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所以作者有話要說裏我就多啰嗦幾句ww (5)
多多良,一個叫伊集院雪華。
“……不過啊,都沒有了哪。”伊集院雪華像是猛然從一場好夢中驚醒,她頹然地放下手,露出了些微失魂落魄的表情。但是,她卻又很快斂去了這份失落,向拟歌露出了笑容,“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滑梯我還是有印象的,好像去年剛剛被拆掉。”拟歌用手抵着下巴,像個小大人一樣認真思索着,“但是秋千應該是在我出生前就沒有了吧。我聽媽媽說,這片空地上馬上就要蓋一座大樓了哪。”
“大樓啊……”拟歌也不知道為什麽,僅僅是這兩個字,就讓眼前的女人露出了極為受傷和動搖的表情。她垂下睫毛,不知在想什麽。
“阿姨是在害怕,你的朋友會赴約的時候會找不到你嗎?”拟歌轉過頭,自作主張地替伊集院雪華解釋道。
“嗯……是哦。”伊集院雪華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在原本秋千架應該在的位置蹲下了身子,摘下手套,用手指在冰涼的雪地上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下了什麽。拟歌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醜陋傷疤。
寫完了,伊集院雪華才拍拍手,站直身子:“但是,我還是相信,不管這個世界怎麽變化,不管他遲到多少年,他最後還是會來赴約的。我知道,所以我等。每一年,我都還會來這裏等他。”
伊集院雪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要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說這些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也許只是因為,這些令人心碎的情緒積壓在她的心上太久太久,而只是等待一個決堤的機會。
“哪怕他現在不在我身邊,我仍然會堅定着他曾給予我的信仰,不帶一絲迷惘地向前走去,直到與他重新相遇的那一天。”
第十年的12月8日,伊集院雪華沒有等到前來赴約的十束多多良,他沒有如期歸來,而她也不曾如期成為他的妻子。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哪怕他始終不曾歸來,伊集院雪華也沒有忘記他給予她的夢想。
她如約擺脫了她的父親,實現了經濟上的獨立。
她如約和金久保攜手創業,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品牌,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伊集院會長。
她如約用自己的力量打敗了她父親和哥哥辛苦經營的品牌Ijuuin。
有許多與她在華爾街共事的美國同僚曾不無疑惑地詢問她,她用以命名品牌的“Totsuka”究竟是什麽意思。對此,伊集院總是報以一個欲說還休的微笑,巧妙地将話題不了了之。
那是一個已經缺席她生命的人。
然而,那卻也是一個對于她的生命不可或缺的人。
在後來無垠的漫長時光中,伊集院雪華時常會想,十束對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一次任性的反叛?
一個瑰麗的夢境?
一束黑暗中的光線?
都是,也都不是。
站在二十年以外的伊集院雪華,望着這一片又一次被銀裝素裹的世界,仿佛能從這片純白中,看見多年前初見時笑得溫柔的小小少年。
她忽然釋懷。
她曾如這條長街,被安排好了命運的脈絡與紋路。而十束則是她生命中一場紛紛揚揚的雪,他來過,他停留過,卻在日出之際離開。但是,正如雪融化後點點滴滴滲入了長街,在他離開以後,她的生命裏還有他。
他帶她看見了她所渴求的自由,所以即便他已不在,她仍能沿着那條通向未來的道路前行下去。
額頭上傳來冰涼的感觸,伊集院和拟歌擡起頭,晶瑩的雪粒正從灰白的天空中飄轉。
“啊,下雪了,該回家了哪。”
拟歌急匆匆地說道,擡起頭,卻看見,身旁的女人依舊仰着頭,望着這漫天墜落的雪花,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嘴角上揚,像是完成了一場漫長的相遇。
在這片浩大的天地之中,她閉上物是人非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來。
眼前浮現的,都是沒有離別的風景。
拟歌猛然伸出手,捂住了耳朵。這片雪,像是信使,将千萬光年以外的另一個時空的聲音,傳達到她們的耳畔。
是他。
“那個……雪華阿姨?”
