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是有名的機警,在咱們這輩人裏功夫是拔尖的,怎會因為自己的辮子送命……洋人殺不了他,殺他的是你!”

教士肩膀抖了一下:“他把洋人殺慌了,瓦德西統領指名要除他。”老友敘舊一般,在李尊吾跟前蹲下,講述程華安死況。

他在屋頂上盯了程華安兩日,心知程的機警,一直在百米開外,不敢跟近。民間傳言與事實一致的是,程華安那天殺了三個落單的洋兵。不一致的是,程沒能蹿上房,不是辮子挂住了房檐,而是身體懸空時,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劍。

李尊吾哀嘆一聲,教士勸慰:“形意門劍法,只是一下。等大批毛子趕來開亂槍,老程早死了,沒遭罪。”

教士右手的腕骨外側關節凸如桃核。劍法如書法,巧妙在用腕。

李尊吾垂首:“師父傳的劍法太霸道,我一直不敢用劍,出師後只是用刀。”教士慘白的臉上露出笑褶:“師哥,您是北方出名的刀法大家,門內人卻知道,你不懂刀,你的刀用的是劍法。”

李尊吾:“形意門傳槍不傳棍、傳劍不傳刀,放棄橫掄,只取縱進。師父沒刀法,我是不懂刀。”左腮驚覺刺辣,是徒弟夏東來的目光。

他握着鍘刀,手背血管蚯蚓般扭了一下。

教士幹笑兩聲:“你師父沒跟你講過這些?別怨師父糊弄你,形意門傳藝自古吝啬。跟師父不跟到老,得不着真的。”

李尊吾嘆口氣,招呼夏東來向教士磕頭:“這是你師叔沈方壺。”

夏東來不動:“他殺了程大爺!”

李尊吾:“先論輩分,再講恩仇。”

夏東來作揖、深躬、單跪、雙跪,層層加禮,磕了三個頭後伏地不動。沈方壺作态要扶,手到肩膀卻不扶,只是搭着:“你知禮,起來吧。”

夏東來站起,借着肩膀上的手,作态是被扶起來的,哼聲:“多謝師叔。”沈方壺收手,哼聲:“歇着吧。”

李尊吾仍坐在地上,沈方壺蹲下,依舊老友敘舊般:“你也是瓦德西統領指名要的人……你出城就行了。”一指夏東來,“他的命留下,我再找個屍體冒你的名。應付了瓦德西,你我的情誼也保住了,行吧?”

李尊吾笑了,哥哥對弟弟寬和的笑:“我這個徒弟雖未得我真傳,也有十年苦功,你有把握對付我倆聯手?”臉色轉瞬陰冷,“犯不上聯手。我的功夫本就大過你。”

沈方壺以蹲姿後撤三米,緩緩站直,寶劍出鞘。李尊吾蹦起,腰胯螞蚱般富于彈力,尺子刀握在手中。

刀身污鏽,刀尖銀亮。

寶劍上端有一塊暗紫色,是幹了的血跡。

沈方壺竟有些許羞澀,李尊吾知道,那是程華安的血,程是享三十年盛名的一代高手,殺程的榮耀,令他不會再擦這柄劍。

持刀的手臂不動,胸口內凹,李尊吾向劍上血痕淺淺鞠躬,随即脊椎挺直,恢複對敵之姿。

沈方壺肩部無規律地顫抖,劍卻是固定的一條斜線,紋絲不動。李尊吾語調低緩:“東來,向你師叔學東西吧。敵人征兆看兩肩,出左手,右肩必動。出右手,左肩必動。出腿,肩必後聳。他自震兩肩,是為掩蔽征兆。”

夏東來眼光暴亮,“嗯”了一聲。

李尊吾:“四十歲以前,我是以刀用劍,的确不懂刀法。四十歲以後,我的刀便有了刀法。師父定的,我是形意頂門面的徒弟,這輩人裏,看形意就是看我。但我得了八卦的東西,老程給的,開闊了我。無緣報恩,他的仇,我要報。”

沈方壺眼神空洞,點了下頭。李尊吾話鋒一轉:“形意拳硬打硬進,八卦掌拐彎抹角,所以形意用劍、八卦用刀。東來,我沒傳你形意劍,但也沒糊弄你。你會的,是程大爺的八卦刀。”

夏東來體腔一聲悶音,如水桶跌進深井,随即捧着鍘刀,向沈方壺劍上的血痕長鞠一躬。

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牆。

夏東來退至門前。李尊吾前挪一寸,沈方壺後撤一寸,兩肩顫動加劇,黑袍下擺噼啪作響。

李尊吾再進一寸,沈方壺再撤一寸。兩人保持距離,極緩地向東牆而去。東牆有梳妝臺,年頭已久,紅漆退化成棕黑色,鏡面如熬夜人的眼,滿是血絲樣污斑。

一念三千。佛教天臺宗理論,佛的一念之間,映現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變化,人的一念也如此,只是人不自知。

