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面便是幫中門徒擡着北京、南京、上海的官家送來的幾十塊匾額,匾上是字體各異、筆鋒潇灑的題詞,諸如“世德芬揚”,“好義家風”,“慎終追遠”。儀仗隊一路放着鞭炮,往穆骁陽位于遠郊的老家行進。

沿途盡是圍觀的路人,若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約會以為是普天同慶的節日。當然,也沒有人真的會不知道。

早幾個月,“穆氏宗祠落成,擇日奉主入祠”的消息就已經在各大報紙上登得連篇累牍。一則是因為穆骁陽本人的名聲,公董局華董,商會主席,銀行董事長,開辦醫院,創建學堂,新近又添了幾個頭銜,南京成立禁煙局,還是他被任命為局長,叱咤政商兩界。

其二是來道賀的名流實在太多,從積年大儒,到資本商人,軍中的,官家的,聚了一個整整齊齊,且都是各界的頭塊牌子。國學泰鬥替他重修了家譜,祖上追溯到古時候某一朝的皇帝,就連這“奉主入祠”的吉祥日子也是由城隍廟最好的星相霸頭算出來的。

當然,舉市矚目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一回他請的堂會。

穆先生愛聽京戲,全國的京劇名家幾乎被盡數請了來,北京、天津、廣州、哈爾濱,原本分散各地的諸位老板不辭辛勞專程趕來,而且大多說是捧場,分文不取,齊聚上海市郊小鎮穆家堰,連唱三天。至于本地天蟾舞臺那樣的戲班只輪得到在祠堂外面臨時搭個臺子獻唱,算是招待附近村鎮過來看熱鬧的鄉鄰。

前面儀仗這樣氣派,穆骁陽倒還是坐着原本那部黑色雪佛蘭汽車,遲了一些才從穆公館開出來。唐競也在車上,隔窗便可看見一地的鮮花紙屑,空氣中淡淡的煙火氣味還未散盡。

汽車很快超過步行的儀仗,先一步到了穆家堰。從鎮上一路過來也是專門新修的柏油路,一直通到新祠堂門口。周圍都是農田村舍,無遮無攔,老遠便能看見一座松柏裝飾的漢白玉牌坊,以及門口左右那一對一人多高的石獅子,素白而氣派。

牌坊後面是三進五開間的大宅院,廳堂、戲臺、花樓,應有盡有。

一年多以前,穆先生借了老祠堂破落的由頭,收了附近大片土地,重新修建。因為占地頗廣,牽扯到附近好幾家富戶,穆骁陽又不是什麽族長的身份。唐競本以為總會有些糾紛,需要他經手。但結果卻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這收地的事喬士京一個人就辦成了,根本不需要勾結官府,或者派幫門徒出手,五十畝地便收得太太平平。

唐競不禁領教了穆骁陽在本地的口碑,新年派年貨,天災擺粥廠,每年夏天還會從藥房購進大量痧藥水、諸葛行軍散之類,送到穆家堰挨家挨戶免費發送,這些舉動已經堅持了許多年。大約也就是因為這些,這回收買土地進行得格外順利。這一點,唐競不得不嘆服。所謂恩威并施,恩與威,哪個多一分,哪個少一分,穆先生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

想到此處,身邊穆先生忽然開口:“你是讀書人,此時大概在心裏笑我膚淺。”

“哪裏敢啊?”唐競笑答。

穆骁陽看他一眼,不與他辯,只是望着車窗外鄉野的景色感嘆:“我十五歲從這裏走出去,一晃三十多年了。雖然如今坐着汽車回來,但心裏總歸還是個鄉下人,最講究衣錦還鄉。”

唐競點頭,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張林海的那場壽宴,兩者似乎都有點巅峰的味道。得意是得意,但凡事到了頂也就是該往下走了。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

穆先生卻也已經換了話題,問:“唐太太從法國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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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今年假期比以往長了些,就回來看一看。”唐競如實回答,倒是不怎麽意外。香港發生的事,他本就知道瞞不過誰。

