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天亮之後,這些事便是不能再想了。
他很忙,難得有閑便去錦玲那裏坐坐,同她一道讀劇本,看她做戲,有時甚至陪她對上幾句。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日內瓦來的那些信。
“我這樣常來,也是耽誤了你。”他請她幫忙,但後果也得說清楚。有他這樣一個人出入,哪怕別人對她有意,大約也是不敢近身了。
錦玲卻只是笑答:“你替我擋了那些瑣碎事情,我還要謝謝你,就這樣挺好。”
話說得雲淡風輕,就好像她調侃自己在電影裏飾演妖女:“我這樣的人怕是演不成青春玉女了,不過也不錯,差不多每部戲裏都有壞女人,能演又願意演的女明星卻不多。這飯碗,可比玉女好找。”
關于謝力,他也曾問過錦玲。錦玲只說拍《姻緣淚》的時候,謝力接送過她幾次。兩個人一前一後,坐兩輛黃包車,話都不曾說過幾句。
但唐競總覺得欠着蘇錦玲,知道她只愛演戲,本打算幫她一把,卻不想她并不需要。
起初,她演的角色還是甩不脫了那些影子,什麽娼門,什麽豔史。後來運道好,明星公司開始拍攝臘盤發聲的有聲電影。她嗓子不錯,從前在雪芳就是出了名善唱的,如今拍電影也是既能唱歌又能唱戲,于是接連演了兩個此類的角色,一個唱青衣的戲子,以及一位女歌星,演得神形俱備,色藝俱佳。片子裏還有一首歌名字叫《春江夜曲》,灌了唱片,到處在放。雖說還是下九流,但時代畢竟不一樣了。一時間,她愈加紅起來,大照片登在雜志封面上,名字排進了“電影四大名旦”裏。
成了“名旦”的蘇錦玲名氣雖然有了,錢卻未必。最初合同裏約定的十部戲還未拍完,所以電影公司付給她的報酬還是原本的那一點。除去這些,便是灌唱片與跑場子獻唱的收入。
所幸,錦玲不講排場,還是住在福開森路的公寓裏,仍舊是原本實惠的樣子,逢到唐競過去,便親自下廚,講些片場的滑稽事情給他聽,臨了卻只肯收一些細碎的禮物。
饒是這樣,欠着他的兩千元贖身錢,她仍舊分期歸還,只差一點就要還完了。
在裏昂,周子兮每隔半年都會收到鮑德溫事務所寄來的資産清單,告訴她名下有些什麽,做了哪些生意,是賺了還是賠了,一項一項列得清清楚楚。
在那些文書上,她總會看到唐競的簽名,但除去簽名,就再沒有任何一個字與他這個人有關。
她在大學讀書的頭兩年,占着抵制日貨的好處,且又是棉花豐收,原棉價格便宜,華商紗廠的機織棉紗尤其好銷,他确是替她掙了許多錢,一筆一筆全都彙到吳先生替她在瑞士開的賬戶上。
周子兮看着那些不斷往上攀升的數字,起初毫無感覺,後來慢慢品出些味道——他這是不打算叫她回去了。
又過了一年,東三省事變,消息傳到上海,數日之內,拒貨運動便發展至最高潮,日本棉紗的交易基本停滞。不少報紙因此對華商紗市的前途十分樂觀,寶益便也照着原先的老規矩,打算跟着其他紗廠一起擴大生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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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子兮卻收到一封上海發來的電報,是唐競發來,說他與高經理意見相左,向她讨一個主意。
在那封電報中,原因與結論闡述得很是周詳:近日華紗好銷,只是因為日本紗廠的棉紗一時無以為代,所以才會感覺供給缺乏,但東三省市場已失,中原又鬧水災,一般需要及購買力之減退殊無疑義。再加上中日中間極有可能發生的大戰,國內經濟狀況必有特殊之緊縮,固建議不要跟進增産,甚至趁此機會賣掉一部分機器。
這恐怕是幾年以來她唯一一次直接收到他的消息,因為事出緊急,沒有去日內瓦轉一圈再到她這裏,卻也只是一段機打的文字,最後留的是鮑德溫事務所的名字與地址。
