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們這邊分贓分得其樂融融,卻不知微生東宮裏正有人“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三重簾幕掩映,掩不住的是經年累月深入骨髓的纏綿藥香,映不出的是簾後人蒼白面容裏暗藏的華光。

第一重簾幕過,見烏墨錦袍自榻邊垂下。

第二重簾幕過,見袍角淡淡金絲線鑲嵌,一筆勾勒成龍紋。

第三重簾幕過,見一雙鳳眼顧盼生輝,眼波流轉間暗生詭谲。

簾後人盤膝而坐,唇角半含笑意,攤開的手掌上停一只金絲雀,黑頭紅金翅,正垂頭啄着撒在雪白掌心上的淡黃谷子。

他低低垂眼,淡淡開口:“南燭。”

煙粉色衣袖拂紗穿過,一婢女模樣的人從簾後走出,恭敬颔首:“殿下有何吩咐?”

“十六年了……”他撫了撫手中金絲雀飽滿的羽翼,窗檐上懸挂的竹制芙蓉籠忽然“咔”一聲四分五裂,“是時候了。”

分髒的三人分出了難事。

晨曦下,江憑闌叉腰,站定,仰頭,望天思考。三匹馬,三個人,兩名人質,萬能的自己竟不會騎馬,這下怎麽分?

大小個子也叉腰,站定,目視前方,看小姐思考。三匹馬,三個人,兩名人質,萬能的小姐忘了學騎馬,這下怎麽在看住人質的同時保全小姐的面子?

商陸的态度很明顯:三個人三匹馬正好,放了我們,各自省事。

微生玦的态度很暧昧:我會騎馬,我會騎馬,我會騎馬。

最後的結果是,堅持“男女授受不親”的商陸獲得了将手綁在身前的特權,一個人一匹馬。堅持自己會騎馬并且把手綁在身後也會騎的微生玦承諾半個時辰之內教會江憑闌馬術只要她上他的馬。于是,大小個子擠在了最後一匹馬上。

馬術速成班的課堂上,雙手被縛的老師正循循善誘着坐在前頭的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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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挺胸,收腹,坐正,後背貼住我。”

江憑闌露出狐疑的眼神。

“握缰繩,放松,靠緊我。”

江憑闌的眉毛豎了起來,順帶将拳頭也豎了起來。

微生玦立馬收了笑意,神情嚴肅,态度認真:“小腿膝蓋和大腿內側用力,身體前傾。對,對……很好。”

事實證明,說半個時辰是小看了江憑闌,這種“動作類”的技能向來難不倒摸爬滾打長大的她,約莫一炷香後她便已掌握了基本的馬術。微生玦雖偶有嬉笑,教的卻是不賴,總能點到關鍵處,還傳授了不少技巧避免她初次騎馬磨傷了小腿肚。

江憑闌自幼在男人堆裏長大,幾乎沒接觸過什麽女性,因此不大有性別意識和男女之防,也就沒怎麽在意微生玦見縫插針的揩油行為,倒是商陸時不時朝兩人瞟一眼,臉上露出有些怪異的神情。

三殿下不學無術纨绔風流的傳言倒真是不假啊。

微生玦十分悠哉地坐在馬背上,自顧自喃喃:“唔,學得真快,太聰明的女人似乎不好惹。”

江憑闌朝後方半側頭:“知道就好。”

她這一側頭,正巧遇上前方一塊小土丘,微生玦本就比她高出半個頭,自然隔着她也看得見,于是下意識将她手中缰繩一扯,意圖繞過去。

江憑闌忽然渾身一僵。

微生玦也似意識到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以一種見了鬼的語氣驚嘆道:“哎呀,我手上的繩子什麽時候松的?這繩子什麽材質?似乎滑了些,你快給我綁回去。”

她勒馬,瞪着他一臉的将信将疑,這回将他的手綁在身前,以便她随時察看。他低頭看一眼,無聲嘆息,思忖着是不是再把繩子松開,然後将大氅披到前頭來遮一遮比較好?

這一遭過後,微生玦安靜不少,端端正正坐在馬後,不嬉鬧也不揩油了。江憑闌不大習慣他這樣,主動開口問:“這附近的城池,哪座最熱鬧,消息最靈通?”

“要說熱鬧,自然是這天子腳下的皇城,不過說到消息靈便四通八達,當屬百裏外的杏城了。”

“杏城?”

“杏城之名取自那裏盛産的一種名酒,名酒曰‘杏酒’,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回味悠長……”

“停停停,我不喝酒,你就告訴我怎麽走吧,我要去杏城。”

“去那裏做什麽?你該去人少的地方,方便隐蔽行蹤。”

“找人。”

“什麽人非得不要命地找?”

“我與一些下屬失散了,那裏頭還有我一個朋友。”

微生玦有些不解,湊近她道:“朋友沒了可以再交,你看我怎麽樣?”

