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
蒙山可真能下雨。
在這裏已經寫了幾個月書的顏許感覺自己都快被雨給下懵了,天天傘不離手,他都懷疑自己其實是個假萬花,真蓬萊。
恹恹地起了個早,他覺得自己應該還沒睡醒,一邊打哈欠一邊閉着眼睛研磨。
周圍似乎有什麽聲音稍縱即逝,他眼睛都懶得睜,側身躲過,反手一套點脈截穴行雲流水地打在刺客身上。
這是他見過身手最差的明教了,出刀的速度也太慢了。刀刃陡然落下時是有破空之聲的,而在聲音被人捕捉到的同時刀就要砍入血肉,否則方位已經暴露,偷襲就等于白費力氣。
對方刺殺技術差得令人發指,跑路倒是一流,雖然受了傷,也還是強撐着溜了。
顏許困倦地坐下來,撐着腦袋繼續打瞌睡。
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刺殺。
自從劉晴和那個沒腦子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動手打上門被暴揍一頓後,甘元就沒把人還回去,雖然客客氣氣地留着,但說白了就是軟禁,這種時候他們真不能給浩氣面子,否則這次浩氣的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理取鬧動手打人還安然無恙全身而退——你浩氣盟當我天蓋寺是什麽地方?怎麽,打着正義的旗號就可以肆無忌憚?要臉嗎?
這事兒雙方就這麽互不退讓地磨了一個月,那個游将軍派人過來試圖說服甘元,說譚雨是惡人谷的極道魔尊,貴寺這樣包庇惡人總不是包藏禍心吧?
這帽子扣得,啧啧,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甘元當即搬出了陸判之和景行的案子,要求浩氣盟拿出具體證據證明譚雨有罪,否則浩氣盟要是又雙叒叕弄出冤案,豈不是惡意想讓他們天蓋寺當幫兇?上次被人當刀子使的是你們浩氣盟,怎麽,你們在這個坑裏跌倒了,還想拉着我天蓋寺也掉坑?
談判就卡在了怎麽證明譚雨就是極道魔尊“府君”上面。
府君是當初陸判之行走江湖得來的名號,後來他因追殺入了惡人谷,卻又因為身後跟了個浩氣的景道長不得不把他帶出去,省得哪天被惡人撕了他都不知道。
陸判之的人生很短,入不入惡人谷對他來說區別根本不大,去那裏只不過是因為他無處可去。
舉世皆敵也許就是這種情況,景行就更令他煩躁了,天天勸他回頭是岸,你一個道士回個什麽頭是個什麽岸啊?
陸判之至死都未曾回過頭,他在惡人谷中本來沒什麽名氣,但過了幾年後,突然又出現了一個拿着他的賞善罰惡劍,又頂着他“府君”名號的萬花,以醫術和刺殺著稱,其行事風格與陸判之非常接近,但卻比他更冷血無情,即使是惡人也無人見過他的容貌,有人說這是陸判之得了地獄憐憫,回來複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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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予人生,可斷人死,是所謂府君。
因為沒有證據,游将軍與甘元僵持不下,耽誤的時間太久,他非常害怕府君就是陸判之,但譚雨行蹤不定,實力難測,天蓋寺的人不能動,他便準備從譚雨身邊下手。
顏許作為備受照顧的那個身邊人,就首當其沖地被高度關注了。
顏許覺得自己真慘。
但是對方的人好弱啊。
要不是因為這些天頭痛頻頻,我才不會放任那個明教逃跑,算了,這麽弱的明教,讓人連執着地弄死他的想法都提不起來。
何況師兄為了補償我,每天都在努力做好吃的給我!
這是個什麽神仙師兄,可惜他待人接物總是點到為止,溫柔體貼是不錯,但也摸不着他的心意啊。
顏許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就是不知道這些想法被別人聽到是個什麽感受,溫柔?體貼?譚雨?
