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一般翻版書的錯字疊出,字跡模糊,所以他的書其實是找正規印刷所印的。
“用的紙是和正規圖書一樣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書常用的廉價報刊紙,只要有紙型,印出來的就跟正版書一模一樣。”曹博士撚起一頁來給她看。
便是這一句話,叫周子兮靈光一現。
自心書館回來之後的那幾天,她又一頭紮進書業公會的僞書堆裏,從其中篩出所有道林紙印刷的書籍,與原版對照,反複研讀,甚至拆開細看,封面,書脊,頁碼,邊角,處處都不放過每天,她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就這樣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競找上門來,在她對面坐了一會兒,但她一點都沒發現。
“你餓不餓?”他問。
她聽見聲音擡頭,像是沒有認出他一樣,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前兩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問,心平氣和地。
“幾點了?”她茫然不知。手表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書下面。
“十一點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點內疚的神色,他本來就是要叫她內疚的,但她真的這樣,他又覺得是自己的不對。過去總是她在家裏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沒說過什麽。他這才等了她兩日,就已經受不了了。
兩人于是離開書業公會,去外頭吃飯。周子兮倒是争氣,一路都沒跟他說辦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舊只字不提,結果還是他忍不住問:“你這幾天到底是在做什麽?”她沉住氣,像是個老江湖,把兩本武俠小說放在他面前。
“怎麽了?”唐競不懂。眼前兩本書名字都叫《昆侖奇俠》,封面卻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亞細亞書局出版,另一本編了個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亞書局”,标價僅是原版的四成。他随手翻了翻,裏邊的紙張、內容大致看着都一樣。
周子兮料到他不會發現什麽,也不說話,靜靜翻到其中做過标記的一頁,指出上面的一處,又拿過另一本,找到同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多出來的标點,排版時的錯誤,兩本書錯得一般無二。
唐競看着她,慢慢笑起來。這幾天她大海撈針一般,原來找的就是這個。她先在書業公會搜羅的翻版書中找出紙張和印刷質量與正版相近的那些,再從其中篩出必定“系出同門”的幾本,博的便是一個概率—印刷所用的紙型是人手打的,總會有錯,一旦找到,就是線索。譬如這本《昆侖奇俠》,制作此書的印刷廠必定是有問題的,大約印刷正版的時候就多留了一份紙型,另外再印個封面,一套翻版書就這麽做出來了。
“總共找到多少?”他又問。這種事既然做了就不會只做一次,凡是這家印刷廠出來的書籍,版次多,銷量大的,估計都不能幸免。
“到今天為止,已經确認十四套圖書,涉及六家書局。”周子兮回答,語氣仍舊輕描淡寫,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小事情。
唐競卻看得出來她有多得意,也總算知道了這丫頭在這樁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開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個重罰的判例來,所以才會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穩體體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樣。
Advertisement
“要幫忙就開口,別不好意思。”他已經想到她可能遇到的麻煩。
“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你。”她卻沒想到,姿态頗高地跟他假客氣。
唐競也就看着不說,放她自己折騰去。
周子兮便又這麽折騰了幾天,整理了所有物證,查明那家印刷廠的地址與廠主,待得一切齊備,才與書業公會的辦事員通了老頭兒看着眼前梳理得清清楚楚地物證與線索,亦是十分意外,心想原本登幾條啓示便可完結的事情,怎麽就變得這麽複雜?但既然這位周小姐是公會從各家書局征收月捐,花了大代價請來的法學博土案子要怎麽做,便也由她了。這态度背後的意思其實跟唐競一樣——且放她自己折騰去吧。
于是,周子兮去印刷廠所在轄區的巡捕房報案。
“就為了這幾本書?”那天當值的巡官聽她說完事由,顯得有些輕慢,但看她确是律師身份,又頂着吳予培事務所的名頭,也不敢太過分了。
“每本翻印五千冊,便是上萬元的案值,這些加起來已有幾十萬。”周子兮堅持。
“不是我們不查,”巡官照例搪塞,“這種案子就算是抓了書商回來,也是問不出什麽這倒是周子兮早就料到的,即刻解釋:“這回不一樣,我這裏已經有印刷廠的确切地址,只要你們…“那得了,”巡官打斷她,給她紙筆,“你把地址和書留下,我們自會上門查抄的周子兮接過去,提筆要寫,筆尖落到紙上卻又停下了。是因為那巡官的眼神,透着種熟知游戲規則的狡黠,而她顯然是被屏蔽在這規則之外的。只一瞬,她就知道自己來得太輕率了。如果将線索交到這個人手上,估計什麽都查不到。今日查不到,以後再去,更加查不到。
想明白這些,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筆鋒一轉,寫下另一條路名。
巡官看着果然笑起來,對她道:“這位律師小姐,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個地方根本不在我們捕房轄區之內,你叫我們怎麽做?
