上帶着笑。看到那個笑容,她渾身幾乎軟下來,手裏的箱子落到地上。他還活着,她确定。
吳予培跑過去,嘴裏說的什麽,她一句都沒聽見。
“唐競現在怎麽樣?”她只是問。
“先上車吧,司機在外面等。”吳予培俯身從地上拾起箱子,避開她的目光。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忽然就不敢再問了,只是一路跟着他走出去。
腳下濕滑,水手握着酒瓶子踉跄經過,推三輪車的商販正叫賣新收的橘子,還有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忽然發出一陣陣莫名的浪笑,周圍各式各樣的人,擁擠而熱鬧。
周子兮在中學裏學過法語,結果現在下了船一聽,完全不懂。此地根本不像她想象之中的法國,倒好似是北非的某個地方。
兩人上了路邊一輛黑色轎車,吳先生跟司機講的還是法語。車子動起來,道路颠簸。
吳予培看她神色不定,笑着安慰一句:“你不要擔心,此地許多摩洛哥人與阿爾及利亞人,就算是馬賽本地人,口音也很重,好比廣東話,就算是我也不能說每一句都聽得懂。”
周子兮不确定這只是誤會,還是吳予培存心顧左右而言他,只能迫着自己再問一次:“他現在怎麽樣?”
吳先生看了看她,只說了三個字:“他……挺好。”
“怎麽個好法?”她追問。
吳予培卻是答非所問,摘下眼鏡,在手中慢慢擦拭,一邊擦一邊道:“上海那邊的事情都已經解決,周家的廠和房子也都留下了,一切你都不用挂心。”
“我是問他怎麽樣了?!”她莫名起了怒氣。
吳予培知道避無可避,只得解釋:“他跟了青幫另一派的頭目,兩下裏制衡,也就沒事了。”
周子兮卻根本不信:“吳先生,您說話做事一向有根有據,但是今天這句話……怎麽可能?他拿什麽去交換?”
“他們幫派裏的人,就是這樣的。”吳予培只是這麽淡淡說了一句,便轉過頭去看着車窗外面。
周子兮語塞,她并不覺得事情會這樣簡單,卻也知道從吳予培這裏問不出什麽來,只得說:“那他現在住在哪裏?我給他寫信。”
吳予培不語,拿過公文包,從裏面找出一張狹長的紙條遞過來。
周子兮伸手接了一看,原來是一張電報單,上面打着的發報日期就是兩天前,內容只是告知錢已彙出敬請查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底下發報人留的是唐競的名字,以及福開森路公寓的地址。
周子兮低頭看着那幾個字,看了許久。吳予培對她說話,她幾乎一句都沒聽見。
“你的學費與生活費已經彙到,房子我替你在裏昂留意了一處,是與幾個中國女學生同住。那裏的大學很好,而且距離日內瓦不遠,幾個小時火車就能到,我有空就可以過去看你。還有,法語學校也已經報了名,要是這半年裏你能考試通過,明年五月份就可以申請大學……”
“我知道了……”周子兮回答,将那張電報紙折起來,又遞了回去。
吳予培看着她,似是要說什麽,但終于還是忍住了。
孤島餘生 16.2
唐競不知道這究竟算是巧合,還是命定,他中槍這件事竟然成為幫派中權力交接的轉折。又或者說,一切其實早已成了定局,只是因為他這件事,讓兩方面公開翻了臉。
手術之後,他在公濟醫院住了兩個月,等到出院時,外面已經是穆先生的天下了。
穆骁陽信守承諾,老頭子還是老頭子,錦楓裏還是張林海的錦楓裏。但只要從那迷宮裏走出來,誰都知道上海灘青幫的排位已經不一樣。穆骁陽已然上位,而且是得了老頭子的首肯,上得名正言順,任何人都不會說這是篡。
更叫唐競意外的是,這其中的因果竟又與那樁香豔官司有關——邢芳容與秦君的離婚案。認真回想起來,他早就察覺到裏面有些不對,卻沒有深想過,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邢芳容其實早已經成了老頭子的外室,而穆骁陽從一開始就只是替上面擔了這個虛名罷了。原因倒是簡單明了,只因為老頭子家裏有個厲害的大太太。
唐競曾經覺得,利用自己的幫派身份迫着秦君拿出四萬大洋,是這位穆先生做過的最江湖氣的一件事,可雖說江湖氣,倒也顯得這人真實。如今反過來再看,竟然也是思慮深遠,那四萬元其實就是讓邢芳容在外安家用的,連女人帶外宅,穆先生都替老頭子安排好了。
這其中的淵源,全是朱斯年來探病的時候告訴唐競的。
那一日,接到喬秘書的電話,再趕到淳園解圍,朱律師長遠沒做過這麽驚險的事情,起初驚魂甫定,後來卻津津樂道,自我感覺臨危不亂,鎮定機智,把手頭能找到的救兵都搬了來。等到唐競醒來,他早又回到從前的老樣子,西裝皮鞋,挂着金表鏈,坐在病床邊一把扶手椅上,臉上帶着三分笑意,從這裏說到那裏,不緊不慢,十分閑适。
唐競看着這位師兄,似有許多話要講,但到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過一陣再來,朱律師提起紗廠同業會被訴的案子。此案已經在軍法處開庭,只是因為張林海失勢,突然沒了幕後推手,庭審放任自流,變得十分滑稽。