別吧,你師兄怼人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他按着別人的頭冷漠往牆上撞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你們萬花真可怕,居然管這種閻王一樣的性格叫溫柔。
真是令人摸不着頭腦。
頭部還是隐隐作痛,要不今日還是不寫書了吧。顏許嘆了口氣,隐約覺得自己這病犯得有點太莫名其妙了,明明有譚雨幫忙調養,最近也沒經常動武——哦,打刺客不算,那種水平的動武也叫動武?
不,他們不配。
還不如經常在晴晝海裏切磋的那些閑散江湖人。
甘元來找他的時候,隔了老遠就感覺到很不舒服,仿佛顏許身上有什麽邪靈一樣,但每當他想要仔細去看時,那種感覺又倏地消失了。
他在院外站了許久,神色有些凝重。
天蓋寺比不上純陽宮那般格局,但道家功法同出一脈,怎麽說也不至于被邪靈鑽了空子,那麽就只有一種可能——顏先生怕是來這裏之前就已經被那東西纏上了。
聽說他來天蓋寺第一晚就頭痛到昏過去了,而且疼得蹊跷,譚雨從醫理上都找不到合理的病因。甘元覺得,那次頭痛倒像是邪靈掙紮,被寺中的香火給強壓了下去。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邪靈這幾日似乎跟不要命了一樣,居然不顧香火的壓制,不管不顧地開始作死,連累着顏許也一陣一陣地頭疼。
甘元嘆了口氣,這對師兄弟……看面相都不是什麽大惡之人,怎麽就淨招惹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顏許梳理了一遍經脈,睜眼看見甘元還在門口糾結,忍不住想翻白眼:“道長,你都杵在那裏半天了,有事兒找我?”
“這不是看先生擺了一張琴,還以為先生準備撫琴,故不敢打擾。”甘元走進來,又瞧見他桌子上放着一塊硯臺,突然噎住,所以你這到底是準備幹嘛呢?
顏許有些混沌的大腦遲鈍地轉了轉,把目光放在琴上。
哦,對,這裏确實擺着一張琴,是師兄從山下帶來的,說是沒事可以彈着玩。
他默默地把磨了一半的墨推開,勉強打起精神,努力維持自己的高人風範,低頭撥弄了一下琴弦。
噫,音色不錯,是把好琴。
顏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信手彈了一曲卷耳。
詩有三百,惟此篇是他念念不忘。
裝叉完畢,他有些惆悵,輕輕嘆了一聲。
甘元以為他是想起了心愛之人,正琢磨着要不要安慰一下時,就聽見他喃喃自語:
“可惜已經過了時節,突然好想吃卷耳菜啊。”
甘元:……我真是瞎了才覺得你會需要安慰。
顏許撐着下巴,發呆一樣看着亭外的雨,問:“道長,你與譚師兄交情很好麽?”
甘元想了想,很誠實地回答:“貧道不能經常下山去山下蹭吃蹭喝,但是你師兄經常會帶肉回來。”
“……”
好真實的原因。顏許扭頭看他:“那道長為何偏心于我們兩個外人呢?得罪浩氣盟似乎不是什麽好事。”
甘元擺擺手,說:“知其白,守其黑,此為天下式。”
顏許給他鼓掌:“道長,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兒沒有其他人,咱們說話可以通俗點。”
甘元:“……”
甘元輕咳一聲,說:“貧道曾私下算過一卦,你們身上有些許功德,但氣運似乎都不怎麽好。貧道原以為自己算錯了,萬花弟子聲名在外,怎麽也不至于落魄,但前塵往事一一揭曉,這事怕是不能善了。多年前師叔就因不曾插手那一輩的紅塵事而為世人所為痛惜無比,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道,貧道道行尚淺,可不敢讓自己生此心魔。”
原來還有這麽一段因果,看來對修道之人來說,道心真的很重要啊,怪不得師兄喜歡殺人誅心,誅心什麽的可真是太狠了。
顏許歇了半天,精神總算恢複了一些,又與甘元商議起寫書的事情。
那本記述蒙山茶的書已經接近尾聲了,等修改定稿後,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回谷,再也不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蒙山長蘑菇了。
可是師兄的事兒似乎還沒處理完,這一別,就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分道揚镳後可就再也享受不到師兄的廚藝了!
