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報想,該結束的也總是會結束。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還是從馬賽出發,途徑拿波裏、亞歷山大港、蘇伊士、亞丁、科倫坡、槟榔嶼、新加坡、西貢,終點卻是香港。

至于香港到上海之間這一段要怎麽走,唐競沒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來問。他甚至不确定這一段路程是不是還有必要走下去。兩人之間似乎已有默契,她并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見他一面,以便把最後留下的那些事處理完畢。

于是,又是一個盛夏的日子,唐競在香港皇家碼頭等着一艘法國郵輪靠岸。

陽光熾烈,空氣溽熱,碼頭上豎着各色的廣告牌,不遠處的皇後像廣場車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熱鬧景象。而就在維多利亞港淡藍的水面上,不時又有運載高射炮的軍艦駛過去,目的地是黃泥湧峽,英國人正在那裏修建防禦工事。一切都是那麽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麽習以為常。

頭等艙的舷梯放下來,遠遠地,他已經看見她,還是穿白裙,戴平頂草帽,時光似乎一點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萬年。

直到擋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競方才發現她正與身旁一個男人講話。那是個穿白色亞麻西裝的外國人,高瘦文雅,三十歲上下。她與那人對視需得擡頭,一雙眼睛這才從帽檐的陰影下露出來,帶着些笑,顯得眼梢格外細長。

許是察覺到遠遠投來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競,然而目光觸及,卻只是朝他微一點頭,便又笑着回到那場談話中去了。

那一刻,唐競的心跳恰如碼頭上的挑夫卸下肩頭重擔的那一下,而後又虛懸在半空,看着她慢慢走近。

等到下了舷梯,與他不過幾步之遙,她卻并沒有介紹一下的意思,只是與洋紳士道別,像是別過一個好心路人。那洋紳士倒有些依依不舍,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将手上一只箱子遞過來。

唐競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輕聲問了一句:“你可以嗎?”

一瞬間,唐競簡直要給她氣死。身後兩個保镖已經靠上來,但他還是自己接過那只手提箱,一路拎到車上。她成心走得慢一點,落到後面,在他身後看着他。而他在心裏罵吳予培失信,但其實也沒什麽好罵的,槍傷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見他也只不過多一句憐憫而已。

等到上了車,兩個保镖在前面,他們倆坐在後座上。位子寬闊,中間還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唐競覺得,周子兮仍舊看着他那支手杖。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麽,結果車子開出去,她只是問:“我住哪裏?”

“半島酒店。”唐競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費了。只是極其普通的一問一答,但他卻發現自己無法忽略她的措辭,“我”,而不是“我們”。

“我想去淺水灣,我朋友住在那裏。”她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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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剛才那個?”他問,方才在舷梯下就聽見那人說起淺水灣,口音像是英國人。

“是啊。”周子兮點頭,并不解釋。

“一起從馬賽回來的?”唐競又問。

“這個是上了船才認識的。”她回答。

“這麽說還有另一個?”他簡直想笑。

“對,另一個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點頭。

“中國人還是法國人?”

“混血,一半一半。”

他靜靜笑了一下,太過細節了反而當不得真。

“才從裏昂大學法學院畢業,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師的。”她果然畫蛇添足。

“哦。”他點頭,以為她還會繼續編下去。

可她偏又不解釋了,轉過臉去看着車窗外面,好像并不介意他信不信。轎車正穿過城市中心,熱辣的陽光下,街上紅男綠女,各色商店、戲院以及熱帶植物,每一處都異常豔麗。

他趁她不備,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開始懷疑方才所有的推斷。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但真的看到聽到,感覺總還是不一樣。莫名地,他又想起從前來,她也是這樣招惹了許多人,自己偏又不動心,也是這樣不講道理地對他說,我要去弘道。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還是要輸給她,于是幹脆遷就,帶她去淺水灣。