拟歌突然變化的稱呼讓伊集院雪華長長地一愣,她低下頭,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向眼前的小姑娘介紹過自己的名字。
“我們得回去啦,希望阿姨可以等到自己的朋友。”拟歌撓撓頭,指了指不遠處被自己冷落多時的弟弟信一,露出了歉然的笑容。
伊集院雪華點了點頭,這只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道別。
只是,在轉身離開前,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一般,在口袋裏尋找了半天,最終,她掏出了一條銀色的項鏈。
在冬季蒼白的陽光下,項鏈下方的十字架泛着耀眼的銀色光芒。
而那熟稔到不可思議的光,刺痛了伊集院雪華的眼睛。
“這個,請阿姨收下,是有人送給阿姨的禮物哦。”拟歌乖巧地微笑着,将那條原本屬于伊集院雪華母親的項鏈物歸原主,“那個人還讓我轉告阿姨——阿雪,請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
拟歌頓了頓,然後,用那幾乎與十束多多良相同的微笑,一字一句地對眼前的伊集院雪華道:“他還說: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拟歌剛想轉身離去,卻猛然被伊集院雪華抓住了手。她慌亂地擡起頭,對上了伊集院雪華通紅的眼睛。
“是誰,讓你這麽告訴我的?”伊集院雪華顫抖着聲音詢問,原本沉穩和冷峻的聲線,第一次帶上了哭腔。
拟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回答說:“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他說,他的名字是十束多多良。”
在與伊集院雪華道別、回去找信一的時候,拟歌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天與威茲曼的對話。
那些天,拟歌總是能聽見一個自稱十束多多良的年輕男子的聲音。他在一片朦胧中呼喚拟歌的名字,拜托她幫助他完成一件他已沒有辦法實現的事情。
“那個人說,他有一件東西落在了小白叔叔這裏,如果不把那件東西物歸原主的話,他是沒有辦法成佛的。”
聽完拟歌的話,阿道夫·K·威茲曼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他忽然站起身來,拉着拟歌的手,走向學園島,來到他和拟歌父母、Neko阿姨共同生活過的宿舍房內。在自己的衣櫃裏翻箱倒櫃半晌,伴随着一聲驚喜的“啊,有了”,他擡起手,得意洋洋地向拟歌展示他從舊校服裏找到的一根銀色的項鏈。
之後,威茲曼向拟歌大致解釋了這條項鏈的來龍去脈:“應該是那天無色之王離開前,從十束先生這裏把項鏈拿走了吧。沒想到一放這麽多年,我們都沒發現。”
拟歌眨了眨眼睛,并沒有強迫自己去記住這段佶屈聱牙的過往。畢竟,那都是她出生以前許久發生的老故事了。
而從那以後,十束多多良的聲音便再也沒有在拟歌的耳畔響起過了。
只是方才,當這一場雪紛紛揚揚的落下時,她又一次,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可是當她回過頭,聲音傳來的地方卻是一片寧靜的純白,不見人影。
她聽見,那個極盡溫柔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絮語——
“吶,小拟歌,這就是項鏈的主人——伊集院雪華。麻煩幫助我把項鏈還給她可以嗎?”
“如果可以的話,請代替我告訴她,真抱歉,謝謝你……嗯,還有,我愛你。”
“以及,最重要的一句話——‘阿雪,請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
拉着信一的手離開時,拟歌的耳畔已回歸了寂靜。然而,身邊的信一卻像是着了魔一般回過頭,像父親一樣的深紫色眼睛久久地凝視着那伫立在原地的伊集院雪華。
“怎麽了嗎,信一?”
