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些上庭時要注意的地方。

兩人才說了幾句,周子兮便露了怯。她在特二法院聽的大都是走簡易程序的案子律師統共只講幾句話,也沒有證人到庭,但此次正式審理卻不一樣。

吳予培提醒她:“眼下的特別區法院,跟從

前會審公廨或者臨時法院時代不同,推事背景各異,有幾位不一定會給律師很多說話的機會,尤其是法庭調查階段,傳統糾問式的審判也很常見,你得有個準備。”“不讓律師說話,那不成了縣太爺了?”周子兮有些意外,要是法庭調查都由法官發問,律師對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和關聯性不能發表意見,那法官的自由心證過程豈不是亳無約束?

吳予培被她的比喻逗樂了,答:“你別說,還真有幾位這樣的縣太爺,但也有不錯的。”然後就把特二院刑事庭的幾位推事都大致數說了一遍。

周子兮會意,這是要她事先摸清楚法官脾氣的意思。她忽然覺得,這位吳先生雖然看似避世,但對這幾年租界法院的變化其實非常了解,而這種了解恐怕也不是像她這樣随随便便跑去聽兩堂庭審就能得來的。她還想再請教,吳予培卻有事又要出去,只能等着下一回有功夫碰上再講。

轉頭又想起一件要緊事,她追到事務所門口央求:“我這案子怎麽來的,您可別告訴唐競“怎麽了?”吳予培不解。

周子兮笑答:“他只想我跟着您做些四平八穩的案子。要是讓他知道我坐在特二法院旁邊的茶館裏兜生意,大概覺得臉都被我丢光了。”吳予培怔了怔,似是有話要講,但最後還是笑着點了頭。

隔了幾日,案子再次開庭。主審推事姓盧,年紀不算大,儒雅的一個人。書記官與巡捕房律師各自就位,周子兮頭一遭坐在辯護律師席位上。她自覺準備充分,也不是沒見識過法庭,但此刻真的身在其中,那感覺又着實不同。

庭審開始,書記官報告案由,推事問被告姓名、籍貫、年齡、住址與職業,巡捕房律師陳述起訴要旨。輪到周子兮講話,她站起來咳嗽一聲,看一眼面前的筆記,又擡頭去看推事,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緊張還是假緊張。

對面捕房律師笑了笑,帶着些許不屑。

周子兮像是被他影響,又清了一次嗓子,而後道歉:“對不起,我這是第一次“不要緊,慢慢來,”盧推事倒是安慰了她一句,“這案子簡單清楚,非常适合新手試水。你只需按着自己準備的,不用着急周子兮趕緊謝過,這才開始讀辯護狀,頭雖然低着,但庭上幾個人的表情都已在她眼中。她開宗明義,說要替魏祝氏做無罪辯護,口才風度都只能算是不功不過。

煙毒案件的預審走的是快速程序,不涉及人證,再次開庭正式審理,卻是傳了緝毒組的包打聽到庭作證。包打聽回答捕房律師的提問,将拘捕魏祝氏的經過又陳述了21.1.2

遍。與魏學林的說法不同,包打聽說是魏祝氏主動向三光馬仔兜售鴉片,被埋伏在旁的便衣探員人贓并獲。

輪到周子兮,她問包打聽:“三光馬仔是什麽?”“就是華捕的眼目。”包打聽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轉頭與捕房律師相視一笑,那點不屑已掩飾不住。

旁聽席上亦起了幾聲笑,大約都沒見過這樣的女律師,年紀輕輕,什麽都不懂。盧推事蹙眉,敲了敲法槌,驚得魏學林一跳。他四下張望,一臉憂慮,心裏多半在想,便宜果然是沒有好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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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兮卻知道這槌聲不是沖着她來的。包探大多江湖出身,而她早做了功課,知道這位盧推事最看不慣這種街頭做派。

“此處是法庭,”她提醒那包打聽,“法官大人坐在上面,您作為執法探員,請務必使用符合規範之語言。”包打聽對她本就态度輕慢,此時聽她這麽講,更覺得是胡攪蠻纏,只是看在推事面上才點頭認了,無奈平日說慣了切口,一旦改正簡直話都不會講。