周子兮看得好笑,他唐競似乎真的只是一名替她家處理財産事務的律師,除此之外,與她再無任何幹系。而且,還是個極其懂得分寸的好律師,掙錢的主意他都自覺替她拿了,碰上要賣家當,卻知道來先問過她。
可笑着笑着,她又落下淚來。
那個時候,開學不久,她才剛從日內瓦回到裏昂。對于她來說,日內瓦是熱鬧的,吳先生在那裏,公使團的同事也在那裏。而且,那個夏天,沈應秋也來探親。難得中的難得,她這人一個親近的女朋友都沒有,與沈醫生倒是一見如故,十分談得來。
後來,她才知道沈應秋是孤女,從小在法租界的教會女童院長大,後來考到法文學堂的獎學金留洋。她們之間的這份一見如故,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再回到裏昂,卻是截然不同。同住的女學生恰好已經畢業歸國,房子裏空出一間屋子,周子兮又是一個人,住在那間五層樓上的公寓裏。
“你這是怎麽了,親愛的?”只有幫忙打掃房間的法國老太太看見她哭。
“是我先生發電報過來。”她抹去眼淚回答。
“哦,你想念他。”老太太笑起來,十分理解。
她也跟着笑,點了點頭,卻在心裏回答:可是他并不想念我。
次日,她便回了電報過去,停工,賣廠,一切由他全權做主,今後再有類似的問題,也不必特地拍電報來問了。
至于結果如何,她其實并不在乎。工廠賣掉之後,她在上海的東西便只剩下周公館以及其他幾處放租在外的房産,等她大學畢業,大約也被他處理得差不多了。到了那個時候,她就真的沒有必要再回去了。
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高明,可她又挑不出他的錯來,後來發生的事更加證明他的建議确是對的。
與幾年前山東發生的那場屠殺不一樣,東北事變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人們的估計。西歷新年過去,上海交易所裏的現貨棉紗成交量就下降了将近三成。而後,日軍出兵上海,滬上的華商紗廠幾乎全部停工。随後的數年,整個經濟更是陷入了恐慌性的低靡,紗錠數量最多的幾家華商紗廠甚至到了開工即為虧本,不得不停工整理的地步,與之相比,寶益真可算是抛售在了最高點上。
但僅在那個時候,還沒人知道後來的事,寶益待售的消息傳出去,來談價錢的一波多過一波,最終通盤拿下的是申成紗廠的容翰民,甚至連同廠裏的工人、職員,以及那位高經理,全都一起要了過去。
交易完成之後的酒席上,容老板頗為得意地說,工廠、紗機、技術工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好東西,市面上有多少,他便吃多少。
唐競聽着,不禁佩服這份豪氣,他就做不到,他只是一個庸人,看着天色,觀着山水,時刻籌謀着逃亡,哪怕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逃亡。
孤島餘生 17.1
滬戰是那一年臘月裏的發生的事,當時距離春節不過幾日之遙。起初只是日本浪人街頭尋釁,鬧出幾樁事情來。日本方面便以保護僑民為由,将兩萬海軍陸戰隊調駐上海,再下最後通牒,要求中國駐軍撤離上海。哪怕這些無理的要求都得到了南京方面的同意,仗還是在那一夜打起來了。
從深夜到黎明,華界那邊炮聲不息。第二天早上起來,到處都是湧進租界避難的平民。萬國商團也被緊急調集,打着各國旗幟,和着小軍鼓的節奏在街上行進。
起初還有人在想,這麽些洋人在這裏,定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叫日本人不敢輕舉妄動。但現實就在眼前擺着,這千把傭兵的作用不過就是同巡捕一起在蘇州河界橋上築起了路障罷了。木栅、鐵絲網與裝甲車,将晚來一步的難民擋在租界之外。僅僅一河之隔,仿佛就是另一番天地。從這一邊望向那一邊,硝煙升騰,殘垣斷壁,好一個隔岸觀火。
