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于亦珍怔住,許久不語。周子兮屏息看着她,只等她開口之後那一句話。

可惜不巧,身後的甬道裏響起腳步聲,值守走過來敲了敲鐵門,告訴她時間早已經過了。天窗外面已經黑下來,她也知道人家已經網開一面了。

“今天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我隔天再來看你。”她最後對于亦珍道。

“真的,”于亦珍卻搖頭,慘淡一笑,“你不用再來了。”

值守已經開了門,周子兮站起來跟着那嘩啦啦的鑰匙聲一路走到最外面。

她在門口簽了字,正打算要走,值守卻又交給她一本牛皮紙封面的案卷。

“這是什麽?”她問。

值守回答:“不就是你那案子的查問筆錄嘛,只能在此地看,不可以帶出去。”

話說得不客氣,但事情做得實在周到。周子兮着意看了他一眼,值守沒有理會,轉身走開了。

筆錄中文法文兩份,言辭十分簡略,寫來寫去也不過就是那種說法——男女為了情事争吵,女人殺了男人。

但翻到後面卻又不止是這樣。那是一份槍械與子彈的檢驗報告,其中對比了兩粒子彈,一粒來自死者屍檢,另一粒是于亦珍手中繳下的那把槍裏的。報告的結論清楚明白,前者口徑11.43毫米,後者僅9毫米,也就是說打死顧景明的那一粒子彈根本不可能來自這把槍。

而且,在那份報告上白紙黑字地寫着,這是一把左輪,最多可裝六發子彈,被繳下時還餘五發,僅缺一發。

周子兮不會不記得,星洲旅社裏的每一個人都曾給出一致的描述——案發當時,那間客房裏傳出兩聲槍響。

她仍舊低頭看着那幾張紙,但腦中卻有另一個念頭慢慢浮起——茶館裏那些傳言并非全都是空穴來風,她做律師不過幾個月,而在這幾個月中,巡捕房的确替她行了許多方便,多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孤島餘生 22.3

等私探再來複命,謝力的來處也已經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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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今年春天才來的上海,”私探這樣告訴唐競,“這之前是在北邊給人當保镖,哈爾濱住過幾年,跟着一個開電影院的猶太老板,後來還一起蹲過日本人的監獄……”

唐競一邊聽他交代,一邊翻着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錦楓裏,謝力去的總是那幾個地方——虹口一處民宅,一家西醫診所,以及貨運碼頭的五號倉棧。

五號倉棧,是藍星輪船公司的泊位。與謝力在一起的,還有張頌婷。

唐競不願深想,卻又不自覺地去想。他記起曾經帶走周子兮的永固號,記起穆骁陽對他承諾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後的挽留,以及彙華銀行保險庫裏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還有穆維宏的即将離開。

果然,在這座城中,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舉動都有因有果。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更是如此。

他本以為自己對這些全無興趣。他只是想走而已,僅僅帶着屬于自己的東西,離開此地,就像曾經淳園裏的那個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結果卻又發現難以釋懷,謝力似乎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過去的幾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個怎樣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麽事。

“接下來呢?”私探問他。

“人不用跟了,”唐競回答,“就盯着五號倉棧吧。”

等到更多照片傳來,他漠然地浏覽,而後在寫字間的鐵絲字紙簍裏一張一張地燒掉,眼看明亮的橙黃色火線蜿蜒着吞掉黑白的影像。

面對照片裏東西,唐競并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覺得自己早已經猜到了。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次,他才會用了鮑德溫的人,一個幫派之外的私探。

自始至終,答案如此顯而易見,根本沒有第二種可能。而他一直以來所謂的無知,其實只是那種典型的律師的無知——對不該知曉的事情不聞不問,絕不觸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無愧。

不知算不算是一種巧合,那一天,鮑律師也正在隔壁銷毀客戶文書。戰火漸近,總有僑民膽子不夠大,匆忙啓程回國。

臺風已經來了,吹得滿屋紙頁飛舞,女秘書慌忙跑去關窗。

等要燒的都燒完,鮑律師過來敲唐競的門,手裏拿着一瓶尊尼獲加,兩只水晶杯子。他将杯子擱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給唐競一杯。

戰争總歸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經幾天沒有來過,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溫的。鮑德溫卻難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飲而盡,又倒了第二杯。

“我太太就要帶着孩子走了,”他坐下來告訴唐競,樣子有些頹然,“她在的時候,我瞧着她厭氣。真的要走,又有點不舍得。你信不信,昨天夜裏我抱着她哭了一場。現在再想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為什麽不一起走呢?”唐競反問,猜他已經喝了一陣,有些醉了,否則也不至于把抱着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說出來。

“回去做什麽呢?”鮑德溫卻又笑了,“已經這把年紀,所有的案子都是在這裏做的,客人也都在這裏,我回去做什麽呢?”

