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這是寶莉在審訊中犯下的唯一一個錯誤,她說solicitor,一聽便知道是英國人的習慣。所幸旁邊兩名警員恍若未聞,無動于衷。
“您要求請律師?”周子兮仿佛随口反問,用了一個通用的詞lawyer。
寶莉會意,對她點了點頭。
“她說什麽?”杜朗問。
“她問是不是可以聘請律師?”周子兮以法語回答。
“沒有必要,”杜朗開口,“請告訴這位女士,完全沒有必要聘請律師,我們只是例行詢問,請她在此稍候。”
周子兮又将這句話用英語複述一遍,而後便又是那幾個問題,反反複複。
時至午後,寶莉仍舊沒有獲釋,也沒人來告訴她究竟是什麽罪名。杜朗一時半會兒想不到其他要問的,只是在等着隔壁審訊室的結果罷了。周子兮無事可做,低頭眼觀鼻鼻觀口,又熬了許久,總算被放了出來。
離開政治處審訊室,她穿過走廊沿着扶梯一路下來。迎面遇到幾個法國巡官,她還對人家笑一笑,一半客氣一半嬌俏。她自覺做得很好,鎮定得不像第一次。直到身後有人叫她,腳步聲追在後面,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既沒有回頭,也不曾慢下來,差一點踏空一級臺階。
“當心!”是崔立新在身後攙了她一把,待她站穩便收了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十分紳士。
周子兮看着他,驚魂甫定。
“這是要回去了?”他倒是一副熟人攀談的樣子。
“是啊,這就回去了。”她總算鎮定下來,對他笑了笑,就等着接他的問題。
但崔立新卻什麽都沒問,只是陪她走到前廳,就與她道別了。
周子兮獨自走出總巡捕房的大門,在街邊招手叫過一輛黃包車。落座的時候,才發現手提包裏多了一樣東西,方正的一塊,巴掌大。
“小姐去哪裏?”車夫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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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報了辣斐德路上事務所的地址,等到車跑起來,遠離了總巡捕房,才拿出包裏的東西來看。那是一本棕色皮封面的記事簿,扣着一圈橡皮筋。她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打開了。看過之後反倒覺得沒什麽可怕,她将本子重新扣好,放回原處。
回到事務所,吳予培正在隔間裏等着她。
她走進去,關了門,開宗明義:“裏面的是華萊士小姐。但她用了化名,持美國護照,說自己來上海一邊旅游一邊教書。”
“問出什麽來了?”吳予培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沒有什麽,”周子兮回答,“她說的話都有旁證,但看巡捕房的意思,還是不想放人。”
吳予培略一沉吟,道:“必須要快了,不能叫他們把人送到公共租界去。美國領事館一驗證,就知道她交出去的護照是僞造的。到時候,陳佐鳴他們就麻煩了。”
“我去把她保出來?”周子兮提議。
“不行,”吳予培搖頭,“方才在巡捕房實在是事出緊急,更沒想到崔立新會提起你,否則我肯定不會把你牽連進來。而且,陳佐鳴他們的口供全部一致,都說跟傑西米勒是才剛認識,請她為幾位朋友補習英文。兩方面如果都由我事務所的律師代表,反倒落人口實。我已經托人聯系公共租界的美國律師,只說有個美國公民在法租界被拘,需要法律服務,請他們出面去保人。這件事,你接下去就不用管了……”
但周子兮哪是這麽容易打發的,即刻打斷他,說的還是撈人的事:“華萊士小姐在此地曾經小有名氣,一時半刻也無從篩出一個肯定不認識她的美國律師,難保會有麻煩。但鮑律師那裏,我至少還能事先準備一番說辭。”
她說的的确有道理,吳予培猶豫良久,才又看着她道:“找了鮑律師之後,不管保釋成與不成,你都不要再插手,就只當沒有過這件事,也不要對別人提起。”
周子兮權且點了頭,她可不能保證自己不插手,但有一層意思已然領會,吳予培所說的這個“別人”也包括唐競。
“還有這個,”她從手提包裏拿出那本記事簿,交給吳先生。
吳予培接過去,沒有多少意外,也不做解釋。
“這是……”還是周子兮忍不住問,“救國會一案的答辯狀?”