“那怎麽沒帶着一起回上海呢?”穆骁陽繼續笑問。

唐競也跟着笑,說明理由:“她在外面四年多了,怕一時回了上海不習慣,而且還要去法國繼續升學,從香港走方便一些。”

為什麽不回,其實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必說破。但那五年之期,倒是應該提一提了。

接下來便是三天的流水席,穆氏祠堂發了數萬枚紀念章出去,憑章即可進來吃酒水聽堂會。連報紙上都說,這場慶典是“極聲色之娛,當載入史冊”。

戲臺下的觀衆也是競相吹捧,有人說:“穆先生,您這堂會絕對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了。”

“哪裏算得上第一?”穆骁陽卻是自謙,“還差了楊小樓和蓋叫天。”

“那兩個居然不賞臉?”又有人表示驚異,總歸是挑人上山,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料穆骁陽卻答得心平氣和:“兩位老板一個有事,一個抱病,都是事出有因。今天這樣已是盛會了,我才不要那麽完滿,完滿算什麽?月亮圓了,也就該缺了。”

衆人捧場笑着,唐競在旁邊聽見,卻覺得這句話簡直就是對自己那番感想的回應。他不禁暗想,穆骁陽跟張林海終究還是不一樣,這樣一個人的巅峰在哪裏,尚未可知。

說曹操,曹操便到。堂會的戲臺下,唐競也見到了張林海。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青幫老頭子那裏拜年。此時的張林海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但依然健碩高大,撐着十二分的精神,體體面面坐在臺前最好的位子上,那功架依舊無愧“張帥”的名號。

兩人相對,唐競總歸遠遠致意,張林海總歸當作沒看見,這也是幾年來的老規矩了。見過了禮,唐競便走開與別人講話,不想轉眼就聽到那邊起了口角。他随着其他賓客走出去看,卻見是張林海的随從與人吵架。

“瞎了你的狗眼,這裏也是你能坐的地方?”随從指着人家大罵。

被罵的人瞧着臉生,穿一身軍裝,軍銜不高,卻是氣勢逼人,也不與那随從廢話,上手便是一記耳光。這下可就捅了蜂窩,張林海帶來的幾個門徒一時劍拔弩張,險些就要打起來。

所幸旁邊屋子門打開,警備司令從裏面走出來,對那個軍裝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在這裏吵?!”

那軍裝即刻立正敬禮,身後張林海也已然站起來,像是有話要講,但警備司令卻仿佛根本沒看見他,只是轉身對着趕來圓場的穆骁陽。

穆先生滿臉賠笑:“今日人多照顧不過來,有什麽不周到的,都看在我的面子上,再耽擱可就趕不上看戲了。”

“是,看在穆先生的面子上,”警備司令點頭,又指着那軍裝道,“這是我的參謀,軍中來的粗人,不知道哪裏可以坐。”

“這算什麽話?”穆骁陽笑着反問,“都是我請來的客人,哪裏都能坐。”

司令倒也不追究,只對那軍裝道:“要是再有活膩味的,叫他明日去警備司令部報到,不要在這裏攪了穆先生的好事。”

軍裝又立正敬禮,方才挨打的門徒卻已被人帶走。穆骁陽臉上還是笑着,揀了好位子請司令與那軍裝坐下。一旁張林海的面色已然變了又變,像是要發作。軍中本是他人脈最深厚之處,如今卻仿佛徹底換了門庭。總算穆骁陽也沒怠慢了他,安撫了這邊,又到那邊去陪着說話,幾句聊下來,場面似乎已經平靜。

傭人送上茶水,穆先生擡頭叫過唐競:“你來招呼着張帥。”

唐競點頭走過去,在張林海身邊坐下。戲臺後面鑼鼓響起來,好戲開場。他忽然明了,方才這一幕分明就是給他看的,是為了叫他定心。

三日慶典結束,賓客散盡,只餘一地狼藉。

唐競随着穆骁陽乘車返城,過去的三天裏,他一直在考慮未來的去留,卻是沒想到穆先生又會主動提出來。

“那時候說的五年,你大概覺得我是裝作忘記了吧?”穆骁陽看着他笑。

唐競知道什麽都逃不過此人的眼睛,也就不辯了。而且,這件事早晚也是要說破的。

“唐競,”穆先生也不與他兜圈子,開口便說得十分坦率,“你這幾年跟着我,幫了我許多,我對你是看重的,只是不知道你如何看我?”