話是實話,但唐競也很想說,憑你鮑律師口才,哪裏混不出來呢?但不管怎麽說,他還是十分羨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願意的。曾經分別的幾年,他已經知道,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犧牲自己不在話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在這一點上,美國人和中國人實在不同。就好像鮑德溫,未必求兩情長久,卻一定要朝朝暮暮。

“說真的,我實在羨慕你們,”鮑德溫果然先說出這句話來,“兩個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唐競笑了笑,他的确幸運,可以失而複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從來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鮑德溫卻還有後話:“你也是該珍惜了,別叫太太為了你過去風流債,再牽扯進那種案子裏……”

這話鮑律師是笑着說的,唐競聽了卻是一怔。“哪種案子?”他問。

周子兮才剛回到辣斐德路事務所,便接到唐競的電話。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點才能回去。”她只當他等得心焦,開口就這樣講。

但唐競卻道:“你就留在那裏不要走動,我馬上過去找你。”

“怎麽了?”周子兮問,是察覺出他語氣裏的異樣。沒等到有回複,忙音已經響起來,才知道那邊已經挂斷了。

她便也擱下不理,這一整日耽擱在外面,原本的案頭工作積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着眼前的合同文書,腦中卻還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記事簿,看着這一天的記錄,在旁邊空白的一頁上畫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裏、巡捕房的崗哨與附近的那一處碼頭。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仍舊叫她感覺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是在哪裏看到過。

窗外,雨已經落下,是最綿密厚重水幕,被海上來的風裹挾着吹起,滿天飛舞。汽車一路飛馳,不過一刻鐘,唐競就到了。也是巧,同吳予培前後腳走進寫字間裏。

周子兮迎出去,他卻好像視而不見,只是拉了她的手,看着吳予培道:“你在做救國會的案子?”

應當是個問句,卻又不像問句。周子兮一怔,這才知道吳律師也是他叫來的。

“算是吧。”吳予培沒有否認。

唐競意外于這坦白,又問:“今天不瞞我了?”

吳予培回答:“蘇州來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國會七人就可以保釋出獄,這案子現在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唐競笑了聲道:“你信不信,這事完不了?”

庭審半途而廢,沒有判決,仗都已經打起來,案子卻還在那裏虛懸着。

“我信,”吳予培點頭,“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可你又不是律師團的成員。”唐競還在等一個解釋。

吳予培便給他這個解釋:“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樣。高院裏有我留法的同學,巡捕房政治處的法國警監與我師出同門,我又在外交部幾年,好歹有些人脈。只有明面上不牽扯進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話由我說出來,才更有用。”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競仍舊看着他,不認得似的,“在租界都有過暗殺,你們這樣比上法庭公開辯護還要危險!”

吳予培看看周子兮,确是有些歉意:“的确,關于子兮是我一時考慮不周……”

“這種話就不必說了,”唐競打斷,“我把她交給你,結果她只是你的掩護罷了。”

“唐競!”周子兮喝止。

兩個男人卻恍若未聞,對話繼續。

“你真這樣覺得?”吳予培反問。

唐競不答,又還了一個問題:“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幾乎可以肯定,瞞着他的不單是救國會這一件案子。

吳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

唐競苦笑,看着吳予培又問:“所以你現在到底是什麽身份?”

“還是跟從前一樣,”吳予培亦看着他,“律師,天主教徒,僅此而已。”

“這幾年裏你是在做什麽?”唐競繼續。

吳予培回答:“還是做一個律師應該做的事情,按法律辦事,責付當事人出獄罷了。”

“那為什麽要瞞着我?”唐競覺得這番說辭簡直不可理喻。

吳予培卻反問:“還記不記得是誰勸我屢敗屢戰?你真覺得我是瞞着你嗎?”