吳予培頓了頓,終于還是點了頭,苦笑道:“七名被告,總共二十一人的律師團,每個人身後都跟了暗探,想開個辯護律師會議,統一一下庭審策略,也着實不容易。”
“那華萊士小姐?”周子兮并不罷休,繼續問下去。
吳予培知道她的脾氣,既然牽扯進來,就不可能瞞得過去,只能簡略解釋:“法院那邊一直不允許律師會見,而且有消息傳過來,案子很可能不公開審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有拟寫新聞稿,翻譯答辯狀,全文見報了。”
“這本子是崔立新給我的,他也是……?”周子兮腦中有個大概的猜想,但對上崔立新那張八面玲珑的年畫臉,又覺得實在不像。
“他不是什麽人,或者說什麽人都是。這樣的角色巡捕房裏不少,哪邊都搭得上,哪邊都不得罪。”吳予培打開本子看了看,笑了,“裏面本來還有一張兩千元的不記名本票,就是以防萬一用來做買路錢的,應該是崔律師留下了。”
一番話說得簡短明白,周子兮卻有更多問題湧到嘴邊。但她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終于還是什麽都沒問,即刻打電話去哈同大廈找鮑德溫。
鮑律師接到電話,自然十分意外,聽了事情經過,更是一副完全不想沾手的語氣,開口就道:“你怎麽會牽扯上這種案子?華萊士小姐早在《大陸報》的時候,就有人說她是‘赤色分子’,果然沒有看錯……”
所幸周子兮早已經想好說辭,無奈回答:“這些我都明白。今天也是因為另一樁案子去巡捕房,正叫我好撞上了。要是我不管,她一定又會找上唐競。以他們過去的交情,更不知道要生出些什麽事來。所以我才想,不如在我這兒就把事情了了。”
男女情事與事務所的利益,這兩樣是鮑德溫最關心的東西,周子兮這幾句話剛好說到他心坎上。
“懂了,你放心。”他想了想,總算促狹一笑,仿佛心領神會,這才前往薛華立路中央巡捕房撈人。
周子兮記得吳予培的關照,沒有跟着同去,一直候在辣斐德路事務所裏等着聽消息。不過一個多鐘頭,鮑德溫去而複返,又打一通電話過來。
周子兮接起來就問:“情況怎麽樣?”
鮑律師幾句話交代了事情經過。租界當局在顏色問題上大致保持中立,既然有美國律師主動找上門來交涉,再加上也的确沒有什麽證據在手,杜朗班長請示了上面,很快便有了決定傳達下來,釋放傑西泰勒。
周子兮知道事情成了,這才放下心來道謝。
鮑德溫卻頑笑道:“謝我什麽?我今天根本不曾去過薛華立路。還有,誰是傑西泰勒?我從來沒聽說過。”
周子兮只好跟着笑,挂了電話,去吳予培那裏複命。
隔窗看見吳律師正伏案寫字,她停了一停,只覺今日所見的他既陌生又熟悉。不是辭官回來之後的心灰意懶,反倒更像晴空丸案、新興號案中的那個人。是什麽叫他變了?她不知道。
忽然,她頓悟,又或者他們這些旁觀者全都錯了,吳予培就是吳予培,從來不曾變過。
孤島餘生 22.1
不久,天氣已然入夏。
救國會一案在蘇州開庭,整個吳縣軍警戒備,已經簽發的旁聽證全部作廢,庭審果然沒有公開進行。七名當事人及其律師因此全體保持緘默,法官只得宣布休庭。
僅在第二天,便有一份萬字答辯狀見諸各大中英文報紙,一一駁斥起訴書中的十大罪狀,矛頭直指檢方“摧殘法律尊嚴,妄斷歷史功罪”。一時間,各種簽名請願,聯名上書,民聲鼎沸。
再隔幾日,法庭續審。這一次,總算允許家屬與記者旁聽,卻又有消息傳出來,說檢方已然讓了一步,表示只要當庭具結,寫下悔過書,再進幾日反省院,便可保釋出獄。只可惜那七人冥頑不靈,第二次開庭仍舊毫無進展,落得一個延長羁押的結果。
每遇到電臺裏評說此案,唐競倒還想聽一聽,周子兮卻會淡然地換一個頻道,一副莫談國事的态度。
那一陣,她還是每日去辣斐德路事務所上班,手上那些案頭文牍工作比以往更多,卻再也沒抱怨過。
她覺得唐競應該放心,卻沒想到他更加小心,另派了一輛車與一名司機,早接晚送。
“還想像從前一樣?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你都得知道?”她只好坐到他身上,手指點着他笑問。
“是又怎麽樣?”他看着她,捉住她的手,“你有什麽秘密不能讓我知道?”