“風,”小小的、連話也說不清的男孩舉起了肉嘟嘟的手,分明指着伊集院雪華所在的方向,“姐姐,風擁抱了她。”
拟歌訝異地眨了眨眼睛,擡起頭來,可是眼前的,卻只有呼嘯而過的、冬季的風。
她忽然想起了威茲曼帶着笑容的話語。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石板的力量存在的話……”
“那麽,我想,一定是能夠帶給人們幸福的力量吧。”
被風溫柔地擁抱的伊集院雪華微笑着揚起臉,握緊了手中猶帶着那個人體溫的十字架項鏈。美麗的眼中,有感激的淚水閃閃爍爍。
一不經意間,便被雪落得白頭。
那秋千架曾在的位置,“Tatara & Yukihana”的字母依舊清晰。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霜滿頭。
十束多多良的時間在第十年的12月7日永遠停止了走動。
只是……
他的名字,依舊镌刻在伊集院雪華的生命中,永遠不會遠離,永遠不會離去。
只要伊集院雪華仍存在于世一天,十束多多良就沒有真正死去。
“多多良,你仍然在我的生命裏啊。”
“我還一直在等你。”
第二十年的12月8日,十束多多良22歲,伊集院雪華31歲。
時光漫長無垠,而他們終有一天會再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你不在的第十年
又到了半年一度的寫後記的時候,也是我寫一篇文章最喜歡的時候。
不少機油吐槽過我這篇的文藝題目。其實這也和即将寫的《天早灰藍》一樣,來源于王菲的歌曲歌詞——“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我在知乎上查過這句歌詞,意外看到一位網友對它的另類解讀——“然而,雪融化後滲入了長街,你離開後,我的生命裏還有你。”于是,便誕生了這篇文章。
因為文章本身并不長,而且之後還會有兩篇左右的番外交代一下配角們的事情,所以一切還不算最終結束,所以我們長話短說。
這是一篇原本預計第一學期中旬就會完結的文章,也如你們所見,哪怕我保持着一月一更的速度,這篇文也應該早早就完結了。但是,果然我還是錯誤地估計了學生會的忙碌程度。在上個學期無時無刻不忙得快要羽化登仙的歲月裏,這篇文章不可避免地被我擱置了下來。
在11月更新的時候我答應過大家,等我一放假就麻溜把這文完結。但是真正重新拾起文章的時候,總還是會有一種驟然斷裂、無法接續的突兀感覺。所以雖然正文僅僅剩下了1萬字的餘量,但是我卻還是拖了些時間慢慢找回、醞釀感情。
故事本身是一個挺無聊的NE,哪怕多多良是男主,我也沒有對他原本的命運進行幹涉。一是我覺得我并沒有本事在多多良沒有死的情況下把K的故事圓回來,二是我也覺得,即使多多良沒有死,他和雪華也不會很美好地在一起。随着年齡的增加,他們之間的差異勢必越來越大。正如多多良不會輕易放棄尊和吠舞羅,雪華也根本不可能放棄她在美國好不容易紮下根的工作。那麽,即使雪華如願以償地嫁給了多多良——連我都要詢問,“然後呢?”
當然,哪怕我不相信多多良活下來會有美好結局,但是我依舊在真正書寫的過程中忍不住心情惡劣、稍稍紅了眼眶。寫最後一章寫到一半居然卡了文,我拿起手邊循環播放着音樂的手機,關閉播放器,點開了B站,重新認認真真看了一遍K第一季的第6集。當重新看到多多良在天臺被射殺的那段,我原本便已低落的心情瞬間墜落到最低點。重新凝視着文檔半晌,我忍不住詢問自己,這樣真的好嗎?但是,手指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繼續敲打着鍵盤打下了之後的故事。
說實話我挺喜歡雪華姑娘的,但是因為這篇文的實驗性太大,一章一年的時間跨度讓我有點無法駕馭,所以可能對于姑娘的性格塑造沒有把握得很好。在初步設定大綱的時候,雪華姑娘是一個極有勇氣,而又富有能力,堅強執著又生性有着熱愛自由的靈魂。而正是多多良,喚醒了她蟄伏于心的驕傲又自由的靈魂。希望我拙劣的文字能夠稍微将這些表達出一星半點。她和望月実嶺一樣,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從她的身上,我實在有太多需要學習。這也是我筆下第一個(估計也是唯一一個)哈佛畢業的女主了。不為啥,因為我喜。順便一提,我的班級導師外加課題指導老師正巧是哈佛博士生,那位老師身上的涵養和氣質大概是我傾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的吧。真想變成那樣優雅而從容,博學而明理的女子啊。我會努力的。
對于多多良,想要以他為主角的計劃其實也是曠日持久,甚至可以追溯到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大一下半學期的時候我翻箱倒櫃地把K的第一、第二季外加劇場版都翻出來看了一遍,又斷斷續續看了漫畫和小說,在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枯坐許久,突然冒出了寫一篇關于他的故事的想法。不改寫他的命運,不改變整個故事的走向,但是,卻依然能夠有着拯救某一個人的力量。
文章結構參考了《一天》,即描寫每一年的某一天。因為這種寫法進度太快已經被機油吐槽過了2333,不過我還是挺喜歡這種飛一般的感覺的,你們呢?