唐競想起五年前的那場慈善酒會,這句話的确是他說的。後來總以為吳予培沒有聽進去,但現實原來恰恰相反。

“既然說不隐瞞,那為什麽連我這個鄰居都不知道?”他又問。

吳予培卻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我從沒失手過。”

這一回,真的是驕傲了。

唐競氣極反笑,不屑與他再辯,轉身拉了周子兮走進她的隔間,關上門對她道:“已經做過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來,我們回去。”

“為什麽?”周子兮看着他問,“華萊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師提了我名字,當時也是一時情急,怪不得吳先生。”

“崔立新?”唐競簡直無語,“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他今日收了你們一千,替你們辦事。明日收了人家兩千,就可以把你們都賣了。”

周子兮不理,繼續說下去:“總之做什麽,不做什麽,都是我自己的決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煙毒案子,還有眼下星洲旅館的槍擊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吳先生沒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險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與不做也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他無關,與你也無關。”

“與我無關?”唐競看着她反問,“那我們之間算什麽?”

周子兮語塞,方才外面的那場對峙也叫她在想這個問題,他們之間算什麽?這麽多年過去,兩人一同經過許多事,卻原來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他仍舊自以為是她的監護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唐競亦許久不語,只是低頭看着她桌上的記事簿。

周子兮只覺失望,任由他去看,并不知道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方才對吳予培的那番質問來得有多可笑。自始至終,真的讓她身涉險境的其實正是他自己。

“子兮,”他擡頭看着她,“這個案子你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23.1

“為什麽?”周子兮又問了一遍。

唐競沒有回答,仍舊一頁頁翻着桌上的本子,其中的筆記從書業公會案開始,到特二法院的那些煙毒案,而後又回到最近的這幾頁,是她會見于母與于亦珍的記錄,以及末尾一頁上星洲旅社、巡捕房崗哨和五號倉棧的标注。

他未必已經了解其中所有的因果,但卻清楚地知道這件事她牽扯的越少越好。

窗外雨聲密集,周子兮看着他,許久沒有等到想要答複,失望已層層累積,但她還是繼續道:“星洲旅社的槍擊殺人案,我已經受正式委任替于亦珍辯護,只要她在拘留所裏關着,委任人還要我繼續做下去,我就會繼續做下去。如果真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你至少應該告訴我為什麽。我雖然入行不久,但上過法庭,也贏過官司,你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懂。”

唐競知道她是認真的,也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克制,這克制已是出于對他的信任。只可惜他勢必是要辜負她了,他不能給她一個理由,至少不能給她真正的理由。

“好吧,你上過法庭,也贏過官司,”許久,他終于開口,竟是輕笑了一聲,“還記得你回來之後做過的第一件案子嗎?

“當然,”周子兮點頭,“書業公會的翻版書案“那一次,你收集完所有證據之後,就去薛華立路巡捕房找崔立新幫忙。”唐競平鋪直敘,語氣中似乎什麽情緒都沒有。

周子兮聽聞,果然怔住,再開口,聲音已然低下去:“你怎麽知道的?”“那一天,崔律師幫你辦好投告之後,就打過電話給我。”唐競坦白,既是在告訴周子兮,也是為自己理清這千頭萬緒——那時候的崔立新大概還沒想好要做什麽,只是順手賣個人情罷了。但到後來,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這轉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想到穆公館那場滿是法國人的宴會。也許,只是也許。

“然後呢?”周子兮胸前起伏,失了力氣般在他對面坐下,此刻心中生出的猜測與她傍晩走岀拘留所時的懷疑重合。解釋唾手可得,卻還是叫她難以置信。

唐競避開她的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氣,而後繼續:“崔律師每月從我這裏支取報酬,比他在巡捕房領的薪水還多。這點小事,總是會幫忙的。”周子兮聽着,似乎懂了,又好像沒有。窗外閃電亮了亮,隐隐有雷聲滾過。

你是說翻版書的案子,連同後來的那幾件煙毒案,我之所以能嬴,都是這個原因……:她喃喃,剛開口的時候尚且是一個問句,說到後面連她自己都覺得無需再問下去,答案是這樣的顯而易見。

