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全本精校】《武士會(出書版)》作者:徐皓峰
【內容簡介】:
日本武士道1904年前後推廣,中國武士會1912年建立。至今,日本武士道是流行文化,中國武士會湮滅無聞。
本書描寫民間武人李尊吾謹守不成家、不守財、不授徒的師訓,苦修獨行道,卻遭逢八國聯軍洗劫北京之變,從一個人的抵抗開始,歷經十年人生創痛與變故,達到武學巅峰,成為一代武林宗師的傳奇,顯影有清一朝的民間結構、滿漢權變、佛教隐情。
小說對文化興衰的因果及國民性格的形态給出了令人意外的解釋。
清光緒三十年(1904),梁啓超著書《中國之武士道》;民國元年(1912),李存義在天津創立“中華武士會”。
自序 一生三事
清末民初,李存義是形意拳的一代宗師,做了三件事:合了山西、河北形意門;将形意拳和八卦掌合成一派;創立“中華武士會”,合并北方武林。
其中“合了形意、八卦”一事,在河北形意門留下烙印,功課上要兼修八卦,教法上借着八卦解說形意,技法上融合八卦邊側攻防之法,禮儀上與八卦門人互稱師兄弟。
形意、八卦、太極是三大內家拳,民國時雖有三門皆練的人物,但都是個人行為,太極門沒有合過。為何形意和八卦能合?不在學理,在友誼。
李存義和程廷華是好朋友,程是八卦掌一代宗師。八國聯軍進北京,他倆五十多了,做了一樣的事:扛刀在房上走,見到落單洋兵,就跳下來砍。程廷華是一人單幹,李存義安排徒弟尚雲祥在身後護駕,這是形意門組織嚴密、八卦門率性而為的門風使然。
兩個老哥們殺洋兵出了名,結局一死一活:程中埋伏被亂槍打死,成民間英烈;李受通緝而逃亡——清廷議和,聯軍要他的人頭。
不願好友藝絕,在自己門中給程廷華留一脈,是李存義的友誼。
還有別的私情。我的分析,只講私情,因為“內家拳原理一致,所以能合;武學自然發展,所以要合”等大道理,一個“太極門沒合”的史實,就給否定了。
形意拳上溯岳飛,本是軍營兵技,幾代宗師都是逃亡之身,行事隐秘,禁忌多規矩大,授徒是長期考驗式的,故意人情寡淡,甚至翻臉無情。門風,嚴峻。
八卦門風風流,因為是老北京文明滋養出來的拳派,在程廷華身上最為典型,他是個好事愛友的達人。城市往往比鄉間狡詐,老北京民風卻意外地淳樸。聰慧、多情的淳樸,自己有了好東西,忍不住要與他人分享。
京派是東方的都市文明,不是唯利是圖,竟然淡泊名利。日本超級系列電影《寅次郎的故事》描述的便是京派遺韻,寅次郎常哼唱“男兒豈能把唯一的志向忘?”不能實現,也不着急,反正他心懷大志了,所以能蔑視金錢,保持住人之常情。
他是東京人,家裏有一串門就串一天的鄰居,見到漂亮姑娘,第一反應是叫好友一塊看,見到流浪漢,會忍不住帶回家……我們這代人少年時,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愛待在別人家裏,有好東西都給朋友,常從街頭領陌生人回家,父母也能容,不問就做飯了。
有時候一做就做半年,因為陌生人養成了習慣,天天來。半年後,父母爆發:“你還不會交朋友。跟這人絕交吧。”
《寅次郎的故事》拍了近五十集,直到男主演逝世。日本人追看了近三十年,說明東方人懷念東方原有的都市文明。這種文明,随着經濟猛進,越來越見不到了。
形意與八卦合,不單是武技,八卦門風也合了過來——或許,這是李存義合兩門的私情。
在我的想象中,李存義第一次見到程廷華的情景,應是《寅次郎的故事》裏的一場戲吧?西部片槍手式的李存義入京後,被寅次郎式的程廷華感動了。
2012年10月7日
1 鐵人鐵眼鐵鼻腮
一九○○年夏,京城空氣裏彌漫着怪誕的甜味,一對姐妹在家中正要自盡。她倆穿紫紅色外袍,前額勒綠色包頭,雲髻抹了香油,烏潤可人——在小戶女子,是講究的服飾。
房梁懸下的是麻繩,財力使然,家中沒有韌度能吊住屍身的上等綢緞。當她倆要蹬翻腳下凳子時,一人跳窗而入,語音疲憊:“晚死一個時辰吧!我五天沒合過眼,守着我,有毛子闖進來,你倆就大叫。”言罷撲在地上,當即響起鼾聲。