江憑闌沉默一會,再開口時語氣不似往常強硬,反而有些淡淡的倦意:“我只有一個朋友,從小到大就那麽一個,以後也不會再有第二個。”

微生玦卻好似全然沒聽出她話裏的寂寥,笑嘻嘻道:“凡事不要說得這麽絕對,你信不信,三日內,我定能同你成為朋友。”

她嗤笑一聲,沒理他。

“不信?不信我們來賭賭。”

“賭什麽?”

他神神秘秘地将腦袋探過來,說的卻是與賭約無關的話:“聽見山下的馬蹄聲了嗎?沒猜錯的話,父皇已經下了千金令。”

江憑闌側耳聽了聽,愣是沒聽見什麽馬蹄聲,好奇問:“什麽是千金令?”

“千金令是江湖上的規矩,千金為餌,請君上鈎。”

她聞言也大致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這老皇帝見自己寶貝兒子在她手上,不敢明着跟她作對,便請了江湖人士來。

江憑闌不慌不忙,反倒淡淡一笑:“多少人?”

“馬蹄聲齊整有序,應是出自名門。策馬的速度很快,馬上人呼吸均勻一絲不亂,應是高手。二十名,二十名高手。”

她望天翻了翻白眼,似乎在計算槍膛裏還有幾顆子彈。

“你的外家功夫确實很不錯,但對上這些內力深厚的高手卻未必有勝算。我有辦法解決他們,并且現在,我可以告訴你賭什麽。”

江憑闌這下倒來了興致:“說說看。”

“我若輸了,便請父皇收回千金令,從此天涯海角,任君逍遙,微生王朝再不幹涉。”

“有點意思。”她挑了挑眉,“雖然沒有這個可能,不過倘若我輸了呢?”

“你若輸了,就代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自然也會請父皇收回成命,并且補上個見面禮。”

“這麽說來,你有些吃虧啊。”

“我微生玦就愛吃美人的虧,怎麽樣,敢不敢賭?”

“反正吃虧的又不是我,賭就賭。”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輕笑出聲。

他笑她大敵當前,面色不改,同他笑談賭約。

她笑他身為人質,從容請纓,替她除去禍患。

江憑闌勒馬招呼:“兄弟們,準備幹架了。”

大小個子和商陸在她身後齊齊停下,面面相觑。

“小姐,幹誰?”

“二十個來送死的人。”

微生玦跟着她下馬,手上繩索不知何時不見的,聽見這女霸王似的一句,笑着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後負手瞧着腳下山路一字一頓道:“五,四,三,二,一。”

“一”字剛落,當先一匹馬和那馬上的紅衣人便恰好撞入五人視線,緊随其後的是其餘十九騎,那速度快得根本不像是人,小個子下意識後撤一步。

江憑闌回頭瞪他一眼:“江家家訓第一條。”

微生玦側頭,似乎對這武學宗門将軍世家的家訓頗感興趣,卻見小個子上前一步,挺胸收腹,看那模樣就差行個軍禮:“回小姐,江家家訓第一條,永遠站在小姐的前面。”

微生玦“呃”了一聲,“呃”完又忍不住贊嘆,言簡意赅,十分到位。

二十騎烈馬趨近,連同馬上人火紅的衣衫,竟生生在這冷風中鋪開一道熱浪。當先那一騎上的人揚鞭大喊,聲音古怪男女莫辨:“焱武門來取妖女江氏項上人頭!”

大小個子齊齊一個踉跄,江憑闌一愣,抱着肚子笑到直不起腰:“豔舞門?哈哈哈哈……豔舞門?哈哈哈哈……”

商陸盯着笑到抹眼淚的江憑闌一臉的莫名其妙。

對面喊話的人見她這個反應,似是動了真怒:“大膽妖女,竟敢對我焱武門不敬!”說罷手中長鞭一揚,火蛇般朝她襲去。

江憑闌“呃”一聲收住笑意,正想着這一鞭來勢兇猛恐怕躲不開,卻見微生玦擡手輕輕一捏,竟順勢捏住了長鞭,生生止住了那疾如風快如電的攻勢。然後他笑了笑,這一笑似有什麽魔力,手一松,那鞭子便原路退回去,正甩在出鞭人的臉上,“啪”一聲,一道比他身上衣衫更紅的印子。

江憑闌一瞬不瞬地看着,一邊感慨這就叫打臉啊,一邊又覺得奇異,微生玦這什麽招數?傳說中的內家功夫?

不等她思考出個所以然,那徒手捏長鞭的人朝後急急大喊一聲:“小姐,您先走!這裏交給我們!”

江憑闌一個踉跄,因他這一句,朝着白衣飄飄滿臉怖色的商陸。

真是賣的一手好隊友啊……再看一眼仙人,她的嘴張得足可塞下一個雞蛋。

江憑闌笑嘻嘻順勢附和:“大膽焱武門,竟敢對我知微閣不敬!”