明知是玩笑,她還是一怔,索性岔開去,跟他提要求:“那我寧願只要一部汽車,反正我自己也會開。”
“你認得路嗎?”他将她一軍。她這人什麽都學得快,只是看不來地圖,東西不分,在此地也實在住得不夠久。
她惺惺,還是拒絕:“事務所那麽近,要是去別處,也可以用吳先生的車。再說了,我難得出去一回。”
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們之間怎麽又成了這樣,一句話都不能好好說。等到夜裏睡下去,她又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舉一動本帶着些補償的意味,但真的吻着他,又覺得樣樣都好,身體徹底地為他打開,将自己交出去,是因為完完全全的信任。
黑暗中,他可以感覺到她那一點小心思,卻也可以感覺到她的毫無保留,或者更準确地說,某種程度上的毫無保留。
那夜之後,唐競沒再堅持用車的事情,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自從喬士京提起謝力,他便雇了一個鮑德溫慣用的私探,在錦楓裏對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出幾日,便有照片交回來。
影像中的錦楓裏既熟悉又陌生。房子還是當年的房子,門面卻蕭條了許多,一整日進進出出的沒有幾個人。但唐競看得出來,有些東西仍舊沒有變。還是有兩部汽車停在巷口,随時可以開走,或者堵住進出的主路。着黑色香雲紗的門徒貌似閑逛的梭巡,過街樓上的窗簾終日拉着,後面是暗藏的槍手。
而在那些進出的人當中,果然就有謝力。
幾年過去,人還是那個人,長手長腳,一張長面孔。盡管離得遠,仍舊可以一眼認出來。但再細看才發現已經變了許多,眼睛遮擋在帽檐下的陰影裏,下颌有嶙峋的舊傷,雙唇緊扣,像是許久不曾笑過了。
唐競看着這張面孔,猜不到此人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會去做什麽。喬士京說,謝力如今跟着張頌婷,什麽都做。但張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麽生意,僅靠房産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于是,這張照片被抽出來,交給私探,這一次不是守着錦楓裏,而是跟着照片裏的人。
七月,梅雨結束,天氣酷熱,北方已經打起仗來,上海卻還是老樣子。
穆公館來電,是穆先生叫唐競過去。
這一年,大公子穆維宏正好大學畢業,八月份坐船去美國留學,亦希望攻讀法律,所以想請唐競這個前輩給些點撥。
唐競自然應下,午後如約去穆公館拜訪。穆骁陽還是住在過去那座小樓裏,只是這幾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兩翼,結構難免有些冗餘,走進去有如迷宮一般,但看陳設卻又是尋常商賈人家,幹幹淨淨,豐盛熱鬧。
穆先生與大公子穆維宏已在客廳裏候着了。當年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而在院子裏頂缸的少年如今長成一個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體面穩重,看起來也與滬上其他人家的小開無異,對比他瘦弱許多的父親卻是格外恭敬,想來要是穆骁陽今日再罰他去院子裏頂缸,他照樣還會去頂。
唐競與穆維宏聊了許久,說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試做論文的事,穆維宏聽得認真,看起來倒的确是個能靜下心來讀書的人。反倒是唐競心思不在這上面,幾次看向旁邊的穆骁陽,卻只見穆先生篤定地坐着,一臉平和的笑容,仿佛樂得看見後生晚輩一個個地起來,他自己便可悠然隐退。
後來,唐競許多次憶及這個時刻,似乎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他應該向穆先生請辭。但後來的他已經知曉結果,對穆先生來說,那個時候尚不是允他離開的時機。他提與不提,并不會有什麽兩樣。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務所又來了一個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頭發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臉上勻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卻明顯破舊的褂裙,底下露出一雙解放腳,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裏出來的,破敗了的那種深宅大院。
周子兮有些意外,這樣的人是不大會想到要請律師的。
婦人看見她也是一愣,問過秘書眼前這位的确就是周律師,這才嗵一聲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幫我們這一回!”
