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可以下車了。
“謝謝。”池新唐下了車,提着禮品袋走到門口。
對上迎賓員的目光,池新唐才突然想到自己沒有入場證明,剛想打個電話讓談燼出來,妝容精致的女人就主動走了過來:“這位先生,有什麽事情嗎?”
“我,我沒有邀請函……”
女人盯着他的臉望了會兒,想到什麽一般,拍了下手:“啊,是池先生?剛才有人特地打過招呼了,快進去吧。”
池新唐都沒來得及點頭,就被推着進了大廳,面對一群西裝革履、貴氣逼人的名流人士,他一身普通衣着,和其他人隔着一個世界。
社恐患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攥緊了手裏的袋子,木呆呆的,都忘了拿出手機。
不少人注意到他這個格格不入的存在,竊竊私語起來。
裏面溫度高,密封空間悶人得很,池新唐又正尴尬着,臉憋得通紅,服務員好心過來幫他把外套挂到一邊,輕輕的嗤笑聲清晰傳到耳邊,池新唐難受地弓起後背,好像做錯了什麽事。
另一邊的小玫瑰這一晚過得可憋屈了,那些有錢人估計知道了他是個三兒,看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帶着輕視。尤其那個趙家老頭,居然直接對着談燼說:“怎麽沒帶小池過來?談大少爺未免太沒有誠意了吧?”
更讓他難過的是,先生一點都不護着他,除了喝酒,和別人寒暄,一眼都沒看過自己。
小玫瑰從小被寵慣了,一不開心,就想讓別人跟着不開心。于是他借着摟談燼的機會摸走了他內襯裏的手機,躲進廁所,輸入之前偷看到的解鎖密碼,發了個消息給李阿姨。
做完退出界面,發現桌面壁紙居然還是那個家夥,他氣哼哼地找到設置圖标,想換一張,卻發現沒設密碼的相冊裏只有幾張文件圖片。
要是真的換了這張圖片,先生估計要生氣。
心裏沒底,小玫瑰悻悻地罷手。
出了洗手間,坐等詭計得逞的小玫瑰四處張望着,好不容易等到獵物上鈎,心情瞬間放了晴,見談燼正與別人談生意,便小跑到了門口,把驚慌的小倉鼠拉到無人注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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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才來呀。”
“有點堵車,給你。”池新唐松了口氣,把東西遞給小玫瑰,“我走了。”
“等等。”
小玫瑰玩味地繞圈打量起他,臉上帶着隐約笑意,審視地看着池新唐的臉,語氣輕佻:“其實啊,你長得還可以,我挺喜歡的。”
池新唐見了他就心煩,卻不能直接罵走他,只能擠出一個笑。
“說實話,你恨不恨我?”小玫瑰猝不及防地發問。
“有什麽好恨的,我又不愛談燼。”池新唐毫不在意地說。
“你也不必故作堅強,畢竟是我拐走了你的人不對在先,實在不行……我不介意三個人一起。”
讨厭的氣味逼近,不知是被它刺激還是聽不得露骨的話語,神經像被尖刺紮中,池新唐皺着眉退了一步。
玫瑰花還在往前逼近,把池新唐擠到角落,伸手要捏他的下巴。
應激系統警鈴大作,池新唐出手用力推了他一下。
禮盒砸落,發出一聲悶響,玫瑰花趔趄着跌坐倒地,不爽地皺起眉要發作,一看池新唐指縫間湧出的鮮血,大聲驚叫:“你,你流鼻血了!”
手邊沒有紙,池新唐只能用袖子擦,可血還是不斷往外冒,雪白的毛衣頓時染上刺眼的紅,他自己沒多大反應,一旁的小玫瑰倒是急得要哭。
與其說急,更像是害怕,身體抖動得像篩糠。
池新唐很想拍拍他的肩讓他別怕,但空不出手,只好問:“洗手間在哪兒?”
小玫瑰思維已經混亂了,亂指一通,“在在在左邊!不對,右右右!哎呀我第一次來怎麽知道啊!”