周子兮一愣,好像恍然大悟,垂下眼,臉也跟着紅起來,慌忙說一聲:“我是第一次,确是不清楚……。”那巡官見她這樣,倒生出幾分好心來,指點她應該去哪一處捕房投告,臉上吃了豆腐般的得意。
周子兮連忙謝了他,匆匆離開。走出捕房大門,她回想方才,發現自己竟也有些演戲的天分,總算蒙混過去了。但不管怎麽說,仍舊存在這麽一種可能,那巡官會差人去轄區內所有印刷廠與制本所通風報信,趁機敲上一筆豐厚的賄金。她必須要快了。
這種情境之下,吳予培會怎麽做?唐競又會怎麽做?她在腦中很快盤算了一遍,覺得碰到這樣的事,還是唐競比較有用。她滿可以打電話給他,也許只消幾句話,事情就解決了。但念頭才剛生出來,就又被她打消了。
這案子能做哪一步,都看你自己的本事——他說這句時話的樣子還在眼前飄着,怎麽就能忘了呢?
那就瞧着吧,她在心裏暗暗回答,招手叫過一輛停在街邊侯客黃包車。
車夫問她去哪裏?
“薛華立路巡捕房。”她即刻回答,無有半點猶疑。
那裏是法租界總巡捕房,她到的時候,正撞上一隊便衣包探抓了一大票人回來。被捕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麽樣穿着打扮的都有,将一個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大廳擁塞得熱熱鬧鬧。
她穿過人群,兩個法國巡官剛好從寫字間出來,難得在捕房看到這樣的女子,兩人全都笑嘻嘻看着她。她便也對他們笑,跟他們打聽此地的警務處代表律師,崔立新20.2.2
這是個類似于檢察官的角色,眼下在任上的崔立新也是裏昂大學的畢業生。她頭一回從法國坐船到香港,便是與崔律師同行。雖說崔立新這人八面玲珑,哪裏都搭得上,但周子兮不吃這套,兩人在裏昂的時候實在算不上太熟。她只聽旁人議論,說此人有個法國母親,父親是中國人,但雙親都過世很早,全靠他自己考入法租界公董局做翻譯,後來又官方獲資助,出國進修法律。
法國巡官自然幫忙,一個電話挂過去,跟線路那邊的崔律師說笑:“你完了,人家找上門來了。老實說你到底幹了什麽?呂西昂周子兮自報家門,法文名字叫呂西昂的崔立新轉眼就到,搞得她倒是有些意外了。
方才來的路上,她還在後悔,早知今日用得上這條路子,當初在裏昂的時候就該跟此人多套套交情。而且時隔幾年,再見到崔立新,她幾乎已經不認識了。本來清瘦的人成了胖大的一個,西裝皮鞋無不考究,是可以畫進年畫裏的那種相貌堂堂。
但崔立新看見她卻十分客氣,仿佛是多年的摯友,聽她說明來意,即刻帶着她去辦理投告。
才剛抓回來的那些人還在大廳裏拘着,一個包探被捉了過來專辦她的案子,一幹文書工作很快完成,大廳裏的人仍不見少。
“這些人犯了什麽事?”周子兮難免多問一句“都是些瘾君子,買賣鴉片、戒煙丸之類進來的。”崔立新簡略回答,并不覺得這事有什麽意思。
“巡捕房要拿他們怎麽辦?”周子兮卻不這麽想。
“押到特區法院過堂,或處罰金,或處監禁。”崔立新又答。
“這些人可有延請律師的權利?”周子兮還有後話。
“自然有,特別區法院邊上的茶館裏都是做這種小案子的律師,就看他們請不請得起了。”崔律師随口笑道,一路送她出去,叫她只管放心,案子都包在他身上。
周子兮看這架勢又覺得奇怪,心想兩人之間似乎并沒有這麽深的交情。
但崔立新确實沒有诓她,後來的事果然順利異常。當日下午,總巡捕房便派遣警員按照她提供的地址上門查抄,在那個印刷車間後面找到堆滿三大間平房的翻版書,共計兩百餘種,十數萬冊之多,尚有一千多本剛從印刷機器上下來,正要裝訂。
等到這數字報到書業公會,不光是那辦事員,會中其餘幾個老頭兒也都驚得一跳。