周子兮何曾受過這個,趕緊攙了婦人起來,帶進自己的隔間內。
“他們都講周律師您有辦法贏官司……”婦人跟在後面絮絮道。
這話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聽,請婦人坐下,問了一句:“他們是誰?”
“我前頭請的律師,還有法院外面茶館裏的人。”婦人回答。
“都說什麽了?”周子兮又問,心想會不會添些新花樣。
“說您在巡捕房與法院都認得人,有辦法贏官司。”婦人看着她,十分虔誠。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館已經有些時日,為的就是替吳予培完成事務所內的其他工作,好讓他有時間去做更要緊的事。救國會案審得半途而廢,人卻沒有放出來,餘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聽過案情,卻又有些不舍得。這是一樁命案,槍擊殺人。周子兮更覺意外,茶館裏那麽些老江湖,怎麽會叫這樣的案子落到她頭上,而且也沒在報紙上看見任何消息。
被控行兇的是這婦人的女兒,名字叫于亦珍,年紀不過十九歲。幾年前,于家躲避戰火,從山東遷來上海租界,如此折騰一番,差不多已是破産了。于亦珍與家人關系不好,去年離家出走。家裏是祖父做主,聽說她辍學做了舞女,便不許家人去找,只當沒了這個孫女。再聽到她的消息,人已經關在薛華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裏。家裏男人都不管,但母親畢竟放不下女兒,當掉最後剩下的幾件陪嫁首飾,也要請律師救女兒一命。
好在婦人讀過書,寫一手好字,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能講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也不随便猜測。找來這裏之前,她已經聘過一個律師,也是那茶館裏常駐的角色,收了錢接下委托,便去巡捕房調取案卷,見過于亦珍一面,回來講了案情經過。此時婦人一番複述,也讓周子兮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于亦珍确是在虹口一間舞廳裏做舞女,起了個藝名叫于蘭。去年秋天,她認識了一個名叫顧景明的男人,兩人同居在遠洋貨輪碼頭附近的一間旅社裏。據旅社夥計敘述,因為顧景明已有妻室,兩人房中時常傳出争執聲,似乎總在為了分手還是結婚的事情争吵。事發那一日,沖突升級,旅社上下都聽到兩聲槍響,随後便有人看見于蘭持槍沖出房門,倉皇奔到馬路上,正好撞到兩名正在巡邏的安南巡捕。安南人言語不通,也不知是什麽狀況,只先繳下了她手中的槍械,等到旅社夥計喊着“殺人了殺人了”追出來,才知道出了命案。
“槍是哪來的?”周子兮問于母。
“說是那個男人的。”于母回答。
“他做什麽職業?”周子兮蹙眉,心中已略有猜測。
“他是……”于母果然遲疑,頓了頓才道,“聽之前那位律師講,是幫派裏的人。”
聽到此處,周子兮忽然頓悟。“之後那位律師就向你請辭了?”她又問。
于母點頭:“他叫我算了吧,說這案子沒有什麽打頭,還不如省些錢,但他又說……”
“說什麽?”周子兮追問,一句話真正的意思總是在那個“但是”後面。
“也沒有明講,只是聽那話裏的意思……”于母猶豫。
周子兮并不催促,靜靜等着下文。
于母緩了緩,才道:“亦珍是被人誣陷頂包的。”
“所以,他叫你到我這裏來,說我有辦法?”周子兮又問。
于母點頭,看着她,滿眼期待。
直到這時,周子兮才明白過來,這案子為什麽會落到她頭上。凡事查到幫派,便是到盡頭了。茶館裏舉薦她的那些同行大約都存着看戲的心思,只等着看她能翻出什麽花頭來。