車子離開鬧市,翻山越嶺,一邊是劈山築路留下的斷崖,另一邊是茂密的叢林。像是過了許久,才能從那綠葉之間看到一線藍色,而後藍色越積越多,終于變成一個海灣,鋪陳在他們眼前。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裏根本沒有空房間。但任何問題都可以被解決,幾個電話打出去,酒店經理趕了來,做主将海灘僻靜處一座別墅給了他們。

唐競陪着周子兮一同過去,放下行李,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她。

“你要回城裏去?”她接過那張紙,看着他問。

唐競點頭回答:“夜裏在香港飯店還有飯局。”

“也好,晚上我約朋友在酒店西餐廳吃飯。”她撇下他去理箱子。

唐競覺得她像是動了氣,本想就這麽走了,眼睛看着她,腳下卻許久移不動步子,見她從箱子裏拿出裙子挂進衣櫥,便多問一句:“就這麽些東西麽,連本書都沒帶回來?你在那裏讀的什麽書啊?”

其實,他預備聽到她回答,我只住幾日就走,東西自然是少的。

可周子兮見他又拿起家長派頭,只是不屑一笑,答:“去年冬天裏昂下大雪,房子裏實在冷,課本與筆記統統扔在爐子裏燒掉了。”

唐競心裏顫了顫,開口卻還是玩笑:“你這是怨我錢寄得不夠,還是吳先生苛待你?”

周子兮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看着他。

“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唐競避開她的目光,轉身走出去。

汽車離開淺水灣酒店,他一路都在想從前說過的那個故事,當時她不以為然,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竟然還記得。就這麽想着,他似乎可以看到海邊別墅中的她,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撥一串號碼,約那位“朋友”在海灘邊的餐廳裏碰面。而後,又是夜色下,她穿着方才從箱子裏拿出來的那條裙子,半露香肩,美得不近情理……隔窗望出去,天色已近日暮,海面上霞光萬丈,他忽然暗罵了一句,執起手杖在汽車隔斷上敲了兩下,對前面司機說聲“調頭回去”。

孤島餘生 17.3

入夜時分,周子兮走進餐廳。她其實已經遲了許久,此時還不見那位英國先生,便猜到是不會來了。

她倒也不急,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招手示意仆歐,點了一個人的晚餐。不多時,頭盤與一杯紅葡萄酒先送上來,她悠悠喝着,借着燭光月光,看着海景。

正看着,唐競就來了。周子兮餘光瞧見他,簡直想笑。

“你一個人?”他果然過來跟她說話。

“等人呢。”她回答,只當不知道他背地裏做了什麽。

他也不裝了,直接在她對面坐下。

她點的正餐送上來,他看着她吃,她也就這麽由他看着,慢條斯理,胃口卻是極好。

他忽然問:“胃病沒再犯過吧?”

雙眼像是熱了熱,她想到他們曾經的一夜一夜,臉上卻還是笑了,答:“沒有,我大概真是西洋胃,那邊的東西一直很吃得慣。”

“那挺好。”他只說了這麽一句,語氣淡然。

她簡直要給他氣死。

他倒像是穩霸了她對面這個座位,招手示意仆歐,也點了一份晚餐,見她看着他,才開口解釋一句:“你等的人沒來。”

“你把人家怎麽了?”周子兮倒也不急,仿佛只是随口一問。

“你說呢。”他笑。

“扔海裏了?”她提出一種可能。

“不至于。”他搖頭,卻還是意外于她的敏銳,雖說只是句玩笑話,但如今的他還真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那到底是怎麽了?”她又問,并未停下刀叉,仍舊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唐競停了停,看着她平鋪直述:“我跟那位先生說,你是我太太,我們長遠沒見了,有些要緊的事情要談。”

周子兮沒有擡頭,心卻是軟了幾分,靜了片刻才放下刀叉,臉上露出一點笑來,對他道:“我這趟回來,還真有要緊事。”

唐競不語,一顆心沉下去,只等着她開口。

“我想把周公館賣了,”她看着他道,“鄉下的老宅要是有辦法拆分,或者族裏有人願意把我這份收了,最好也賣掉。”