事務所裏其餘同事聽說,個個恭喜她首戰告捷。周子兮實在得意得很,只可惜吳予培不在所裏,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不能來誇她幾句。
但表面上,她還是裝出一副平常的樣子不想叫人看出來,尤其不想唐競看出來,笑她愣頭青一個,沒經過大世面。
所以,那天晚上她離開事務所回到畢勳路家中,唐競問起這樁案子,她照樣輕描淡寫地回答,就好像尋常日子裏最尋常的句話。當然,應該說的數字一個都沒少。
唐競看着她笑,不想掃她的興,也就沒告訴她實情。白天在巡捕房,崔立新前腳送她離開,後腳就把電話打到他這兒來了。
這位崔律師每個月除去巡捕房的薪俸,還有一筆不菲的收入,由他這裏支出,記在穆先生的賬上。
也有一件事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他與崔立新打交道已有一段時間,卻是第一次把此人跟周子兮聯系在一起。幾年前,她從法國坐船到香港,曾經跟他提起過一個同船回來的混血男人。他一直以為是她存心編出來氣他的,卻沒想到确有其人,就是這位崔律師。
這個發現叫唐競不大痛快,但只他一個不痛快就夠了,他沒想過要告訴周子兮。
那件事之後不久,怡逢穆公館宴請法國領事與巡捕房總警監,唐竟又在那裏遇到崔立新。
此人不知好歹提起周子兮來,問:“唐太太也是法國留學生,今天這樣的機會怎麽不帶她出來交際交際?”那天的宴席上确是有許多法國客人,崔立新的語氣也是和和氣氣,十分真摯,可這句話卻又是當着穆先生的面問的。自從周子兮回國之後,唐競從沒把她帶到穆骁陽跟前來過,在旁人看來,的确是失禮了。
一時間,唐競很難分辨其中的居心。
可還不等他開口,旁邊穆骁陽已經笑起來,對崔立新道:“小崔,你要是有這麽一位太太,碰到這種場合,一定是要帶出來獻寶的。但在唐律師這裏,別的都好說,唯有家裏人開不得玩笑。這話他早跟我說過,我也告訴過他,看重的就是他這點雖然只是說笑的态度,但一聽就是維護的意思。崔立新自知失言,尴尬自嘲:“是,是,怪不得我孤家寡人呢。”過後又對唐競格外巴結,言語間很是佩服的樣子。
唐競自然也捧着他,說:“哪裏及得上崔律師,年紀輕輕就坐到總巡捕房警務處這個位子,華人中數不出第二個來。”話說出口才覺得自己說錯,崔立新一向用的都是法文名字,以自己那一半法國血統為驕傲,說他是華人,大約是折辱了所幸此時的崔律師并不計較,倒是嘆了聲,看周圍沒人才壓低了聲音跟唐競推心置腹:“什麽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幾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誰知道還能坐多久呢…唐競知他是自謙,但說的卻也是實情。直聲,看同圍沒人才壓低了聲言跟唐競推心置腹:“什麽位子不位子的,租界已不是十幾二十年前的租界了,誰知道還能坐多久唐競知他是自謙,但說的卻也是實情。直至今日,租界當局與南京官家對話已是疲态盡顯,甚至連幫派都快壓不住了。回想老頭子在位的時候,尚可說是巡捕房豢養着街頭混混,誰是主誰是仆,清清楚楚。
到了穆先生這裏,卻已有些平起平坐的味道。崔立新的未雨綢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孤島餘生 20.3
翻版書的案子很快走刑事程序訴告上了特別區法庭,判決結果下來,那十多萬本僞書全部沒收,印刷廠廠主被判罰金八百元,或以監禁沖抵,兩元折算一日。廠主不是傻子,果斷選擇罰錢,交了八百元的罰金,這官司就算是了了。