說實話,她也不确定自己能翻出什麽花頭,僅憑着一點不服就把這案子接下了。辦理委任手續之前,本打算先問過吳予培,但吳先生連同其他兩位資深幫辦都不在事務所。不過,問不問也就是這樣了。周子兮知道,這個案子她是不會放棄的。
送走于母,她即刻去薛華立路巡捕房,要求見于亦珍。
拘留所在南邊底層,她之前辦案就已經來過,但每回走進來都覺得陰冷得很,總也不習慣。所幸這次碰到的值守十分爽氣,看過她的證件與委任書,二話沒有就開了鐵栅門把她帶了進去。
會見室裏不見半點天光,天花板上挂下一支電燈泡,牆角黴跡密布,被那燈光一照,愈加影影綽綽,疊成奇異的圖案。
不多時,于亦珍被帶了過來。人已經被關了幾日,渾身污穢,頭發虬結,但看面孔,一點妝也沒有了,就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眼睛下面一粒痣,長得挺秀麗。
“于小姐,”周子兮起身開口,“你母親委托我來看你。”
于亦珍卻一屁股在她對面坐下,嘴上念叨一句:“怎麽又換了一個?”
周子兮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态度,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只得也坐下來,等那值守離開。
“你,也是律師?”于亦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是,”周子兮點頭,“你母親委任我替你辯護。”
不想對方一口回絕:“沒有什麽好辯的,人是我殺的,等着開庭認罪就是了。”
“不是你殺的,有不殺的辯法。是你殺的,也有殺的辯法。”周子兮解釋,氣不順,話說得也不客氣。
于亦珍卻是笑了,笑得有幾分好看:“誰都曉得殺人償命,既然是我殺的,還有什麽可辯?”
“兇械不是你的,你只是沖動之下開槍,過後立即找到巡捕,可以算是自首情節……”周子兮說出一種可能。
于亦珍冷嗤一聲打斷:“總之是殺了人,有什麽兩樣?”
“一個是生,一個是死,你說有沒有兩樣?”周子兮反問。
于亦珍看她一眼,神色淡漠,答:“我覺得都一樣。”
周子兮搞不懂她為什麽是這種态度,也是有些動氣了。兩人随後的問答進行得更加吃力,于亦珍只是簡單地說人是她殺的,理由是顧景明幾次三番騙她,名份或者錢都不給她。那天她終于忍夠了,就朝他開了一槍,又怕被旅館裏的人抓住,即刻逃了出去。
可再往細了問,于亦珍卻說不清前因後果,細節更加模糊。比如兩人怎麽吵起來的,槍當時放在在哪裏,她又是怎麽拿到的。
這一場談話叫周子兮十分氣餒,時間精力花下去,卻沒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從拘留所出來的時候,她差一點就想撂挑子不管了。
可是,當她離開薛華立路巡捕房,回到畢勳路家中,洗漱,更衣,同娘姨一起擺開晚飯的餐具,等着唐競回來,無論手上做着什麽,腦中一直在回想方才的談話。
直等到唐競的汽車開到門口,她隔窗看見他從車上下來,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學校寄宿的時候,或者是被軟禁在周公館裏,等着他到來,卻又不給他好臉色。
她忽然頓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棄所有訴訟權利,完全可以拒絕見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氣費口舌,惹她嫌惡,說服她放棄。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是恐懼的,既希望傾訴,也希望聽到外面親人的消息。
