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不願錯過,又總擔心她報喜不報憂,本以為這一回至少可以聽到只言片語,不料沈應秋卻答:“她不讓我們告訴你。”

唐競意外,又不意外,這種話顯然就是周子兮會說的。他重重笑了一聲,問:“為什麽?”

“子兮要你別再拿着家長派頭,總跟老吳在背後商量怎麽收拾她。以後若是有事,她自會對你說。你要是想知道什麽,也得直接問她。”沈應秋一點都不客氣,言語間已有些閨中密友的意思。

唐競不禁覺得冤屈,狡辯道:“背地裏議論總可以吧?你們別告訴她,我也不講。”

吳予培到底還是跟他交情深一些,開口安慰:“周小姐從文學院畢業拿的是一等榮譽,法學院的功課一定也應付得來。而且裏昂那邊中國留學生很多,她這幾年朋友也交了不少,你不用擔心她……”

可話才說到一半,卻又被沈應秋打斷:“老吳,你別上他當,人家兩夫妻的事情,到時候我們兩面不是人。”

“哦,也對,不說了。”吳予培即刻住嘴,十分聽太太的話。

唐競無語,又拿這兩個人沒有辦法,只得作罷,招手喚了挑夫過來運行李。

三人一路走出去,碼頭上人流湧動,身邊許多外國人扶老攜幼,帶着全副家當,初來乍到這遠東的港口,既端着些架子,又一臉迷茫。此地的僑民本就不少,但一下子有這麽多舉家遷來,還是有些稀奇的。

唐競着意看了那些人幾眼,聽見他們大都講的是德語。吳予培在一旁解釋:“德國新總理上臺,我們坐的這艘船上有很多那邊逃難出來的猶太人。”

唐競這才明白,再看那些人衣着體面,有不少從頭等、二等通道出來,又道:“相比老早俄國逃過來的那些,倒還不太像難民。”

“以後怕是會更多吧。”吳予培輕嘆一聲,餘下半句沒說出來——總有一天,這些遠洋郵輪帶來的會是真正一無所有的難民。

唐競聽見這一嘆,不禁想起自己在報紙上讀到過的一句話——戰争來的時候,人人都要逃難,但闊人逃難總比蟻民方便,可以坐飛機,乘大船,而蟻民只得一副肉身兩條腿,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文章的主旨大約還是為了表達對貧民的同情,但唐競卻從中悟出另一層道理來,當大廈傾覆,其實沒有任何人可以從中幸免。而他這樣的市儈,也如這芸芸衆生一樣,哪裏擔得起那般奢侈,可以誇下海口護另一個人萬全?歐洲,抑或是上海,其實都一樣。

出了碼頭,三人上了汽車,往畢勳路去。唐競替吳氏夫婦找的房子就在那裏,那是法租界裏的一條小馬路,路兩邊大多是住宅,十分幽靜。

汽車拐進一處新式裏弄,唐競停了車下去,按響十七號院子門外的電鈴,新雇的蘇州娘姨出來開門,迎了這一行人進去。房子是并立式,前後都有小花園,樓下兩廂一間,樓上也是兩廂一間。且是這幾年才新建起來,裏面鋼窗蠟地,一應設施俱全。吳予培問唐競頂費與租金,唐競只說改天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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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應秋作為此地新到的女主人,一路看着,十分滿意,對唐競笑道:“要是老吳自己找房子,都不會這麽妥帖。”

“沈醫生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有點分不清。”唐競玩笑,心裏卻在想,這個地方分明就是他理想中家的樣子,不是豪華飯店裏地毯鋪滿的一個套間,也不是花園獨棟的小公館,只是城市裏安居的一隅,關起門來就只有自家人。

娘姨做事得力,晚餐很快準備好。吳予培自然留唐競吃飯,又打電話叫來陳佐鳴一起聚一聚。一頓飯吃完還嫌聊得不夠,三個男人又去書房敘舊。

“你接下去打算做什麽?”陳佐鳴問吳予培。

“自然還是執業做律師,”吳先生回答,“我這個人除去這一行,似乎也做不了別的了。”

陳佐鳴卻是自嘲一笑,道:“我正好與你相反,下個月就要回法政大學教書去了。”

“真的假的?”吳予培才剛回來,許多事并不清楚,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自是意外。

