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魚片,與冬筍一起燴。本以為挺簡單,結果真的動了手,才發現那條開膛破肚去了內髒的魚居然還能掙紮着跳起來,吓得差點沒把刀扔出去。最終,菜沒有做出來,只有水槽裏一條頑強的魚。她只得用籃子裝了,去吳家求助,被那燒飯娘姨好一通取笑。

那日的晚餐就是在吳家吃的。吃飯的時候,吳淵淘氣,從桌邊的高椅子上爬下來,跑去開無線電。喇叭裏正播着一條新聞,是幾天前救國會七人被捕的消息。播音員才剛開始大發議論,沈應秋很自然地站起來,走到無線電前面,轉動上面旋鈕,調到一個音樂節目。等弦樂四重奏傾瀉而出,她便又把孩子抱回來吃飯。

晚餐之後,從吳家出來,周子兮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救國會的訴求一直就是停止內戰,統一抗日,怎麽就扯得上‘危害民國’呢?”

“那就看着吧,”唐競輕嘆一聲,“偵訊以兩個月為限,期滿之後還可以再延長羁押兩個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四個月的時間總夠他們炮制出一些罪名來。”

那個禮拜,報紙上連篇累牍的都是這件事。他也知道被捕的七人中,有兩個本身就是在上海執業的律師,其中一人還在大學任職。至少這兩個人,吳予培一定是認得的,但方才在餐桌上,吳先生什麽都沒說,就好像只是孩子頑皮,錯開了電臺,叫大家聽到一則毫不相幹的消息。吳家這莫談國事的态度,已經很清楚。而他這麽一個人,似乎更應該如此,話說到這裏便不想再繼續了。

兩人牽着手回家,打開一道門,點亮一盞燈。這是他每天都鐘情的時刻。只是這一日,他忍不住去想,那些國事,似乎離每個人都越來越近了。

自從那條黑魚之後,周子兮總算承認自己在家務上面并無天分,但做飯的心思并沒有就此淡下來。魚是不敢再弄了,便退而求其次對付身材與戰力都次之的河蝦,先是研究出油爆蝦的做法,後來又打聽到可以叫賣魚老板幫着切好魚片,連魚刺都可剔去,于是那燴魚片便也是成功了,無論下飯還是做面澆頭,都十分鮮美。

盡管唐競外面應酬多,大多數日子不能在家吃飯,終于也被勾引着回來宵夜。入夜之後,家裏只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坐在小餐廳一盞燈下,她就那麽兩只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面。

“簡直要被你喂得肥起來。”他挑兩筷子喂到她嘴邊。

她張口吃了,只是盈盈對着他笑。他看着她,忽然明了,她的各種折騰無非就是為了叫他回來。

次日,便推了所有事情,早早返家。汽車才在門口停下,周子兮聽到聲音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只為趕在他進門的時候,在他面前放下一雙拖鞋。她跑得急,被腳下地毯絆住,所幸撞進他懷中,才沒摔倒。

“這是怎麽了?急什麽呀?”他笑問,看見她手裏的拖鞋,才又想起小公館裏的那一幕。

“你不用這樣。”他又如從前那樣對她說,心裏有些難過,莫非她就是不應該跟着他麽?

周子兮也有些羞慚——進門有拖鞋,坐下有茶水,不管是怎樣的男人,要的只是這些——自己竟然還記得張頌婷那幾句話,當作金科玉律似的。她放下拖鞋才擡頭對他道:“我不知該怎麽做人妻子,你就多包涵着吧。”

聽了這話,他倒是笑了,展臂抱了她,說:“我們彼此彼此,我也不知怎麽做人丈夫,委屈你了。”

他本以為他們那麽不同,出身雲泥之別,其實卻又是那麽相似,都是很早便沒了雙親,一個人漂泊在外面。直至今日,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這日子該怎麽過,一切都得琢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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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是隆冬,天很快黑下來,屋裏熱水汀燒得正暖,燈下一塊圓形光暈,不大不小剛好夠他們兩人栖身。

她又如從前一樣托着下巴看他吃飯,看了一會兒才笑意盈盈地對他說:“你知道今天我收到什麽嗎?”