周子兮自然覺得沒完,她花了這麽些功夫下去,可不是為了這區區八百元,更何況這錢還不是賠給書局的。她于是聯絡書業公會與相關書局,打算再以侵犯私權為由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印刷廠賠償經濟損失。
她本以為這一步順理成章,卻沒想到事情遠沒有她想象得這麽簡單。涉案的幾家書局都表示不想繼續追究,翻版書既然已經沒收銷毀,便是皆大歡喜,再打民事官司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周子兮為此很是費了一番口舌,試圖說服他們把官司繼續打下去。自滬戰之後,不少書局就已經蒙受重大損失,一直都沒能緩過來。曾經有人說,一枚炸彈落到四馬路上,少了幾萬本圖書,多了兩家妓院。雖是玩笑,卻也是實情。再加上這幾年物價飛漲,圖書銷量本就不好,翻版書一出,正規書籍更加難賣。很多規模小一些的書局都已經無以為繼,有時候預付了作者版稅,連付梓印刷的錢都沒有,年前才剛有一家因此破産倒閉。而與書局的損失相比,眼下這八百元的罰金根本不能形成威懾力,翻版書商看到這樣的結果,恐怕只會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然而,書局方面也有他們的理由。原本這種官司都是由作者起訴,直到最近一次內政部修訂細則,才根據民法有關著作權轉移的規定,使得出版人亦對翻版侵權享有起訴權。而在此之前,也幾乎沒有成功索賠的先例。
話講到最後,書局方面倒是稍稍動了心,表示只要周子兮能說服幾位名作者共進退,那他們也願意奉陪一試。
于是,周子兮又去找那些作者。
其中一位最有名氣,但已舉家定居美國,發了一封電報過來表示路途遙遙,不便參與國內的官司。
另一位更加不巧,已經去世了。其遺孀回複:“我出版先夫的選集,都有人罵我發死人財,要是再打翻版書官司,不知道要被人怎麽罵呢!”
還有一位教授,既沒出國,身體也很康健,卻只以一封短箋答曰:不願參與版權方面的争論。
周子兮不懂這裏面的道理,去電求見,結果被教授的學生擋了駕。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學生哪裏是她的對手,很快透露了教授平常愛去的咖啡館。她守株待兔,撞了個正着。
教授顯然沒想到前來求見的原來是這麽一個年輕女人,不像他通常所見的律師,倒更像是他大學裏的女學生,于是欣然放下手上在寫的文章,與她談了幾句。
周子兮這才知道,教授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曾經跟人打過好大一場筆墨大戰。
那是幾年前經濟最蕭條的時候,《出版法》頒布不久,日報上登過一篇文章,題為《從根本上反對版權》。文中寫道,普通市民三四年前還能每年買幾十塊錢的書報,可現在連幾塊錢的書也無力購買,經濟的壓迫使他們限于精神糧食的匮乏。所以,翻版書與其說是僞書,不如說是廉價的普及本,并非侵犯他人財産,而是“充滿敬意的翻印”,助益了文化的傳播。時下一些進步書籍能夠流傳一時,也未嘗不是翻版書的好處。
讀到這番“偷書不算賊”的理論,教授撰文反駁,說文人固然清高,不該斤斤計較于錢財之類的身外物,但也不至于清高到了自己應享的利益被剝奪了,還自以為肩負着光明偉大任務的地步。更何況翻版書時為濫觞,浸而遍地,正規書局受其傾軋,經營艱難,整個出版界都已被置于近乎破産的境地。等真的到了書局集體關門倒閉的那一天,又有誰來為為書賈制造翻版原料呢?