“由緝毒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協助偵破。”倒是周子兮幫了他一把。

“沒錯,”包打聽順水推舟說下去,“由緝毒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協助偵破。”“所以這眼目是在哪裏遇到的魏祝氏?”周子兮忽然問。

“如口供上所寫,是在弄堂口,”包打聽十分肯定,“魏祝氏向過路人兜售煙土,人贓并獲。”周子兮并不反駁,适時請上被告這邊的證人個與魏氏母子住前後樓的鄰居。

鄰居陳述魏祝氏被捕之前是在天井裏洗衣服,三光馬仔找上門來,說是魏學林的朋友,聽說魏在樓上睡覺,便問有沒有多餘的煙土,他願意出錢購買。魏祝氏猶豫,怕兒子知道了怪罪她。三光馬仔便約她在同堂口見面交易。魏祝氏這才拿了家中的煙土出門,剛出家門就被抓了。那鄰居是個排字工人,讀過些書,話講得清楚明白。兩相比較,更顯得包打聽的證詞有問題捕房律師看不下去,插了一句:“周律師恐怕不知道,煙毒案件較其他犯罪不同,自萬國禁煙會之後,此種特情偵查手段即廣為使用。要是連這也有異議,恐怕第第二特院所有的煙毒案子都要翻案了。

“我對緝毒組使用誘惑偵查的手段沒有異議,”周子兮看着他回答,“但誘惑偵查又可細分為三種,犯意引誘,數量引誘與機會引誘。本案顯然為犯意引誘,您沒有異議吧?”捕房律師功課做得不夠,愣了愣才意識到不對,堅稱魏祝氏早有犯罪意圖,緝毒組的此次行動只是為她提供了一個機會,并非促使原本清白者犯罪。

兩人由此好一番唇槍舌劍,争論犯罪構成要件的主觀說與客觀說。

周子兮從誘惑偵查之法理入手,認為關鍵在于被誘捕者的主觀意願。如果警方僅是提供機會給原本有犯意的人,即屬于合法使用誘惑偵査範疇。如果被誘捕者本無犯罪的意圖或傾向,其罪行完全由執法人員誘使而形成,則應視作警察圈套,同未成年、精神疾病、緊急避險以及正當防衛樣,可作為無罪辯護之理由。民國雖尚無判例,但控方既然援引萬國禁毒會的規章作為使用誘捕手段的依據,那不妨也參考下禁毒會發起國的判例,比如美國最高法院1932年索裏爾斯售烈性酒案。

最後,她指向被告席上的魏祝氏,如此總結:“本案被告裏腳,不識字,以縫補洗濯為生,本身并不吸食鴉片,也無有任何犯罪記錄。此次出售鴉片顯然是人為制造的犯罪事實,與緝毒組查明和打擊犯罪的宗旨全然背離。”捕房律師見她這樣,也認真掉起書袋。當然,他本人是站在“客觀說”那一邊的。緝毒組的抄沒筆錄遞上來,從魏祝氏衣服裏抄到鴉片煙泡的記錄清清楚楚。“誠然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歲的婦人,以往并無前科,但用過去的犯罪記錄來證明被告後來有無犯意,這種說法與龍博羅梭天生犯罪人’那種過時理論又有什麽不同?”他質問周子兮。

沒想到周子兮卻不接招,只是點頭反問:“的确,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歲的婦人,那抄沒筆錄上為什麽沒有女抄手的簽字與警號呢?”筆錄就在眼前,白紙黑字,唯獨缺少了女抄手這一項。這種疏漏在包探辦案中司空見慣,但若嚴格按照規程,就是無效證據。捕房律師又是一愣,還要再辯。盧推事卻覺得已經夠了,舉手示意兩人噤聲。

周子兮即刻閉嘴,擡頭望着庭上,十分乖“由此案可見,緝毒組在使用特情偵查手段時有諸多不規範之處。對于煙毒案件,誘捕可行,但所設之套本身不能作為控告罪犯的證據。”盧推事看了一眼巡捕房那邊的二人,然後擊槌宣判,“被告魏祝氏本無出售鴉片的意圖,販賣之罪名不成立。但其明知為煙土而持有,故處罰金三十元以示懲戒。如易服勞役,以一元折算一日,退庭周子兮心中雀躍。被告席上的魏祝氏還懵懵懂懂,直到被解除械具,才喊着“青天大老爺”放聲哭出來,就地跪下要給推事磕頭。魏學林過來攙扶,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這裏一百日,再加你的三十日,你只要去做一百三十天勞役就可以了。