“我對先生仰慕已久,跟着您之前就這麽想過,如果說這有個人可以脫離幫派出身,走進此地最高階的圈子,只能是先生您了。”唐競實話實說。

“真的嗎?”穆骁陽卻笑了,好像對這番褒獎并不當真,只是繼續說下去,“你也看到了,我眼下做的都已經是合法生意,銀行、工廠、醫院、學校,只是這攤子越鋪越大,實在需要用人,所以也算是個不情之請,我希望你能留下。”

唐競有些意外,他早就猜到穆骁陽想要留他,但卻沒想到這話會說得這樣坦白。他不禁感嘆,這又是穆骁陽與張林海截然不同的地方。若是從前在錦楓裏,有人與張帥定下這麽一個五年之約,等到期限屆滿,張林海不想放人,大約也就是一筆糊塗賬了,張帥不提,誰也不敢去問。

“穆先生見笑了,”他靜了片刻才道,“我這人膽子小,想的多,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

“我倒是覺得舉棋不定是一種美德,尤其是為了自己家裏人,”穆骁陽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有忌憚,才能成大事,打仗思前想後的,方是帥才。”

“先生……”唐競又開口,其實并沒有想好如何回答。

穆骁陽卻已然打斷他道:“你也不必忙着答複我,回去好好考慮,尤其是跟唐太太商量着。我這裏先給你句話,只要是在上海,不管你還是不是為我做事,我一定保你們無虞。将來哪一天你想走,也随時可以離開。我們認得也有些年了,你應該知道我這個人講話說到做到。”

唐競聽着,倒是有些感動,鄭重點頭。

的确,穆骁陽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從新興號慘案匿名捐出來的十萬元,到後來送走周子兮,他都不曾忘記。永固號起航的那一日,自己尚且生死未蔔,要真是在手術臺上送了命,穆先生大約也只好認賠了這筆生意。

當時的情境看起來就好似一場賭局,穆骁陽也常說自己好賭,但這種好賭卻與幫中其他的賭徒不同,更像是生意人的那種賭性,賭得大了便成了對沖,眼界與氣魄都不是旁人能及。

想到此處,唐競不禁覺得,如果他只是獨身一人,多半是會留下的,只是現在還有個周子兮。他顧忌的不光是穆骁陽的幫派生意以及暫時蟄伏的錦楓裏,還有這座城可能面對的風雨飄搖。因為她,他才有這各種的小心。

于是,他又去麥根路拜會了朱斯年,還是老規矩,Hypothetically speaking,請教朱律師的意見。

朱律師聽了他的問話,當然猜得到是誰,這門客三千的當代春申君,除了穆骁陽,別人哪裏擔得起?只是這一回,朱律師難得不矯情,答得直截了當,也不避嫌。

“我只能說從我這邊看到的,”朱斯年這樣道,“現如今穆骁陽的确就是個生意人,做着實業買賣,開着銀行,各處慈善也都不落下。他跟幫派裏其他那些頭目不一樣,老頭子年紀大了,其餘那些說穿了都是搞不清路數的粗人,也就是這位穆先生還算是個人物,是真心有意往上走的。只要他想往上走,就得把過去的出身洗幹淨。你要是忌憚這一點,大可以放心。”

唐競點頭,朱律師的分析其實與他相近,而且聽着話裏的意思,顯然也是希望他能留下。這忽然生出的念頭叫他不禁看着朱斯年,可又覺得自己許是想得有些多了,人家所給的不過就是同門師兄的一點指教罷了,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孤島餘生 18.2

對話在此處停了片刻,兩人尚來不及再說什麽,桌上電話滴鈴鈴響起來。

朱斯年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唐競聽見那邊傳來含糊的說話聲。朱律師在這裏嗯啊應着,言語客氣而疏遠,不多時便啪一聲挂斷。

“南京那邊一個個電話打過來,我也是輸給他們。”他對唐競抱怨。

“是為什麽事?”唐競問。

朱斯年還未回答,卻先笑起來:“還有什麽事,不就是那位鄭瑜鄭律師嗎?”