“當然是真的,”陳佐鳴點頭,“聘書都已經接了。”

“你這是為什麽呢?”吳予培不懂。

唐競在旁聽着,已經記起那句話來——銀錢上最好,良心上最壞。但此時的陳佐鳴根本無意針砭時事,只是笑答:“我這人憊懶,還是呆在大學更合适一點。一個禮拜上三五堂課,周末約人到家裏打麻将。老吳你要是禮拜天得閑,也去我那裏轉轉吧。我的牌友多,說不定可以介紹生意給你。”

這邀請若是擱在別人身上,倒也正常。但眼前這二位不一樣,可見陳佐鳴真是因為鄭瑜那件事倒足了胃口。更叫唐競意外的是,吳予培欣然應下。

“你也會打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怎麽不會?”吳予培笑着反問,“在日內瓦的時候,還不全都靠打牌聊解鄉愁。”

饒是這樣,唐競還是難以想象這位吳先生坐在麻将桌邊上的情景。

其實,眼下辭了官職做律師的人幾多,大都做得風生水起。吳予培也不會例外,原本的好名聲還在那裏擺着,人人都記得這個“國民大律師”,記得那幾樁轟動滬上的大公案。這事務所倘若重新開起來,生意自然是不用愁的。

叫唐競擔心的是另一些事,比如鄭瑜那樁兩面通吃的案子,比如大華飯店那場夜宴上各色同行的反應。朱斯年這樣的老江湖尚且看不過眼,若是換做吳予培,怕是更加要杠起來。結果如何,難以預料。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時不時被逮捕的所謂赤色分子。滬戰已經過去,但眼下的上海其實并不太平,因為租界政治上的中立地位,不少抗日救國集會在這裏舉行。巡捕房或出于治安考量,或因為華界當局的賄賂,常有抓捕行動,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都能被羅織上去。唐競幾乎已經預見,吳予培碰到這種事一定會牽扯進去,一定又會說一聲“我責無旁貸”。

只要有你在,他們盡管拿別人開刀,也不敢對我做什麽——所幸,他還記着朱斯年說過的那句話。雖然他也知道,這份蔭蔽說到底還是來自于他身後的穆先生。

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一瞬間做出的。唐競忽然明白,自己還是得在這座城中繼續待下去,哪怕數年以來他一直謀劃着一場徹底而突然的逃亡,但至少現在,他還走不了。

是夜席散,他從吳家出來,便去了電報局,借着報平安的因頭,拍了一封電報去裏昂。那封電報上寫着;吳氏夫婦已到上海,居畢勳路,要不要同他們做鄰居?

話說得極其隐晦,卻也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他為周子兮規劃出一個可期的未來,對她說:我等着你回來。

也是在那一夜的夢裏,他又回到淺水灣的那個傍晚,周子兮才剛告訴他,她要回法國去。

這一次,他終于開口對她坦白:“我舍不得你走,但你不用聽我的,你應該去。”

許是這話說得實在語無倫次,周子兮看着他笑起來,一步一步地走近。“噓——”她對他道,伸手按在他唇上,而後移開手指,印上一個吻。那個吻芬芳而微溫,留在他感官的印象之上,如此真切,經久不去。

第二天夜裏,唐競接到裏昂發來的回電。

狹長的一張電報紙上寫着:時局動蕩,此時置産?

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告訴過她,如今市面不好,房子難以出手。而她顯然又是将他說過的話原樣奉還,唐競看着電報苦笑,心想這位小姐怕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好好與他說話了,偏生要這樣別扭下去,損着他,吊着他,與他周旋。

他倒也不介意,順着她的意思回複:正因為時局動蕩,房價下行,而逃難遷入租界者衆,租金便又高企。此時置産,以後就算不好出手,留着收租總歸是不用發愁的。

這下又輪到周子兮覺得沒意思,她在裏昂收到電報,看見這句話回話,便挂下面孔。原本只是想逼出他一句真話,誰知這市儈竟真的跟她讨論起生意經來?!