“……”
談燼真是把人慣壞了,自己不就流個鼻血,怕成這樣。
“在幹什麽。”
冷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池新唐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
“先、先生!”小玫瑰哆哆嗦嗦爬起,跑到談燼身後指着池新唐,聲音發抖,“我剛和他說了幾句話,都沒碰他,他就突然流鼻血了。”
其實他不用特地解釋——因為至始至終,談燼都只望着池新唐。
池新唐回看過去,啧,談燼這表情,比早上帶着起床氣的樣子還可怕。
“先生。”沒能得到安慰的小玫瑰嗫嚅着拽了拽談燼的衣服。
“你讓他來的,是吧?”談燼斜過一眼,聲音冷若冰霜。
“先生……”
談燼臉上似有烏雲聚集,眉間鎖上陰沉氣息:“滾。”
池新唐第一反應覺得這話沖着自己,腳跟都已擡起,打算悄無聲息地滾開,小玫瑰卻嘤叮一聲,搶先一步甩袖離去。
咦?
對面只剩下談燼,池新唐被盯得發怵,尴尬地問:“談總不去哄他嗎?”
談燼陰沉着臉大步向他走來,氣勢如同拔劍掏出胸前的手帕往他臉上抹去。
看着兇,卻是很輕地替他堵住了鼻子,力度剛好地捏住了鼻翼。
“不就沒帶你出來,至于搞成這副樣子?故意讓別人誤會我待你不好是不是?”談燼咬着牙說道。
這都什麽啊?池新唐語塞。
他哪兒有這麽多心機……更何況談大少爺對原配漠不關心惡語相向,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哪有這個必要特地過來賣慘,給他抹黑。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池新唐抱怨一聲,扯下臉上的手帕,拍開了談燼的手。
談燼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眉毛擰在一起,眼眸裏似有火苗竄動。
至于這麽生氣麽。
池新唐一邊腹诽,一邊拿開手想看看情況如何,鼻血唰的一下又冒了出來,迅速侵染了潔白的手帕。
談燼脫下外套丢給他,很不情願似的嘆口氣,把他橫抱起來。
池新唐:“……”
這樣在別人眼裏就不會引起誤會了?
“我自己能走。”
談燼沒理他,直視前方,穩穩地往人群方向走去。
淺淺的檸檬香舒緩了神經,池新唐本來還有點頭暈,現在依偎在令人安心的清香裏,很奇妙的,鼻血慢慢不流了。
“不好意思,我愛人特地來給我送衣服,不慎扭傷了腳。”
看不到那些人臉上有多驚詫似的,談燼一臉從容地對着大家解釋道。
“失陪一會,我先送他回去。”
“哎,慢走!”還是為首的人最先反應過來,圓滑地開口。
“這邊真的太滑了,大家都要小心才是!”
“是是是!安全第一!可別讓家裏人擔心!”
大家尬笑着附和起來。
“到底怎麽弄的?”離了人群,談燼垂下眼睑壓低嗓音問他,不知道的人見到這一幕,還以為這是在安慰受傷的愛人呢。
“那個玫瑰味,刺鼻。”池新唐勾住他的脖子,小聲地說。
“該。”談燼冷哼一聲。
“……”
“你以為和我告狀就能讓自己少個對手?別做夢了。”
縱然對這讨人嫌的嘴巴忍耐多年,池新唐還是氣不過,加大摟脖子的力度,領帶本來就系得緊,談燼嘶了一聲,警告地飛來一眼。
池新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我可沒把他當敵人,他愛說愛做什麽我管不着,你願意喜歡他,我不想幹涉,但麻煩談總少故意拿他刺激我,我不确定自己會不會哪天發病做出什麽好的事情。”
意外地,談燼沒有回話。
不知是不是錯覺,池新唐看着他的側臉,那道鋒利的下颚線竟有緩和之勢。
出了大廳,外面冷風刮得緊,談燼不着痕跡地收緊懷裏人裹着的外套,彎腰把人抱進車,把門合起來一點,擠進去半個上身和司機打了聲招呼。
鼻血已經完全止住,池新唐突然想起東西還沒給談燼:“那個禮……”
“我會重買。”談燼沒聽完就打斷了他。
“噢,那你回去吧。”池新唐低下頭,抓着手裏的手帕。
“用你說。”談燼拿走手帕,關上車門,把髒東西扔進垃圾桶,頭也不回地返回他的場子。
司機貼心地遞給他幾片濕巾和鏡子,池新唐看了眼自己,下巴上血污明顯,剛才還在那麽多人面前……太丢人了。
越想越尴尬,池新唐羞恥地倒在後座用毛毯捂住了臉。
到家門口還沒按門鈴,李阿姨就打開門拉他進屋坐到火爐旁邊,塞來一大碗熱湯,用熱毛巾一下一下地幫他擦臉。
“阿姨,你快去睡覺吧。”
“不行,先生特意囑咐了要好好看着你,這湯的做法也是他問過醫生,發過來的,”看他臉色蒼白,李阿姨心疼地嘆了口氣,“唉,他還不讓我告訴你,其實還是很在意你的。”
在意麽,倒不至于。
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存在價值,若是突然死掉,對談燼弊大于利,談燼才會讓他茍活着。
池新唐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感動,只對着阿姨淡淡一笑。
晚上,池新唐把供暖強度調到最大,裹進被窩裏打算睡個好覺。
結果剛有倦意,某顆浸透酒精的大檸檬又打開他的房門,擠到床上熱氣兒直噴,隔着被窩在池新唐背後亂蹭。
“別……”
嘴巴突然被堵住,冰冷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鼻梁,恐懼爬上心頭,池新唐嗚嗚幾聲:“別動我的鼻子!”