“什麽?”唐競猜不出。

周子兮不語,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只信封推到他面前。唐競打開來看,裏面是一張律師照會,上面寫着她的名字,編號,圖章,一切齊全。

周子兮高興,唐競亦替她高興,卻又隐隐有些惆悵,不知道眼下這樣的好日子還能不能繼續。

孤島餘生 19.3

領到司法部頒發的律師證,周子兮便正式成為吳予培事務所裏的一名幫辦律師,開始了自己的執業生涯。

走馬上任之前,她在家中擺了一桌酒席,以示慶祝。在座的客人自然有吳氏夫婦,以及小朋友吳淵,還有一位是朱斯年。

那一天,朱律師也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雅興,到鮑德溫事務所找唐競吃飯。唐競自嘲如今已經沒有人身自由,幹脆把他一起帶回家來了。

朱斯年還是頭回見到唐太太,竟然這麽巧,正好帶了禮物過來。周子兮是國外的習慣,接過那只匣子當即打開來看,只見裏面是一對翡翠手镯,有水有色。她是見過好東西的,一望就知道價值不菲,立即開口推辭:“這太貴重了,我不好收。”

朱斯年必定不會再拿回去,只是笑道:“你們結婚的時候,我沒能到場。唐競又把你藏得太好,一直到今天才見着。這東西是一定要送的,你若是不喜歡,就留着給孩子罷。”

周子兮望向唐競求援,不料唐競并不幫她,只是道:“朱律師的禮,你就收着吧。”

“你這話說的倒還真不見外,”朱斯年揶揄他一句,“是叫我覺得你有良心呢,還是眼光好?”

一桌人都笑,唐競也跟着笑了笑,并不多說什麽,又拿出自己賀禮來。那是一支墨水筆,筆身是珍珠白的中國漆,筆夾上篆了周子兮的名字。

“從前有人說過,做律師的都該有一支鉑金墨水筆。”他對周子兮道。許是這句話太普通,說過聽過也就被忘記了。

一餐飯吃完,吳予培又被陳佐鳴一通電話叫走了。周子兮與沈應秋一起,在院子裏逗着吳淵玩。唐競趁着這時候,請朱斯年進了書房。

門關上,他便開口:“您說吧,什麽事找我?”

朱律師果然笑道:“什麽都逃不過你小子的眼睛去。”

其實,方才看見那一對镯子,唐競就知道朱斯年今天去鮑德溫事務所找他并非是一時興起。而他叫周子兮收下那份厚禮,也就是必定會相幫的意思了,不管朱律師求的是什麽。只是這求上來的姿态,叫他覺得有些怪異,倒好像是生分了許多。

朱斯年看出他的态度,也不再兜圈子,直截問道:“申成廠的事,你可聽說了?”

“是為英商銀行的欠款?”唐競恰好在報上讀到過一二,事情看似只是欠債還錢,十分簡單——申成以旗下第七棉紡廠作為抵押,向英商貸款三百萬,到期無力償還,銀行意欲拍賣工廠。

朱斯年點頭,他今天去鮑德溫事務所,就是為了這件事。

“借款合同是怎麽定的?”唐競細問。

“确是白紙黑字,”朱斯年回答,“合同上寫着,如果申成到期不能支付本銀及利息, 銀行有權占有并出賣抵押品,或經拍賣, 或經私人契約,所得款項先支付欠款, 其餘再交還申成。”

“無須通過法院?”唐競求證。

“無須通過法院。”朱斯年确認。

唐競一聽便道:“這是再典型不過的流質契約,顯然無效啊。”