絮絮叨叨不知道自己講了些什麽,轉眼間後記已經寫了一千多字啦。說好長話短說,那麽就此打住吧。更多的話,我們在番外裏說呀!
感謝你們的閱讀與支持,感謝你們幾個月來的陪伴!
感謝卓卓,因為你生日這篇文章才會存在。
感謝兩位太太,其他話我們悄悄說=33333=
感謝吐槽着“我看不出你這個結局和BE有什麽沒關系的地方”的室友小欣。
感謝和我一起組團給卓卓寫生賀的sasa和C子。
感謝在我完稿後第一時間采訪我“是BE嗎”的老陳。
感謝PG和魚你們這對夫妻檔。
感謝認真閱讀了文章并且給我寫了長長的評論的央央和共和妹子!
感謝閱讀到這裏的每一個你。
對了,這裏正好說一下,每一次設定的存稿箱發表時間都是“18:21:01”,芸太太曾經問過我有什麽寓意。我是想好在最後一章公布的——
18時21分01秒,倒過來即是——101281,第十年的12月8日,一人留。
想要打我的可以上了br />
這篇發表的時候是1月5日,恰好是狗哥生日。狗哥生日快樂呀,下一篇跟K有關的文章男主就是你啦!(這篇裏狗哥的兒子女兒都出來打醬油了hhh大家猜出來了咩?)
雖然這篇好像不是HE(……),但是,大家要抱着下篇一定是HE的美好期待!(誰信)
阿汐依舊愛你們!麽麽噠!(滾)
水翊汐
2017年1月4日20時29分
↑↑↑我的專欄,還合口味的話歡迎來包養喲w
☆、Extra Episode.01 小團圓
“你好,我是源千春。”
“你要記好我的名字,因為二十年後,我會成為你的妻子。”
01
伊集院千春從潮濕的夢境裏睜開眼睛,夜色兀自深邃。月華平緩地流淌在眼底,照亮了身旁人俊秀到不可思議的五官——他鼻翼微翕,呼吸均勻,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無比的熟悉而又同等的陌生。
她伸出手,想要輕觸他那雙溫馴如鹿的疲倦雙眼,卻又最終猶豫地收回。翻身下床,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他——他的睡眠極淺,常常在半夜被驚醒,她是他的妻子,又怎麽會不知道。
朱夏的房門沒有掩好,留了一條細細的縫,像是頑童偷窺的眼。伊集院千春将門推開,走進房內。果不其然,朱夏又踢被子了。她彎下腰,輕柔地為她的孩子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想到,這一刻她做的一切,多麽像她的母親對她所做的,又多麽像她的外婆對她的母親所做的。年複一年,代複一代,她們卻像堕入了命運的怪圈,不厭其煩地重複着相同的命運。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朱夏與那個人相似的俊秀五官,還好她像父親,精致的五官漂亮得仿佛一個洋娃娃。可是,二十年之後,她是否也會像她的母親、外婆,像這個家族所有的女人一樣,用一雙疲倦而早衰的眼,凝視着即将與自己步入相同命運的女兒?