“你這是缺錢嗎?”他笑出來,真沒想到是這回事。

“錢倒是不缺,”她也笑答,“是你總在說時局動蕩,所以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留在上海的東西不如早做安排。”

唐競聽得一滞,片刻才回答:“你們家這一支只剩你一個女人,鄉下的祖宅若要主張權益大概還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氣,哪怕是租界西區的地價也不比從前,房子出手價錢不會太好,你心裏要有個準備。”

周子兮聽他滿口生意經,臉上偏是笑了,道:“價錢無所謂,反正留着也無用。”

“那好,我回去準備一下。”唐競點頭,心裏卻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經習慣法國的生活,只帶了最簡單的行李回來,如今再賣掉周公館與祖宅,餘下的就只剩他們的婚姻了。他繼續等着,等她提出來。

不料卻聽見她問:“房子賣掉,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不會,”他正想着其他的事,下意識地回答,“我如今住在彙中飯店。”

“哦,”她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在彙中飯店裏。”

唐競這才幡然醒悟,自知失言,只得用玩笑蓋過去:“飯店總是要去的,現在跟從前比起來大不一樣,裏面什麽都有,做什麽都可以,莫說是喝茶、吃飯、打牌,就連搶劫、自殺、密謀起義也要去飯店裏……”

周子兮看他一眼,淡淡笑着,不再言語。

只這一眼,唐競便又想起從前。當時的她,不過就是個十七八的小姑娘,自己便會被她一句話引得耿耿于懷滔滔不絕起來,如今的段位自然是比那個時候更高了,他總是會輸給她,或早或晚而已。

一頓飯吃完,兩人出了餐廳,沿海灘走着。雲開了,月亮升起來,在漆黑的海面上映出一道銀白色的孤影,随着浪的節奏,被沖散,又再聚起來。唐競沒提回城的事,周子兮便也不問,只是一步步走着,仿佛根本無所謂去往哪裏。

“吳先生已經提出辭呈,”周子兮告訴唐競,“等新公使赴任,手上一點交接工作完成,他就離開日內瓦了。”

“他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唐競問。

“他想回上海,”周子兮回答,“還是執業做律師。”

“這樣也好,”唐競點頭,“他這人眼裏揉不進沙子,這次的停戰協定算是傷了他的心,以後這種事只會更多,現在辭職,也算是全身而退。”

聽到這消息,他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做律師做得名利雙收為人敬仰,而後從政,到頭來卻被當作賣國賊唾罵,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正如吳予培所說,弱國無外交,這其實并不是某一個人的錯。

“謝力如今還跟着你嗎?”周子兮又問。

唐競搖頭,當年那件事他沒對任何人提過,更沒有刻意派人去找過謝力,只是一直留着這份心思,打聽着一個善賭又好槍法的洪門弟子。

“那華萊士小姐呢?你後來見過她沒有?”周子兮卻又提起寶莉。

唐競心中顫了顫,一時不知她何來這一問,但很快就明白她大約是想到了多年前那場為吳先生踐行的晚宴。吳予培、謝力、寶莉,還有他們兩個,五個人坐在華界南市一間淮揚館子裏一起吃飯,留下一張合影。周子兮只是尋常懷舊而已,并無其他意思。

“華萊士小姐去了美國,”他于是如實回答,“去年又被派回來一趟,我沒再見過她,只是在報紙上看見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過西北采訪。”

話說到此處,那別墅已在眼前。“吱呀”一聲,唐競打開鐵門,兩人走進院子裏。沒有燈,唯月色皎皎。不知何處,晚香玉正盛放,香氣馥郁,叫人沁心忘暑。

那你呢?唐競忽然很想問,你會去哪裏?同誰在一起?話已經到了嘴邊,卻終于還是沒有問出來。

“我也是該回去了。”他對周子兮道。

“真的還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仿佛覺得他這個人甚是沒意思。

幽暗中,唐競亦看着她,知道她又帶着幾分醉意,才笑得這般攝人心魄。

“還有事問你呢。”她繼續。

“那問吧。”他等着。

她走近一步,伸手貼上他的手,掌心摩挲着掌心,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過去。他完全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麽,只覺這園子裏所有晚香玉的氣息全都湧向他。