然而,才剛轉身要走,大學城郵電局的職員翻了翻手中一疊信件,又叫住她:“小姐,還有一封電報,也是給您的。”

周子兮詫異,返回來接過一看,這一封仍舊是一句話,亦出自那市儈之手,卻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唐競寫道,“時間或者空間都沒有絕對的意義,且記着我在此地等着你。”

她讀了一遍,又讀一遍,才将那張狹長的紙條疊起,握在手中,轉身離去。已是春日了,她走在陽光下,想笑,又有點想哭。

孤島餘生 19.1

陳之遙_GIB  08-23 13:34  投訴 閱讀數:24880周子兮再一次見到唐競,還是在遠洋輪船碼頭。

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天氣雖好,日落時分的江邊卻已有些清冷。郵輪緩緩靠岸,如一只擱淺的巨獸,吐出幾道舷梯,如蟻般的人流就從那上面湧出來。

天色漸暗,所有人都匆匆而行,大約只有周子兮甘願落在後面,是那樣的近鄉情怯。這一年,她二十六歲,從裏昂大學法學院畢業,帶回來一紙博士文憑,以及一箱子整整三年的通信。

與此同時,唐競等在碼頭上,心中亦是忐忑,竟比上一次在香港時更甚。哪怕他們已經寫了那麽多封信,那麽多往來的照片,他仍舊不确定等到真的見了面,周子兮會對他說什麽,做什麽,眼中又會是怎樣的神情。

若是認真算起來,他們成婚已整整八年,還要這樣猜着念着,實在是有些奇怪。但也就是因為這一份不确定,令此時的等待有了一種莫測的魅力,叫他全副心思都牽挂在這裏,無暇旁顧。

吳予培和沈應秋也被周子兮一封電報叫來接船,唐競實在說不清此時是有這兩個人比較好,還是他獨自一人更好一點。

來碼頭的路上,三人在車上聊天,是他先起的頭,說的是一早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新聞——市長質問抗日救國會的法律顧問,是否知道自己是在為赤色分子辯護?那位顧問當面回答:身為律師,只知道接受委托,依法辦事,顏色不論。

“這話聽着,倒像是從前吳律師說的。”唐競揶揄一句。

吳予培卻不以為意,只是呵呵笑了笑,自嘲道:“哪裏輪得到我啊……”

“老吳?”旁邊沈應秋也打壓起自家先生來,“他現在就知道跟人家聊國粹。”

而吳予培果然就轉了話題,說起上個禮拜天在陳佐鳴家裏打麻将的事情。唐競只聽進去沒頭沒尾的幾句,不禁覺得這位仁兄變得有些嘴碎。

從日內瓦辭官回來之後的吳予培與從前的确不一樣了。新事務所開在辣斐德路上,聘用了幾個幫辦與秘書,仍舊像過去一樣承接華洋委任,但辦的大多是定約、和解、登記、公司文牍之類的瑣碎事務。

其實,那幾年并非沒有大公案。

比如那一年,滬上幾位律師組成律師團營救進步人士,據理力争,阻止引渡。

那個時候,吳予培正辦着一件名譽侵權的案子,委任人是一個漫畫家,因為跟同行不對盤,在報上發表連環畫,把對方畫成豬猡模樣,被人家告上法庭,要求賠款道歉。事情聽來好笑,結果倒是不錯,兩方面握手言和,化幹戈為玉帛。

再比如一年之後,華商集資在外灘興建銀行大樓,原本藍圖總高三十四層,地基都已經打好。隔壁沙遜爵士聽說有人要超過他的金字塔,便吩咐工部局拒發營造執照。那幾位華商也不是尋常人士,官司一直打到英國樞密院,最後還是由英方根據中英天津條約做出裁決——沙遜勝訴,大廈腰斬,造到十七層為止。

消息從倫敦傳來,全市嘩然。有記者來找吳予培,請他從法律角度發表意見。他只說這事他不清楚,無可奉告。

雖然沒辦過什麽要緊的案子,但憑着早有的名氣,那間辣斐德路上的小事務所還是接了不少法律顧問的聘書。吳律師就這樣每日定時上班下班,周末去陳佐鳴那裏與一群教授文人品品茶,打打麻将,偶爾經朋友介紹,做幾件斯文妥當的案子,有名有利,生計無虞。

就這樣兩年下來,唐競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的擔憂有些多餘。或許是經過幾年官場的洗禮,又或者是因為成了家有了孩子,多了些牽絆,如今的吳予培中庸為上,任由外面多少風波大案,他依然故我,明哲保身。

對于這種改變,唐競不知該欣慰還是失望。有時候,他覺得這樣很好,有時候又很想問,那座灘塗上的城,究竟造得怎麽樣了?