短短數月的執業生涯在腦中潦草一過,她記起薛華立路總巡捕房與特二法院裏的種種,比如王爾曼案,她那樣順利地拿到口供與物證記錄,上面有如此明顯的錯漏。

還有今日拘留所裏的值守,以及那份及時到來的槍械報告。她所得的方便早已經多到令旁觀者都生疑的地步,也只有她自己還懵懂無知。

“別人都看出來了,只有我自以為是。”她低頭笑了聲,是在笑自己。

唐競看着她,心中微顫,莫名又想起多年前一幕。華懋飯店裏的那一夜,她坐在他面前夜色裏,告訴他所有的一切。她的沉痛,也是他沉痛。彼時,此刻,都是一樣的。他很想對她說,不是的,他也見過她的努力。她做得那麽好,叫他意外,甚至令他羨慕。但他也知道,這是最簡單的解釋。他只是要說服她放手,時間已經不多“可案子總是真的吧?”周子兮又開口,是因為想起拘留所裏的于亦珍,那張濯淨鉛華的面孔,眼睛下面一粒小痣,有些稚氣的樣子,“我的當事人還關在拘留所裏,要是你一定不許我做,容我交接給吳先生。”“不是你們誰做問題,”唐競否決,“吳予培也不可以。”她并不意外,于母早跟她說過,這是牽扯到幫派的案子。“那接下去會怎麽樣?”她問“你相信我嗎?”他反問她擡頭看着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就在他坦白欺騙了她之後,竟還會這樣問她。但奇怪的是,她發現自己還是相信他的總之這案子你不要管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合上那本筆記,起身開了隔間的門,回頭攙了她起來,帶她走出事務所。

吳予培還在外面等着,看見雨大,拿了傘趕出來,臨了還想說什麽,但唐競沒有理會,只是接了他手中的傘。周子兮卻好像渾然未覺,已經走進雨中。唐競一路追出去,開了車門,攬她進車裏。她已被豪雨淋得渾身濕透,他将亞麻西裝脫給她,她便披在肩上,沒有半點異議。

車子回到畢勳路,他理了兩只箱子,裝進所有重要的東西,又即刻帶着她離開。她看着他做,跟着他上車,沒有再問為什麽,或者這是要去哪裏。直到外面雨小了點,才知道已經在外灘了。

隔窗望出去,日本人的軍艦就在江上停着,炮口對着蟻巢般擁擠的城市。而與此同時,民國的士兵也正朝着這裏集結。

路上重金修築的工事被棄之不用,唯獨中意這塊“國際觀瞻之所在”的狹小陣地,也不知是想捆綁租界各國的利益,還是又指望英美出來調停。

時至今日,唐競自覺沒有資格非議國事,他此刻的作為與這戰略何其相似,連夜住進彙中飯店,還特別給了茶房小帳,好把房間開在鮑德溫一家的隔壁。

五年前的那一戰仍歷歷在目,誰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等來想要的調停。

正如他現在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這麽多年過去,竟然還是這種脆弱的邏輯——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國際觀瞻之所在,即便幫派也多少有些顧忌。

大半個夜晚,他與周子兮對坐在燈下,細問了她去過的每一個地方,見過的每一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而她看着他,問什麽就答什麽,腦中已想象了一萬種可能。

直至淩晨,兩人方才睡下去。唐竟只覺精疲力盡,卻又了無睡意。周子兮也是樣,背對着他躺在黑暗裏。但當他伸手抱她,她還是回身過來,埋頭進他胸前,手探進他衣服裏,也将他抱緊。隔着薄薄層衣物,他感覺到她的體溫、心跳、呼吸,只覺世間再沒有其他所求。但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也許最終還是得放棄。

“告訴我吧,”她在他懷中低語,“別再像從前那樣了。”他靜了許久,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道:“睡吧,沒有什麽事她沒有再問,又背身過去,看着外面的雨漸漸停歇,天黑到了極致。

次日,唐競醒來,周子兮仍舊睡着。他洗漱更衣,在外間會客室裏打電話,是打給喬士京,求見穆先生。

電話擱下不久,鈴聲又晌,他馬上接起來,便聽到喬秘書在那邊道:“今晚卡爾登大戲院義演,先生此刻在那裏看周老板排練,他在包廂裏等你“好,”唐競回答,“我這就過去。”

23.1.2

放下聽筒回到房中,周子兮仍舊蜷在大床一角。唐競走到床邊坐下,輕撫她的頭發。她便睜開眼睛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和以往一樣。

“就呆在房裏不要出去,我會叫鮑律師照應着你。”他對她道。

而她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當晚的義演排場了得,卡爾登戲院門口早已經貼出大幅海報,當紅的女明星差不多數了個遍,“四旦”之中唯差一個蘇錦玲。

幾個仰頭看熱鬧的人議論:“…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說是肺上的毛病,耽誤了部戲,等好了一點再回去,電影公司叫她演人家姆媽。都是差不多年紀的花旦,多不作興!她倒還真接了,可惜身體不争氣,到底還是沒能演下去唐競聽着,又想起私探報回來的消息謝力是今年春天回來的。還是應了那句在此地,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舉動都是有因有果的。只有他,是太懈怠了。