談燼這才收了點力,不再亂動,池新唐不滿地轉過身面朝這位醉鬼:“找別人去。”
“花都被你吓跑了,我不找你要賠償那該找誰?”談燼醉了卻依舊伶牙俐齒,甚至比平常更不講道理。
人喝醉的情況下各有不同,談燼屬于醉時發瘋瘋完自動清除記憶的類型,自己一幹二淨沒有負擔,卻害別人累死累活。
更大的折磨是,談燼醉酒後的模式有無數種,昨晚還是耿耿于懷的病嬌,今天則有些狡猾,愛耍無賴,更像上學時候的他。
“啧,”反正他第二天醒來記不得這些,池新唐放肆掐談燼的臉頰肉,沒好氣地說,“你愛找誰找誰,昨晚的傷我到現在還沒養好呢。”
談燼呆呆地噢了一聲,皺着眉陷入沉思。
池新唐把被搶走的被子拽回去,推了推談燼讓他回自己屋睡。
“那看你這麽可憐的份上那今天就不用手铐了,老老實實的別跑就行,不用謝。”談燼苦思冥想許久,終于開了口,覺得自己很大度似的,眉眼間居然有幾分得意等誇獎的意思。
這家夥根本不聽人話!
談燼舔了舔唇,把池新唐的雙手往上拉,固定在床頭,指尖輕柔地按壓着昨晚被囚住的地方。
連着兩晚面對這樣的局面,池新唐很想反抗,卻被壓得死死的,盡管談燼沒有故意釋放壓制信息素,僅僅是簡單的觸碰,輕若羽毛的吻,就讓他全身濕透,軟成發黏的松糕。
小床承受不起兩個人的重量,在靜夜中吱呀作響。遮擋物被急切地拉開,渴望噴薄而發,整個房間不斷升溫。
當青檸從樹上滾落,香氣四溢,海鹽想逃也逃不掉,只能乖乖在熱浪裏融解。
5 尖叫鐐铐
池新唐昏昏沉沉,在滾燙的熱流裏起伏錯落,丢失清醒,不得已跟着酒精攝入過多的檸檬一起醉着胡鬧。直到最後兩眼發黑,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軟塌塌地貼着滾燙的胸膛昏睡過去。
似有似無萦繞着的氣息像把鑰匙,轟開記憶的大門。
第一次被談燼标記是在結婚當晚,在國外一家嵌進海洋館的酒店裏。
旁人去這裏度假,是為了浪漫,享受時間,一邊舒适躺在大床上,一邊觀賞五彩斑斓的可愛魚類。
而談燼之所以特地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池新唐怕水和巨型海洋生物。
特意“照顧”他喜惡的談燼找了大堂經理,花重金,調整了海洋館的計劃,當天只展出大白鯊。
夜幕降臨,談燼把他緊緊抵在展窗前,粗暴地打開入口,不斷穿刺進入,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去看那些在眼前來回穿梭、長着白森森牙齒的鯊魚。
在大自然生靈的肅穆注視下,赤身裸/體地撞在冰冷輕薄的玻璃上,反倒覺得身後的人更讓人驚懼。
“我知道錯了……談燼……求你。”
被打開到最大限度,被無盡的潮水殘忍拍打着,池新唐哭得快要喘不過氣,一個勁的求談燼放過他。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給我想生孩子保住地位麽?我是在幫你啊池新唐,你想要的都會實現的,以後就不用再處心積慮了,我看着都累。”
談燼惡狠狠地咬着他的耳朵,鉗制着腰部,沖撞一次比一次用力。
池新唐哭到失聲,再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只剩他一個人。
寧願被深海吞噬,也不想被心愛的人這樣憎恨,痛苦入髓。
哪怕是夢裏,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也吓得池新唐驚叫出聲,溺水一般帶着求生欲想掙脫缺氧牢籠,反被談燼微怒拉回去鎖在懷裏。
“再動拿手铐了。”