結果,她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杖扔到一旁的草地上,一條手臂環上他的脖頸,又如從前一樣整個人往他身上挂。

他措手不及,摟着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幾步,直到把她抵在院牆上。

兩人氣息相聞,她笑起來:“還真是站不住……”

他又要被她氣死,可看着她,卻覺得她臉紅了,呼吸淺促。那個角落連月光都照不到,不知為什麽,他看得出她兩頰的緋紅,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那一層帶着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這麽清純,偏又是那麽誘惑。

“子兮,” 他輕聲對她道,如嘆息一樣,“我已經不一樣了。”憂心許久,終于還是說出來。

她看着他,卻是不語,忽然伸手上來拉開他的領結。

“你做什麽?”他心裏早已繳械,卻還是捉住她的手。

“我看看哪裏不一樣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動手解他領口的紐子。

唐競忽然就做了決定,這個紳士他不當了。

次日,唐競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周遭的香氣隔了一夜,愈加暧昧而綿長,可身邊的人卻是不見了。

對他來說,這感覺其實一點都不陌生。過去的那幾年裏,每天睡下去,閉上眼睛,她總是他身旁,醒來之後,卻又是一個人在床上。還有,那些夢境,他看到有人走進來,舉槍對着她的後腦,而他不能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直到扳機觸發的那一瞬,她仍舊在對他笑。

只有過幾次,并沒有人進來對她開槍。他那麽快樂,心想莫非是在夢裏。結果醒了,真的是做夢。他只得靜靜地笑,笑得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這個早晨也許是一樣,他一向睡得極警醒,今天卻一點都沒察覺有過什麽動靜。他不禁懷疑,自己其實并沒有醒過來,還是在做夢。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見周子兮正坐在外邊院子裏喝茶,腳下是翠綠的草坪,綿延伸向遠處波光潋滟的南中國海,水天一色的碧藍,仍舊像是在夢裏。

他站在那兒看了她許久,直到她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對他笑。他推門出去,走到她身邊,俯身吻她。旁邊仆役倒是很識眼色,悄聲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兩條手臂便又纏上來,睡衣下是柔軟的身體,溫暖,馨香,實實在在,他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美夢一場。

“為什麽是在香港?”她靠在他肩上,忽然問。

昨夜,他們說了許多,只是這個問題尚未涉及。

“有些公事,正好在這裏。”他回答。

話倒是實話,時局動蕩,有身家的人總是要找退路的,比如穆先生。此行的确是因為公事前來,但卻不是選在香港見面的全部原因。錦楓裏還在那裏,張帥也還在那裏,要是這樣将她帶回上海,也是太過挑釁了。畢竟,她可以說就是導致張林海幾乎失去一切的誘因。

随後的一個禮拜過的是仿佛神仙樣的日子,他們在淺水灣游泳,太平山上野餐,或者只是租一艘船出去海上漂着。

從海灘回來,兩人在浴室裏洗去沙粒。水霧細密,很快充滿了整個玻璃間。他忽然又想起小公館裏的那一夜,他那樣絕望地坐在淋浴龍頭下,而她蜷縮在他懷中,好像彼此就是世上僅存的暖意。

他如從前一般從身後抱着她,在她耳邊說:“那時候只能送你走,你別怪我。”

“我從沒怪過你。”她搖頭,轉過身對着他,自他胸口摸下去,停在那處傷疤上。

幾年過去,已經淺淡了許多。只是眼前這雙手,從手腕到指尖細白依舊,還是曾經少女的樣子。他握了她的手,将她抵在牆上吻着,背後是光滑可鑒的黑色印度大理石,與她的裸膚形成觸目的對比。他早已昏了頭,卻又忽然奢想,分別的那一夜,也許不僅是他記住了她的每一處,她其實也是一樣的。