“那軍法官是廣東人,”朱斯年笑着講故事,“第一堂問的是容老板和聶老板,容老板一口道地無錫話,聶老板是寧波土話,結果陸榜生站起來,開口又是蘇州白。一堂下來,那軍法官不知道聽懂幾句,還有你那幾十箱交易所裏的外文書證,也夠他們慢慢研究上半年,總之是沒有結果,就這樣不了了之,擇日再審了。”
唐競知道,容老板與聶老板其實都是能講官話的,此等傲慢而荒唐的辦法,多半就是朱斯年的主意,那種百多年江南富賈的派頭。但他向朱斯年求證,朱律師只是篤定笑着不語。
最後,這場官司總共在軍法庭審了十一堂,直到投機商拖不下去,撤訴收場。華商紗廠同業會的幾位老板并未支付分文賠償,反倒更加帶起了抵制日貨的風頭,《申報》上評價“華商棉紗事業頗露昭蘇之象,紗銷暢達,實乃歐戰以來未有之盛況”。
案子了結時,唐競早已出院,只是那粒子彈的出路傷到脊椎間隙,走路有些不便,需執一支手杖。
自他從醫院出來,幫中上下都知道他已是穆骁陽的人。自然不會有人會說穆先生什麽,但并不意味着沒人說他。有輩分高的老人将他比做呂布,預言他一定還會再叛一次,最終成就“三姓家奴”的聲名。
唐競卻不在乎,甚至無所謂穆骁陽會不會也那樣想。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當時的軟肋,他再也不會回到小公館的卧室裏,不會有一副溫香的身體抱着他的臂膀,用一把細柔聲音把他叫醒,便也不用害怕看到那個持槍走進來的人。
他又住回飯店裏去,只是換了另一家彙中飯店,地方還是在外灘,聽得到海關大樓敲出西敏寺的鐘聲,以及碼頭工人的號子,每日出入總有兩個保镖跟着,這是穆先生的安排。
有些道理,唐競自然是懂的。以張林海的性格,必定不會輕易罷休,只是蟄伏在錦楓裏等待一個時機罷了。而穆骁陽用他,也不是因為他有什麽了不得的本事,或者有些事別人都不行,非他莫屬。穆先生用他,就是因為他曾是張林海的心腹,他知道錦楓裏的一切,或者更準确地說,幾乎是一切。所以,對于張林海來說,他既是恥辱,也是威脅。
但穆骁陽确是個知人善用的,既然收了唐競,便也是真的用着他。
比如錦楓裏治下的那家盛昌銀行,從注冊上的缺漏,到挪用存款的虧空,乃至同業拆借的賬期,唐競全部了然于心。不過幾個月功夫,盛昌便因為周轉不靈,登報聲明倒閉。
轉眼卻有一家彙華銀行新開出來,大股東正是穆骁陽。而後,又是商業聯合會主席易人,新上任的還是穆骁陽。再過一年,穆先生已然爬上了公董局董事的席位。
這一路,唐競一點點跟着過來,樣樣事情經手,細想之下卻還是覺得驚訝。公董局華董,這可是有史以來華人在租界坐到過的最高位置。而走到這一步的這個華人并非什麽了不得的名門之後,卻只是一個貧苦出身的江湖中人罷了。
此時的穆骁陽仍舊穿着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一道兩寸寬的月白,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教書先生,出門還是乘坐原本那輛雪佛萊轎車,夫人、姨太太、兒子、女兒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館裏面。若要說有什麽不一樣,那便是逢到穆公館請客的時候,座上的來賓已經多得是學者、名士,還有政界與金融界人士,各種實業老板更是不在話下。所有人都拱手喚他一聲“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教書先生。
幫派本來為人不齒,就算真當拼了命爬上去,口袋裏有了些鈔票,照樣還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這一步,莫說是當年的張林海,就算巅峰時期的老頭子也要自嘆弗如。
到了這個時候,幫中那些老人也不說唐競是呂布了,改了口說他是穆先生的軍師。唐競仍舊無所謂,這兩年,穆骁陽待他不薄,他也确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個五年之約,他是記着的,只望穆骁陽也不要忘。至于那之後他會去哪裏,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還有信從法國寄來,他全都留着,但一封都沒敢拆,更沒有回複過。漸漸地,那邊也就沒有信再寄來了。
所有聯系都是通過日內瓦,由四馬路出身的電影明星蘇錦玲,寄信給外交部駐國聯使館代辦、全權公使吳予培。然後,這全權公使吳予培亦會回信,漂洋過海,寄給四馬路出身的電影明星蘇錦玲。