孤島餘生 22.2
第二天,周子兮便去了案發的那間旅館。
一路上,僅看街景,也知道戰火漸漸近了。哪怕是租界裏,沿途的銀行、洋行、飯店、商鋪,櫥窗玻璃統統上了門板,門口堆上半人高的沙包掩護。倘若老板是外國人,必定有國旗撐在外面。恰逢臺風天,各色旗幟随風獵獵。
雖說準備周詳,但許是有了五年前的那一次經驗,大多數店面照樣開着,生意也還是照做。無論如何,鈔票總不能不賺,日子也不能不過。
先坐電車,再換黃包車,到了碼頭附近,又問了幾次路才找到那家旅館。門口招牌倒是頂神氣的,寫着“星洲國際大旅社”幾個字,卻不知被什麽熏得黢黑。店老板看着像南洋人,口音很重。
于亦珍與顧景明住過的房間還貼着巡捕房的封條,不得進入。周子兮索性要了一間鄰近相同的客房,一扇門推進去,裏面方方正正一覽無餘,只一扇窗對着後面的小巷。巷口過街樓的石頭牌子上寫着“竹篾裏”三個字,從窗口朝巷內望去,裏面全是簡屋,經過多年的加蓋修補,幾乎辨不出原本的樣貌,只覺四通八達,是個大海撈針的地方。
出了客房,便是走廊,只有中間一道扶梯通到底層。周子兮四處轉了一圈,又從樓上下去。為防空襲,底樓門口的玻璃上也已經貼了米字,但還是能看見外面的街景。不遠處便是一個巡捕房所設的崗哨,幾個着短褲綁腿的安南人正在那裏執勤。
“底樓還有其他出口嗎?”她問老板。
“有啊。”老板回答,“走廊到底就是後門,還有廚房裏也有一個,都是通到後面弄堂的。”
等她問起那樁槍擊案,老板照樣有問必答,反正早已經知道她不是尋常客人,只要鈔票到位,什麽都可以。
但問出來的還是那幾句話——二樓客房裏那一對男女已經同居了幾個月,兩人時常吵架。案發當天,全旅館上下都聽到兩聲槍響。而後女的拿着一把手槍跑出來,一直沖到街上,被對面的巡捕捉住。店裏的夥計進房間去看,才知道男人已經死在裏面了。
周子兮點頭,即刻付了房賬當作酬謝,出門叫一輛黃包車,又去于亦珍伴過舞的舞廳。
車子往前走了不遠,她看到黃浦江,才覺這裏得有些眼熟。
她向車夫打聽:“前面是什麽地方?”
車夫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邊就是碼頭了。”
這個寬泛的描述沒有叫她想起什麽來,又回頭望一眼卻還是覺得似曾相識。她總以為自己記性好,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似乎從來不曾有過。
于亦珍上班舞廳名叫仙宮,同其他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一樣,門口壘了沙袋,但營業照常。只是行業所限,一點鐘才開下午場。周子兮在附近随便吃了些東西,又去門口等着,賬房一開門,就買了好幾本舞票入場。
裏面售票小姐看着她奇怪,她也不解釋,只是拆開舞票數了數。同別處一樣,都是一塊錢一本,但這一本裏面有七張。她不懂行,但百樂門“一塊錢三跳”總是知道的,與之相較,這裏至多也就是三流地方。
本以為下午場生意清淡,而且又是這樣的年月,卻不想裏面照樣熱鬧。才剛開門不久,一支菲律賓樂隊已經開始演奏,舞池裏男男女女,油頭西裝,燙發旗袍,一對對的着實不少。
好在周子兮手中舞票充裕,一張一張發過去管夠發一陣的,這才找到一個認得于蘭的伴舞女郎。那女人看着有些年紀,但做她們這一行常年日夜颠倒,究竟多大也很難講。
周子兮只說是于蘭的母親托她來找女兒,那女人一聽便笑起來,像是識破她的謊話:“于蘭早跟我說過,她是膠東鄉下逃難出來的,家裏人都死光了,怎麽又多出個老娘?”