海灣裏玩膩了,兩人又開車進城去,在半島吃茶,去戲院看戲,甚至反複看同一部電影。起初,是因為在黑暗中擁吻錯過了太多情節,漸漸地卻又變了味道,只是為了在黑暗中擁吻,銀幕上的情節早就無關緊要。到最後,領座員都已經認得他們,周子兮倒是無所謂,唐競卻有些羞慚,自覺像是個二十出頭的學生仔,做着一切談戀愛時做的沒道理的事。

原定返回上海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唐競仍舊在搖擺之中。他明知此時還不能帶周子兮回去,或許應該将她留在香港,自己先去求個萬全?但究竟該怎麽做,結果又會如何,他其實毫無把握。

一連幾天,他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直到拖無可拖,方才說出來。他以為總還會有一番争論——她堅持要跟他走,他回答不行,她使盡渾身解數,而他始終不許,就像從前一樣。

不料現實卻與他預想的完全不同。周子兮聽說他的船期,只是笑對他道:“我也該訂船票了,一定要比你的早。你送我,我不想送你。”

唐競愣住,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你要回法國去?”

周子兮點頭,似乎很奇怪他會有這一問。的确,事情再明顯不過,他去接她的時候就很清楚,她只帶了最簡單的行李回來,也只打算小住幾個禮拜。

“回去做什麽?”他又問。

“自然是讀書,”她回答,“裏昂大學Jean Moulin法學院,十月三日注冊入學。”

“你早就打算好這麽做?”他又問,話一出口才覺得多餘。

“顯而易見。”她果然笑答,日子都是算好了的。

一時間,唐競不知道再說什麽。來香港見她之前,他已經明白,如今的周子兮再不是從前那個任由他安排的被監護人,但直至此刻,這種感覺才尤為真切。她知道自己要什麽,也知道怎麽去做。反倒是他,一顆心拴在那裏,任她生殺予奪。

那時正值傍晚,若是照那段日子的規矩,這個鐘點他們應該正盤算着晚上去哪裏吃飯,再到何處夜游。但這一天,唐競已全然沒有了胃口與興致,周子兮卻與平常一般無二,仍舊對鏡梳妝,換上晚裝禮服,款款對他道:“我們走吧。”

“去哪裏?”唐競問,全憑一腔驕傲支撐。

“半島吧。”周子兮想了想。

唐競點頭,開車帶她進城。她一路說笑,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吃過飯又要去跳舞。唐競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舞場裏許多單身男人,大多二十幾歲,外國人尤其多一些,衆星拱月般圍着她獻殷勤。她談笑風生,一支支舞跳過去,難得遠遠看他一眼,就像是勾引着一個陌生人,似有若無。時至此刻,唐競才隐隐察覺,她是成心的。起初,他由着她去鬧,可到了後來還是忍夠了,闖進舞池替她披上外衣,擄了她出去。

她看出他不高興,倒是挺高興,假裝不情不願,随他上了車。汽車一路飛馳回淺水灣,才剛停下,兩人便纏在一處,像是撞進屋裏,跌到床上。他比從前任何一次都粗野、急切、直截了當。

事後,他靠在床頭抽煙。

她趴在枕頭上,看着黑暗中那一點亮笑道:“為的就是要你這樣。”

“怎麽樣?”他假裝不懂。

她卻又收了笑,幽幽地說:“我為你妒忌得發瘋,想叫你也嘗嘗味道……”

聽見她這麽說,他方才确定,那天問起他住在哪裏,又有沒有見過寶莉,都是有意思的。而後便又想起從前,那段不算戀愛的戀愛,以及後來稍縱即逝的新婚燕爾,是沉醉,也是傷感。他滅了煙,手撫着她的頭發與裸背,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許久只一句:“只有你,沒有其他人。”

“我知道。”她回答,又好像高興起來。

“你知道?”他被這突然的轉折搞得莫名其妙。

“我就是知道,”她卻有些得意,繼續道,“總之現在輪到你為我發瘋,你要是不願意,我可以去選別人。”