最後,還是租界的中國人發了聲音,運了大量藥品與軍需物資去戰區,再加上一筆筆或多或少的捐款,駐防在閘北的守軍才得以把積欠了九個月軍饷發下去。這些人中什麽樣的角色都有,實業商人,地産巨頭,影星歌星,幫派首領。
士氣得以重振,戰事卻仍舊僵持。日軍敗退虹口租界,英美法領事總算出面調停。日本方面提出借道法租界實施包抄,公董局照老規矩開會投票,差一點就要答應了。
穆骁陽作為華董,也在那日的會上,開口便說:“我一夜就可調派三萬門徒,租界裏的外國朋友一個都跑不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在座的諸位都沒見過他放這樣的狠話,雖然臉上仍舊是一貫溫和的表情,但心裏都明白,他說得出,做得到。
于是,所謂“借道”的辦法,就此作罷。租界的大班們決定,在這件事上仍舊保持中立。
唐競後來聽說,不禁有些感觸——曾經在蘇州河上運着鴉片,在淳園與人火拼,如今捐資軍饷,赈濟難民,這些事竟都是同一個人做的。就在這樣一個奇異的年代,這樣一座奇異的城裏。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日內瓦來的電報,是吳予培托他去看一看沈應秋。他打電話去公濟醫院一問,這才知道開戰之後不久沈醫生就跟着一支教會醫療隊去了華界南市。
唐競無法,借了鮑德溫的汽車前往。倒不是因為那輛車有什麽非凡之處,只是鮑律師惜命,早在車頂焊了一層鋼板,上面用油漆畫了一面星條旗。
那一陣,這樣的汽車四處可見,除去星條,還有米字,或者紅白藍三色,頂在頭上好似護身符一般。
外灘幾家飯店也人滿為患,進進出出許多外國僑民。有一些是因為房子建在越界築路地段,此時自然是不敢住了,舉家寄居到這裏。還有一艘美國輪船已經泊進碼頭,以防情況失控,便可立即撤僑。因此又有許多美國人将女眷與孩子安置在碼頭附近各家臨江的飯店裏,只等着聽消息,第一時間登船。
彙中飯店便是其中之一,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餐廳裏熱鬧非凡,只有當飛機掠過頭頂,偌大一個廳內才會忽然寂靜,等上片刻沒聽到什麽,談笑聲才又嗡嗡地起來。
此時的鮑德溫已經結了婚,孩子眼看就要出生,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寄居在飯店裏。
鮑太太是一個美國銀行家的女兒,妝奁豐厚,嬌生慣養,從來都不喜歡上海,看見黃包車都覺得罪過,如今遇上戰事,更是天天鬧着要走。
但鮑德溫在此地混得這麽好,哪裏舍回去,便是每天哄着她,說:“你也看到了,此地這麽些外國人,總歸不會有事。”
饒是這樣,車頂的那塊鋼板,他裝得比誰都快。
直到車子開出租界,看到沿途被空襲或者艦炮炸毀的建築,曾經繁華的街市已是一片殘垣斷壁,唐競才意識到這護身符有多可笑。
廢墟中不辨方向,短短一程來回走了許久,總算還是叫他找到了。
那是在一間道觀裏,門口高懸“通天虛境”的牌匾,原本燒着蘇合香供着三清像的大殿上如今滿是難民和傷員。裏外忙着的有醫生護士,也有教士與修女,還有觀裏的道士和小道童,更有一些年紀輕輕的學生,兩個人架起一副擔架就往戰區裏跑,擡了傷者回來救治。
唐競向裏面的護士打聽沈醫生,護士忙得雙腳飛起,随手一指內院,叫他自己去找。他便順着那方向走到裏面一進院子,院內生着煤爐,曬滿被單與繃帶,周圍一圈房子木格窗緊閉,門口垂着棉布簾子。
他上前才剛要掀簾子,就被一個聲音喝了出來。
“裏面是女病房,你哪裏來的?怎麽随便亂闖?”