“求你了……別這麽對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淚水滾落而出,滴在箍在他腰間的那雙大手上。
束縛變輕了些,卻仍是囚着他,一聲嘆息從頭頂傳來。
“說這些沒意義的幹什麽,睡覺。”
第二天一早。
李阿姨上樓敲門等了半天都無人應答,可先生昨晚說了要回來睡的。
想到談總可能在的另一場所,她又快速回到一樓,忐忑地敲了敲小池卧室的門,同樣沒聲音,只好慢慢扭開把手。
見了裏面的場景,她不由得愣住。
他們高貴的談總竟睡在小床外側,與其說是睡,不如說是憋屈地擠占小小一隅,因為手長腿長,不得不把身體折起,像只擱淺的大螃蟹。
池新唐則被他摟在懷裏,枕着結實的臂彎,由于和伴侶的體型差,大半張臉都被遮蓋住了,顯得格外乖巧可愛。
這場景太過溫馨,讓她不忍出聲驚擾。
可……外面還坐着人。
好在談燼總算有醒來的意思,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定定地看向懷裏圈着的人,保持這個姿勢過了幾秒,擡起手把散亂的被子往另一邊拉去,蓋住池新唐瘦削的肩膀,妥善照顧好,又極為溫柔地摸了摸漆黑柔軟的額發。
一陣風從門外鑽入,談燼突然注意到門是敞開的,扭頭提防地望向外面站着的人。
李阿姨差點被這寒冷目光吓到,還是維持鎮定清清嗓子:“先生,您父親來了。”
聞言,談燼臉上零星的溫存一霎消散,沉下臉色,變回了往常陰骘的樣子。
“知道了。”他低聲說。
李阿姨把衣服放到門口的木架子上,帶上了門。
談燼掀開被子一角坐起來,看了會兒池新唐的睡顏,眼睛被耷拉下來的頭發遮住,看不出情緒。
池新唐太累了,對談燼的一系列小動作一無所知,睡到十點才醒來。
下床的時候腰疼得厲害,地上還躺着談燼的外套,皺巴巴的,他氣呼呼的故意光腳上去踩了踩,才趿着拖鞋伸着懶腰往外走:“阿姨,我想吃——”
還沒喊完,沙發上齊刷刷射來兩道目光。
談燼還沒去上班?
他父親怎麽來了?
在談父不怒自威的氣場下,池新唐顧不上自己現在的形象非常邋遢,忙不疊恭恭敬敬地欠身打招呼:“您來了。”
談父跟沒聽見一般,轉回視線,喝了口茶。
池新唐只能求助地看向談燼。
好在談燼也在看着他,雖然目光冷了些,好歹還是出聲将他從尴尬中解救出來:“去換衣服。”
獲得特赦的池新唐閃身回了屋,心如擂鼓,對着衣櫥直發愣,不知該穿哪件好。
實際上不管他打扮得得多得體,都改變不了談父對他的印象。
當年一念之錯,池新唐成了被整個談家敵視的罪人。
因為他剛好出現在命案現場,因為他是哥哥的共犯,因為他奪走了談燼媽媽的生命。
哪怕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做這些。
哪怕罪名都是別人精心設計加給他的。
雖然最終,談燼還是對抗所有的人,保住了他,沒讓他去坐牢。
可當談燼沉默着聽他解釋時,看着那冷掉的目光,池新唐知道,在談燼心裏,自己身上的髒血永遠都洗不掉了。
那個曾經無條件信任他的人從此消失。
幸福都是被他親手作掉的。
池新唐痛苦地坐在床邊,情緒幾乎失控,信息素一度紊亂,溢出來一點味道,趕緊收了回去。
門外好像有人經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房間裏呆的時間太長,剛脫掉睡衣往上一掀,談燼就皺着眉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細細一截雪白,談燼站定片刻,從裏面關上了門。
池新唐看他一眼,反正不穿衣服的樣子彼此都熟悉,沒什麽好害羞,很麻利地脫去睡衣睡褲換上正裝。
“你爸怎麽來了?”