所謂流質契約,即為Fluidity Contract,抵押物代償條款,指的就是債務不能清償時,債權人便可取得擔保物所有權的約定。因為這樣的合同不利于借貸雙方利益的實現與平衡,自羅馬法以來便被多數大陸法系國家絕對禁止,即使擔保物的價格與債權額相當,仍可視為無效。民國也不例外,六法債權篇中已有明文闡述——押借物到期不取贖,債權人須經起訴手續,由法院判決之後,方可處置。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事情怕是沒有這麽簡單……”朱斯年輕嘆。

“又是領事裁判權?”唐競苦笑。随便一樁涉外官司,兜兜轉轉最後總是栽在這上面。大英帝國法律體系不同,此案若是交由領事法庭或者英皇駐華法院裁斷,恐怕就完全是另一種說法了。

“容老板怎麽會簽下這麽一條協議?”他又問朱斯年。當年他賣出寶益,容翰民就曾對他說過,只要有人出售廠房機器,申成就照單全收。那個時候,他既佩服容翰民這份豪氣,又覺得如此舉債發展,實在太過激進。但容翰民終歸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似乎不應該在一筆三百萬之巨的貸款合同上出這樣的疏漏。

“這筆款子是前兩年市面最不好的時候貸出來的,”朱斯年解釋,“容老板接受這條款,一個是因為申成當時急需資金,病急亂投醫。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自己跟英商銀行做了十幾年的生意,過去那些借貸甚至有過更加苛刻的約定。但銀行與實業之間畢竟是共生互利的關系,以他的經驗來看,等到債務到期,具體如何清償都是好商量的。”

唐競不禁皺眉,這的确是老派生意人中通行的觀念。當然,年景好的時候,不管是同鄉朋友開的票號,還是外國人的銀行,都願意與你講人情。可偏就是到了危急關頭,這人情是最不牢靠的。

“這一次真的談不下來嗎?”唐競又問。雖是老觀念,但有些想法确有其道理,金融與實業共生互利,英商銀行這樣做似乎有些殺雞取卵的味道。

朱斯年搖頭:“英商銀行已經派人在廠門口貼了封條,委托摩仕力洋行擇日舉行拍賣。你當年也賣過廠,應該知道一直惦記着上海灘這幾家大紗廠的都是些什麽人?”

“您是說……”唐競沒有說下去。當時他出售寶益,就有日本商社前來洽談,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所幸那時棉紗生意好做,許多人競價,申成的經營狀況尤其不錯,容翰民大手筆,把寶益一舉拿下。

朱斯年知道唐競是明白了,繼續道:“他們背後都是大財團,實力雄厚,跟英商銀行資金往來甚密,要操作這點事根本不難。現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萬,而紗廠本身估值在五百萬以上,英商銀行只求還清本利,你猜這拍賣會如何進行?”

答案顯而易見,眼下這樣的時局,怕是不會有人來競價的,日本人籌謀的便是這樣一筆好買賣。

“那您要我怎麽辦?”唐競笑問朱斯年。

朱斯年知他這是明知故問,也跟着笑起來。求到他這裏,自然就是為了他身後的那位穆先生。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競費解,朱斯年在這場債務糾紛中又是什麽樣的立場?在朱律師面前,他犯不着拐彎抹角,便直截了當地問:“申成的法律顧問另有其人,怎麽是您出面?”

“你也清楚申成的規模,還有這幾年紡織業的狀況,”朱斯年解釋,“容翰民不單欠英商銀行一家的錢,要是工廠真的被低價拍賣,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損失,甚至可能因此破産倒閉,到時候又會有多少華資銀行和錢莊受到影響?然後這些銀行和錢莊又為了回籠資金,再去跟其他工廠收賬,這就是一連串的反應,後果不堪設想。再者,跟洋人銀行簽下這種條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這個先例萬萬開不得。”

唐競點頭,朱斯年手中實業界的客戶衆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長遠一些。

兩人又聊了許久,後來天實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辭離開。唐競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車駛遠,這才轉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經開了院門出來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後昏黃的光勾出一個好看的影子。唐競不禁莞爾,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紛雜,看見她便是什麽都完滿了。

不料周子兮卻偏要提那些傷腦筋的事,湊上來挽着他的胳膊問:“方才在書房裏,朱律師與你說什麽?”