唐競回頭,看見沈應秋正朝他走過來。
“怎麽是你?”沈醫生有些意外,随即又是原本敬而遠之的态度,掀了簾子進去,把他擋在外面。
唐競只得隔窗解釋來意,沈應秋在裏面一聽,臉上倒是松範了些,可嘴上還要嫌棄吳予培瑣碎,口罩都不曾取下來,頭也不擡地冷笑道:“他這回倒是精明,我都已經給他回過電報,怎麽又派人來查勤?唐律師要是肯賣我一個面子,就回信說我好好在公濟醫院待着。要是不肯,也無所謂,我倒要看看他趕不趕得及回來拿我。”
唐競一聽,便知道是她跟吳予培假報了平安,而吳先生也難得機靈一回,猜到其中必定有詐,叫他過來查證。但人家兩公婆之間的事,他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麽,想要勸沈醫生回租界,人家哪裏會聽他的,要是附和幾句,一起嫌棄吳予培瑣碎,大約還得被她沖一句:你哪位?
尚不及再說什麽,沈應秋已經在裏面教訓起病人來:“跟你說過多少次伏卧靜養,先顧着自己,才能顧得上孩子。背上彈片的傷已經感染,再這樣下去命都要沒了。”
而後又聽女病人輕聲解釋:“我沒事,娃娃不要吃米湯,沒得吃奶,娃娃餓呀……”
話音才落,護士挑開門簾,押着一個抱孩子的老婦人出來。孩子在哭,老婦人唯唯諾諾。護士看着他們出去,望着那背影嘆了一句:“信不信我們一眼睛沒看見,這孩子又會被抱回來吃奶?這麽折騰着,也不知道還能喂幾天……”
沈應秋在裏面掃了唐競一眼,好似在問:你這厮怎麽還在?唐競只好沖她點點頭,自覺離開。
所幸,人他已經看到了,全須全尾,好手好腳,也算不辱使命。而且這道觀的房頂上插着紅十字會旗和法國國旗,已是教會辟出的安全區,又有這麽些法國神父與嬷嬷在裏面,日本人大約還是會有些忌憚的。他準備回去之後再派兩個人、一輛卡車過來,帶些大米、罐頭、紗布之類。都是急需的東西,沈應秋總不至于不收。等東西送到,卡車就留在此地,如果戰事緊急,她也可以馬上撤走。
最後,給日內瓦拍去的電報上只寫了“沈醫生平安”這一句話。唐競自認不負吳予培的囑托,也沒得罪沈應秋。正應了他們幫派中人的處世哲學——刀切豆腐,兩面皆光。
等到電報發出去,他忽然想,此時身在裏昂的周子兮一定也已經聽說了滬戰的消息。她有沒有想到過他呢?哪怕只是一念之間。他不禁自問,而後自答,怕是沒有吧。自從去歲她發來電報同意賣掉寶益紗廠,之後就再也沒有過只言片語,就連吳予培那邊提及她的近況,也只是簡單報個平安,照片更是奢望。
他們之間大約也是到頭了,唐競這樣告訴自己,這其實是他求仁得仁的結果,卻不知為什麽又叫他這樣難過。
第二天,天通觀便收到了唐競派人送來的東西。卡車卸空,司機又從駕駛座旁邊搬下兩只木板箱,專門送到後面女病房。
“這是什麽?”沈應秋問。
“代、代乳粉,”司機解釋,不知為什麽看到這個女醫生就有點犯怵,“說是此地有吃奶的孩子,上面叫送來的。”
“放着吧。”沈應秋點頭,又去忙別的,腦中倒是想起前一天的事情來。
隔了一日,唐競又去天通觀,沒進內院,只找那卡車司機問了問狀況。
臨走,他看見車上已落了厚厚一層灰,兩指抹了,脆得如煙,一下子又被風吹散。這風,從北邊來。
“是閘北那邊的東方圖書館,”有人在身後道,“從昨天一早到現在,已經燒了一天一夜。”
他回頭,看見沈應秋,甚至沒來得及覺得驚訝,她竟會主動與他說話。一時間,兩人只是站在那裏,望着陰霾的空中漫天飄揚的紙灰。
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宋,元,明,各種抄本稿本,名人批校,五十餘萬冊古跡統統付之一炬。灰燼随風,從南市到徐家彙,落滿了整個上海。