周子兮早就知道魏學林是什麽貨色,但此刻聽見這句話還是氣得要死。“你叫你母親替你去服勞役?!”她看着魏學林質問。

兒子一臉理所當然,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旁邊的母親已經替他找到理由:“他身體差呀,要是他去做,肯定撐不住的……”周子兮也是無語了,謝也不要他們謝,收拾起案卷簿冊就出了法庭,走到外面街上還是不忍,又轉回去替他們繳罰金。可進去一問,才知道盧推事已經把魏學林的案子也核了一遍,将原判“一百元罰金或易服勞役”改成了“限令三月內戒絕煙毒”。

周子兮這才氣順了一些,轉身往外走,遠遠看到盧推事正俯身在書記員那裏簽字。

她本想上去致謝,但才剛走過去,推事已開口對她道:“這回做得不錯,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裝受欺負的樣子,你不需要周子兮一震,自知耍小聰明被戳破,但推事的這句話似乎又有些稱贊的意思,叫她內心小小雀躍了一下。她還想再說什麽,可人家看也不看她,已經轉身走了。

孤島餘生 21.2

生氣歸生氣,也不管是不是芝麻大的小案子,贏下第一場庭審,那種感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回到畢勳路家中,周子兮左右等不到唐競,幹脆換了衣服去事務所找他。黃包車拉到哈同大廈樓下已是傍晚了。她付了錢下車,恰好遇到鮑德溫從裏頭出來。鮑律師看見她,十分殷情,一路陪着上去,直将她領到唐競的隔間外面,敲了敲門道:“喂,該藏的藏好,該燒的趕緊燒了。”

唐競擡頭,便是眼前一亮。周子兮換了一身月白旗袍,哪兒哪兒都掐得剛好,叫他愛不釋手的樣子。他起身拉了她進來,把鮑德溫關在外面。鮑律師隔着門抗議,唐競哪有功夫理他,只是看着周子兮笑問:“怎麽到這兒來了?”

“不許我來?”周子兮卻不直說。她自知這案子來得不地道,存心賣關子随便他猜,猜到什麽便是什麽。

唐競也無心再耽擱,兩人出了寫字間,找了個地方吃飯。吃過飯,又坐上汽車。周子兮看着車窗外面的街景,忽然道:“明天禮拜日,我們出城去好不好?”

“出城?去哪裏?”唐競問,起初想到的總是蘇州那邊的西僑鄉村俱樂部。

“随便哪裏,不過必須得是沒去過的地方。”周子兮回答。話說得随意,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來真的。

那晚,他們開了大半夜的車,中途宿在一個水鄉小鎮的客棧裏。說是中途,其實也不對。并沒有想好要到哪裏去,沒有終點,也就不存在中途。第二天,下了一整日的雨,是江南春末那種綿綿的細雨。店東太太說,可以借油紙傘給他們,讓他們去附近湖上坐船,但他們寧願關在房中看雨。

房子很舊很舊,房間在二樓,哪怕赤腳踩下去,地板都會發出吱呀的一聲,有的地方縫隙大到可以看見樓下的客堂。他們只能很輕很輕,做得像這雨一樣綿長。

“又要給人說了,一整天關在房裏,不像正牌夫妻。”周子兮枕着唐競的手臂笑。

“你怕人說?”唐競揶揄。

她倒還真無所謂,答:“給人家一看就是正牌夫妻,那才叫無趣。”

他自然看得出她的快樂。這一次逃出城來,就是要慶賀的意思。但他問起來,她又說“不談正事”。她不講,他就随她了,因為他也不想講。

也就是這幾日,電臺裏報紙上又是鋪天蓋地的消息——救國會七人被捕一案偵訊期屆滿,檢查廳在最後一天夜裏總算編完了起訴書,羅織十大罪狀。涉案七人于是繼續羁押,等候兩個月之後的開庭審訊。

