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告一段落
這些就是他在雅州寫書的經歷了。
這個故事有點複雜,桃蠱她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光理清楚這些人的關系都轉了幾個大圈,還在迷糊時,旁邊的吳悅倒是咦了一下,插了句話,說:“我記得景行景道長。這次去苗疆的時候,還遇見了他的徒弟。”
“他的徒弟不在華山待着,去苗疆做什麽?”顏許攏了攏袖子,給他們添茶。
“景道長怕是傷狠了。”吳悅低頭看着杯中茶葉,“他雲游在外,是為了找牽魂香的材料。生了心魔的人都活不了多久——據我所知,送我們入萬花後沒幾天,他就仙逝了。這個徒弟是他同門帶回來的,卻拜在了景行名下,随他姓,修習他留下的武學。誰知景棉翻遺物居然翻到了牽魂香……哎,少年人就是倔,總以為自己師父沒做成的自己一定可以,其實就是自己想出去玩,非要說是為了師父遺志。”
“……可以,”顏許問,“不過牽魂香是做什麽的?”
吳悅答:“一種牽引術法,可尋故人之魂。”
有點意思。顏許繼續問:“陸師兄早就死了,要是已經轉世?”
“不要緊,依然有效。”
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誰要聽啊,桃蠱奮力扯回歪了的話題:“那小許,後來呢?你的譚雨師兄呢?你身上的貓鬼呢?”
這個故事應該不會有後來了。
那時他的書已經要定稿了,譚雨倒是一直都很忙,本來就并非每日相處,但有空總是會記得給他帶點山下的玩意兒,琴棋書畫醫工茶,他們能聊的話題還是很多的。
平靜到每一天他都有種錯覺,好像他已經跟師兄這樣生活過許多年,如今不過是老夫老妻相處時應有的樣子。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再說那天醒來後的事。
譚雨請甘元為他驅邪,但甘元瞧過後表示很無奈,并同情地拍了拍顏許的肩,問他是不是下手太重了點,這只貓鬼似乎因為生前受過顏夫人供奉,有一絲記憶在,所以才沒一直攻擊他。這下好了,貓鬼不顯形的時候本就是藏身于人的魂魄之中,它如今受了重傷,引誘它出來是不可能了,強行逼出更不好辦,怕是會傷到顏許自己的魂魄。
這事天蓋寺做不成,甘元給純陽宮那邊寫了一封信,囑咐顏許回了北方後去一趟華山,那裏也算人才濟濟,一只貓鬼想必難不倒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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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雨始終都沒提過自己到底是人是妖,不過顏許覺得自己心裏已經有底了。他們離開蒙山前還下了一局棋,輸的人要回答一個問題,結果棋子鋪了滿盤都沒分出勝負,圍觀他們神仙下棋的甘元只好給他們算平局。
既然是平局,他有些遺憾,收拾好了行李就準備下山。
那天蒙山難得地沒有下雨,譚雨給他紮好頭發,又給他做了一盒糍粑路上吃。
臨行前甘元和道長們來給他送行,塞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平安符護身符桃花符給他,譚雨還是不放心,幹脆送他一直走到山下。
走在山路上,顏許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問:“師兄,我是不是長胖了?”
譚雨幫他抱着傘和幹糧,搖頭:“并無。”
被好吃好喝養了幾個月的顏許覺得他在睜眼說瞎話,又忍不住捏了捏手腕上的肉。
“再過不久就是深秋。”譚雨按住他快把自己捏出紅印子的手,“回谷路途遙遠,路上記得添置幾件棉衣。”
顏許被他這麽理所當然地一抓手腕,差點下意識反手就是個商陽指,不過他忍住了,并嘀咕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師兄你這樣好像我的故人啊。”
“故人?”
