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質剛強,年老而氣血不衰,有忠于職守的天性。江西高層道士愛其忠心,閉關修煉時往往選他們守在洞外護法,因而授以道家武功。

他們被稱為守洞人,歷代隐于道觀,一旦下山,必是行使特殊使命,遇上騷擾,會出手無情。由于飲食、居住地的改變,九百年繁衍,體貌已形同漢人,只在五十歲後略顯異相,瞳孔漸漸由黑變藍。

李尊吾判斷海公公是一位守洞人,以王府的嚴格慎重,怎麽會讓有如此異相的人供職?他到底有無淨身?估計程華安也不知情。

程華安說這個師父來得蹊跷。他原本不練拳,只是自小玩跤,一日剪刀店來了個老頭,說在跤場見過他摔人,要是請吃一頓飯,就教他點東西,出于好奇,請了學了,當日看不出是位太監。

海公公沒理李、沈二人,沖程華安白了句:“淨給我找事。”揮手讓二人出屋。李尊吾和沈方壺在門口等了片刻,程華安掀門簾出來,向沈方壺拱手:“抱歉,師父說他只收一人。”

這話令李尊吾猛然輕松,終于改運,不用“每逢拜師,必和沈方壺做師兄弟”了。海公公不愧是守洞人,八卦門皆有識人之智……但看着沈方壺的落寞背影,李尊吾還是忍不住追上,講出一句令自己心驚的話:“在京城多留一日,我把形意門劍法傳給你,這是師父壓箱底的東西。”

傳出的劍法,十五年後刺死了程華安。

李尊吾和沈方壺緩緩對移,腳下寸進,身形不動。形意拳含蓄,鷹欲飛必先收翅,虎欲撲必先縮爪。如果沒有衣服的遮蔽,可見到兩人的肩窩、胯窩有着深于常人的凹陷。

看着李尊吾,沈方壺有一份暗贊,其身形體現“靜如山岳、密如深林”的形意口訣,但他知道贏的會是自己。因為李尊吾只有武功,而他有上帝。

除了父母親族,李尊吾應該是此生認識的第一個人,自小便跟着他掏鳥窩、拾馬糞,其習武的毅力和天賦超過自己,所以覺得跟上他沒錯。

長期的依賴心理,在他傳劍法的那一日終止。學到師父最後的秘技,卻格外失落,為何不是師父教的,而是他?厭惡得不想習武,道聲“謝了”,就此辭別。

沈方壺打算走出京城,一直走回家鄉。家裏有五畝田産,是近水、肥沃的一片好土,抓一把搓搓,手心會有暖暖癢癢的感覺。村東謝家的媳婦漂亮,生的女孩水靈,離村多年,她該長成了吧?如果這就回村,說不定能趕上娶她……

沈方壺加快腳步,但一件麻布黑袍擋住了他。是位在街頭拉信徒的華人教士,頭上盤着辮子,親人般和善:“但願你得到贊美!”

武人過的是遭訓斥的人生,十餘年了,沒被誇過一句。教士的話沒讓他流淚,但內心的強硬全部垮掉。

加入教會後,才明白聽錯了,應是“但願主得到贊美”。沈方壺将這次聽錯,視為神跡,從此他可以全無顧忌地愛一個女人。她是聖母瑪利亞,在被稱為“南堂”的宣武門教堂,第一次見到她的石雕,當時下着綿綿小雨,她被淋得臉頰盡濕,他周身關節隐隐作痛。

他留在南堂,做了雜工。十二歲起習武,練拳的疲勞抵消一切,在最該沖動的年月,竟沒想過女人。生起棄拳之心後,對女人的感知淡淡地來了。

禮拜日會見到嬌小的印度女人和修長的歐洲女子,有熱度的真實身體能引起他的注意,但覺得作為女性,她們遠遠不夠。折服他的,是那尊瑪利亞石雕,她是白種女子的極致。

會衆沒有讀《聖經》的權利,只能聽教士講道。暗紅的硬紙書皮如傷口初凝的疖,習武後,他身上有許多這樣的疖,疖由紅變棕再變黑,硬得像甲蟲的殼——此時,抑制不住地會用指甲将殼的邊沿摳開,新長皮膚的潔白,每每讓他看呆。