“你敢!”他威脅,心裏十分冤屈,自己為她早已經瘋了。

她不服,反問:“你打算怎麽樣?手槍拿出來拍在桌上。”

他笑出來,感覺兩人仿佛認得了一輩子,随便一句話都能牽扯出往事來。

“你可以選擇任何人。”他終于對她說,是實話,而且說得心平氣和。她可以選擇任何人,任何一種生活,比如繼續留學讀書,再嫁一個丈夫,生許多孩子,在歐洲度過一生。別的部分他難以掌控,但至少銀錢上都已替她安排好,足夠保她生活無虞。

周子兮卻不喜歡他這種态度,撐起身體看着他道:“但我已經選過一次了,我就是要你。”

“那個時候不一樣。”唐競搖頭。

“你以為我只是不想你去死?”她仍舊看着他,黑暗中但見一雙眼睛。

他只是笑,不予置評。

她卻十分認真:“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不是的。那次我回去嫁給你,是因為我想嫁給你。

他等的便是這一句,早就這樣想過,卻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真的聽見了,又覺得難以置信。他将她擁入懷中,許久不語。如果我要你留下,你會留下嗎?他想問。但這句話千回百轉,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她應該走,他知道。至少,理智上的那個他知道。

“唐競,你是在哭嗎?”她存心笑他,埋頭在他肩上,聲音悶悶的。

“怎麽可能?”他辯解,有些尴尬。

“我都聽見了。”她十分肯定,掙紮着要起來看他的面孔,兩只手在他胸前亂動。

他氣結,卻又動了情,翻身就壓上去。

“怎麽又來啊……”她作勢躲着他的吻,手腳卻是纏上來。

他簡直拿她無法,分明是她來招惹他,此時卻又欲拒還迎,果然就是只妖精。

一周之後,兩人的船同一天離港。周子兮乘坐的郵輪去往威尼斯,比唐競回上海的船早了半天,也算得償所願。

唐競送她上船,直送到大菜間內,等到啓航前第一遍汽笛鳴響才起身離去。

周子兮送他上甲板,最後對他說:“你沒什麽要問我的了?”

唐競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她,笑得無奈。“還會再回來嗎?”他終于問。

“你覺得呢?”周子兮反問。

“別回來了。”唐競對她道,一半認真,一半玩笑。

“憑什麽?”周子兮反問,“我學法律,就是為了做律師的。而身為律師,在上海遇上的案子,換到別處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與詭辯空間之廣闊,也非別處可比,我要是不回去,怎麽大展拳腳?”

這又是他們之間的舊話,兜兜轉轉,輪到她還給他,唐競只得苦笑。

“那就回來吧。”他看着她,若她答應,這便是他唯一念想,但又不敢奢望。

可周子兮是什麽人,怎會好好地給他一句話?她只是咬唇靠近,在他耳邊道:“?a dépend.”

他簡直拿她無法,拉住她的手肘,把她锢在懷中,貼着她問:“這一趟又算是什麽?”

“你也知道法學讀得幸苦——”她卻答非所問。

他不懂,自覺像個乞愛的怨婦,對着即将遠行的負心漢。

而那“負心漢”又踮腳上來耳語:“我來攢些新回憶,否則等從前那些耗完了,我怎麽熬過去?”

汽笛又一次響起,她看着他,帶着一點笑,推他出艙房,在他面前關上門。

是真的,多年前分別的那一夜,不僅是他記住了她的每一處,她也是一樣。

只差一點點,唐競又要強推了門進去,但理智上卻也知道她應該走,自己也不得不回上海去,雖然匆忙地來不及吻她,也來不及再問,這短短一周夠不夠她積攢新的回憶,會不會在未來法學院的三年裏淡到記不起?