下了車,三個人等在碼頭上,直等到頭等艙房的旅客差不多走完,方才看見周子兮出現在舷梯盡頭,一步一步下來。唐競默不作聲地看着她,而她低了頭,帽檐掩去面孔。只那細微的一個動作,他便知道,她也看見他了。

還是旁邊的沈應秋先朝舷梯上揮手,提高聲音招呼:“子兮,我們在這裏!”

周子兮這才又擡頭,挂上一個笑,朝他們走來。

沈醫生眼毒嘴快,幾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面孔,笑問:“臉上怎麽這麽涼,鼻子都叫風吹紅了,怕是在甲板上望了很久吧?”

周子兮被戳破,一時繃不住,又低下頭,心中十分後悔把沈應秋叫來,若只是她與唐競兩個人,倒還不至于輸了這第一陣。

唐競在一旁看得要笑,卻不想吳予培也來湊熱鬧,看他一眼道:“唐律師也是,今天這一天心思大概都在海上漂着,方才在車上我跟他說話,他好像一句都聽不見一樣。”

這下輪到唐競沒臉,但這二位是他自願帶來的,他也不好說什麽,只得俯身去拿周子兮的箱子,一只手存心覆在她的手上。周子兮試圖抽手而去,他卻不放,就這麽一手牽着她,一手提着箱子,穿過人流出了碼頭。

四人上了車,去往畢勳路,一路上盡是吳家夫婦在講話,告訴周子兮上海的新聞,又問她法國那邊的情況。唐競只是開着車,偶爾在後視鏡中對上她的目光。

等到車子在吳家院門前停下,娘姨聽見聲音便開了鐵門出來迎接,腳邊還跟着一個男孩子。那是吳律師的頭生子,名字叫吳淵,已經兩歲多,正是好動的時候,滿地跑跳,能說會道的。

周子兮只在照片裏見過這孩子,此時看到真人,稀奇得不行,定要上手抱一抱。吳淵怕生,斷然拒絕,繞着院子奔逃。周子兮不肯善罷甘休,跟在後面又追又哄,笑得跟孩子一樣。

唐競在旁邊看着,忽然動容,心想他們雖然認識了許久,更做了八年的夫婦,但他何曾看見她這樣開懷地笑過?如今她是真的回來了嗎?人已在他眼前,他卻有些難以置信。以後又會怎樣?他是不是也能給她這樣的快樂呢?

原本是要留下吃飯的,但有些話他已經等了許久,只想立刻對她說出來。

“子兮……”他喚她,又向女主人沈應秋告辭。

廚房裏的娘姨聽見,趕出來留客:“怎麽要走呢?馬上開飯了,吃了再去吧。”吳予培也在一旁附和,直到被沈應秋踢了一腳方才作罷,但還是一臉迷茫,搞不清自己錯在哪裏。

周子兮倒是聽話,跟着他從十七號院子出來。吳家的院門才剛關上,她便在他身後問:“這是去哪兒啊?”

唐競回頭看她一眼,見她臉上要笑不笑,就知道是在裝樣子。他只是不語,牽了她的手走到隔壁十九號鐵門前面,拿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把門打開。

院門吱呀一聲展開,周子兮看看他,又看看門裏面,跨過門檻走進去,眼前是一方小院,以及一座小房子。

“你這算什麽意思?”她問唐競。她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卻偏要聽他說出來。

“你覺得好不好?”唐競存心輕描淡寫。

周子兮便也只當自己是來看房子的,走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裏面是跟十七號一模一樣的格式,只有簡單家具,顯得空空蕩蕩。

“地方小了些,”她品評,“院子也荒了很久,怕是得花一番功夫才能收拾出來。”

“原是打算買大一點,”唐競順着她說下去,“只是眼下出手的花園洋房都在租界外面越界築路的地段,萬一哪天防空警報一響,總歸不保險。”

周子兮聽他又是滿口生意經,完全不是信中那個将自己剖白得一幹二淨的人,反倒又成了原本惜字如金一百句話裏篩不出一句真話的唐競。她覺得甚是沒意思,轉身作勢要走,只抛下一句:“不看了,我回周公館去。”

唐競這才拉住她一只手,将她拖進自己懷中,從身後抱着她道:“地方是小,院子荒疏,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賞臉跟我住在這裏?”