朱夏啊,朱夏。伊集院千春在這難言的夜色中,輕輕地擁住了她的朱夏。
02
在伊集院千春還是源千春的時候,她便被提早告知了自己餘生的全部脈絡。
她是關西地區最大財閥源氏家族的長女,将會義不容辭地攬下商業聯姻的重任。她六歲便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夫婿——關東地區財閥伊集院氏的長子,伊集院楓。
她是在一場稀松平常的晚會上看見他的。在那個燈紅酒綠的會場,隔着重重疊疊的人群與喧嚣,沒有伏筆,沒有預兆,她僅僅是秉着那孩童的天真與直覺,便一眼認出了那伫立在人群中央、白淨清秀的小小少年。他真好看呀,比千春最名貴的洋娃娃還好看。僅僅是這一眼,千春便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少年産生了說不出的喜歡。
于是,像是在小指纏繞的紅線的牽引下,她撥開了所有冗餘的人群與風景,走到了伊集院楓的面前。他擡起玻璃球般好看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好,我是源千春。”他自然是認識自己的。源千春驕傲地揚起臉,與平時一樣擺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公主尊榮,“你要記好我的名字,因為二十年後,我會成為你的妻子。”
眼前的小男孩有片刻的睖睜,而後,他露出了笑容。
“嗯,好的,源小姐。”
03
除卻童年時幾次短短而又匆匆的會晤,源千春與伊集院楓對于彼此的記憶可以說少得可憐。他們錯過了彼此的成長,錯過了彼此的改變,錯過了彼此的一切。可是,有一點卻是他們默而不宣所達成的無言的共識——源千春終有一天将會被冠以伊集院的姓氏,成為伊集院楓的妻子。
直到20歲的那年,一場驚雷,叫醒了蟄伏一個冬季的春天。
源千春莫名其妙地被帶到位于關東的伊集院府上,父親莫名其妙地勃然大怒,空氣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她在窗外的一片驚雷滾滾中,擡起眼,小心翼翼地望着站在遠處不發一語的伊集院楓。
他比記憶中長大挺拔了許多,但卻還是那樣的好看。只是,千春卻再也不能将他想象成自己的洋娃娃了——因為,他眉眼中所積蓄的所有年歲與情緒,她都不懂;她忽然知道,他不會是她的,永遠不會。
“伊集院龍之介,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父親甕聲甕氣地詢問,怒火中燒,“取消婚約?這是看不起源某和女兒嗎?”
伊集院龍之介——那個叱咤關東數十年的枭雄無言地擡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随即微笑起來。
“黃口小兒不懂事,随意胡鬧。婚約我們自然不會取消,還請源君放心。”
伊集院楓猛地擡起頭,張開口想說什麽。可是,最終,他的頭又無力地垂下下去。他那雙漂亮而俊秀的眼睛半垂下來,仿佛失去了最後一絲抵抗的力氣、心甘情願地受了人的訓鞭的溫馴的鹿。
終于,他還是開口了:“源伯父,源小姐,為你們造成如此不便,實在抱歉。世理……淡島小姐的事我會去解決的。”
淡島世理,這是源千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他說起這個名字。那時的她會知道嗎,這四個字會化身成為一條漫長的滔滔河流,橫亘在他們中間,讓她成為一個永遠的他人。
04
父親得到了滿意的回答,而後便對這場變故的來因去脈三緘其口。源千春雖心有疑窦,卻也不至于去打破砂鍋問到底。父親不對她說,便說明她沒有知道的必要。她是源氏家族的長女,自然知道這點分寸。
那年冬天,她和伊集院楓盛大的訂婚典禮如期而至。兩位握手言和的父親大張旗鼓,各國賓客濟濟一堂。在典禮前夜,帶着一絲少女的腼腆與羞澀,她悄悄推開了伊集院楓虛掩的房門。那位已經長成參天模樣的青年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邊,他沒有凝視窗外如水的月色,也沒有擡頭用目光迎接源千春。他手中的一根吊墜項鏈像是被巫婆施了咒語,攫取了他全部的視線。
“伊集院先生。”伫立半晌,她忍不住開口。
伊集院楓這才像是回了魂,觸電般地轉過頭來,對源千春木然地點了點頭:“源小姐,晚上好。”
這麽多年的歲月過去,她成為了他口中的“世理”,而源千春,卻依舊是“源小姐”。
源千春垂垂眼睛:“伊集院先生不必那麽拘束,叫我‘千春’就可以了。”微微的停頓,她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我……可以叫你‘楓君’嗎?”