“她怎麽了?”唐競倒是沒聽見什麽消息,只知道這位女律師的丈夫新近進了司法部,于是連帶着她也是越混越出色了。

朱斯年簡直不知道從何說起:“本來只是一樁盜印字典的案子,幾千冊流在市面上,可說是證據确鑿。鄭律師代表被告,不知怎的卻是叫她贏了。原告敗訴之後又投告到律師公會,說她與主審推事勾結,左右判決。委員會做了一番調查,大約還是她丈夫那邊的關系,可無根無據也只能算她本事。”

“結果前兩日又來一宗投告,原告被告系同業競争,她開價兩千元代表原告,捉到了被告的短處,将其告上法庭,占盡上風。若是到此為止,也無可厚非。結果被告眼看要賠款坐牢,拿出三千元來聘請她,她竟然也接了,又去把人保出來,原案撤銷。事情不過就是銀錢糾紛,但這同時代理原被告雙方的做法實在是聞所未聞,影響太過惡劣。要是任由這樣的行為發展,我看這律師公會也不要了,幹脆改名叫妓女公會算了。不對不對,連妓女都不如!”

朱斯年一口氣說下來,氣得簡直要大罵:“就因為這件事,委員會決議開除她的會員資格,可這消息才剛傳出去,南京就發話了。”

“那結果怎麽樣?”唐競問,看朱律師面色,其實已經猜到大半。

“還能怎麽樣?只好輸給他們咯,”朱斯年果然道,語氣難得的頹然,“說是明日鄭律師做東請吃飯,我只能多喊幾個人叫她破費些,最好那兩面通吃的五千塊統統給她用掉。還有你,也務必跟着一起去,我怕我對着她會氣死。”

唐競聞言也是苦笑。想當初,吳予培是那樣地期待有朝一日能在真正屬于中國人的法庭上辯護,如今距離這個目标又更近了一步——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兩處臨時法院已經正式更名為上海特別市第一法院和第二法院,分別上訴至江蘇省第三與第四高等法院。庭上的主審都是中國法官,用的也是中國的法律。這公堂分明已是中國人的公堂,可官司卻還是打得像個笑話。

第二天,唐競陪着朱斯年去赴鄭瑜律師的夜宴。

長遠不見,鄭律師倒是一點都不見老,還是一身講究的緞子旗袍,一張場面上的笑臉。桌上的菜色也着實豐盛,朱斯年果然喊了不少人來吃飯,除去律師公會委員會裏那一些,還有好幾個湊數的。

其中竟然有張熟面孔,便是吳予培那位法政大學的同窗,陳佐鳴。唐競朝陳律師點頭致意,陳佐鳴也認得他,回了個笑臉,但那臉上敬而遠之的态度,一點都不陌生。也是怪了,唐競對這人的印象反而好起來。

開席之後,朱斯年不肯跟鄭瑜多廢話,只當是朋友聚會,自顧自聊着。結果倒是鄭瑜按耐不住,先說起那樁案子。

“我這麽做也是事出有因,”她解釋,“說到底,被告那位先生被關進去也是因為我,在裏面吃了一場虧苦。後來他家裏人出錢來請我,我要是不去替他料理,良心上實在問不過去。”

“所以你就又去把他保出來了?”朱斯年笑問。

“是呀,”鄭瑜回答,渾然不覺自己有錯,“只是同業競争,又不是殺人越貨,就算我不去作保,也有人會接這案子,他也一樣會出來的。”

唐競在旁聽着,簡直啞口無言,回想從前此人就做過這種事,收了何世航的錢與周子兮談話,轉頭又來告訴他。如今更是愈演愈烈,竟然原告被告兩面通吃,起訴與應訴的都是她。若是真這樣下去,律師的錢也是太好賺了。

“鄭律師今年生意興隆啊。”他忍不住開口。

鄭瑜卻絲毫不覺得這是在損她,自謙道:“哎,也就做了三萬多元的案子,同這裏諸位前輩不好比,跟唐律師更是差遠了,穆先生一年幾千萬的進賬,都由您料理,若是按公費千分之五算,那便是……”

“唐競,”朱斯年聽不下去,幹脆打斷,“你長遠不去雪芳了,還記不記得沐仙?”