怎麽辦,我還沒找到娶了他的辦法,這麽賢惠的人怎麽可以放跑啊!
顏許很愁,這一愁就又開始頭疼。
甘元也不繼續打擾他,确認了他身上的異常後就離開了,順便吩咐了師兄弟們平時多注意一些客人那邊的動靜,千萬保護好他。
天色漸晚,譚雨還是沒回來。
顏許倒不擔心他,期間甘元給他盛了粥和菜,但因為頭太疼了,他實在吃不下,就沒動過。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看見了一只黑貓。
那只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靠近他的,它靜靜地蜷在石桌上,獸類特有的豎瞳如同一金色的條線,無端有些瘆人。
感受到他的目光,它似乎愣了一下,随後抖了一下耳朵,站了起來。
因為頭暈,顏許眯着眼看了那只貓很久,總感覺見過它。
顏夫人曾喂養過一只一模一樣的黑貓,那只貓總是偷吃阿姐給他做的魚,顏許揍過它不止一次,以至于那只貓看見他就警惕地跳到高處,除非用吃的才能把它哄下來。
後來的某一天,黑貓突然消失了,他還以為是它被自己吓跑了,誰知顏夫人去世的前一晚,他又看到了那只黑貓。
他對那一晚印象很深,不僅因為黑貓有異常,連顏夫人也似乎有些意識不清醒。
那晚無星亦無月,他實在睡不着,又在輾轉反側中聽到了貓叫,于是便好奇地起來準備去看看。
貓再小也是肉,當時那種情境,能抓到也算運氣。
畢竟是夜晚,他不抱希望地走出去,心想就算抓不到出去走一走說不定也更容易入睡。
只是他一推開門就被天空中一輪明月給震撼到了,那天明明是初一,怎麽可能會出現滿月?
顏夫人坐在院中那棵紅木棉樹下,與往常不同,總是溫柔的她神色冷淡疏離,懷裏則抱着一只黑貓。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怎樣才算不再受苦?
黑貓一動不動,她也一動不動,顏許意識到不對,正想偷偷回去時,顏夫人突然看向他的方向,問,怎樣才算不再受苦?
雖然年幼,但顏許還是冷靜了下來,他常聽吳先生講經義,顏夫人誦佛經,這點問題還是答得上的。
夫人是佛家信女,他便挑了佛家的說法,答,衆生皆苦,來世或有可能。
顏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長嘆一聲。
她說,好,今日某欠下一段因。
她放下懷裏的黑貓,那只貓卻像死去一般,軟軟地癱了下去,眨眼就消失不見。
她走到他的身邊,擡手揉揉他的頭發,喃喃自語,說,沒想到那貓鬼貪食,竟舍了吳先生寄在你身上,若非夫人日日念經……
她沉默了下來,轉身離開了。
黑貓警覺地豎起尾巴,口中發出一陣低吼。
顏許意識稍稍回籠,他握住自己的武器,打量着這只黑貓。
……天下黑貓一般黑,還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那只。
他還在猜測時,黑貓凄厲地叫了一聲,身體迅速膨脹了起來,轉眼間就足有一只成年虎大小,它身上布滿了可怖的傷痕,傷口處的皮肉都翻卷了起來,隐約看得到白森森的骨頭,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也失去了光澤,枯槁如雜草一樣披在身上,眼睛也不見了,空洞洞的,随後它吼了一聲,猛地朝顏許撲過去。
這下基本可以确定了。
顏許一個迎風回浪躲過它的第一爪,咬牙切齒:“原來是你!”