此時,北方已然形勢緊張,眼看一場大戰難以避免,官家卻還抱着拖延的希望,甚至要把主張抗日的人押上法庭審判。

如果說國事尚可以不聞不問,手頭的案子卻不能不管。

申成七廠被強行拍賣一事,盡管一群律師很花了一番功夫下去,終于還是走到了“拼命”那一步。

工人們鬧起來,火把,水槍,榔頭,鐵釺,日夜守在廠門口說寧可砸掉燒掉,也不會讓日本人接收。再加上報界與商會的聲援,英商銀行迫于各方壓力,總算讓了一步,将拍賣結果作廢,又與容翰民重新訂立了抵押合同,本息延期一年分期償還,利率減了一厘,倉存紗布也作價抵了一部分欠款。

雖說結果不算太差,但唐競還是失望。最終奏效的依舊是“拼命”,律師的作用只是聊勝于無罷了。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連他這樣毫無信念的人,竟然也會覺得失望。

一支煙在指間點燃,他伸手推開木窗格。窗外,雨下得無始無終。從那裏望出去,正好能看見後院一副青花瓷的桌椅,是這水墨一般的景象中唯一的顏色。

“想不想走得更遠一點?”他忽然回頭看着周子兮。

“去哪裏?”這一次輪到她問,本來趴在床上,聽到這句話倒是來了興致。

他知她是誤會了,以為還有什麽好玩的地方要帶她去。“我是說,索性離開上海,一走了之。”他解釋。

“我不走,”她笑,一口拒絕,“我還要在此地大展拳腳呢。”然後翻個身把他拉回床上。

結果,就是他以為她只是玩笑,而她也沒拿他的話當真。

過了幾日,容翰民在大華飯店擺酒,算是謝過各方幫過他的朋友。

此時的容老板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親友怕他撐不住,日夜都有人帶着護士陪着他。這一場風波下來,容老板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但整個人還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禮數周到,精神矍铄。

臺面上也有官家的人出席,其中竟然還有一張熟面孔——老早通達輪船公司的少東家,何世航。多年不見,何公子人胖了些,眉眼似乎也和善了許多,如今在財政部任着參事,很受上面器重。

唐競起初以為如今的何世航肯定不好意思再提當年那件事,可就是在宴席上,何公子竟然主動說起新興輪江難,仿佛與容翰民同病相憐:“家父那時也是吃了日本人的苦頭,賠償款一直收不回來,經營幾十年的輪船公司破産倒閉,自己身體也不行了,風癱在床上,半年之後就過世了。”

唐競很想提醒,通達公司那件事可完全不一樣。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自然什麽都沒說出來。在場的諸位應該也都記得那場官司,知道通達試圖撇開罹難乘客,單方面與日本人達成協議,最後才得了那麽個裏外不是人的結果。可何世航照樣淡定得很,一臉為民族實業痛惜的表情。唐競不禁佩服,頓時覺得此人在官場一定會大有作為,前途不可限量。

其實,他早料到南京那邊也有意想要插一腳進來,而這也正是穆骁陽為什麽沒有一舉吃下申成的原因——兩下裏都存着心思,也都互相留着面子。但直到酒席酣然,朱斯年找了個背靜的角落與他傾談,他才知道這其中胃口最大的究竟是誰。

朱律師告訴他,容翰民的說客求到南京,實業部便要財政部調款三百萬,準備接管申成,改為國營。理由仿佛是資不抵債,管理混亂。而且,他們想要的還遠不是第七棉紡廠這麽簡單,而是整個申成數千萬的産業,預備付出的代價卻只是區區三百萬而已,這算盤可就是打得太好了。所幸後來聽說穆骁陽也插手要管,財政部又只湊了兩百來萬,這才作罷。

洋人,官家,幫派,唐競一個個數下來,不禁覺得諷刺。對于實業商人來說,這三者當中随便來自哪一方的觊觎都是無妄之災,但好在如今觊觎申成的不止一方。各股勢力暗流湧動,互相較量,結果反倒架出一隅空隙,叫容翰民喘過了這口氣。

“這樣的市面,北方眼看又要打仗,延期一年,籌款三百多萬……”朱斯年搖頭,後面的話不用說出來,彼此都明白。

事情其實遠遠沒有了結,幾方債權人的态度都已經很清楚。再增加貸款額度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年之後容翰民還是無力清償所欠英商銀行的本利,幾家華資銀行就準備以銀團方式參管整個申成紡織系統。