踏進戲院大門便看見喬士京,已經在那裏候着他,指點他上二樓包廂去。兩人寒暄幾句,喬士京告訴他,今晚開演之前募捐,穆先生又是大手筆,一次五百架飛機。唐競自然贊嘆,留心看對方的面色,卻也知道在這個人臉上是什麽都看不出來的再往裏面走,便是鮮花地毯,水晶燈照耀。雖說是義演,上臺的也都是《明末遺恨》之類的應景曲目,卻還是難免叫人有種“隔岸尤唱後庭花”的味道。

穆先生果然已經坐在包廂裏,因是盛夏,身白長衫,很是素淨,遠遠看見他,便颔首笑了笑。

唐競在下面看着,不禁覺得諷刺。這個人,多年之前的他就不知該如何定義,現在也還是一樣。

上樓進了包廂,燈光暗下來,臺上是周信芳在唱。說是排練,其實也就是唱給穆骁陽一個人聽。

孤島餘生 23.2

包廂裏沒有別人,穆先生伸了伸手,讓唐競坐下,只是聽戲,也不問他今天是為什麽事來的。

下面戲臺上演的正是《夜訪》一折,周老板扮崇祯,才剛唱到開頭的二黃:

眼睜睜氣數到金湯未穩,

自登基,東也荒,西也旱,無一日得到安寧。

聽說是居庸關賊兵圍困,

三百年錦江山化為灰塵。

……

等唱完幾句,京胡拉起過門,穆先生才開口問:“今天來是為了五號倉棧的事情吧?”

雖說早有準備,唐競心中還是有些微的震動。他已經遲了,又或者現在的情勢根本不是因為周子兮接了那件案子。鮑德溫的私探也沒有通天的本事,瞞不住幫派裏的人。穆先生可能早已經知道,他盯上了什麽。

穆骁陽見他不語,轉頭看了他一眼,竟是露出一絲笑容,道:“你不用擔心,這裏面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看得明白。有些東西你避之不及,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啊。”

唐競又是一震,不曾想眼前這位穆先生看得如此通透。他不禁又記起多年前外面那句傳言——穆骁陽眼光毒辣,無論你是什麽人,只消給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麽,又值不值這個價錢。

時至此刻,唐競倒是有些好奇,崔立新還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穆骁陽身邊這個律師的位子。

“這件事确是我對你失信。”穆骁陽卻繼續說下去,臉上仍舊是一貫溫和的表情。

“不敢這麽講……”唐競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句,也只能這樣回答。

穆骁陽卻又笑了,一邊笑着一邊搖頭,自嘲似的:“不管你信不信,這麽多年過去,我一直記得在公濟醫院裏的那一天,我對你說五年裏把生意做到全部合法,說我穆骁陽這個人說話算話。後來再想起來,也真是好笑了。但在當時,我的确就是那麽打算的。”

唐競聽着,亦想起那一幕。也是怪了,哪怕是今日,他仍舊相信當時的穆骁陽的确有過金盆洗手的決心。那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又都不同了呢?他不禁自問。

穆先生像是聽到他的心思似的,給了他這個答案:“後來,我給捧上禁煙局的位子,再到穆氏宗祠落成,”話到此處,穆骁陽停了停,輕笑了一聲,“沒錯,就是穆氏宗祠。自那之後,從上海到西貢,再到馬賽港,遠東運往歐洲的中國白十有八九都出自那裏。挂着從南京送來的‘孝思不匮’的匾額,供奉着我雙親靈位的穆氏宗祠。”

“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用了錦楓裏的人吧?”唐競終于開口問。

“是,”穆先生點頭,“我用錦楓裏的人做這些事,想脫開自己的幹系,其實也是好笑,那些盒子上分明打的就是我禁煙局的官方記號。那時候挽留你,也是我的私心,總想把黑的白的分得泾渭分明,好給自己留一條幹淨退路。”

應景似的,下面臺上正唱着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雖然穆骁陽今日的坦白叫唐競意外,但任何時候的坦白總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還是沒說出來。留着他不光是為了一條虛無的幹淨退路,除此之外,還有更加實際的作用。他曾是錦楓裏的人,知道錦楓裏的一切,以及張林海的所有底細。雖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讓張林海失去了許多,卻還不是全部,穆骁陽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為了控制錦楓裏。