姐妹呆立在凳子上,脖頸上的繩套不知該不該取下。毛子,是洋人。
來人身下壓一柄長刀,布店量布尺子般窄,布滿鏽跡,只在刀頭一寸有銳光。小腿裹黃布,以紅條綁紮——義和團的标志,兩個月前,京城街面上都是黃裹紅紮的小腿,現已絕跡。
姐妹躊躇着該不該從凳子上下來時,窗中跳入了第二個人。他矮小單薄,如未發育的十三歲少年,卻有着三十歲人的厚實頭顱,成熟的鼻梁眉弓。
他也黃裹紅紮,手托一條黑物,竟是馬場切草料的鍘刀刀片。鍘刀分刀片和木槽兩部分,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兩,頂端與木槽連接的孔洞猶如魚眼。
因是鍘草之用,刀柄很短,刀身碩大。手握這樣的刀柄,無法掄劈,拎着也困難,只好一手握柄,一手托刀背,如抱着一條成精的鲶魚。
傳說鲶魚可以無限生長,一丈長的鲶魚會上岸吃人。他對脖套繩索的姐妹視而不見,恭敬跪下,向趴在地上睡覺的人道聲:“師父。”
睡覺者側身露臉,顴骨利如刀削。他已是老人,黑發居多,而胡須盡白。一身土塵血污,胡須卻潔淨如銀。
胡須白,是體衰,白而亮,則是內功的顯現。江湖常識中,這樣的白胡老人體能旺于青年,必有毒辣手段,遇上便要回避,萬不能招惹。
“師父,街上傳言,程大爺中槍死了。”
“老程是高功夫,在胡同裏偷襲毛子,占着地利,槍子打不上他!”
“說是砍了三個毛子,往房上蹿時,辮子挂住了檐兒,一幫毛子趕來開的槍。”
“老程是精明人,掄刀上陣,還能不收拾好辮子?俗人瞎編的,別理這個!”
老人接着睡了。第二個來人轉向姐妹:“師父睡覺,有我護着。你倆要上吊就上吊吧。”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已一月,入城時特許士兵搶劫三日,超期至今。在東西方語義上,兵亂都包括強奸。這條胡同偏僻,洋兵未及尋到,但胡同裏有幾戶已全家自殺。丈夫陪妻子死,父親陪女兒死。
姐妹對視,姐姐:“早死早幹淨,別讓毛子污了身子。”妹妹用力點頭,整好繩套後,眼中一濕,問第二個來人:“剛才你講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爺麽?”
第二個來人哼聲應了。妹妹:“早聽說他的大名,扛着刀在房上走,見了落單的毛子就跳下來砍。”
姐姐:“有程大爺給咱倆報仇,還怕什麽?”
妹妹露出笑意。姐妹站直,麻繩勒在頸上。第二個來人卻蹿上,膝蓋頂住凳子:“容我句話。”
年輕姑娘眼神特有的清涼,令他垂下頭,語音沉悶至極:“我也殺毛子,跟程大爺一個法子。我多活一天,毛子就多死三五個……我沒法分身護你倆。”
姐姐:“知道。城裏上吊的女子多了,誰也護不了。”
膝蓋撤開。
姐妹倆閉眼,便要踹凳子。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聲:“東來,你也五天沒合眼。兩位姑娘,晚些死,讓他也睡會兒吧。”
轉眼黃昏,姐妹坐在凳子上,守着沉睡的師徒。他倆趴着,如同兩具倒斃街頭的死屍。常年騎馬的人才有此習慣,騎馬累的是後腰,躺着會疼。
姐妹腳邊點了三炷香,為破空氣中的甜味。甜得惡心,入夜後會更加難聞,是街上腐屍的味道。
妹妹忽覺後頸一涼,姐姐變色,窗口無聲蹿入第三個人。來人穿教士的黑袍,袍料為厚麻布,在炎熱的九月,套着這身衣服,體質弱者會暈厥。來人臉色慘白,縮着雙肩,似乎嫌冷。
他拎一柄蛇鱗鞘寶劍,頭上盤着辮子,是河北地區常見的一類面孔,狹眼高鼻,下巴方硬。妹妹鼻翼聳動,聞到一股濃烈的臭味,細聞,似乎又是藥香。
趴着睡的師徒同時坐起,姐妹才想到,她倆忘了大叫。
教士晃着肩:“李尊吾、夏東來——你們師徒倆把洋人殺慌了,怎麽收場?是像程華安一樣戰死了事,還是現在出城,多活幾年?”
李尊吾攥住颏下白須,喃喃道:“老程真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