她能感到伊集院楓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徘徊良久。他的那雙牡鹿般溫順的雙眼啊,為何卻顯得如此遙遠而陌生。
“千春,你也不必拘謹,”他最終還是開了口,像是對某個人妥協,也像是對某個人告別,他笑了,“叫我‘楓’就可以了。”
她随着他一起笑了。
真奇怪,他們明明是夫妻,為何她要對此感激?
05
訂婚典禮過後,他們雖還未真正結合,卻已進入了夫妻的同居生活。伊集院楓自然履行了一個好丈夫所應履行的全部職責,就像他所曾履行的一切好兒子、好哥哥、好少爺的指責。
可是,他望向她的眼睛,卻總是蒙着一層薄霧。他們像隔着一條湍湍的河流,擁抱、親吻、同枕而眠都無法讓她走近他一步。他的心是一座城堡,而有人卻在她這位公主到來前熄滅了城堡裏所有的燈。她走進去,那裏漆黑、空曠,連自己腳步的回聲都能聽得清晰。這片黑夜使她害怕。*
在結婚典禮前,她和伊集院楓曾經意外地有過一個孩子。然而,源千春當時的身體狀況和平日服用的藥物卻不允許這個孩子的降生。在反複詢問了醫生後,源千春還是忍痛剝奪了這個孩子出生的資格。
在離開手術臺後,源千春凝視着伊集院楓那雙溫和的眼睛,她始終看不透他。隔着淚眼,她問伊集院楓:“你難過嗎?”
伊集院楓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手心是暖的。
“難過,但是這沒有辦法。有些人,有些事,我們不得不忍痛告別,才能在以後遇見更多的風景。”伊集院楓輕聲安慰他,“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千春。”
他像是在說服源千春,卻更像在說服自己。
源千春不知道,在與淡島世理告別的時候,他是否也曾這麽勸慰過自己,人生漫漫,終有一別。他雖愛她,卻也無力改變。
06
他們的婚禮将在東京舉辦。伊集院集團與源氏集團傾巢而出,甚至連金久保集團也興致勃勃地來湊了個熱鬧。想必,這将會是一場響徹日本的世紀婚禮。
婚禮前夜,她四處不見伊集院楓,最後是在花園裏發現了他孑然而立的背影。月的銀輝落在他的肩頭,夜色流淌而過。可是,他的身影卻清瘦單薄到讓人哀傷。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聽見伊集院楓嘆息般的吟哦,他手中那串吊墜項鏈在月光下晃痛了她的眼睛。源千春知道那是什麽,也知道那對他意味着什麽。她多麽想走進這夜色,走到他身邊,晃動他清瘦的肩膀,告訴她,她不要了,她什麽都不要了。她不要嫁給他了,她不要成為伊集院太太了,她也不要自己那做了二十餘年的公主夢了。他的這座城堡不屬于她,他該回去找那熄滅了他心裏的燈的人。他們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可以趁這個夜晚斬斷一切,幹幹淨淨再無瓜葛。若等到明天的第一縷晨光來臨,一切都将成為藕斷絲連的一團亂麻。
可是,為什麽,她卻沒有邁開腳步。
她終是沒有自己表弟金久保樹和他的妹妹伊集院雪華的反骨,她無力去挑戰自己所篤信一生的信仰。
她想,他也是吧。
所以,他才會放任自己在這個冰冷如霜的夜晚裏,将那串吊墜項鏈,永遠地埋葬在土裏,永生不再相見。
吊墜之上,是一幅女人的肖像。
若見到她,源千春會無限自然而又無比熟稔地喚出她的名字:“淡島世理小姐。”
在他轉過身來之前,她輕輕地,像是應着他,念出了詩的下一句:“纏綿思盡抽蠶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07
後來,即使過去了很多年,那場婚禮的賓客卻也能毫不費力地回想起,那個盛大的夜晚,那極盡人間繁華宛若宮廷的禮堂,那餐桌上的道道珍馐,以及那位美麗得不可方物的新娘。
最後一天的源千春眼波流轉,銀色的冠冕在她頭頂熠熠生輝。她搖曳聖潔的白色裙袂。
