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這麽個人——忍不住把東西分給大家。尊吾,要知道,悲心太重是大忌。”
與人分享,并非美德。沒有擇徒智慧的人,不堪為師。師父所傳的拳技本是古戰場的馬上長槍術,有闖營殺帥之能,歷代只傳上将,不傳兵卒。南宋岳飛建軍抗金,将長槍術下傳,以空手虛操訓練兵卒,脫槍為拳。
歷史晦暗,這種槍拳一體的武技在南宋之後的軍營、民間均未保存下來,直至清朝雍正初年,一位躲入終南山的逃犯在山神廟發現岳飛遺書,有十三大冊,紙張潰爛,只有序篇勉強能看,可惜爛掉了結尾兩段。
逃犯本習武,憑此殘冊序篇,竟恢複了岳家軍拳槍之技,取“形神俱妙”之義,定名為形意拳。逃犯未留下名字,傳到師父為第五代,拜祖師便是拜岳飛。
師父年輕時曾任過短暫實職,為朝廷到草原買馬,對李尊吾回憶:“一個馬販子走過來,明知道他打不過我,但還是對他的氣勢感到頭痛。做了馬販子都那麽兇,做了軍人該有多兇?金兵常年征戰,該有多兇?岳飛能抗住他們,該有多兇!”
考武狀元需通文墨,因為要考《武經七書》,自戰國時代起的七本兵書,清康熙年間定的科目。師父平時說話用詞講究,談草原之行,卻連用了四個“兇”字,或許心中的真感慨,只有最粗淺的詞才能表達。
南宋武技在八百年後破解複現,秘傳五代後,第六代傳人卻是不能守秘的天性,難道會有蠻夷亂華的危局,來應一次報國的機緣——拳将廣傳?
過了十日,師父命李尊吾入世成名,自己攜沈方壺入終南山隐居。訣別時,沈方壺難掩得意之色,一定認為李尊吾失寵,他将在終南山盡得真傳。
李尊吾知道,師父将在終南山扣他十年,以免他跟自己争名。
十年後,沈方壺投奔李尊吾時,氣色紅潤、神情沮喪。終南山空氣好,他沒有學到什麽。李尊吾已是北方刀法大家,在貫市有一家三重院子、兩套馬隊的镖局。
貫市是河北大鎮,距京七十裏。對師父近況,沈方壺咬唇不提,只說:“我要成名。”李尊吾動了不忍之心。
京城武行,程華安名氣最大。很少聽到他的戰績,多是他的為人仗義。高手必特立獨行,若不倨傲便有怪癖,不會人緣好。
毀他,應無難度。
李尊吾帶沈方壺冒雪入京,見到踢毽子的程華安,便打消了比武之念。程華安單調的動作,顯示了巧到極處的控制力,這種單調用于比武,擡腳即是傷殘。
沈方壺脖子繃起兩根藍紫色血管,李尊吾死人般瞳孔擴張,流露出着魔的眼光。沈方壺低語:“師哥,走吧。”李尊吾收回目光,瞥向他。
看着沈方壺的臉,想起師父家中的一條狗。北方山區多猛獸,豹子吃人,狼避人,此狼種眼圈長白毛。對不報恩的人,京城裏稱為“白眼狼”,取自此狼種見人就躲的典故。
師父當年不知是什麽興致,闖狼窩掏來養。它比貓還馴服,步态軟弱,似乎腿骨随時會折斷,甚至眼睛都不敢睜大。問師父如何調教的,師父回答,每天抽它兩記耳光。
沈方壺縮着眼睛,正是它的神情。終南山中的十年,師父自有手段,折損他所有的自信。
他不願提師父一個字,李尊吾嘆口氣,聽毽子破空聲,不可抑制地想問問狼種的下落:“記得入山時,你們帶着那匹狼。是放生了,還是……”
沈方壺紅潤臉頰現出一塊鉛色:“師父養大的東西,會放手?師父玩性大,先是逼它像鳥一樣吃螞蚱,後是逼它吃草。”
李尊吾忍住惡心,忽然很想為沈方壺做點什麽。做什麽好呢?不知覺間,走到程華安跟前。
程華安收了毽子,挂着自嘲的笑。踢毽子便可退敵的想法,天真了。武人不是生意人,是賭徒。賭徒從不會量力而行。
程華安的笑,帶着老棉花的黴味。只要動手,自己和他便會有一人毀在當場,裹在棉被裏擡回家,老老實實地待死,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天……
李尊吾背上似張開一雙眼,可看到沈方壺震驚的臉,只想給他一點自信,告知他學到的拳不冤他。
兩手擡起,抱拳行禮。武行規矩,右手握拳是對敵,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華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禮,亦是左手抱右手。兩人各退一步,程華安将裝入褲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礙事。”