後來再問也問不出其他,女人的确認得于蘭,但也只是認得而已,聊到後來總算相信是于家人來找女兒,還挺熱心地帶周子兮去見此地的領班。
領班簡直快忘了這個名字,半天才想起來,仙宮的确有過這麽一個人,但前前後後呆了不過幾個月,性子又孤傲,跟誰都沒有幾句話。
從舞廳出來已是傍晚了,周子兮卻覺得這一日的奔波并非毫無收獲。
星洲旅社叫她想到一個問題,開槍打死顧景明的兇手有不止一種更好的逃離路徑,而于亦珍已經在那裏幾個月,更不可能對那些路徑一無所知。
而仙宮舞廳又再次驗證了這種猜想。事情的确存在另一種可能,案發那一日,除了于亦珍與顧景明,還有第三個也在那間客房裏。于亦珍的持槍與奔逃只是出于恐懼,但她卻是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替罪羊——一個化名的舞女,才剛入行不久,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理清了這些,周子兮不想再等,即刻又去薛華立路巡捕房。
時間已經不早,拘留所的值守聽到有人撳電鈴,已是一副閉門謝客的表情,但打開鐵門看見她,驗過證件還是放她進去了。
會見室裏,周子兮又見到于亦珍。
“你怎麽又來了?”于亦珍還是那樣的态度。
周子兮卻平和了許多,開口道:“你還沒告訴我,那天在旅館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怎麽沒說過?”于亦珍反問,“只不過是你不信罷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沒有為你母親想過?”周子兮試圖開導她。
“我沒有為她想過?”于亦珍卻冷嗤了一聲,低下頭去,“于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個,她那麽好一個人,為什麽要經過這種事?”
周子兮看着她紅了雙眼,忽然頓悟,低聲問她:“還有誰來看過你?是誰拿你母親威脅你?”
于亦珍猛地擡頭,怔了怔又大怒,破口罵起來,到底是舞場上混過的人,雖然年輕,卻葷素不忌,什麽污糟的都說得出口。
外面值守聽見動靜,隔着幾道鐵門往這邊張望。周子兮只對他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什麽事。所幸值守躲懶,并沒過來。
周子兮就這樣隔着一張桌子看着于亦珍罵。
于亦珍罵得累了,罵到辭窮,也知道眼前這女律師根本無所謂污言穢語,這才又換了一種口氣:“你別覺得自己有什麽了不起,來這裏說教我。我也上過教會學校,要不是家裏不許,我如今也該在大學裏。”
周子兮答:“現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還是可以回去讀書。”
于亦珍冷嗤了一聲,說:“我出不去的。”
“你怎麽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話說得十分高傲,“你覺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連法庭都沒上就說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于亦珍果然同她杠起來:“你還別不信,這件事你真惹不起。”
周子兮順勢提問:“不如你先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我惹不起?”
“你曉得顧景明做的什麽生意?”于亦珍還給她一個問題。
“什麽生意?”周子兮不猜,知道答案已經很近了。
于亦珍笑,答:“不就是劉關張嘛。”
“劉關張?”周子兮不懂。
“白的,紅的,黑的,”于亦珍看着她,慢慢解釋,“懂了嗎?”
中國白,紅丸,煙土——周子兮這才明白過來,這個答案确是叫她一震。
于亦珍看着她的面色覺得好笑,又對她道:“真的,周小姐,周律師,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這件事你就別管了。你這樣的人離我們這種龌龊事情太遠太遠,何必惹這一身髒呢?”
“我這樣的人?”周子兮卻反問,“我是什麽樣的人?”
“好出身,好容貌,好教養,一路順風順水,”于亦珍給她蓋棺定論,而後又說了一遍,“我從前也進過教會學校,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
這下輪到周子兮發笑,一邊笑一邊搖頭,卻又不做解釋。
“你笑什麽?”于亦珍忍不住問。
“我笑你不大會看人,”周子兮回答,“不過也對,你才多大呀。”
于亦珍自然不服,周子兮不等她說什麽,便合攏雙手,伸到她面前。
于亦珍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只見眼前這雙手十指相對,右手無名指卻朝一邊彎了一點。
周子兮也看着自己這根手指,語氣篤定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這是老早戒鴉片,我自己弄斷的。那個時候,我跟你現在差不多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