“娘和阿姐。”簡直完美融合了顏夫人和阿姐的所有優點。
“……”譚雨搖搖頭,輕輕笑了一聲。
他笑起來真好看。顏許在心裏嘆氣,又會做飯,脾氣又好,溫柔又可愛。只能相處幾個月真是太匆忙了,要是這一瞬可以成為永恒該多好。
谷裏的師兄師姐喜歡寫亂七八糟的話本,話本裏的人要在一起一輩子,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磨難和機緣才能兩心知。
他和師兄這一路,沒有什麽刻骨銘心,也沒有生死與共,說到底緣淺情淺,平淡得如同一杯茶一樣,偏偏糾葛又很深,也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
快到山腳下的時候,顏許似是不經意間提起自己曾經帶回谷中的優昙。
“那優昙也許并非凡物,我悉心照料它九年也未曾見過它開花,倒是個有靈性的,興許是不願為我盛放吧。”
譚雨神色不變,卻是擡起手揉了揉他的頭,說:“世間所有盛極之物,愈盛愈短暫,它既然有靈性,想必也不想被你看到枯萎之态。”
“這樣嗎。”顏許沒有再問下去了,他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養花,總是等人家開了花就誇贊一番,随後愉快地趁着花朵嬌嫩新鮮時摘下,用紅糖入味後就……
包進了面團裏下鍋蒸鮮花餅。
……哦,好像還是當着優昙面下的鍋?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顏許掩飾地咳了一聲,假裝沒問過開花的問題,繼續聊下去:“就快到山下了,我自認和師兄還是很投緣的,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他本不是會問出這種會不會再見的無聊問題的人,但他還是問了。
本以為譚雨會敷衍地說會,誰知他老老實實地答道:“辦完這件事某會回青岩,若是師弟你還在谷中,自然會再見的。”
那種老夫老妻的感覺又冒出來了,顏許把這個詭異的念頭摁下去,依依不舍地跟他道別。
等事情都結束了,他有的是時間去撩師兄。
他想,好歹等師兄辦完正事回谷再說吧,到時候就請其他師兄弟姐妹一起吃譚雨做的飯,不說別的,光廚藝和臉就肯定能羨慕死他們。
吃貨的夢想就是這麽的單純,單純到聽衆都有點恨鐵不成鋼,簡直想把手裏的瓜子殼扔他一臉,搞了半天你們都沒互訴衷腸,害得他們白聽了半天。
籬下和桃蠱鬧着要聽那種話本裏曲折動人、柔腸百轉、情情愛愛、快意江湖、生死相許、白首不離的故事,誰要聽這種劇情亂七八糟,毫無愛情可言的寫書之路啊!
吳悅和顏許沒辦法,幹脆把景行和陸判之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又講了一遍,強行充數。
不過吳悅到底是跟景行的徒弟接觸過的人,雖然又講了一遍仿佛在欺騙聽衆感情,但有他以景道長視角為故事做補充,又為故事增添了幾分傷感。
雖然他總是在跑題,說着說着又提起了牽魂香,景道長可能是想用這東西找陸師兄問個明白吧,他是信任陸師兄的,所以他想問,為什麽陸師兄非要用這種方式替他洗清嫌疑,一定要如此慘烈嗎?
這才是大家都喜歡聽的虐戀情殇話本,籬下和桃蠱深覺他說的有理,不過籬下還是問了一下:所以為什麽陸師兄要那樣呢?
正确答案當然是,因為陸判之是個莫得感情的萬花,他連自己的死都可以利用,根本不在乎景行怎麽想的。
為了通俗地解釋清楚,顏許給她們講道理:“你看,如果死在追殺者手裏,對方有損失嗎?”
籬下想了想,猶豫着答道:“沒有吧?”
“景道長的冤屈能洗白嗎?”
桃蠱思考了半天,苦惱地說:“好像不能吧。”
吳悅嗑着瓜子,在旁邊搶答:“但是死在景道長手裏,景道長可是會非常難受的,江湖傳聞他們之間有不可說的關系,這并非空穴來風。你們說,陸師兄被逼到舉世皆敵的地步,真的從未恨過誰嗎?賞善罰惡劍的劍主向來随心所欲,即使無人有什麽好下場。他最終還是懷恨在心了,啧啧,整個江湖都不信他就算了,他們都同生共死那麽多天了,景道長自始至終都只是勸他回頭是岸——”他不屑地笑了一聲,嘲弄地說,“天真,判者向來沒有退路,歷任賞善罰惡劍的劍主,從來也只能一往無前,回頭?為何要回頭?”