這個結果,穆先生當然樂見其成。但以容翰民的性格,很難說能不能接受得了,但這卻也是現實中最好的辦法了。總之,蕭條的還是繼續蕭條,觊觎的還是在觊觎,苦苦掙紮的卻不知還能掙紮多久。

宴席一直到午夜才散,唐競離開時在電梯裏碰到喬士京。起初只是尋常寒暄,直到電梯門合上,轎廂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喬秘書忽然道:“你那個唐人街的朋友回來了。”。

這句話來得實在突然,唐競怔了怔才明白這是在說謝力。

“他現在做什麽?”唐競問。

“跟着錦楓裏的大小姐,”喬士京回答,“什麽都做。”

電梯門再開,這對話便告結束。兩人道別,分頭走了。

唐競駕車穿過夜幕下的城市,遠近霓虹閃爍,還是那種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繁華,仿佛根本沒有一觸即發的戰火,或者大廈将傾的危機。

許多舊事在眼前重現,他看到暗處蟄伏的眼睛,像是等着最後清算的時刻。腦中又轉出那個念頭來——離開上海,一走了之。那樣的話,所有這些事便都與他無關了。

經過魏祝氏一案,周子兮品出些做茶館律師的味道,更加欲罷不能。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時光飛逝。

此後兜來的幾樁生意,多半還是煙毒案子。其中一件的委任人名叫王爾曼,在亞培爾路被緝毒組的便衣包探盯上,以疑似有煙毒交易為由對他進行搜身。根據包探的說法,當時從他身上搜出一小包嗎啡,共計三格蘭姆,于是将其拘捕。本來只需繳納數十元罰款就可獲釋,但王爾曼卻是個頂真的,在預審時就大呼冤枉,拒不認罪受罰,被捕房一直拘押至今,已有一周之久。

與他同住的朋友在茶館找上周子兮,要說證據也沒有,只是反複打包票,他們倆都是勤工儉學,白天上學,晚上做工,下了班就在一個亭子間裏睡上下鋪。王爾曼沒有煙瘾,不久前才剛與父母斷了關系,從家裏搬出來自立,根本沒錢去消費那些東西。

“你們做的什麽工?”周子兮問。

“在舞廳裏伴奏,”小號手回答,“爾曼彈鋼琴,我吹小號。”

周子兮又問:“他被捕是什麽時候?”

“下了夜班從舞廳出來,”小號手想了想,“總歸過了十二點了。”

“你們演出時穿什麽衣服?”周子兮又問。

“西裝皮鞋。”小號手脫口答道。

“上下班路上也是這樣穿?”周子兮又确認一次。

小號手點頭。

半夜,舞廳,西裝革履,鋼琴師大約被當作了公子哥。話問到此處,周子兮對事情的緣由已有大致的了解。正如吳予培所說,從前收煙館的稅金,現在收禁煙的罰款,無論哪一種都是一筆好生意。

于是,她去捕房調取了案卷與物證記錄,其中果然只有簡單幾句話的敘述,沒有畫押,更無拍照取證。最關鍵的是,那辦案包探名下當日入庫的物證數量與記錄裏的對不上,所缺的剛好就是三格蘭姆。

證據到手,庭審亦進行得十分順利。那一堂的主審剛好又是盧推事,改判了被告王爾曼無罪開釋,甚至還當庭聲斥了辦案的包探——不依法令搜索他人身體,違規辦案,假造證據。

又贏下一樁官司,周子兮自然十分高興。更叫她受寵若驚的是,王爾曼案過後不久,吳予培與另兩位資深幫辦律師不知為了什麽案子忽然忙起來,将事務所裏原本許多庶務工作交給她做,她有一陣沒去茶館,竟有人找上門來,指名道姓要請她代理訴訟。

但幾句交談下來,又叫她不知說什麽才好。先後找來的幾位客人一個個地告訴她,之所以慕名而來,是因為聽茶館裏的律師說,此地有一位姓周的女律師,在巡捕房與特二法院都很認得人,有辦法贏官司。

起初,周子兮還被這話噎得一愣,心想自己才剛贏了兩樁小到不值一提的案子,怎麽就有這樣的傳言出來?