你看哪,你看哪。她多麽想告訴身旁的伊集院楓。這一天是為我們而到來的。這滿堂的鮮花為我們怒放,這滿座的賓客為我們而祝福。你聽見了嗎,音符在我們身邊紛紛揚揚地墜落,這是只屬于我們的樂章。你看着我,回答我,眼中不會也不許再有他人。我是你的城堡唯一的公主。你聽到我的名字了嗎,我叫千春啊,一千個燦爛的春天,難道還不夠溫暖絢爛你這一個楓葉飄零的秋天嗎?你看着我啊,楓。
源千春觸電般地回過神來,卻失望地發現,伊集院楓的視線并沒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睜着那雙溫馴的眼,笑容溫潤如謙謙君子,将所有的情緒隐秘地封鎖藏匿。
她感到有一道清淩淩的視線從自己身上滑過。轉過頭,她對上了那雙美麗而清澈的眼睛。是伊集院雪華。一瞬之間,她感到無比的驚詫,因為這位她丈夫的胞妹,竟能有如此清澈美麗而又淩厲的一雙眼睛。那不是他的丈夫所擁有的,鹿一般的雙眼。而是鷹,是狼,是暮冬初春時節消融的最後一塊涼冰。伊集院雪華正用那雙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着他們,帶着同情,帶着不解,像是隔岸觀火地将這一切悲歡離合看得通透。
源千春不理解,後來成為了伊集院千春的她也無法理解。伊集院雪華真真切切地打破了她與金久保家的婚約,她被撤銷了繼承伊集院集團一切財産的權利,像被流放一般只身留在了美國白手起家經商;從伊集院楓的口中,她又隐隐約約探聽到伊集院雪華與一位名為十束多多良的青年的種種,以及這位青年的慘死以及之後牽扯出的一連串的事件。這樣一個看上去瘦弱可憐的小女孩啊,失去了未婚夫,失去了財産,失去了戀人,仿佛被全世界背叛。可是,伊集院千春卻還是清晰地覺察到,她在伊集院雪華的面前,只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輸家,永遠、始終、不變。
後來,當伊集院雪華創造的Totsuka品牌幾乎能與Ijuuin旗鼓相當之時,她才猛然醒悟,像終于被春天的滾滾驚雷所喚醒——她想起來了,在最初的最初,那場婚禮之上,只是匆匆的一瞥,她便輕而易舉地從伊集院雪華那雙漆黑而美麗的眼眸之底,看見了她與伊集院楓都不曾擁有的東西。
自由。
08
朱夏出生後不久,風言風語曾傳到過伊集院千春的耳中。他們說,可惜伊集院少夫人生的是一個女兒,不能繼承伊集院集團。迫于強勢狠辣的伊集院家主的壓力,她一定不得不再次生育,直到一個男孩降生。
然而,當牙牙學語的朱夏學會喊祖父之前,變故橫生,伊集院龍之介——這位叱咤日本商壇多年的不老神話,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早晨兀自摔下了樓梯,中風癱瘓。
所有人這才意識到,他也老了。
伊集院楓從年邁的父親手中接過了伊集院集團的大業,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新一任伊集院家主。再添新丁的事忽然被擱置一旁,成為了兩個人所閉口不談的緘默事實。
伊集院楓也并不是沒有問過千春,只是,他的問題依舊像他的那雙眼睛一般溫馴而柔和,情緒被斂在其中,伊集院千春看不分明:“千春還想再要個孩子嗎?”
她記得,那個時候的她,抱緊了懷中熟睡的朱夏:“有朱夏一個就夠了。”
“好的。”伊集院楓點了點頭。
連伊集院千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言論,究竟是真心實意,抑或是出于賭氣。
她短暫不過二十餘年的人生裏,見過了太多女子被家族套上枷鎖,成為了命運的奴仆——包括她自己在內,也是如此。若那個能夠繼承伊集院氏衣缽的男孩順利出生,她怎麽能夠保證她的朱夏不會像自己那樣,成為明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