李尊吾點頭,為程華安對自己的重視感到溫暖。高手相搏,不容雜物,身上有一點累贅都會影響成敗。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腳。程華安早起踢毽子,氣血已活動開,而自己是趕夜路而來,在雪天裏,腳尖有些麻木。指尖腳尖,形意拳稱為“梢節”,樹是否為良材,可從樹梢的長勢看出。梢節遲鈍,人難靈敏。
程華安靜立,待李尊吾搓手完畢,道聲:“請。”
沈方壺眼中一酸,不是淚,是大顆汗水。模糊視線中,李、程兩人一湊近便閃開,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禮。
程華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貨。”
二人均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為敵的暗語。
京城名菜多以虐殺而得鮮味,宮中剖兔胎熬羹,民間活割驢羊。程華安請李尊吾、沈方壺吃鵝,入口清爽。保鮮的秘訣是控制血,經一流廚師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勝于水果。
這道菜的做法是将鵝關入鐵籠,籠內放一盆辣椒湯,籠下燒火。鵝為解渴,違反天性喝辣椒湯,水火交攻之下,羽毛盡褪,未死而肉熟。
講解時,程華安帶着京城人特有的優越感。京城人是講究人,他們追求物盡其性。李尊吾暗中發誓,不會再吃這道菜,但過去十五年,對其入口之鮮仍有一絲留戀……十五年後,京城裏滿是勝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殺的不是鵝鴨。
沒見過程華安這樣愛朋友的武人,武人為保不敗,要自珍其秘技,師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為漫長,武人往往一世無友。程華安不知是天性豁達,還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賦,利索地将李尊吾認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畢竟有一種聰明叫“識人之智”,承認你是這樣的人——面對程華安的熱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僅今早一戰,令他首次對師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華安沒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講究不按時令吃水果,冬天有鴨梨,卻懼梨的寒性,烤溫才吃。咬了口熱乎乎的梨,很不适應,李尊吾發現程華安嘴角現出小孩淘氣的笑。
程華安:“理法是大道理,大道理都沒用。朋友,為何不求口訣呢?”
沈方壺喘口大氣,從剪刀店走到鵝宴館的一路、落座後的閑聊,程華安只跟李尊吾說話,幾乎沒看過沈方壺,實在有違“達人”的名聲。達人在場面上,要照顧好所有人。
喘出這口氣,沈方壺縮下脖子,萎坐桌角,用人畏主一般,怕引起程華安注意。唉,在山中受挫十年,下山首戰,又被一個毽子奪去銳氣……李尊吾懊惱自己動了不忍之心,當程華安表示帶自己拜見他師父時,還是脫口而出:“我和師弟一塊去。”
程華安盯住沈方壺,似乎剛看到他,嘴角泛起頑童的笑:“這位朋友,倒是和我長得像啊!”
程華安的師父是位王府中的老太監。太監自稱“寺人”,京郊一千多座小寺是太監出資建的,作為養老之地。
太監往往單薄矮小,因為自幼受殘。程華安的師父卻體格雄闊,近兩米高,長有旺盛胡須,直垂胸口。在王府供職時,為免人見怪,像洋人一樣每日刮胡子。退職後住在東直門外木材場旁的小廟裏,沒了顧忌,便任其生長了。
他在王府被稱為“海公公”,有一條臃腫的大辮子,因為發質彎曲打卷,海波一般,無法像常人梳得直順有型。這是個有異族血統的人。但與程華安瞬間交手,李尊吾明确知道,與形意拳一樣,八卦掌為中華正脈,不可能創自異族。
海公公左眼瞳孔漢人般烏黑,右眼瞳孔則是深藍色。入世争名前,師父給李尊吾連講兩日江湖隐情,其中說到宋明兩朝祈禱國土安定的皇家法會由江西道士承辦,法會上要用至少八個異族人,表示異族歸順中華,八方邊疆無憂。
宋朝初次法會,曾選用四十八位紅棕發色的西域異族,後裔就留在江西道教體系裏。其人種性格溫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