這只貓到底是不是小時候那只他不确定,但絕對是他年少時見過的那只。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和吳悅因為殺蟲藥配得太重不得不灰溜溜地出谷尋找五毒弟子幫忙授粉,那時候正是初春,他們在路過長蛇谷歇腳,路過一堆穿着浩氣盟制式服飾的人。
其中有個看起來年紀與他差不多的純陽,長啥樣他也記不清了,隐約聽到他們說要找什麽為禍一方的妖怪。
顏許聽着他們的話覺得好笑,妖怪跑到這種荒涼的地方做什麽,連個可以禍害的人都沒有。
休息過後他們就繼續上路了,他正在聽吳悅頭疼地說徒弟有多不好帶,什麽教她的明明是花間游,她卻非要自學離經易道啊,什麽最近又有奇奇怪怪的人調戲徒弟啊,好擔心啊徒弟弟不會被人騙走吧……
聽得他只想翻白眼,你徒弟精着呢,根本聽不懂你在擔心什麽。
他這一走神,無意中擡頭發現陡壁之上有一簇很眼熟的綠葉。
那是一株與他入谷前心心念念很久的優昙有着相同的葉片的昙花。
顏許頓時就走不動路了,這優昙長得有點不大對勁啊,明明過不了冬,若是自然生長,應當生于南方,為什麽會有一株看似天生天養的出現在長安?
他讓吳悅等一等,自己運功幾個起落躍上陡壁,小心翼翼地将它挖了出來,他是芳主門下弟子,可以盡量避免傷到根系,再捧了一把土壤,又用布包兜住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落了下來。
吳悅看到那株優昙,也有些驚訝,正與他商讨為何它可以撐得過長安的寒冬時,那隊浩氣盟的人也趕了過來,嘴裏似乎嘀咕着什麽妖怪明明就在這裏的話。
顏許原本沒把妖怪當回事,但他正想拖着吳悅離開時,他們背後突然出現了一只老虎大小的怪貓。
浩氣盟的人卻沒立刻過來幫忙,他們似乎出現了分歧,他聽到那個純陽有些慌亂地勸他們別動手,這是貓鬼,并非普通妖怪,何況他們追殺的并不是這只妖怪。
沒等浩氣盟的人商量出結果,那只貓鬼就已經被他們兩個花間打得嗷地一聲溜了。
大概是因為氣氛太尴尬了,他們離開時浩氣盟的人都沒上前盤問他們,就這麽看着他們離開。
等走遠了,吳悅才打趣地問他,萬一他懷裏這株真是個花妖怎麽辦,豈不是得以身相許。
他答,吳悅你話本看多了吧,都說了少看點師兄師姐寫的亂七八糟的傳奇。
那只貓鬼,與眼前這只是一模一樣的。
顏許又躲過貓鬼的一爪,心中的郁氣似乎都有了發洩的渠道。
他轉了一下筆,冷笑一聲。
“毫無長進。”
譚雨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夜晚了,他把帶着一碟麻油雞匆忙趕到顏許常待着的亭子裏,一進去就看見顏許撐着額頭閉着眼睛,眉心緊皺,似乎做了噩夢。
他急忙把食盒裏那碟麻油雞拿出來,然後咬破指尖,符咒才在他眉心畫出第一筆,就聽見顏許好奇的聲音。
“師兄,你這是在做什麽?”
譚雨愣愣地放下手,又聽他繼續說道:
“我好像夢到了一只貓……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被明教偷襲多了,不過不管是我遇見的明教還是夢裏的貓,都好不經打啊。咦,今晚的夜宵是麻油雞?嘶——”
大概是覺得他們之間距離太近了,顏許極為罕見地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別這麽近啊,否則我會忍不住想把你摁在我身邊的好嗎?
他一邊說着今天的事兒,一邊試圖站起來拉開距離,但之前他在夢中與貓鬼搏鬥時身體已經維持這個狀态很久,突然動一下經脈都有些發麻,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跌了一下,這一跌直接就跌到了對方懷裏。
他還來不及反應一下發生了啥,今日身心都已經到了極限的他就如此不争氣地,眼前一黑。
暈過去了。
譚雨接住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見過命硬的,沒見過這麽硬的,居然跟那種邪靈正面決戰,而且還給打贏了。
真是……可惜這次貓鬼也受了傷,準備的麻油雞估計也引不出那東西了。
真奇怪,明明十八年前那只貓鬼就應該已經死了的,為什麽現在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