《聖經》寫的都是瑪利亞吧?教士很少講她的事,對這種離題萬裏的講道,沈方壺忍無可忍,決定做一個教士,自己去看。

他堅信《聖經》是她在世每一天的記錄,上面有她所有的細節。他以學武求拜師的力度,向總領教士表白。看着總領教士感動的淚水,暗嘆:對掏心掏肺的話,師父最多冷笑一聲。

只上過兩年私塾,記得四百個漢字,卻以驚人的速度學習法文……歲月沒有白費,拳給了他好身體,還給了副好腦筋。偶爾一個情緒蹦出來,是對師父的感恩。

他成了南堂教化的驕傲,成了一個被重視的人,三年後派去菲律賓。想在北京做教士,不去歐洲,便要去菲律賓進修。菲律賓是亞洲教會基地,師資雄厚。

到達菲律賓首府馬尼拉,驚覺原來教堂可以金碧輝煌。京城民居為灰色,教堂随俗為灰,只有皇宮能用紅黃。但不知為什麽,馬尼拉所有的瑪利亞雕像都沒有京城南堂的那尊好。

在馬尼拉,他會說了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有了獨自翻閱《聖經》的資格,裏面寫瑪利亞的很少。對南堂瑪利亞石雕的思念,令他很想返京。但他迅速擺脫這一膚淺情感,留了下來,因為他畢竟是一個天才。

習武歲月磨練的領悟力,令他進入教義的深層,愈究愈深,樂不知返。他成了頗具知名度的神學高材生,回想學拳歲月,暗笑師父缺一雙識人的慧眼。

馬尼拉進修規定為四年,回國後再在京城某一位教堂總領教士指導下做兩年教務,便有了講道的教士資格。四年過去,他向導師懇求延時。

導師:“在我指導過的人裏,沒有人比你更優秀,你有大學者的潛力。學者的清高天性,讓你畏懼世俗。但最高的學問在人群裏,你能達到的,不只是大學者,應是大教士。”

他說:“我不懼怕世俗,只是還沒得過上帝的恩寵。”

導師見過他做禱告時發生的一件奇事。由于跪墊狹窄,一人要跟他貼身跪下時,突然像有只無形巨手将那人揪起,丢出三米,而他仍沉浸在祈禱中,渾然不覺。導師說:“這是一個神跡,你的虔誠讓心有雜念的人無法靠近你。你已得上帝恩寵,不要怕。”

怎麽會被看做個怯弱的人?導師看穿人心的眼神、鼓勵小孩的笑容,令沈方壺倍感厭惡,重聲道:“不是上帝的恩寵,是武功。”

入教後便不再習武,但武功是一種慢性病,患上便無了期。他的頭腦已忘了武功,一次做禱告,猛覺渾身一震,這股力量不是來自臂腿,來自體內深處。凡人之軀,此時深不見底。

他感到恐懼,随即狂喜,認為是上帝降臨。這股力量持續了半分鐘,退去後,恍然醒悟,這是形意拳的“丹田力”。不知何故,他的武功上升了。

導師看過的一幕,便是他的丹田力自發地将近身之人震飛。沈方壺輕推導師胸口,導師摔向牆,如甩出一只手套。

撞擊的一刻,在感受裏,牆面軟如棉被。貼牆滑下,落地無傷。導師相信了人力有時會接近神跡。

沈方壺:“我來自底層,底層人不怕,因為怕,便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親證上帝的存在,又如何到人群中傳播上帝的榮光?請再給我一段時間。”

他留了下來。一待,又是八年。武功變本加厲地來了,而上帝仍未降臨。

一九○○年,馬尼拉傳來許多中國的消息。年初開始的旱災,令北方農村謠言沸騰,說洋人的瞳孔之所以是藍色,因為洋人偷了中國的天。天是藍色,中國的天被數不清的洋人分裝在眼睛裏。

沒雨,因為天沒了。

河北、山東兩省受災最重,也是教會勢力滲入最深的地區。許多教堂的教士都在偷偷祈雨,鄉民對教堂的仇視情緒已被煽起,再不下雨,必出現暴力。

鄉民用本土的方式祈雨,普遍失靈,評書、戲曲裏的人物如豬八戒、柳樹精繼而成為新神。超大規模的新神出現後,又超大規模地出現了行神跡的人,刀槍不入、掌心發雷的法術多如牛毛……他們自稱義和團,終于攻向教堂。

沈方壺周身關節疼了起來,一個沉潛多年的影像浮現,是京城南堂的瑪利亞石雕。他向導師辭行,導師惶然:“上帝對你示現了?”他說:“上帝沒來,但我得去了。”

趕到京城時,義和團入駐近兩月,南堂被燒毀。跪在瑪利亞石雕的殘塊前,沈方壺進入一種深度寧靜,那是最虔誠的祈禱也未曾達到的寧靜。

許久,感到臉上冷。擡眼,見七位小腿黃裹紅紮的人圍着自己,腰別砍刀,手拎包袱,應是查抄信教人家歸來的義和團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