唐競點頭,知道此人又要作怪。

“上回我去看她,她把我好一頓埋怨。”朱律師繼續。

“埋怨您什麽?”唐競便也捧哏。

朱斯年果然講起故事來:“我大約說過七月初七那天過去看她,可說完轉眼就忘了。那天晚上,旁的客人來了,她都找借口推脫掉,空等我一夜。後來我問她為什麽有錢不賺?結果被她狠狠捶了幾下子,說既然答應我了,就一定等着我,不管人家給三千還是五千,她都不賺那個錢。那一天我真是慚愧,她一個沒讀過書的女人比我這個做律師的講信用。”

唐競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嘴上卻還要問:“朱律師怎麽突然想起這回事來了?”

“也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來了,”朱斯年回答,“人老了大概就這樣,這裏一搭那裏一搭的,叫你們見笑了。”

一桌圍坐的人有的跟着笑,有的忍着,也有的不敢反應,只當作沒聽見。鄭瑜一張面孔變了又變,但終于還是沒有發作。

後來,又轉到別的話題上。有人提起吳予培,說他表面上是自己請辭,其實卻是上面要他走人,卻沒想到他手上的事情實在不簡單,新任公使一時接不下來,這才又在日內瓦耽擱了許久,協助交接。可旁邊又有人說,這公使的職位不做也就不做了,憑他“國民大律師”名號,回來上海繼續做律師,還怕沒有生意嗎?

不管是哪一種講法,唐競聽得出來,這一衆同行對吳先生還是服氣的,唯獨只有陳佐鳴說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是望他回來好,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一時無人接口,氣氛有些尴尬。唐競聽見這句話,卻是深以為然。他其實已經接到吳予培從日內瓦發來的電報,告知返回上海的日期,并托他相幫物色一處房子,再置備些簡單家具。他一切照辦,心中卻是喜憂參半,同陳佐鳴想得一樣。

散了席,衆人從飯店出來,又是一通握手寒暄,仿佛依依惜別。陳佐鳴對做人情興致不高,對做東道的鄭瑜打了聲招呼就徑自走了出去。

唐競卻是因為方才那句話,跟上去與這陳律師多聊了幾句,當然也是關于吳予培。

陳佐鳴得知吳先生返滬的船期,也說要去迎一迎,不禁又憶起兩人在法政大學同窗的時候:“當年同學年少,意氣風發,總以為做律師就同書裏說的一樣——匡扶正義,保障人權,協助司法之進行,鞏固法制之精神。如今看來,哪裏有那麽理想化……”

話說到此處,他們不約而同朝那宴會廳裏望了一眼,方才鄭瑜在言語上确是吃了朱斯年的虧,但此刻身邊照樣好幾個人圍着她談笑風生,十分逢迎。兩人目光碰到一起,都是苦笑。

陳佐鳴一時感慨,說得愈加坦率:“我家境不好,一路半工半讀,從夜校念上來,三十多歲才做成律師,真是當作理想在追求,但這幾年的執業生涯,可說是最好的,也可說是最壞的。”

“怎麽好?又怎麽壞?”唐競問。

“銀錢上最好,良心上最壞。”陳佐鳴笑答,“比如今天鄭律師這種事,以後恐怕只會多,不會少。”

話說到此處,宴會廳裏又有人出來,兩人這才心照不宣閉了嘴,握手告別。

轉眼翻過年去,又是滬戰紀念日。律師公會登報通告,號召所有會員停止辦公一日,以志痛念,又倡議募捐,慰勞陣亡将士家屬,赈濟難民。

唐競在這公會中一向就是邊緣人物,直到在報紙上看見那則通告,才發現朱斯年已經不在委員之列。除了朱律師之外,原本那幾個老人也被換去半數,新任委員中赫然就有鄭瑜的名字。