“說一樁案子。”唐競回答,并不想展開。

周子兮卻不罷休,纏着他繼續問下去:“什麽案子?有沒有機會上法庭?”

“你問這個做什麽?”唐競揉亂她的頭發,就像是對着一個孩子。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證執業的律師,有案子找上我家門,怎麽就與我沒關系了?”

唐競失笑,看着她道:“你如今可是吳先生事務所的幫辦律師,做什麽案子,怎麽做,都得由吳先生做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

周子兮無語反駁,心裏卻覺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轉身進屋去了。

20.1.1

至于究竟是什麽鬼,直到周子兮在吳予培的事務所裏做了一個禮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來。

入職伊始,吳予培對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個大客人給她。那客人便是滬上赫赫有名的書業公會,會中幾十家書局,每年出版書籍碼洋有數百萬之巨。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奮,心想絕不能辜負了吳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漸漸發覺不對,自己的工作原來就是與公會的事務員一起查糾翻版書籍,更确切地說也就是看書,看各種書,看誰抄了誰的書“如果發現确系翻版,你們有什麽訴求?”她問那個事務員。

事務員是個中年人,戴眼鏡,穿長衫,兩只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樣,倒也不欺負她年紀輕,又是個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師函登報,說明某書系哪一書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誰,書號多少,再聲明翻版必究,請讀者明辨,切勿購買僞書。”幾句話說完,便又埋頭進紙堆裏。

“然後呢?”周子兮還在等着下文。什麽然後?”事務員擡頭看着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鏡。

“不是說翻版必究麽?是不是該向巡捕房報告,追查來源?”周子兮覺得自己的疑問十分附和常理。

但那事務員卻笑起來,笑了一會兒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這才将其中緣由娓娓道來:“你道這翻版書都是從哪裏來的?”自然是盜印者那裏。”周子兮回答。

“沒錯,”事務員點頭,“那些盜印者大都沒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難了。”但是可以找那些賣僞書的書商啊!”周子兮提醒。

“會有專門賣僞書的書商嗎?”事務員搖頭笑道,“翻版書大都在正規書商手中與其他圖書一同售賣,眼下市面蕭條,他們也是慘淡經營,夾售一些便宜的僞書,一是為了牟利,另一個也是迫于盜印者的威逼。

一旦因為賣僞書被拘,只要他們咬死了不說,背後就有人供給家庭開支。可若是招了,家裏人就要吃苦頭喽。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書的出處,那些個作家也大多不願意打這個官司。”

為什麽?”周子兮不懂,“這盜印不就等于偷他們的錢麽?”“文人嘛,”事務員笑嘆,“不願意在銀錢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大概是覺得辱了他們的斯文吧。

周子兮這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原來是被派了個閑差,而且還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那種。所謂的任務不過就是在事務所裏看看書,再三不五時地出一封律師函而已。

甚至就連那律師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經拟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樣畫葫蘆地填滿空檔即吳先生那裏,她不敢造次,但家裏那位就不一樣了。周子兮認定,這件事裏肯定有唐競的份。

晚上回到畢勳路家中,她便等着唐競問話。而唐競正為申成廠的事忙着,一連幾天晚上都有應酬,踏進家門總是深夜了。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穆骁陽一定是願意管這件事的,一是為名,二是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進。去,估計也是要将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對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銀行與工廠一樣,一番操作下來,董事長的位子又成了囊中之物。雖然,對于眼下的申成廠來說,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且唐競也是真的佩服穆骁陽這個人,但于內心深處,卻又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于是,他并沒有立刻去求見穆先生,反而問朱斯年,容老板有沒有門路去南京活動活動?朱斯年也是人精,一聽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馬上與容翰民商議,托了一個朋友去南京游說,希望官家出面與英商銀行協議,允他延期歸還債務。唐競便也留出足夠的時間,任由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這才前往穆公館面聖。