“這許多年相安無事,直到這一次,”穆先生繼續,“我知道張林海還存着這份心思,卻沒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張帥到底還是張帥,空城記唱得徹徹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幾個門徒,什麽都沒問出來。可這生意做起來,不是我的初衷,若說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顧景明大約就是那幾個門徒之一,也許就是因為一個女人,落在了後面,被這一邊處決,或者那一邊舍棄。

但穆先生說沒料到,唐競卻并不太意外。他知道這種事張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華界浦東,航線也在人家的艦炮底下,張帥遞出的這份投名狀實在豐厚,一次五百架飛機那樣的豐厚。大戰在即,官家絕不會同意。而既然禁煙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骁陽,壓力便都在穆先生這裏。

唐競琢磨着許久不語,心中倒也清明。當年挽留他,就是為了控制錦楓裏。而如今,錦楓裏是要反了,用他的時候也就到了。

可穆骁陽卻不明說,又話起當年來:“想我十幾歲的時候從浦東鄉下出來,在碼頭賣水果,從早晨起來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個時候,眼睛總是盯在那些開汽車的小開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變成他們那樣就好了。後來卻又反過來了,随便看着一個平安喜樂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獨輪車的小販,心裏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變成他們一樣就好了。可是這種念頭,想想也就罷了。這年月根本就沒有平安喜樂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結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還要龌龊。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樣子再兇,牙齒再毒,總歸是跟着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這樣。”

唐競聽着,辨出這話裏的意思。穆先生都自比是蛇,那他更不可能置身世外。所有的底細都已經跟他交待了,他也就等着聽下面的吩咐,如何保他的家人平安。

如此想着,竟也十分平靜,不管要他去做什麽,他去做就是了。

但穆骁陽接下去說的話卻是他完全沒想到的:“小犬即将出發去美國,你們夫婦也同船走吧。艙位已經留出來,你今日即可去國泰辦妥船票。維宏他年輕莽撞,又是頭一回遠行,到了那邊天高皇帝遠的,我管不了他,所以還請你們務必替我照應一下。”

唐競大大的意外。黑暗中,他看着穆骁陽,一時語塞。

穆先生卻任由下面臺上唱了幾句,才又問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多謝先生了。”唐競頓了頓,終于說出話來。

“謝就不必了,”穆骁陽還是溫和地笑着,而後添上一句,“如今外面這個世道,離開船還有幾日,又要看戰事如何發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們成行,各自小心吧。”

許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為失眠,一整個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間裏睡着。

昏沉之間,她腦中又出現那個地方——碼頭,棧房,遠洋貨輪。忽然間,就想起來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裏被送上永固號,一路去往馬賽。

真的想起來又覺得難怪,之所以在記憶裏遍尋不得,是因為這部分往事屬于一個特殊的時期,長久以來一直被她封存在那裏,卻又從不忘記。

她蜷在被單下面,揉着右手的無名指,仿佛看見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裏,于亦珍就坐在對面,而她正對她道:“記着我們今天說的話,我會再來看你。”

中午,隔壁鮑太太派人過來敲門,說已經叫了午餐上來,請她過去一起吃飯,一起聽無線電裏播報的戰事。她開了門,客氣婉拒。她與鮑太太幾乎不認得,只有個潦草的印象,對方是個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許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個伴。但這共進午餐,兩人都難受,大可不必。

關了門,便了無睡意。她回到卧室裏,看到自己的筆記本還在茶幾上擱着,看了許久,終于還是走過去,找到于母留給她的電話號碼打過去。

那邊是一家煙紙店,接電話的是店主人。

“于家師母?”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剛才她在此地接了一個電話,就趕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裏一震,問:“您知道是什麽事嗎?”

“作孽啊,”那邊語氣誇張,“她聽完電話當場哭出來,是她女兒在拘留所裏上吊死了。”

23.3.1

唐競回來的時候,周子兮仍舊坐在電話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對他說。

唐競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沒有問是怎麽回事。他只是開箱子拿了現鈔與旅行證件,轉身又要出去。對于亦珍的死,要說意外,一點都沒有。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他什麽都沒做。

“就待在房間裏,哪裏都不要去。”臨走,他關照。

而她回答:“那你把門反鎖了吧,反正這種事你又不是沒做過。”他回頭,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卻又有一種久違的熟悉,他清楚地記得曾在她十七歲的眼中見過。

那一瞬,他心中銳痛,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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