唐競看着這名單,不禁蹙眉。他知道朱斯年這人向來懶散,又有幾分名士做派,律師公會的職位也沒有多少實質上的權利,本來不做也就不做了。但按着朱律師的脾氣,若是主動卸任讓賢,一定得請客擺酒熱鬧一番,這次靜悄悄地誰都沒告訴,反倒叫人覺得其中有些別的緣故。

于是,那天下午,他又去麥根路事務所拜訪。朱斯年倒也坦率,看見他就知道是要問律師公會的職銜,索性先提了出來。

“委員會的位子确是我自己請辭,所以你要是想開解我,也就大可不必了。”朱律師這樣笑道。

唐競卻并不罷休,繼續追問:“莫不是為了鄭律師那回事?”

朱斯年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你可知道如今特別市法院裏流傳着一句話?”

“什麽話?”唐競不懂。

“夫人電話到,推事跳一跳。”朱斯年笑答。

唐競顧名思義,所謂“夫人”顯然就是鄭瑜了。這一向,連他也經常聽見別人傳說,鄭律師借了丈夫在南京做官之便,大攬各種訴訟案件,風光無限。

“是有人難為您了?”他問朱斯年。

“那倒沒有,”朱斯年看他面色,連忙笑着否認,“只要有你在,他們盡管拿別人開刀,也不敢對我做什麽。”

聽朱律師這麽說,唐競多少有些意外,從前是他仰仗師兄的指點,不知不覺之間卻是要反過來了。

“那您為什麽請辭呢?”他不懂,朱斯年也不是沒有根基,随便揉捏的。

“其實也沒什麽,”朱律師笑答,“只是如今這樣的公堂,我越來越看不懂了。原以為會審公廨偏袒洋人已是大不公,現在才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

唐競點頭,這樣的念頭,他早就有了。“那您這是打算退了?”他又問。其實,這位師兄年紀一把,鈔票也早已經賺夠了,就此功成身退,吃一碗安樂茶飯,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但想到麥根路上再沒有這樣一間事務所,好叫他三不五時地走進來,Hypothetically speaking問上一兩個問題,又多少有些失落。

所幸,朱斯年聽見他這麽問卻是搖了搖頭,嘆道:“若只是我自己,退了也就退了。名聲我已經有了,鈔票也不缺,只是這兩年市面差,英國已經撐不住停了金本位,美國看樣子也久不了,搞得我們這裏也是銀根奇緊。我這律師做的,整日不是催索讨債,便是看着委托人退職、拍賣、被人吞而并之。要是換了你們年輕一輩,也只是收錢做事,公事公辦。可我是看着這些實業商人一點一滴做起來的,從小廠變成大廠,再從一家開到幾家、十幾家,一路舉債擴張,一切從無到有。我同他們曾經一起年少得意,現在快到了知天命的歲數,反倒要看着他們四處羅掘俱窮,奔告無門。要我袖手旁觀,我實在不忍。所以,只要他們還在一日,這律師再難做,我也得做下去。”

唐競從沒見過朱斯年這樣認真,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只得勸了一句:“您注意着身體,也別太勉強了。”

不過是一句客氣話,朱斯年聽了倒是很受用,點頭道:“總之,我這照會還是拿着,招牌也還是挂着,至于其他,就随緣吧。”

又聊了一陣,唐競告辭離開。夜色中,他獨自駕車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話來——是朱斯年在書房裏對他說,這兩年市面實在太差,銀根奇緊。

後來,又有許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會想起這一夜的對話。

從東北事變再到滬戰,市場本來已經極其蕭條。更因為英美兩國先後放棄金本位,美國又公布購銀法案,宣布白銀為國有,國際銀價一路上揚,導致中國銀幣對英、美、日的彙價也直線往上。于是中國境內金融高度緊張,銀行信用緊縮,利息高企,對工商業的影響極大,無論哪個行業的生意都不好做,而這又使得銀行更加謹慎,規模小一些的錢莊票號,起初還像從前一樣憑着熟人面孔借貸,結果大多是倒閉收場,全然就是一個惡性循環,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出路。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骁陽的彙華銀行,始終資金充裕,運作良好,就像在保險庫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斷地噴出金子來,而且永不枯竭。這其中的緣由,唐競并非沒有過猜想,背後或許是官家的勢力,又或者還有其他。但穆先生說話算話,五年期滿,再未讓他染指過任何非法生意,這背後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便也只能不聞不問了。