周子兮已忍不住笑,卻還是憋着一口氣不語。

“唐太太?”唐競在她耳邊輕喚,将她反過來對着自己。

她這才滿意,擡頭看着他,一雙手環上他的脖頸。唐競以為總該有一句好話,結果卻聽見她輕呼:“哎呀,忘記一件事!”

“什麽事?”他倒被這一驚一乍的吓了一跳。

她卻只是貼上來對他說:“唐先生,你還沒有抱我過門檻。”

他做出為難的樣子,手杖抵在她背後道:“大約是抱不了了,那怎麽辦?”

“這規矩不行,還有別的……”她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

“這算哪門子規矩?!”他聽得笑出來。

可她卻是铮铮有詞:“你好歹也是學法律的,總歸讀過羅馬法,不會連這都不曉得吧?”

他倒還真讀到過,只是這并非法律程序,而是民間習俗——每買下一處地産,主人家得在這土地上行夫妻之事,交易才算完成。

“唐競,你臉紅了。”她指着他,慢慢笑起來。

他明知是詐,可叫她一說,臉偏偏真的紅起來。周子兮看得愈加要笑,唐競拿她無法,索性攔腰抱了她。可她又怕癢,笑着好一通掙紮,直到被他緊緊按在懷裏,這才認輸作罷。

等兩人有心思想到別的,天色已經很晚。吳家那邊多半是沈應秋攔着,否則照吳予培的性子,早就過來敲門叫他們去吃飯了。

還是唐競先問周子兮:“你肚子餓不餓?”

周子兮抱着他的手臂縮在床上,根本不想動,尚在糾結如何回答,肚子卻先一步咕嚕嚕叫起來。唐競聽得大笑,她惱羞成怒,狠捶他幾下。他這才讨饒,說方才車子開進來的時候,看到隔一條馬路有個馄饨攤,他這就去買回來給她吃。周子兮對這個辦法表示滿意,可再想卻又不對,房子裏家什實在太過簡略,鍋碗瓢盆一概沒有,便是找到那個馄饨攤,也沒法買回來。

“要麽我去隔壁借一套?”唐競出主意,“或者索性問問吳先生家裏可還有剩飯?”

辦法倒是個辦法,周子兮卻不好意思,非不讓他去,後來實在餓得無着,才穿了衣服起來,兩人踏着夜色出門。

夜已深,畢勳路上一片靜谧,循着那竹板叫賣的啲篤聲,果然找到一個柴爿馄饨攤。天氣挺冷,鍋蓋一揭,便是一片潔白的水霧蒸騰起來,做生意的小販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看見他們倒是有些意外。兩人都已經饑腸辘辘,也不嫌棄夜深露重,就在這街頭坐下,要了馄饨,又要了面,混作一大碗馄饨面,這才滿足。

唐競吃得快,吃完了便看着周子兮,只見她埋頭在那只海碗上,專心致志,吃得很香的樣子。他愛撫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小動物,忽而又覺得不真實,長久以來他都只是孑然一身,轉眼間卻是一切都有了,一座小房子,一個妻子,夜裏一起牽着手出來吃馄饨。

“看什麽呢?”周子兮肚子裏有了些底氣,總算得了空從那碗上擡起眼來。

“知道我為什麽選這裏嗎?”唐競卻是答非所問。

“因為你想住在吳先生隔壁。”周子兮損他,損得簡單粗暴。

唐競簡直要吐血,胡亂揉她一把頭發,不想再跟她講話。

周子兮見他動氣,才又笑問:“那是為什麽?”