“有事。”談燼簡短地說。
回到客廳拘束地坐着,談父和談燼在聊公司的事,池新唐只能幹聽着。
“既然你在,這次祭祀活動就跟着一塊去,也算告慰逝者。”突然,談父話鋒一轉,對着池新唐提起家中的重要日程。
池新唐心裏一寒。
逝者指的是談燼母親。
七年前,信佛的談父篤定了池新唐是殺害妻子的兇手,罵他業債太深會污濁靈堂,不允許他參加葬禮。
現在,他口中的“安魂期”已過,池新唐可以去“贖罪”了。
他卻是發自內心地抵觸。
談母沉睡的地方被那些請來的所謂法師搞得不成樣子,按他們那一套來搞,怕是根本沒法讓死者安息。
而且,那個地方靠海。
“東西我已經派人送來了,談燼,你按我囑咐的做,晚上出發,知道了嗎?”
談燼沒有看他,簡單應了一聲。
談父不再詢問池新唐的意見,拄着拐杖站起來從高處看了面色煞白的池新唐一眼,在傭人的攙扶下走了。
談燼揮手喊來李阿姨:“給他早飯。”
池新唐看着地板,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開口問道:“他說的那個東西是什麽?”
“你見過的。”
池新唐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望着在餐桌旁忙碌的李阿姨,對着精致的美味佳肴,沒有一點食欲。
“想去嗎?”談燼接過管家遞來的物品,語氣輕松。
“不想。”
“你以為你有拒絕的權利?”談燼冷笑一聲,從盒子裏取出談父帶來的東西。
池新唐瞪着那對漆黑的圓環,盡管已經預想過最壞的可能,真正見到後,還是難以相信他的眼睛。
談燼向他走來。
談燼蹲下了身。
池新唐很想抽回自己的腳,拖鞋卻被定在地板上一樣,動彈不得。
冷汗浸濕了後背,熟悉的面目猙獰的黑影以他的恐懼為食,手拉着手圍繞着他,跳舞狂歡。
談燼不會這樣對他的。
談燼知道他過去經歷過什麽,知道他怕這個。
咔嗒一聲,黑色的鐐铐應聲出現在他的腳上。
是他這個罪人的專屬。
冰涼的金屬承載着灼傷皮膚的熱度,過往種種黑暗不堪的回憶尖叫着回歸,奪走全部呼吸。
他在無聲尖叫,談燼聽不到。
6 昔日甜蜜
夜晚悄然降臨,氣溫又降回讓人打寒噤的水平,海浪一點點吞沒光亮。附近住宅點起了燈,池新唐的心卻逐漸變暗變沉,跟着退場夕陽掉進冰冷的深水。
距離儀式開始,還剩一刻鐘。
身上挂着的白色衣衫太過寬松,風直往裏灌,吹得人手腳冰涼。腳铐緊緊勒在肉上,估計早已在那裏留下深深紅印,池新唐無暇顧及,往前一步步拖着自己的腳,努力跟上大部隊的步伐。
談燼在隊伍最前面和其他人一起走着,也不同長輩們搭話,面色冷峻,看起來頗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
當年他執意要娶池新唐,和家裏鬧得很不愉快,前些年每逢母親忌日,他都會故意錯開祭祀時間,不同家人們一道,獨自回到這裏看一眼,又很快回去。
談父反應最是激烈,曾揚言要與兒子斷絕關系。
如今時隔多年,談燼重返故土,他家族的長輩還沒有那麽快重新接受他。
別人都是結伴而行,不至于冷冷清清,唯獨談燼一身孤傲。他卻很享受獨處似的,肩膀挺直,步伐邁得很大,器宇軒昂,毫不受影響的樣子。
池新唐的視線一直追随着這個高高的身影,盡管那個人從來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逝者如斯,晝夜不舍,四時更疊……”
做着預備工作的法師們戴上色彩誇張的面具,搖起銅色鈴铛,嘴裏模糊不清地念着古怪的咒語。
如果真的能顯靈,池新唐比誰都希望談燼的媽媽能夠安息,來世投胎去個好人家,一輩子健康長壽。
不知不覺,她都去世六年了。
在池新唐的記憶裏,談母是一位溫柔且剛強的女人。
她很愛自己的兒子,卻無法放棄事業,只能讓保姆幫忙照料,疏忽了對家人的關心。談燼從小只能看着別的小朋友與媽媽親昵,格外渴望得到溫暖的母愛,因此心裏始終有個疙瘩,暗自責怪母親一直以來的缺席。
異地的時候,談燼媽媽隔段時間就會給他寫信,可惜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談燼一封都沒收到。一天天的,對于“媽媽一點都不在乎我”這一點,他越發堅信不疑。
後來,談燼媽媽由于勞累過度心髒出了問題,到了必須停止工作的程度,這才回家靜養。
為了不影響上學的兒子,她隐瞞了病情的嚴重性。那段時間,她有心修複與兒子的關系,談燼卻鬧別扭,總是不肯見她。
“生意做不下去的時候才想起該回家了,早幹什麽去了。”
青春叛逆期的談燼對母親總是有說不完的意見,池新唐很想勸他,可話還沒說出口,談燼就氣沖沖地捂住他的嘴:“不許替她說話,你向着誰?”