周子兮覺得這道理說得很好,奇怪究竟是什麽讓教授在幾年之後改變了想法。
“後來呢?”她打聽這場筆墨大戰的結果。
“後來?”教授苦笑,“後來被對方捉到痛腳,說我自己的學生在課上用的西書都是Pirated books,有什麽資格來批評僞書?”
周子兮也是一愣,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教授繼續道:“當時正是彙率高縮,美金一元合國幣五元。一本西書動辄幾十元,普通學生根本不能承受,要麽讀翻印書,要麽就幹脆不能讀了。所以,我也算是被說服了吧。翻版書這回事,實在是意識與現實之間的斷裂,已經超越‘據法維權’的範疇,不是我輩能評述的了。”
周子兮還在力争:“民國尚未加入萬國版權同盟,所謂法無明文規定而不究,雖然不能說翻印西書就是正确的,但跟這樁案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這顯然是律師的邏輯。教授一時說不出什麽,卻也沒被說服,一邊笑一邊搖頭,表示自己并非真信了這市儈的詭辯,只是不屑與她争論而已。
話說到這一步,周子兮只得作罷了。
其實,也難怪教授不願意淌這潭混水。若是再引起一場筆墨戰,一定又會被人指名道姓地罵上來。不作答吧,就好像做實了罪名。作答吧,又浪費了原本可以用來做正事的時間,最沒意思。
而在當時,小報與雜志又尤其的多,一時新開,一時倒閉,出來幾個月便不見了,隔一陣換個名字又挂在報攤上。印成鉛字的論戰比律師在法庭上還要雄辯,反正雙方各講各的道理,甚至根本不講道理也是可以的。
一圈游說下來,最終只有心書館的曹博士表示願意站出來打這版權官司。可惜他的書本身就遭禁,想打也沒得打,最多只能當作精神上的聲援了。
這場民事賠償官司最終沒能打起來,周子兮對此十分失望。回到事務所,吳予培看見她,還是贊了一聲“做得很好”,說完又派了別的案子給她。不用問,也都是些文文氣氣、體體面面的案子,在寫字臺的方寸之間就能辦完。
在外面當着別人,周子兮也不好表現出什麽,回到家中卻是百般地不順意。
唐競哄她,問她這是怎麽了?
她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說了,最後将那支珍珠白的墨水筆一下拍在桌上,道:“什麽時候我才能上法庭啊?”
唐競看得要笑,這才知道這孩子的願望原來如此樸素。他本想将她摟過來繼續哄,說“好好好,你要上法庭”,可又覺得不該如此敷衍。再說她要的東西也比較別致,不似別人家的太太只是想從丈夫那裏嗲出多幾塊零用錢來,就算他說“好好好”也不作數。
于是,他還是坐下認真勸她:“倘若委托人不想打官司,而你作為律師非要人家打,也是有悖職業倫理的。”
周子兮聽他這麽說,倒是一時語塞,仔細想了想,點頭回答:“也對……”
唐競不由覺得自己好機智,這事竟然就這麽被他勸過去了,可下一句又聽見她說:“我找別的官司去。”
唐競失笑,心想莫非還是敷衍的辦法比較有用?但其實無論哪一種,他都沒經驗。身邊能拿來做參考的只有吳予培夫妻倆,吳家自然是沈應秋當家作主,他倒是不介意大權旁落,只是周子兮比起沈應秋來,那路子可野多了。
果然,她說到做到。
隔了幾日,唐競晚歸,回到家就看見書房的燈還亮着,周子兮正坐在寫字臺後面挑燈夜讀。
唐競走過去看她在讀什麽。人到了身邊,她才擡頭望了他一眼,一雙眼睛又回去看桌上的書與筆記。幾本書盡是刑法與巡捕房章程之類,筆記也是第二特院的開庭記錄。
一張皮椅子只被她占去一小半,他挨着她坐下,她就由着他坐。他伸手抱她,她也由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臉,像是在說“乖”,就這麽打發了他。
唐競得了些甜頭,自然賴着不走。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趁這機會從筆跡裏找出幾個切口向他請教:“黑子是什麽?三光馬仔又是什麽?”