“你還記得淳園嗎?”唐競終于開口。

“就是你帶我去練槍的地方。”她點頭,臉上收了笑,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從來沒對別人說過。

“小時候我跟母親住在那裏,”唐競緩緩道,“母親有一只小箱子,裏面有一些錢,幾樣首飾,還有些書信與照片。那時候,我只有幾歲大,但卻一直知道淳園不是自己家,只有那箱子是我們的,其餘屋裏的東西都不是,分得清清楚楚。後來,母親過世,我一個人跟着張帥搬去錦楓裏,也是帶着那只箱子。再後來,出去讀書,又住過許多地方,但我從來沒把其中任何一處當作是自己的家……”

“那箱子你還留着嗎?”周子兮忽然問。

唐競搖頭。

“去哪兒了?”她看着他。

“被人惡作劇燒了。”他回答,并不多做解釋,那放火的主意究竟出自張頌堯還是張頌婷,他至今不确定。

周子兮仍舊看着他,伸出手,掌心貼着他的面孔,指腹輕撫,亦像是撫摸一只動物,而且還是受傷的那一種。

唐競覺得這樣子有些好笑,低下頭草草收場:“總之看到那房子,就想起那只箱子來。”

“房子又帶不走。”她笑他。

“我知道,”他亦笑答,“但是,可以把你裝起來。”

她忽然動容,裝作埋頭吃面,不叫他看見。她喜歡他說的這番話,卻又不能不想到曾經猶如囚禁的一年。就像她喜歡他霸道一點,又心有不甘,總惦記着要在他身上霸道回來。

“我是要出去做事的。”她終于開口。

“那是當然。”他點頭,并不意外。

畢業之前做論文的時候,她就常寫信向吳予培請教,更趁着這機會大提要求,早早地就在吳律師的事務所裏讨了一個幫辦律師的職位,只等學成歸國,申請了照會,便可正式執業。

“吳先生肯定告訴你了,”周子兮擡頭瞟了唐競一眼,“你們兩個一定又商量着怎麽收拾我呢!”

“怎麽會?”唐競笑,心裏卻是有些虛的。周子兮要在上海做律師,他還真跟吳予培好好商量過。在這座城中,這樣的年月,有些事不得不小心。好在,如今的吳律師很叫他放心。

孤島餘生 19.2

第二天,周子兮醒來,起初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同,直到去浴室洗臉,才發現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套着一枚戒指,只是一個圓環,嵌一粒祖母綠切割的鑽石。

她張開手指端詳,仿佛還在夢中,許久才又回到卧室,看着床上的人。唐競其實早就醒了,她也看得出來他只是虛虛閉着眼睛,幹脆一下趴到他身上,自投羅網,被他抱了滿懷。

“趁我睡着幹什麽了?”她掙出一只手,點着他的鼻子問。

他卻不慌不忙,換了個兩人都舒服的姿勢摟着她,答得離題萬裏:“你高門大戶出來的,不知道市井日子的瑣碎。別看大門一關誰都不認得誰,但每個人都是別人嘴裏的談資,尤其是新搬進來的人家。我們在這裏進進出出,你連個戒指都不戴,怕是這弄堂裏又該添新故事了。”

“敢情還是替我着想?”她冷笑,本來覺得他這人寡言而直來直往,其實都是假象。

“也不全是。”他又出新花樣。

“還有什麽?”她耐下性子洗耳恭聽。

“宣誓主權啊,省得你每次走出去便叫外面那些狂蜂浪蝶想入非非。” 他看着她,答得倒很認真,說罷又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宛如蓋戳認證。

她忍着笑,亦正色道:“那光我一個人戴多不公平,你也得戴起來,外面那些莺莺燕燕的也都可以退散了。”

唐競不答,只是伸出左手來給她看,無名指上果然也套了指環,與她手上那只确是一對。周子兮看着,不禁又想到多年前那只招搖的粉鑽婚戒。早在去往法國的貨輪上,她就摘了下來,以後便一直扔在銀行保險箱裏,再也沒戴起來過。對于她來說,那枚戒指終究只是李代桃僵,本屬于另一個男人。

如今,是可以開始一段只屬于他們的日子了嗎?一時間,她竟有些難以置信,嘴上卻又提要求:“你都不曾跪下求婚過。”

“何苦折騰我一個跛子?”他賣慘。

“你折騰我的時候倒是很利索。”她損他,話說出口才覺帶着些情色意味。

“我說你這腦子裏盡是些什麽啊?”他果然又拿出家長派頭教訓她。

“我說什麽了?”她自然不服,一臉正氣,“分明是你自己想到歪處去了。”