“你。”池新唐可憐巴巴地抓着他的手。
談燼哼了一聲,很不滿意:“我看你就是和她一夥的,吃了幾次小點心就叛變了,還口口聲聲說喜歡吃巧克力呢,朝三暮四!”
無辜中槍的池新唐:“……”
到了周末,談燼會邀請他去家裏玩,談母難得見兒子願意帶同學回家,覺得池新唐一定是談燼非常要好的朋友,特意學做了許多甜品招待他,時不時就去敲兒子卧室的門,給他們送來下午茶。
池新唐拿着小勺,才吃完雞蛋布丁,談母又端來兩碗紫薯芋圓。
“阿姨,我、我真吃不下啦。”
“吃不完沒事的。”談母把碗往前推了推,熱情地笑着說。
“謝謝阿姨……”盛情難卻,池新唐只能埋頭苦吃,一邊吃一邊後悔,剛才應該慢一點的,要是被阿姨看出來他是個吃貨,多不好意思呀……
“不客氣,小同學太有禮貌了,我們談燼能有你這個朋友真是太好了。”
池新唐害羞地低頭撈芋圓,又贊美了幾句,問她:“阿姨,你這個都是親手做的嗎?”
“是啊。”
“好厲害,”資深手殘的池新唐真誠地感嘆,撓了撓頭發,“我在家也試過,可是做出來特別沒賣相……”他撓了撓頭。
頗有心得體會的談母想帶池新唐去廚房親手教他:“很簡單的,我在網上搜了一下,就學會了,你想學的話現在就可以……”
“池新唐,你作業寫完了嗎?”池新唐都要答應了,一直在旁邊不為所動寫數學題的談燼卻突然出聲。
“……”夾在中間池新唐為難地看着談母。
談母并不介意,大度地笑笑:“沒事,你先忙學習吧,有空了我再教你。”
門被關上後過了幾秒,池新唐拿起水筆用筆帽那頭用力戳了一下談燼的後背。
“你幹嘛打我!”談燼疼得手背過去揉了揉,生氣地龇起牙瞪着眼。
“你,為什麽故意跟阿姨對着幹。”
“我怎麽就故意和她作對了,你自己看看,你這個作業才寫了幾題,寫不完又要抄我的,老師問起來你又不會解題,等着被罵嗎?我還不是為你好!”
"你少找借口了,你就是故意不讓我和阿姨學做芋圓!”
“你去就是了!我一個人待着!不用管我!”談燼連着丢出三個感嘆號,直接把池新唐砸懵了。
池新唐終于捕捉到了談燼的言外之意。
這個別扭鬼,想和媽媽多親近親近,卻又礙着面子,不肯陪她一起做事,同她談心。
現在池新唐要是走了,就只剩談燼一個人孤苦伶仃,像他小時候每天都要經歷的一樣,獨自待在房間裏,眼睜睜地欣賞別人幸福熱鬧。
“唉……”
池新唐嘆了口氣,“其實阿姨很愛你的呀,畢竟是你的媽媽啊,之前不陪你,肯定也是有苦衷的。像我,從小就沒見過我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雖然她遲到了很久很久,但只要能回來,再晚也沒關系呀,我一定不會怪她,還會覺得自己很幸福。”
談燼默默聽着,沒說話。
只是在臨走的時候給池新唐塞了一大把巧克力,勉強算作道歉禮物。
後來他總算允許同桌去廚房做學徒,池新唐學做甜品的時候,談燼則改到在客廳寫作業,表面看起來專注學習,一副萬物都與我無關的模樣,其實耳朵豎得高高的,偷聽着廚房裏的對話。
有一回周末,談燼去了外地參加奧數競賽,談母得知池新唐家裏沒大人,便代替兒子邀請他到家裏。
“小池,有件事情之前就想問,今天小燼不在,終于可以問你了。”
“什麽事呀?”