那三天裏,唐競時常想起吳予培說過的那座灘塗上的城,無論是在廢墟裏的天通觀,還是空前熱鬧的彙中飯店。每次想起來,他都覺得奇怪,自己這樣一個人,竟也會為這種事情心痛。
而後,農歷新年就來了。除夕那夜,他在錦玲那裏,只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過年。
明星公司的攝影棚建在虹口,如今不知道還剩下些什麽。電影自然早就不拍了,錦玲已有好幾日賦閑家中,無事便翻看那些寄給她的情書和小玩意兒,給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回幾封信。除此之外,她這個人連個可以打發時間的嗜好都沒有。
“我們蘇小姐的影迷南到香港北到東三省,如今連外國人都有。”家裏幫傭的娘姨臨走還在對唐競誇贊,擺出一套法貝熱彩蛋給他看。不是價值連城的那一種,但也看得出手工精致,所費不菲。唐競自然明白,這是在替錦玲争面子,為她不平。
“什麽外國人啊?”他沒來得及說什麽,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聲,“哈爾濱寄來的,名字都不曉得,留着好玩兒罷了。”
娘姨這才讪讪笑着,收了錦玲遞過去的紅包,道了謝,回家過年。
之後很久,唐競一直都記得,就是在那天晚上,錦玲對他說起雪芳之前的事。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對他說,自己生在湖州,後來随着家裏人到上海來讨生活。跑馬廳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間就曾經是她的家。
“爹爹那時候賣報紙,我才四個月大,他就過世了,一家人就靠母親一個人做工,真的是窮得要命。”她手上搓着糯米圓子,一邊笑着一邊對他說,“一直到九歲才進了一間教會開的義塾讀書。可惜我脾氣不好,受不得別人欺負,也不願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沒有讀下去。”
“你脾氣不好?”他笑,簡直難以置信。錦玲的好脾氣,從雪芳開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是不好,犟得吓死人,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遺憾的樣子,“而且還不懂事,只喜歡看戲。有個舅舅在笑舞臺票房管賬,我去笑舞臺看戲不要錢,只要一有新戲就去看,還跟着學唱。還有照相也喜歡,雖說只照過一次,‘轟’一聲冒一道白光,一股煙出來,吓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來,又覺得像做夢一樣。”
“後來呢?”他問。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麽小那麽卑微的一個女孩子,喜歡看戲與照相,十多年後某一天,她自己終于出現在銀幕上。
“後來,姆媽生了重病,家裏實在沒有錢,” 錦玲又笑了笑,聲音卻是輕下去,“那個時候,我是十二歲……”
窗外鞭炮聲已經響起來,遠遠近近,蓋過屋內的沉默。
唐競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麽會想要幫助蘇錦玲,是她身上和諧卻又對立的柔與剛,是她低到凡塵中卻仍舊保有的那一點夢想,實在與淳園中的唐惠如太過相像。
而後他竟又想到了朱斯年,當年在雪芳,常年眠花宿柳的朱律師對錦玲的青眼有加是否也是因為這幾分相像呢?