曾經再如何傾心相待,最終也不過無話可說,甚至在跳下懸崖前都不願回頭再看一眼。
吳悅又抓了一把瓜子,心痛地做總結:“所以啊,這世上能善始善終的真是太少了,小許你既然已經有了喜歡的,一定要抓緊機會啊!”
猝不及防又被推回話題中心的顏許總算回過味了,他搶過瓜子,強烈要求吳悅好好反思一下為什麽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吳悅把瓜子分給他,誠懇地表示,那是因為人家想當下一任賞善罰惡劍的劍主啊,私情是什麽,不必有。
說得倒是振振有詞的,鬼知道他到底咋想的。
他們四個很久未見,圍着茶爐聊了一個時辰,到了傍晚又一起架了個鍋,試圖靠着坑蒙拐騙讓顏許把野椒交出來一起涮鍋。
多年後吳悅回憶起這一幕,只能感慨命運無常。
他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這樣平安喜樂地胡鬧下去,最難過的日子也不是沒有過過,最重要的人他們也暫且已經放在心中,只等歸人而已。
也許數年前的吳先生和景道長也曾這樣想過。
他們回谷的日子距離新年只剩一個月,彼時江湖動蕩,奇聞四起,但表面上依舊歌舞升平。
十一月初九那天,谷中已經開始準備新年的諸多事宜,吳悅和顏許去晴晝海那邊給自己的花花草草澆水,籬下和桃蠱拿着焰火棒和竄天猴互相追着到處跑,其他師兄弟姐妹們也各自拿出最拿手的手藝表演,一時間其樂融融。
吳悅和顏許兩個芳主弟子杵在旁邊琢磨着,我們表演什麽,給大家表演一個盆栽的養護須知?還是現場演示鮮花餅的九種做法?
沒等他們苦惱完,旁邊就傳來了一陣歡呼,絢麗的煙花大片大片地升騰而起,雖然在一瞬間裏燃盡了自己,卻如此美麗。
不清楚其他攜手賞花的師兄師姐們怎麽想,反正顏許發現,吳悅嘴裏從來就說不出啥好聽的。
比如說在這種時候,他居然問他,你有沒有覺得咱們這些人注定就像這焰火一樣轉瞬即逝?如果我們就像焰火,你願意用一瞬換一生嗎?
用一瞬換一生,本是幾年前荻花宮沙利亞的一句話,也許是因為她的故事令人唏噓,連帶着這句話也在江湖中有所流傳。
顏許不想回答吳悅這個問題,但他非常明白吳悅想說什麽。
——盛極而衰,萬物皆如此。
盛世不能例外,青岩不能例外,此去一載,你也應該感覺到了吧,盛世将傾之象。
“我在去茶館前,其實是繞了路的。”煙花五光十色的光映在顏許臉上,莫名顯得詭秘而又冷漠,“餘半仙,你聽過嗎?”
“好巧,”吳悅嘆氣,“我也去算了一卦。”
“履霜,堅冰至。”
“不愧是一起倒黴到現在的,我的卦辭也是這句。”
“……誰跟你一起倒黴?”
“你啊。這路上見聞——我總覺得,天将傾。這世上美好的東西大多都像昙花一般,愈盛愈短暫,你知道我的意思。”
吳先生、顏夫人、景道長、陸師兄。
他們的悲劇只是這個盛世的一處縮影,雖然只是幾個人的悲劇,卻足以反應出朝廷和江湖都在逐漸失去秩序。
仿佛從朝廷到江湖都失去了判斷力似的,人人都沉浸在這場盛世夢中,為了心中或正或邪的執念而拼盡全力。
游将軍,劉大哥,劉晴和,慕容氏殘部,吐蕃。
栽贓陷害偷梁換柱,為虎作伥助纣為虐,謀財害命自甘走狗。
近年江湖上那些動亂頻頻的勢力,天一教紅衣教之類,哪個動靜都比西南的大,而看似平靜的西南地區,已經充斥着如此多的恩恩怨怨——那其他地方呢?
他們只是出去為茶作書,以旁觀的姿态看了許多別人的故事,就已經看出了這麽多……身處其中的人呢?他們有這種預感嗎?怕是沒有吧。
顏許心事重重地看着遠處,從食盒裏摸出兩個鮮花餅,給他分了一個,一起坐在生死樹下啃餅。
“算了,不想那麽多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