寸進中,李尊吾一念映現他與程華安的初見。程華安在京城開一家剪刀鋪子,每日早起踢半個時辰毽子。毽子以布包兩片銅錢為陀,上縛三根雞毛,連踢使之不落。

京城人在冬季踢毽子,活兩腿氣血,有“楊柳死,踢毽子”的民諺。十五年前,李尊吾和沈方壺尋到京城,正趕上一個雪天,在剪刀鋪門口,見到了踢毽子的程華安。

毽子在明清兩代發展出一百多種花樣,程華安只是最簡單的內拐踢,一足連踢十下,換另一足踢十下。踢毽子動腳,身形不動分毫,泥塑般固定。每下毽子飛起的位置,亦固定。

沈方壺對李尊吾說:“眼暈。”打消比武之念。

沈方壺原想拿程華安成名。武人總要拿另一個武人成名,如小魚吃小蝦、大魚吃小魚。

李尊吾的成名,是毀了一位成名二十年的人物,那人用舊棉被裹着,擡回家躺了兩個月後逝世。被面上繡着深藍色桃花紋樣,針腳細密,日後無端想起,竟不寒而栗。

習武人的歸宿便是一條舊棉被,人生的最後味道,是老棉花的黴味。但沈方壺三十八歲還沒有成名,無名的人總是不計險惡;如果不成名,他也永不會有此種感懷。

那年程華安三十七歲,比沈方壺小一歲,比李尊吾小兩歲,但他二十二歲便已成名。程華安與沈方壺是一個臉型的人,狹眼高鼻、下巴方硬。

在同一個模子裏,程華安甚至可用“漂亮”來形容,有着領袖人物天生的親和力,而沈方壺的氣質裏有一種陰濕的因素,交往得越久,越感厭惡。

李尊吾自小便認識這個人,兩人同村,父輩是端着飯碗串門的好友。他注定擺脫不了這個人,兩人一塊習武,十二歲去鄰村學燕青拳,那是個鄉野拳師,平時打鐵維生,水平有限。

如果沒有沈方壺,鐵匠可能就是李尊吾這輩子唯一的師父了。聽說更遠的村子有個打碑的石匠教羅漢拳,便去學了。學到第七天,沈方壺怨氣十足地來到石料場,認定李尊吾學了更好的。

羅漢拳并不比燕青拳好,只是厭惡他。

李尊吾還轉投過彈腿、春秋大刀、梅花拳的師父,每次沈方壺都很快跟過來,一臉被好友辜負的委屈。對于他,李尊吾除了厭惡,便是愧疚。

他只想擺脫這個人,但鄉野拳師只要來人就收……得找個名師,名師擇徒嚴。聽聞在山西河北交界處,有位退隐的武狀元,自珍絕技,從不收徒。

狀元愛吃韭菜餡餅,他打扮成小販,在狀元家門口賣起了餡餅,成為熟人後,表明求藝決心,終得狀元開恩,破例收下。

此舉耗去一年時間,為在異地生活,家中賣了半畝地。成為狀元開山弟子的消息傳回家鄉,沈方壺很快又跟來了。

師父一見沈方壺,便收下了。李尊吾悲哀地認為他資質高過自己,天才總有許多便利。兩年後,師父跟李尊吾交底:“我是讓他做你的拳靶子。”

師父看中兩人是同鄉,為給李尊吾尋個便利。唉,師父是好心。但沈方壺不斷傷情、困惑日重的臉,令他不忍。

師父遵循“傳藝不過六耳”的古訓,即便徒弟都住在家裏,也是分別單授。沈方壺所得明顯少于他,雖然拜師禮上發了“師兄弟只可較技,不可互授”的誓言,但将沈方壺胫骨踢斷後,他未能忍住。

斷骨接續要三月,武人視卧床養骨為當然之事。三個月裏,李尊吾伺候沈方壺便溺,師父所授都說給了他。

傷好後的沈方壺依然被李尊吾擊敗,師父見了,卻陰下臉。敬師如父母,住在師父家的徒弟名為“入室弟子”,早起需問安。五天裏,李尊吾問安,都沒得到應聲;對沈方壺的問安,師父應得客氣。

第六日,李尊吾比沈方壺早起半個時辰跪在師父屋外,見開了透氣小窗,忙喊:“師父起來了?事事安好?”

室內響起嘆息:“蠢物,進來吧。”

雖然幾天前的較技,沈方壺摔得半天爬不起身,但師父還是看出他身上有了口訣。對他的問安,應得客氣,是師父起了防範之心。

師父:“我見你就喜歡,祖師的玩意本要托付給你,但沒想到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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