就這麽想着,他許久才回過神,看着錦玲道:“以後你就當我是你兄長,無論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講。”
錦玲聽了只是笑,又低下頭去,搓着手裏的糯米圓子,搓好一個,便沾一些幹粉,放在瓷盤子上,碼得整整齊齊。
盡管是除夕,照樣有宵禁。吃過飯,他走得很早,等回到彙中飯店才發現大衣口袋裏的信封。未曾打開,他就知道這是那兩千元裏的最後一筆。
他忽然明白了,錦玲今夜為什麽會對他說起從前。那些事,她可能從未告訴過別人。如果不是因為他最後的那句話,她或許還會對他說些別的。
為防空襲,飯店房間裏的每一塊玻璃都貼了米字。他關了燈,推開一線窗,點燃一支煙,憑窗北望。外面空氣冷冽,華界那邊幾乎漆黑一片,僅有火光不時照亮天際,勾勒出斷壁殘垣的輪廓與升騰的硝煙。槍炮聲依稀傳來,有時候竟叫人錯覺只是新年的爆竹罷了。
孤島餘生 17.2
仗打了一個多月,終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華界閘北與南市數萬商號、民居被毀,吳淞與江灣的幾間大學也遭到炮擊。租界卻還是老樣子,僑民們并沒有撤走,舞照跳,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應秋曾經在道觀裏說過,她倒要看看吳予培會不會回來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會回來的。可結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吳先生真的離開了日內瓦,星月兼程地回來拿她了。
雖然吳予培其實是陪着國際觀察團到上海來的,沈應秋卻還是着實感動了一回,兩人便是趁着這個機會,終于把拖了許久的婚禮辦了。儀式十分簡單,就在倉聖明智大學的小教堂裏,由校內的法國神父主持。那裏是沈大夫的母校,來觀禮的客人也大多是兩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競是吳予培請來的客人,沈應秋看見他,态度也比從前好了許多。唐競對此并不意外,前一陣兩人常在道觀見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處了,還有什麽不可能?
吳予培看見他,更是有許多話要講,只是礙着今日結婚,自己又是新郎官,儀式結束之後還得像活體布景一般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與人合影,沒辦法與他細談。
唐競在一旁看着這一對璧人,難免又憶起自己的那場婚禮來,不想擾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辭走了。
吳予培這一趟回來上海身負公務,日程排得極其緊湊,兩人再見面已是在數日之後的一場慈善舞會上。
吳先生帶了新夫人一同前來,唐競卻是跟着穆骁陽一起來的,身旁的女伴是蘇錦玲。沈應秋看見這架勢,又冷下一張臉,對唐競的行徑十分不齒。
吳予培心裏有事,渾然不覺新夫人的态度,撇下沈應秋,特地找了個背靜的小廳與唐競講話,說的便是此行的公務——國聯派了英、美、法、意四國觀察員前來調停中日之間的戰事,算是協助談判的友邦。然而,這停戰協定拟出來卻十分滑稽,上海被定為非武裝區,取締一切抗日活動,中國方面全部撤防,以後也不得在市內乃至蘇州、昆山一帶駐軍。而日本軍隊卻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繼續在上海駐紮,甚至還要在虹口公園閱兵,慶祝天皇生日。
唐競其實對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卻也看得出吳予培十分幻滅。
在日內瓦任公使的那幾年,他确是做了許多事,倡議禁煙,參與修改國聯盟約,為華人國際勞工謀求權益,無論在國內國外都算得上聲名斐然。于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滿,又要他再續任。他本人原來也不願意離開,許多工作進行到一半放不開手,便打算将這駐國聯全權公使的位子繼續坐下去。正在這當口,卻又遇到這麽一件事,簡直叫他有當場卸了烏紗的沖動。
“弱國無外交,是我天真了,以為換個人,多一份心就會兩樣。”吳予培這樣對唐競講。
“但吳先生你确是不一樣的。”唐競回答,這話聽着像是揶揄,其實卻不是。
“你這樣捧我,”吳予培苦笑,“無非就是怕我辭掉公使的職位從日內瓦回來,沒人在那邊照應周小姐吧?”
唐競心裏頓了一頓,臉上卻還是笑着,道:“我這樣的人可不就是這麽點眼界麽,所以說吳先生你不一樣。”
吳予培搖頭,還是十分失望的樣子。
唐競看着他,忽然又開口:“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什麽話?”吳予培聽見他這麽說,倒是有些好奇。
“就是新興號的那件案子,”唐競話起當年,“那時候,你為什麽說放眼上海律師界,若定要有一人做這件事,這個人只能是你?”
吳予培被這話嗆得一愣,自覺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為我迂吧?”
唐競本還想逗他一逗,此時卻忍不住笑起來,簡直覺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诽都叫吳予培猜到了,但嘴上還是揶揄:“哦,我還當你是驕傲。”
吳予培聽了只是頹然自嘲:“我一個屢戰屢敗的人,還有什麽可以驕傲的?”