“黑子是便衣包打聽,三光馬仔是探員的耳目。”這些他當然懂,卻覺得給她聽見都是污了她的耳朵,草草說完就掃開桌上的書本,将她抱到自己膝上。
周子兮卻還不罷休,把筆記簿拖回來,翻到正在看的那一頁繼續:“那探員實施誘捕,是不是可以侵犯人格自律權辯護呢?”
“不好,”他想了想,搖頭,“人格自律權在民國并未載入憲法。而且萬國禁煙會後曾有過相關規制,允許巡捕房使用誘捕手段,但細則又幾乎沒有。從這個角度入手,辯護難度太大。”
“嗯……”她應一聲便沒了下文,只顧着在本子上記下他說的那幾句話,好再去查書。
他看着她寫,才覺得不對,蹙了眉問:“是煙毒案子?吳先生派給你的?”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總算放下筆,睨他一眼反問:“我一個才剛入行的新律師,有什麽挑挑揀揀的道理?”
唐競語塞,沒想到這句話轉了一圈這麽快又回到他這裏。她轉身看着他,倒是笑了,嘴唇貼上來,一雙手探下去,是明火執仗的勾引。好吧,不挑揀,他心道,相信如今的吳予培總是知道分寸的。
睡到夜半醒過來,卻發現身邊沒了人。他起身去找,人果然又在書房裏,裸身穿了他的睡衣,披着頭發。周遭極致寧靜,绉紗燈罩透出的柔光照在她身上,一副誓将窮經皓首的架勢,那反差怕是會叫高僧也心中一蕩。
他在門口看了許久,始終沒有出聲,一時間竟有些羨慕,羨慕她還擁有這份心思與志向。不像他自己,有時候甚至懷疑所謂的規則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比如救國會的案子,學生游行,報章倡議,名士們頗有風骨地要求一同“愛國入獄”,遠到英國、美國、新加坡都有人為無辜被捕的七個人聲援。結果,便是沒有結果。七個人被江蘇省最高法院羁押至今,幾個月過去,起訴書還是沒有編出來。
而就在這幾日,申成的案子倒是已經有了新進展——一群律師忙了半天,申請假扣押,法院貼封條,報上登聲明,所有法律程序走完,英商銀行卻全然無視法院與其他債權人的抗議,還是如期舉行了拍賣。
五十萬紗錠,四千餘工人的申成七廠,起拍的底價僅為三百五十萬銀洋。最後也是以這個最低價格成交,由一名日本律師代表匿名委托人拍得。如果這交易真的達成,除去償還銀行的三百萬本金與利息,再扣除拍賣傭金,交還給申成的幾乎等于零。
好在穆先生自然有辦法叫任何買下七廠的人無法順利接收。
然而,每每念及此處,唐競都覺得諷刺。他不禁又想起朱斯年對他說過的那句話——記着自己是個律師。是律師,就要用律師的辦法,別總想着跟粗人比拼命。曾幾何時,正是這句話叫他茅塞頓開,引以為箴言。當然,話本身的确說得很好,只可惜這些年經歷下來,現實恰恰相反。所有那些屬于律師的邏輯推演、法理思辨、巨細靡遺,到頭來很可能都是毫無價值的,搞到最後還是得看誰敢拼命。
他不确定朱律師對此作何感想,只知道這位師兄如今花在賭場與妓院的時間越來越長,手筆越來越大,要不是商會裏幾十年的朋友交情牽絆,怕是早就決定退休不做了。
所以,也難怪吳予培會灰心,不争輸贏,不求名氣,周末打打麻将。想到這裏,他倒是笑了,忽然體會到了吳律師的高明。
21.1.1
有件事,周子兮沒說實話。
她手上的煙毒案并非是吳予培分派,而是來自于崔立新在薛華立路總巡捕房裏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特別區法院旁邊的茶館裏都是做這種小案子的律師。
翻版書案結束之後,她便決定去那裏試試運氣。
頭回走進茶館是一日中午,她趁着午休從寫字間出來,去那裏打樣子。已經過了早晨飲茶的時間,茶館裏錯錯落落坐了些人,幾乎都是男子,中年或者老年。周子兮不知怎麽攀談上去,只得揀了一張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盞茶,一客點心,準備聽壁腳。