結果與他預想的差不多,穆骁陽願意管,而且也不貪心,只是囑他以彙華銀行的名義出面,收了幾家錢莊手中申成的債權。

接下去,就是律師們的任務了彙華連同另兩家華資銀行一起,以申成債權人的身份向特區第一法院聯名申請假扣押。法院執行官難得行動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紡廠,在廠門口英商銀行的封條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條。

申成的法律顧問亦一連三日在《申報》上刊登緊急公告,聲明旗下第七棉紡廠已由法院執行扣押在案,英商銀行無權委托洋行進行拍賣,若不經法律手續強行進行,則将嚴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對此各方必将申訴到底。在此案有定論之前,無論何人買受該産業,包括房屋、地基與機器,或将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權,請各界幸勿受愚,致啓糾紛。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對其結果,唐競抱悲觀态度。若是無用,再後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進畢勳路家中,他就統統抛諸于腦後。

小客廳裏燈光溫暖,周子兮已經換了居家衣服,正坐在桌邊一邊看書一邊剝山核桃。書有兩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攤着,核桃仁在手邊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顯然是給他留着的。

唐競看着頗為舒心,覺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慮了,雖說沒宵夜,但還有核桃啊。他于是脫了外衣,結了領帶,到她身邊坐下,湊過去問:“看什麽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讓他自己看。桌上這兩本書裝幀各不相同,但書名都一樣《七劍十俠》唐競一看就笑了,問:“你怎麽讀起武俠來周子兮沒好氣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這個,別說武俠了,初中課本都讀了許多。”唐競一時不懂,周子兮看他這樣,只當他是裝的,便也假作訴苦,把這幾天在事務所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她說得郁悶,唐競卻對這安排十分滿意,暗自道,吳予培果然甚知我心。當初周子兮提出要跟着吳律師做事,他便樂見其成,為了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國民大律師”的名號已經束之高閣,那些容易招惹麻煩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氣與資歷都已經有了,吳律師如今接受委托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穩,體體面面,一切照章辦事而現在派給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穩妥、最體面的那一種——事情不多,不需要到處奔波,三不五時還能把“周子兮大律師”這幾個字印在報紙上面。眼下女律師尚屬罕見,大都是跟着老師或者家中長輩執業,卻也是個挺時髦的職業,常有記者撰文描寫,繪聲繪色。周子兮若是這樣做下去,登上雜志當個婦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這女律師卻并不滿意,一邊說邊察言觀色,自以為從唐競臉上看出了些端倪來,便盯着他問:“是不是你跟吳先生關照過什麽,他才派給我書業公會這個客人?”“天地良心,”唐競趕緊賭咒發誓,“你早警告過我不要在背後商量着怎麽收拾你,我哪裏還敢?”“沈醫生還真說給你聽了?”想起這句話,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唐竟點頭,趁此機會說教:“你一個才剛入行的新律師,哪有挑挑揀揀的道理?況且書業公會這客人不小,盜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吳先生也怨不得我,這便是他沒說出來的言下之意周子兮被他這麽一教訓,卻是一時語塞,悶了半天才道:“總之你不要給我知道你在這裏面有什麽。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麽收拾你,必定也當着你的面商量。”唐競玩笑,說罷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不料周子兮卻搶先一步,一把将碟子裏的核桃抓了個幹淨,盡數塞進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來上樓去了。