但再一細想,也不奇怪。在那些茶館同行的眼中,她這樣的女人加新手,大約就是不應該贏的。所以只要她贏了,便會引出這樣那樣的聯想,仿佛打的不是官司,而是關系。

孤島餘生 21.3

數年之後,周子兮一直回想當時,如果沒有那一天在薛華立路巡捕房裏的巧遇,後來的一切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

那一天,她是去拘留所見一個煙毒案子的犯人。值守作難,叫她撲了空,可才剛從南邊底層出來,就看到一行人從樓上下來。其中一個竟是吳予培,正與身邊的法國人交談,就連崔立新也跟在後面,一臉殷勤。

周子兮并不認得那法國人是誰,但此地的法籍低級巡官大多是科西嘉那些偏遠地方來的,又或者有些殖民地血統,單憑口音樣貌就看得出來。此人卻不一樣,一望便知道職位不低。

吳予培與這位“高官”卻是談笑風生,仿佛老朋友一樣。周子兮朝他們走過去,他對她視而不見,嘴上繼續道:“……陳教授是我大學同窗,其餘幾位也是我常來常往的朋友,履歷人品我都清楚,今天這件事只是一場誤會……”

那法國高官打斷他:“吳,不是我不信你,這是華界警察局來的消息,事關租界秩序,我上面也有壓力。”

“如果你不放心,”吳予培退了一步,與他讨價還價,“就先由我‘責付’他們出去。之後有什麽問題,你盡管找到我頭上,保證随傳随到。”

“這倒不必了,”高官笑起來,“罪犯才有責付一說。陳教授他們幾位,都只是配合我們問話調查而已。只是同案帶進來的那名西僑,我們人手暫缺,還需等候英文通譯,或者也可直接交給公共租界捕房。”

話說到此處,吳予培還沒開口,身後的崔立新已經指着周子兮提議:“今天倒是巧了,這位周小姐是我裏昂大學的學妹,英文法文都很好,不如請她做審訊通譯。”

周子兮聽他這麽說,不知道這算是哪一出,只等着吳予培發話。吳律師卻是略一沉吟,才道:“周小姐是我事務所裏的幫辦,曾在日內瓦公使團做過外交翻譯,資歷一定是可以的。若是你們需要,費用按照一般談話計算即可。”

周子兮這才确定,吳先生老早就看見她了,此刻幾句話卻說得好像只是随手兜來一筆生意。這舉動擱在別人身上或許十分平常,但吳予培不一樣,她不禁覺得其中別有深意。

高官聽身邊兩個人都這麽講,又看看周子兮,覺得未嘗不可,點頭道:“那好,就麻煩周小姐做審訊通譯。事情問清楚之後,也就可以放人了。”

不等周子兮反應,吳予培又關照了幾句:“你在此地做事,就得守着巡捕房的規矩,只做通譯即可,他們說什麽,你就譯什麽,別的都不用講。結束之後就回事務所,書業公會的案子還要開個會。”

話說得言簡意赅,恰如師父教導徒弟。而這徒弟也聽話應下,心裏卻很清楚,書業工會并沒有什麽會要開,審訊室等着她的絕不是做通譯這麽簡單。

高官随即叫過一個名叫杜朗的班長,讓他帶周子兮上樓。臨走,周子兮又看了吳予培一眼,見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平常。那目光倒是叫她也鎮定了一些。

杜朗班長膚色黎黑,留着厚厚唇髭,大約有些北非血統,來上海之後很是過了幾年好日子,身胚粗壯了一圈。他領着周子兮沿捕房中間寬闊的回字型樓梯上去,一直到了三樓。看到牆上的指示牌,周子兮方才意識到自己已身在政治處。

“是什麽案子?”進審訊室之前,她開口問了一句。

杜朗回頭看了她一眼,只當她是緊張,随口解釋:“裏面也是個女人,持美國護照,您不用怕。”

“她犯了什麽事?”周子兮又問。

杜朗猶豫了一下,似乎不該說,但終于還是說了:“華界那邊有線報過來,說她參與煽動罷工與游行,我們也只是例行問話。”