獨坐了片刻,兩個男人聊着天走進來,在鄰桌坐下。她聽見他們說特別區法院的事,才知道此處的确有同行。
那天之後,她一連幾日的午餐都在這家茶館對付過去,一邊吃茶,一邊聽鄰桌的同行聊案子,要是午後無事,就去隔壁法院觀審。時間所限,常常只能看幾樁走簡易程序的案件。當時正值法租界禁煙禁得如火如荼,最多的就是這樣的煙毒案——巡捕房緝毒組派便衣在外巡查,捉了毒犯與瘾君子回來,由推事當庭裁判。被告若對所控罪行無有疑義,便簽字畫押放棄上訴權,該羁押的羁押,該罰款的罰款,案子就算是審完了。
等她聽出些名堂,機會也來了,那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子與茶館裏的律師糾纏不清“人贓并獲,證據确鑿,這官司可不好打要是換到特一院,判得還比特二院重得多。”茶館律師想讨個好價錢男人卻是一身病弱,套一件褴褛的長袍,看樣子連壞價錢也付不出,被人揶揄了一番,悻悻而去。周子兮在旁邊聽了個大概,趕在茶館門口追上他,說可以幫他打這個官司。男人一張久不見天日的面孔臉上一雙散淡的眼睛看着她,将信将疑。
好在他已餓了兩天兩夜,周子兮用一屜小籠饅頭就換得全部案情。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男人名字叫魏學林,吸食鴉片已久,被巡捕房緝毒組探知,便派三光馬仔裝作煙友到其家中暗訪。那三光馬仔也是別出心裁,見到魏學林的母親魏祝氏在天井裏洗衣服,不光向她打聽了魏學林的情況,還問是否有多餘的鴉片出售。魏祝氏念及煙價飛漲,又希望兒子戒煙,答應将鴉片出售,只是怕兒子怪罪,猶猶豫豫。于是,“煙友”又給她出主意,叫她晚些時候到弄堂口交易。魏祝氏如約而至,被布置在周圍的便衣探員拘獲,搜出身上夾衣中藏有鴉片煙泡數枚此時早已經過了預審,魏學林被判沒收煙具煙土,并處罰金一百元,也可易服勞役,以一元折算一日。而魏祝氏卻被判販賣鴉片,處有期徒刑一年,褫奪公權一年。兒子認罪,當庭獲釋。但其并無營生,家産也差不多變賣殆盡,一直靠母親幫人縫補過活,如今母親入獄一年,便也是斷了他的活路。魏祝氏在法庭上大呼冤枉,拒絕畫押,要求上訴。兒子這才來請茶館律師,叫周子兮看見了宛如劈山救母的出故事說得足夠聳動,魏學林大孝子一般流了一大把眼淚,可惜面前這女律師心腸硬得很,既無嫌惡,也不同情,只是将筆記本上的記錄又過了一遍,而後對魏學林說,她可以無償替他打這個官司。
魏學林還是那張久不見天日的面孔,還是那雙散淡的眼睛,還是将信将疑。所幸吳予培的名字好用,上海灘盡人皆知,這才叫他接受了周子兮的免費勞力。
真的辦起案來,免不了得讓吳先生知道。
吳予培聽過周子兮的敘述,倒是很贊成她接下這樁案子,對她說自從法租界開始禁煙,這樣設套捉人的事情便時有發生。包探的眼目本就是街頭流氓,什麽都敢做。
而站在巡捕房的角度上,反正人捉得越多,罰金便越多,睜一眼閉一眼,根本不會去管他們使的是什麽手段。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是該有些制約了。
這麽容易就得了首肯,周子兮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為如今的吳予培不願意多生是非,很可能不同意她做這件案子,總還得花一番口舌去說服,理由都已經想了好幾條。但許是事情實在太小,就連吳先生這麽當心的人也覺得無所謂。
而且不光是這樣,吳予培還大致問了案情,指點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