唐競知道她是生氣了,跟上去拉着要勸,看她兩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樣,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動氣,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惜力氣遠遠不及,反被他滿懷抱了,腮邊咬一口,擄進卧室。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來,又發現自己如往常一般鑽在唐競懷中,抱着他一條手臂。她十分無語,分明記得昨夜入睡前氣還沒消,背過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競還沒醒,她十分硬氣地悄悄鑽岀來,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然而,當她站在浴室鏡子前面刷牙的時候,想起昨天夜裏的對話,忽然覺得有些事還真讓唐競說着了——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新律師,她的确沒有資格挑挑揀揀,而且書業公會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憑她自己的本事。

20.1.2

于是,娘姨還沒送早點過來,她已經騎上腳踏車去了事務所,第一個坐進寫字間裏,又埋頭看起那些書來。

接下去的一個禮拜,她日日如此,先從《初中本國史》到《标準英語讀本》,再從《七劍十俠》到《濟公傳》,不管是什麽都讀得勤勤懇懇,認認真真。

而後又開始研讀法條、判例與各種社評文章,從《大清著作權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權法》,再到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著作權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等到手邊各種筆記摘錄寫了整整兩大本,她自覺已是一個翻版書的專家。可惜這專家只是一個紙上的專家,急需田野經驗她便又去書店最多的四馬路,将那裏從大到小的書店、書鋪乃至流動書攤統統逛了一遍。

臨到休息日,繼續田野調查。唐競哪肯放她一個人出去,一路陪着她前往,看着她與書店老板、店員、顧客攀談,當真覺得這丫頭是卯着勁要做岀些事情來,但這事究竟要怎麽做,又能做到什麽程度,他其實并不看好。

幾年前的那件事似乎還在眼前,鄭瑜第一次被人投告到律師公會,為的也是此類版權官司,而判決結果就是盜版方勝訴。原告證據确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了。

兩人走着逛着,眼看已經到了會樂裏附近,街邊有家裝飾頗為花俏的書店,挂着塊招牌上面寫着“心書館”三個字。

唐競對這裏熟門熟路,自然知道這心書館裏賣的都是些什麽書,當時就拉住周子兮,對她道:“這家就算了。”“為什麽?”周子兮假裝不懂,只管往裏走。今日,她就是為這裏來的。

唐競不知如何解釋,忽然想起來眼前這位可是十幾歲就被校監捉到看淫書的朋友,只怕說了她不會不好意思,反而更加起勁。想到此處,他也不費這勁了。只是夫妻同逛心書館的畫面太過耀眼,他索性借口抽煙,留在外面等她。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徑自進了心書館,擡頭浏覽店中的圖書。

直到唐競一支煙快要抽完,還不見她出來。起初他只覺好笑,心想這麽多年過去,這孩子的趣味倒是一直沒變過。可隔着櫥窗看進去,店堂內四處都無有周子兮的蹤影。他心中忽地一墜,即刻推門進了書店,腦中無端冒出許多不好的念頭。

所幸,随即就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從閣樓上傳來,唐竟擡頭,便看見她正側身沿着窄窄一道扶梯下來,身後跟着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戴一副圓眼鏡,穿一身古舊的西裝,袖口已經磨出線,前胸口袋裏卻十分考究地插着一塊綢手帕。

“這是我的誠意請求,您一定考慮下。”男人正對周子兮笑道。

周子兮也十分客氣,笑答:“今天真是謝謝您,我獲益匪淺。”說完還拿了才剛印的名片出來,雙手遞上。

男人接過去,念出她的姓氏:“周小姐,哦不,周律師。”“是唐太太。”唐競糾正,上去攙周子兮下來口氣恐怕不太好,但那人倒也不在乎,笑看一眼唐竟,又對周子兮道:“方才說的那件事,您務必考慮一下。先生要是願意一起來,那就更好了。”