唐競卻道:“你是屢敗屢戰。”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他從來不希望吳予培在從這條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覺得,如果在這座城裏,連吳予培這樣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會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
話說到此處,外面有人走進來,是沈應秋過來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對唐競笑了一笑。
夜漸深,舞會漸入佳境,捐款拍賣都是打着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骁陽之類的富豪,自然又許了大筆的現鈔與軍需物資出去,而蘇錦玲這樣的影星歌星便是上臺獻唱,或者陪着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來義賣的。
唐競就是為了這個才陪着她來,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着,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罷,排着隊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買她歌舞的那些人總要給幾分薄面,不會太過放肆了。當然,那薄面歸根結底不是給他,而是給穆先生的。
時近午夜,吳氏夫婦回到暫住的飯店裏。
吳予培換着衣服,忽然對太太講:“我想好了,有些事該怎麽樣便是怎麽樣,一切秉筆直言,就算他們要罷了我的官也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還是做我的本行。”
沈應秋正對鏡卸妝,卻還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開導你這麽多回,終究比不上唐律師的幾句話。”
“你這是什麽意思……”吳予培覺得這話說得甚是怪異。
沈應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着他道:“有件事剛才就想問你了。”
“什麽事?”吳予培見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縮,只當太太又要罵他與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卻不想聽見沈應秋問:“唐律師跟那個女明星蘇小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什麽怎麽回事?” 吳予培意外,自己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還有這種八卦的愛好。
可沈醫生卻還沒完,繼續道:“外面都說蘇錦玲是他養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會連手都不碰一下?”
“你連這都知道?”吳予培也是無語了。
“方才在飯店門口上車的時候,他們就在我們後面,”沈應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銳,“那蘇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師的手,都是擱在袖口上的。”
“這……我怎麽搞得清楚?”吳予培總歸就是裝糊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還有那封電報,”沈應秋卻又想起別的來,“你是不是也沒告訴唐律師,其實是周小姐要你發的?”
吳先生搖頭,他還真沒說過。那時,滬戰的消息才剛傳到歐洲,日內瓦總歸消息靈通一點,他已經拍了一封電報到上海,沈應秋即刻回複報了平安。後來才接到周子兮從裏昂打來的電話,托他去問唐競的近況,且又不能叫唐競知道是她在問。于是,這問法格外拐彎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電報到上海,要唐競去公濟醫院看一看沈應秋。若收到回複,也就知道發報人無虞。
電報發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電的時候,周子兮已經趕到日內瓦,看了一眼唐競回複的那句話,便又準備回裏昂去了。
“你這就走?”吳予培意外,她是連夜坐火車過來的,幾天沒有睡好,樣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周子兮卻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着就行了。”
當時,吳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為什麽要搞得這麽麻煩。
回到此刻,又聽見沈應秋嘆着氣問他:“你難道不覺得這件事其實應該告訴唐律師,但是瞞着我嗎?”
吳予培仔細想了想,搖頭,表示不明白。
沈應秋苦笑,回頭想一想,自己這婚結得,倒是要謝謝周子兮那一場折騰了。
轉念又想起別的事來,她又問吳予培:“還有唐律師槍傷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唐律師要我別告訴她……”吳予培解釋。
“他說別告訴,你就不說了?”沈應秋打斷他反問。
“那是當然。”吳先生回答,他這人就是這樣,信譽保證,使命必達。
沈應秋看着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轉身洗漱去了。
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她聽着水聲,忽又憶起數年前公濟醫院病房裏的一幕,手術後将醒未醒的唐競,口中喚出的那一聲“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着去日內瓦了,她這樣想,到時候請公使團的同仁們吃喜酒,總是會見到周子兮的。她并不想做任何人的說客,一切都憑當事人自己決定吧。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競收到法國發來的電報,收報地址是鮑德溫事務所,連帶着內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托人對律師的要求,是周子兮請他代為安排回國事宜。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他看着那份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