“你每天上學,小燼是不是都會給你一袋巧克力?”
“您怎麽知道?”池新唐訝異道。
談母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怪不得他最近願意跟他爸上叔叔家拜訪了呢。”
“啊?”他不解。
談母笑着解釋道:“談燼這孩子啊,從小就不愛出去走親訪友,過年見了人都是粗着嗓子打招呼,不好意思說問候語,讓他做這些事情跟要他命一樣。他叔叔家是開零食廠的,每次都會塞給他一堆巧克力糖果。
這段時間他開始主動問爸爸,什麽時候去叔叔家玩,去了回來都是抱着滿滿一大袋吃的,卻一個也不動,全塞到書包裏。我問他,是不是拿去分享給同學們了,他就是不肯說。”
“這樣啊。”池新唐盡全力管理好表情,可嘴角還是控制不住地上揚。
像突然掉進了蜂蜜罐頭,甜絲絲的,雀躍不已。
他還以為,以後的生活都會像這樣,一直平靜美好,可以享受最珍貴的幸福。
如果能很幸運地嫁給談燼,完全不用擔心處理不好“婆媳”關系。
談燼媽媽真的是很好的人。
哪怕池新唐不是她的親生孩子,她還是無微不至,給他許多從未感受過的來自長輩的關懷。
他還記得,談母生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池,別怪阿姨好嗎?如果不考慮那麽多,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嫁給談燼,但是……”
“阿姨,我怎麽會怪您。”他當時很果斷地回答。
他知道,談燼媽媽是為他好。
雖然在得知喜歡的人家裏竟然那麽有錢,自己是那麽高攀不起的時候,池新唐還是很難過的。
和談燼的感情受到阻攔,他從來沒責怪過誰,他只怪自己,沒有成為配得上談燼的人。
第一次去談燼家裏,看到那麽大的房子的時候,他就應該意識到的。
本想幹幹淨淨地離開,不再給阿姨帶去困擾。
沒能料到情況直轉急下,他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只能被命運拖着帶進萬劫不複的結局。
前面傳來一聲巨響,池新唐心裏一驚,擡頭向聲源望去——原來是一位法師不小心跌了一跤,攜帶的物件散落了一地,場景很是壯觀。
“你怎麽回事啊,早知道不讓你來了!”領頭的人皺起了眉,不滿地說道。
“對不起……”
出差錯的法師蹲了下來,沒頭蒼蠅一樣在同行之間穿行,細碎物件太多,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手還得小心避着被踩。旁人只是回頭責怪幾聲,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一直到隊伍末尾,小法師還沒處理完殘局。
幾只佛珠正好滾到池新唐腳邊,想着也不差這幾秒趕路,他便幫着撿了起來。
“謝謝謝謝!”一路遭遇冷眼的法師頗有些感動,望了眼幫他的好心人,有些驚訝,“哎,您為什麽穿成這樣?不是來做法的嗎?”
池新唐蹲久了眼前發黑,看不清那人長相,光聽聲音感覺法師還挺年輕,估計剛入行不久,連他這身打扮的意思都不知道。
“我是有罪之人,來此贖罪的。”池新唐把佛珠攏好,低着頭憑感覺遞還到小法師的手裏。
小法師熱情地提議:“這位施主,既然我倆這般投緣,不如我幫你算一卦吧?”
池新唐站起來緩了緩,這才逐漸看清小法師的臉。曬得很黑,眉清目秀,看起來比他小幾歲。
“別看我資歷淺,我算卦還是很準的,之前找我的那幾個人,用了都說好!”小法師以為他不信,趕忙加了一句為自己證明。
池新唐從來不信這些,只是看那人一臉懇切熱情,不忍心拒絕,便伸出了手。
小法師擺擺手:“不看手相,你把眼睛睜大,我看你的瞳孔。”
池新唐很有耐心地收回了手,站直了身子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