孤島餘生 18.3

陳之遙_GIB  08-23 09:41  投訴 閱讀數:21977那幾年中,唐競看着穆先生繼續往上走着,四處涉獵,攤子越鋪越大,且處處都是領頭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彙華旗下的大小銀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獲一個又一個董事長的頭銜。除去實業與金融,又入股兩家大報,蓋起一座戲院來,平添了幾分文人氣質。

那戲院在霞飛路上,前後花了上百萬出去,位列首輪,上映好萊塢西片與華語電影。

原本上海的電影公司與電影院有許多集中在閘北與虹口華界,滬戰時幾乎盡數被毀。與銀行工廠一樣,被戰火重創,又受景氣影響,大多資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電影的,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于是,這新戲院便又一間間地在蘇州河南岸的租界開起來,你花費八十萬,我便砸一百萬下去,比着賽着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論,本城最新、最大、最豪華的戲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為這戲院開業,本地幾家電影公司都想搶首日首場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經理求到唐競這裏來,又跟他提起錦玲。

認真算起來,他與錦玲已許久未見,只是隔一陣通一次電話,互相道個平安。錦玲還是跟從前一樣,說來說去那幾句話——比如正在拍什麽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麽都不缺。

可這經理卻跟他報信,說馬上要與另一家電影公司合并,那邊會帶過來一個女明星,也是正當紅的“四旦”之一,恐怕錦玲不快,事先說好了的,将來一人一部戲,齊頭并進,誰都不搶誰的風頭。而後,經理話鋒一轉,又說賣唐競的面子,合并之後第一部大戲女主角一定是錦玲的。

唐競當然明白,這是投桃報李的意思,送客之後便打電話去福開森路。

錦玲一聽卻是笑了,道:“你可別為這事難做,我不缺這一部戲。”

語氣一如既往,唐競卻覺得兩人生疏了些,頓了頓才道:“你要有什麽難處,只管跟我講。”

“是,”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沒有什麽客氣的。”

話說到此處,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麽,心裏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絕不會來打擾的。

于是,不管錦玲如何,他還是應下了幫這個忙。但隔了幾日,明星公司的經理又來電話,說下部片子的主演還得是另外那個“四旦”之一,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蘇錦玲稱病辭演。

唐競無法,忽然記起滬戰那年的除夕,她對他說自己脾氣不好,犟得要死,那時他不信,現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後來,首日首輪定了一部好萊塢西片,幾家本地電影公司空忙一場,這件事也就這麽過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吳予培與沈應秋回到上海。

兩人乘坐的郵輪靠進公和祥碼頭,唐競還是像從前一樣開着車去接。此時的上海春寒料峭,江邊開闊,格外濕冷,只有一點點陽光穿雲破霧地灑下來。但當他看到舷梯上出現熟悉的身影,心裏卻還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應秋已經有孕,整個人卻依舊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點拖沓臃腫。吳予培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戴一副圓眼鏡,帽子圍巾大衣裹得嚴實。唐競朝他們招手,沈醫生先看見他,大大方方走過來。吳予培卻落在後面,神情有些慚愧,自覺又是一次铩羽而歸。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後來又延到五年,去的時候是那樣壯志雄心,回來得卻是這樣黯然,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可能一點失望都沒有。

唐競自然明白吳予培的心思,什麽都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許是下手重了,拍得吳律師一個趔趄。

沈應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随即說到重點,替自家老吳解圍:“我們在馬賽上船的時候,子兮來送行。”

唐競不得不承認這招高明,沈醫生這是活捉了他的七寸。他心下一震,片刻才開口問:“她在那邊……可還好嗎?”

雖說兩人一直發着電報,通着信,但任何一點關于她的消息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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