唐競哪知道是什麽事,只是直覺可疑,不等周子兮開口回答,就握了她的一只手徑直出了書館。

周子兮看出他不高興,又覺得挺高興,笑着解釋:“他叫曹季霖,就是這心書館的老板,也是個留法的博士。本來念的是生物,如今研究婚姻與兩性關系,寫過好幾本這方面的書呢。”“嗯,你們留法的學生就是不同凡響。”唐競揶揄。

“其實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認識一下,”周子兮回嘴,“你不就喜歡我們這種不同凡響的麽?”唐競語塞,只得正色問她:“那家夥‘誠意請求’你什麽?”周子兮神秘一笑,踮起腳來對他耳語。

不許去。”唐競一聽,即刻禁止。

周子兮偏還要惹他,又問:“曹博士說請你一起,這也不許?”唐競不理,握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身上往前走。周子兮嫌他拉得太緊,可又掙不脫,只得跟在後面抗議:“你這是做什麽?怕我跑了不成?”唐競總之是不放手,答:“可不是嗎,就怕你跑了。”兩人就這麽拌着嘴走過會樂裏的巷口,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輛黃包車正拐了彎進去,在四號雪芳門口停下。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付了錢從車上下來,看到他們經過,又退回到油布車篷下。

周子兮沒注意,唐競卻是看見了的。只是閃而過的一個背影,他已經認出來那是蘇錦玲。

他當時并沒有說什麽,但駕車回家的路上卻一直在回想那個畫面—蘇錦玲忽地低頭,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躲到車篷後面。這并非是第一次他們在街頭邂逅,她從前也曾看見過他和周子兮在一起。不同的是,如今她已全然沒有了過去那種淡定的、寵辱不驚的态度。

是因為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又回到雪芳?還是別的什麽緣故?唐競不确定。

他們已經許久沒見了,但他每隔一陣總會打一通電話過去,問問她的近況,看她可需要什麽。雖然她總是報喜不報憂,什麽都不需要,這一回大概也是一樣,但他還是決定第二天就打電話去問一問。

像是為了叫他放心,次日一早他才剛到事務所辦公,蘇錦玲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她難得主動找他,可說的卻還是從前那些老話—接了一部新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麽都不缺。

直到最後,該說都說完了,聽筒裏靜默秒,只餘輕微的電流聲。

她忽然開口問:“你昨天看見我了吧?”“是啊。”唐競回答。

他以為蘇錦玲會主動解釋,但結果卻沒有。空白在電話上顯得特別的長,等他想要開口問時候,那邊已經道別了。

電話擱下,他靜了片刻,終于還是沒再打回去。

隔了幾日,他到事務所辦公,秘書遞進來只信封,打開來看是福開森路公寓的兩套鑰匙與一應租賃文書。除此之外,并無只言片語。

那天夜裏,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廳裏有女明星上臺唱歌。前奏才剛響起,他就聽出來是《春江夜曲》。

開嗓頭一句也像是蘇錦玲,但唱到後面,

才剛啊起,他就聽出來是《春江夜曲》。

開嗓頭一句也像是蘇錦玲,但唱到後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等到席散之後,他在飯店茶房打了一通電話去福開森路。一串熟悉的數字撥出去,接線員告訴他是空號碼。

聽到這個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随順,實則決絕。蘇錦玲就是這樣的脾氣。她說要做什麽,便會去做,絕不只是擺出一個姿态而已。

其實,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不适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還要清醒。此時再回想起兩人那天的對話,真的就是告別了。

20.2.1

周子兮對曹博士說得那一句“獲益匪淺”,并非全是客氣。曹博士對她說了許多混賬話,比如要征集她的性史,寫進下一本書裏,比如女人歇斯底裏,都是因為床上不滿意,但也有一些的确對她有用。

心書館裏賣的書大都帶些顏色,被翻印得頗多。曹博士新寫的一本書還遭了禁,所以連他自己也找過翻版書賈,偷偷印出來,偷偷賣着。不誇張地說,曹博士才是個真正翻版書的專家。

他告訴周子兮,他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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