正是香港的盛夏,才剛下船就撞上一場雷雨,他站在碼頭,看着巨輪遠去。甲板上的周子兮撐起一把紅傘,在那灰色背景中格外醒目,但再醒目終究還是敵不過時間與距離,一點一點變小,漸漸與周遭趨同一色,最後徹底消失在雨幕裏。

唐競轉身離開,心裏既是失落,又是欣慰。失落的,是她不再需要他。欣慰的,是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知道如何去做。而且,她還是回來找他了。就是這樣想着,竟又生出一點幽默來——她漂洋過海,穿過大半個世界,只是為了來睡他的,然後再嘎然而止忽然叫停,叫他一顆心生生分了一半出去,實在是高段。

孤島餘生 18.1

陳之遙_GIB  08-22 09:45  投訴 閱讀數:23898最初只是電報,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

言辭簡短,也沒有要緊的事情,更只字不提想念,只說自己看到什麽,又做了些什麽,讀起來竟有一種家常的錯覺,就好像兩個人根本沒有分開,照樣在對話一般。

直到唐競乘坐的汽輪如期靠港,那時的上海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氣,江上月朗星稀。而周子兮的船剛剛離開錫蘭,在那封電報裏,她對他說,當地正是雨季,海與天連成一片,一切都浸在水中。

唐競看着那句話,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她身在多麽遙遠的地方,他們之間又有多麽難以逾越的距離。是不舍,卻也是慶幸。這念頭叫他覺得好笑,分別竟然也可以變成一種慶幸,慶幸此刻的她平安而自由,慶幸決定并非迫在眉睫。

而後,又開始寫信。

在那些信裏,唐競告訴周子兮第一次在碼頭看見她的情景,還有那一夜留在他亞麻西裝上似有若無的香。他告訴她,自己曾經站在女中的鐵栅門外面,看着裏面着白色旗袍的身影列隊而行。或是在淳園,她因為手槍的後坐力陷入他懷抱的那一瞬。還有新婚的時候,他深夜回到小公館,卧室的門開着一條線,裏面透出一點燈光來,是她在等他。他伸手再推開一點,就能看到她背對他睡着,枕上散着長發。

哪怕是從前面對面,他也從沒對她說過這麽多的話。每每讀到一點喜歡的,她便會寄一兩樣自己的東西回去。包裹漂洋過海才到他手中,拆了木匣,裏面是油紙,再裏面又是一層帆布,打開來只是幾本舊書與筆記,或者幾件她的衣裳。他懂這意思,就好像她正一點一點,回到他身旁。

與他的回憶不同,周子兮從法國寄來的信裏寫的都是新鮮事情,文字斷斷續續,好似日記。她告訴他,自己換了住處,注冊入校,一切都是新開始。課多,作業也多。逢到大考,更忙得不可開交,提前買好十幾斤硬餅幹與通心粉,整整一周閉關不出。每到那些時候,她的信便寫得格外随性跳脫。他甚至可以想象那個情景,深夜在臺燈下,她寫着寫着就趴下來睡過去。一封信,他翻來覆去看十幾遍,每一次笑容都會偷偷爬上眉梢與唇角。

在所有那些信裏,她口口聲聲都說是要回來的,就連到時候要跟着吳先生做事,領了律師照會,辦些什麽案子,如何在法庭出入都已經想好。唯獨不提的,是他們兩人彼時又會是什麽樣子。

唐競知道,她在等他先開口。他不提,她也不會提。

遺憾的是,他也不知道。三年之後的她或許還是可期的,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認。如果那時在香港,她執意立刻跟他回來,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她。又或者他抛下此地的一切,即刻離開去往法國。可真的到了那裏,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她身邊當一個無用的寓公罷了。一年半載過去,就算她不厭棄,他也會厭棄自己。所幸,她入了法學院讀書,總還有三年時間讓他理出個頭緒。

自從香港一別,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然而總有許多事與人來來去去,叫他搖擺不定。

最早的,便是穆氏宗祠落成的大日子。

那時,他才剛從香港回到上海不久,是日的盛況大約全城的人都記得。

清晨,一支千人儀仗從法租界穆公館出發,綿延了整條馬路。前面有巡捕開道,其後是鼓樂隊跟随,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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