若是認真想起來,這件事倒是有幾分好笑。唐競始終好奇,吳先生這樣一位正人君子會對這從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從日內瓦來的信裏幾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過考試,進入裏昂大學,主修文學,又兼攻讀法律預科。她先是住在教會辦的女生寄宿舍裏,後來搬出去與同學合租一間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貨公司的地下室裏做接線員。等到書讀上去,法語日益精進,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譯,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內瓦,在公使團裏做事。
唐競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吳先生收拾女學生比他手段狠辣,還是那女學生對着吳予培就是比對他更買賬,過去動不動考個丁等回來,如今卻是争氣了。
這樣的結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悵然。如今的他,也許還是配一個跳舞、跑馬、打牌、抽大煙的太太更合适一些。
有時候,随信還有相片寄來。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騎在一輛自行車上,或是與公使團的年輕書記員們在一起。在一幅單人肖像裏,他看到她已經不戴那只結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驚的卻與戒指無關,只關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面孔漸漸褪去稚氣,穿着西式連衣裙,曲線玲珑。每次看見那張照片,都會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頓,是因為美麗,也是因為陌生。她越來越像是個成年女子,雖然還是如從前一樣,不怎麽笑,有些孤傲的樣子。
他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學生,身邊一定有許多年輕男人追求,邀她散步,送她鮮花,找一切機會牽她的手。他根本不能去想那些,如果當真有一個這樣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大約會被他一揮手就結果了。每一次這樣的念頭冒上來,他都會覺得自己是真的變了,無論是想問題的方式,還是做事的手段。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剛替穆先生拿下戈登路上一塊地皮。那個地方原本開着一家飯店,生意很好。業主總共三個大股東,他這裏價錢開過去,兩個會看山色,立刻就答應了。只剩最後一個南洋華僑,大約不懂本地的規矩,先後加了兩次價錢,仍舊不同意。
他于是登門拜訪,倒是沒吃閉門羹,被晾在客廳裏等了許久。傍晚天快黑下來,那華僑才姍姍從裏面出來。
他倒也不急,與華僑寒暄,問:“我方才進來的時候,在院子裏看到一個男孩子,是貴公子吧?”
華僑愣了愣,沒有作答。
“孩子多大了?”他又問。
“四歲。”對方下意識地回答。
他點頭,贊了一句:“頂好玩兒的年紀。”
就是當天晚上,交易達成。
雖然那只是一句尋常問候,誰都捉不到他的把柄,但他卻厭惡說出那句話的自己。
時隔數年,他已是個真正的幫派中人,雙手染血,一身污穢。她看到他會說些什麽?對他是什麽樣的态度?他根本一無所知。
大約是因為日有所思,他時常夢到她。有時是過去的那個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件沒有腰身的白旗袍,坐在他膝上,雙手環着他的脖子,或哭或笑,任他予取予求。有時卻又是現在,甚至将來某一時刻的她,就如曾經的吳予培,或者公濟醫院的沈應秋醫生一樣,對他僅限于點頭之交,敬而遠之。
這樣夢總會叫他在夜半醒來,心裏空闊地難受。
一部分的他想要像一位真正的紳士一樣,與她登報離婚,好聚好散,但另一部分又想把她鎖在一所沒人知道的房子裏,再也不放她出去。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再見到她,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會做出哪一種選擇。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