他看着她,偏又動了那心思,反身将她按在床上。她措手不及叫了一聲,又笑起來。這十九號與十七號只是一牆之隔,也不知聽不聽得見,他存心吓她,捂了她的嘴說“噓”,見她聽話噤口,才慢慢揭開手吻她的唇角。而她啓唇回應,是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溫柔的方式。他擁着她,真是覺得一切都圓滿了。

這市井裏的日子便是這樣認真地過起來。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唐競都覺得那個秋天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

那時,周子兮還未拿到律師照會,暫且賦閑在家,每日候着他從事務所回來。而他在事務所亦候着返家的時刻,疏懶了案頭公務,腦中總是盤算着各種可以一起去做的事。

他不會把她帶到穆先生眼前,也不會去摻合吳予培的牌局,餘下的便是滬上美國律師的圈子。若在城中,外灘美國總會就是他們最常光顧的地方。只需會員保薦,再加上七塊銀洋即可。逢到假日,更有好去處。比如蘇州那邊的西僑鄉村俱樂部,或者騎馬,或者劃船,或者只是去郊外找一處斷頭路,他教她開汽車。便是這一夕一晌的貪歡,簡直叫人忘了身在何時何地。

那個替他們引薦作保的美國會員,自然就是鮑德溫。此時的鮑律師結婚也有幾年,又開始心猿意馬,想念起單身漢時代的生活。鮑太太始終過不慣上海的日子,總是覺得此地無處不罪惡,很少出來走動。他正好落得清閑,總是一個人在外面逍遙自在。

大約也是因為這個,鮑律師看見周子兮,總要過來損唐競一句:“這麽要好,不曉得的還當你們不是正牌夫妻。”

唐競心虛,當即損回去,揶揄鮑德溫身邊的身邊女伴常換常新。眼看鮑律師拉開椅子打算坐下繼續擡杠,周子兮趕緊在桌下面捏了唐競一把。唐競這才會意,幾句話哄走了鮑德溫,直覺自己什麽都有,什麽都不必與人計較。

但對周子兮來說,那段日子并沒有那麽完美。

唐家與吳家毗鄰。兩家,四個人,其中三個有工作,都是早出晚歸。白日漫漫,只有她一個閑在家中,總要找些事情來做。

起初那幾天,她興致很高地進進出出,購置各種家當填滿這座小房子,從沙發衣櫃,到餐具茶具,甚至還在門前的小院子裏種下薔薇、葡萄與一株紫玉蘭。

唐競見她成日興興頭頭,便也随她去折騰,甚至有些意外,她這樣一個大小姐花錢卻很有分寸。因為過去的經歷,他們倆都不喜歡家裏有別人,不打算另外雇幫傭,只叫吳家的蘇州娘姨幫忙做飯與打掃。好在兩家毗鄰,人口簡單,娘姨樂得多賺一份錢,爽快答應下來。餘下的事情,便全是周子兮親力親為,精打細算。可想而知也是在法國留學時養成的習慣,當時大約很吃過一些苦。雖說所謂吃苦只是出于唐競的想象,而且都已經過去了,卻還是叫他好生心疼了一番。甚至覺得與其這樣,他倒更加願意看見她糜費,慣着她任性。除此之外,他其實并不知道該怎麽對她好。

就如陳佐鳴所說,這時候在上海做律師,銀錢上是極好的。尋常職員一個月百多元薪水已經夠全家開銷,過不錯的生活。而律師只需出具一頁簡單文書便收費一百元,若是上庭總要千餘元。唐競手上的客人就只是一個穆骁陽,但穆先生生意做得大,他的收入自然也是水漲船高。這大小姐,他慣得起。至于瑞士銀行裏的那筆錢,至今分文未動,也不打算去動。雖然并沒有明白說出來過,但他知道這是他們兩個人随時離開的後盾。

布置完房子,周子兮又研究起吃的來。起初總跟着娘姨去附近的安南路菜場買菜,後來聽鄰居太太說那裏的菜并不算好,便舍近求遠,叫黃包車到莫西菜場去,那邊葷素菜色更加新鮮齊全,還有白俄與猶太人開的店鋪,售賣西式熟食點心。

有天,她誇口要做一道菜,特地去菜市場買了活殺的黑魚,打算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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