“什麽游行?”周子兮繼續。

“抗日?或者要求南京釋放政治犯?無非就是那些事。”杜朗回答。

周子兮點頭,這幾句對話叫她察覺到些許性別優勢。杜朗這樣的人都樂意給她行些小方便,也都不拿她當回事。她忽然明白,這或許就是吳予培把這件事派給她的原因,但心中又有種宿命的諷刺——她到法國的第一站便是馬賽,至今還記得自己在碼頭上宛若聽到天書般的惶惑,而杜朗偏偏就是馬賽人,口音很重。

正想着,杜朗已經伸手推開審訊室的房門,沒有給她再提問的機會。只見房內坐着兩個人,是另一名法國探員與杜朗所說的那個女人。周子兮跟在杜朗身後走進去,直到他拉了張椅子坐下,她眼前沒了那一片寬闊身胚的遮擋,才看清對面那個女人的面孔,分明就是寶莉華萊士。

幾年過去,寶莉變了許多,臉頰瘦得輪廓分明,衣着也不比從前驚世駭俗,倒像是女校裏學監。但周子兮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她怔了怔,不算太久。兩名警員只當她生嫩,杜朗指了指旁邊一張凳子,要她坐在那裏。她聽話地坐下,在面前展開簿冊,整理紙筆,找機會擡頭才看了一眼對面。寶莉十分平靜,似乎根本就不認識她。

審訊開始時,她心跳得厲害,起初以為自己做不到,結果那一問一答卻是出奇的簡單。

“您叫什麽名字?”杜朗問。

周子兮将這句話譯做英語,旁邊的警員則用法語記錄下來。

“傑西泰勒。”寶莉回答,十分自然。

“從哪裏來?”杜朗又問。

“美國。”

“職業呢?”

“教師。”

“今天上午,您在白賽仲公寓內做什麽?”

“教授英語。”

“同您在一起的那幾個中國人是什麽身份?”

“我與他們不熟,只知道陳教授是本地大學的教員,其他幾位都是他的好友,想要進修英語,今日是第一次開課。”

“您與他們不熟?那又是怎麽認識的?”

“我在報上登了廣告,說可以上門授課。”

“那廣告是哪兒登的?”

“上海泰晤士報,就是上個月末,登了一個禮拜。”寶莉答得明明白白,看樣子也不怕查證。

“是哪一位聯系了您?”

“陳教授,他說自己在法政大學教書。”

“陳佐鳴?”

“對。”

“所以您只是教授英語……”杜朗反複。

“沒錯。”寶莉肯定。

“那您為什麽帶着照相機?”問題突然變了,似乎就等着一個破綻。

寶莉卻仍舊溫婉無害,只是道:“我來上海也是為了旅游,拍照是我的愛好。”

“您都去了哪些地方游覽?”杜朗又問。

寶莉想了想,回答:“華界老城,還有外灘,我到此地不算太久。”

“拍了不少照片吧?”杜朗繼續這個話題,簡直像是聊天。

“是啊,”寶莉點頭,也順着他聊天,“此地的景致非常有意思,在別處看不到。”

杜朗“唔”了一聲,似是附和,卻又突然話鋒一轉,道:“可在警探進入時,您卻曝光了所有底片。”

周子兮猜想,這便是杜朗的審訊機巧,傳譯時刻意慢了一點,好似在腦中梭巡一個恰當的詞語。她頭一遭做審訊通譯,杜朗就算不耐煩,也怪不到她頭上。

寶莉聽完她的英文複述,卻是有些生氣,像是耐着脾氣,冷冷答道:“是啊,實在太遺憾了。當時我被破門而入的人撞了一下,照相機摔在地上,摔得不巧,膠卷倉彈開了。”

杜朗見她這般反應有些意外,非但沒有預想中的無措,反倒好像要追究巡捕房探員害她摔壞相機的責任。

周子兮知道這些法籍巡捕大多出身低微,在本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尤其像杜朗這樣的混血兒。寶莉這樣一張金發碧眼的面孔,體面的穿着談吐,在他們面前還是有些震懾的。正如此時,寶莉人在政治處,審問她的卻只是班長杜朗,看樣子也沒有經過搜身。如果不是因為上面的壓力,杜朗大多會選擇相信寶莉。

寶莉見杜朗不語,反倒開口問:“我至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是不是應該聘請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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