小個子也來湊熱鬧,一指身邊大個子:“呀,怎麽見了你們三殿下都不下跪行禮?”

微生玦的臉有點黑。臉黑之餘,他擡手解下大氅丢給小個子,趁對面那群傻子還在辨認究竟誰是誰,一個閃身便到了包圍圈的中央,随即朝後頭江憑闌擺了擺手,示意她先走。

江憑闌二話不說騎馬走人,邊揚鞭邊朝後偷瞄。紅衣裙裾翻飛起落,一道天青色的身影穿梭其間,宛若游龍。而他衣袂處淡淡銀紋在日頭下華光自生,掠過何處,何處便驚起一縷鴻影。遠遠地,似乎還能聽見那人有些略帶的笑聲,那般清朗中微含砂質的聲音,如月華之于待宵草,煙雨之于天青色,是不可或缺的相稱。

馬上人眯了眯眼,一時間腦海中畫面連閃。微生皇宮天階之上那禦林軍侍衛忽而脫手的長劍,密林裏那莫名其妙的一跤和原本該是她掉入的深坑,山道上那幫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的山匪,那雙手上分明打死了卻被輕易掙脫的繩結……

她嘴角微微彎起,笑得意味深長。

“小姐,您笑什麽?”

“呵呵。”她将牙咬得“咯咯”響,“敢在我面前裝小白兔?微生玦,你等死。”

其餘幾人齊齊打個寒戰,不大明白這個“耍”字從何而來,只是隐約覺着三殿下似乎要遭殃了。

大小個子還沉浸在對微生玦的同情中無法自拔,忽見眼前掠過一道黑影,下一瞬,他們的小姐便從馬上憑空消失了。

兩人霍然擡頭,望向半空中一閃不見的黑影,失聲道:“小姐!”

纏戰中的天青色身影一頓,也喊出一句:“憑闌!”

☆、天外有客來

江憑闌什麽也沒聽見,她此刻正在飛。

百忙之中低頭看去,腳底是彌漫的黃塵,隐約能望見身後遠處緊緊擁簇成一團的似火的紅,以及翩翩浮于其上的天青淡墨一點,然後她越飛越遠,直至什麽也瞧不見。

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不覺緊張反覺刺激。風在臉上刮得生疼,她卻不避不讓,不遮不掩,阖上發酸的眼微微仰頭,一副頗為享受的姿态。

頗為享受的江大小姐可能忘了,她現在不是在滑翔傘上,而在一個人的手上。

眼睛一閉,其餘四感立刻變得異常敏銳,因此能從呼嘯的風聲裏分辨出身旁人不那麽均勻規律的呼吸,能嗅到萦繞在鼻端的淡淡藥香。她身子骨好,幾乎不生病,自然也沒喝過中藥,從來不曉得藥也可以是香的。

她深吸一口氣,忍不住問:“什麽藥這麽好聞?”

拎着她的那只手似乎頓了頓。

她這才想起來去看這位天外飛仙似的人,可惜這一看卻什麽也沒見着。拎着他的人穿一身烏墨色的衣裳,戴一頂烏墨色的鬥笠,鬥笠邊緣垂下烏墨色的紗簾。

她翻了個白眼,這人是有多喜歡這烏漆墨黑的顏色?

翻了個白眼的江大小姐可能又忘了,她自己也正正是穿了一身烏漆墨黑。

烏墨紗簾後的人似乎完全、絲毫、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江憑闌探尋的目光。

風明明很大,她束起的長發都快被吹散開來,那薄如蟬翼的紗簾卻像黏住了似的紋絲不動。她心生好奇,擡手就去扒他簾子,這一扒,還沒等觸到簾子邊緣,拎着她的手又是重重地一頓。

她渾身一僵,登時不敢動了。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這人的手再頓得厲害些,自己就會掉下去了。

此時兩人已在下落,江憑闌看一眼腳底下,離地面還有些遠。她咬咬牙,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落地以後也不晚。

說時遲那時快,落地一剎,她擡腿,豎肘,傾身,“砰”,壓倒了對方。

那人似乎也沒料到她攻勢如此兇猛,第一反應便是護住自己的前心,可江憑闌是什麽人,能按常理出牌嗎?她擡手,繞過他的前心,一把掀掉了他的鬥笠。

她想大笑,嘴咧到一半卻僵住了。有句詩怎麽說的來着?——“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眼下是,千辛萬苦掀鬥笠,猶有面具遮住臉。

她心裏挫敗,渾身力氣就洩了個幹淨,原本是八爪魚似的架住身下人的姿勢,一下子癱軟下來,“砰”,又是一聲,她栽倒了。

她當然知道這一栽會栽到哪裏,所以栽下去的時候已經将身子挪了挪,按照她的計算,她會避開眼下這個人栽到地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是他算。他也算準了她這一栽會栽到他身上,于是也将身子挪了挪,這一挪,好巧不巧,跟她挪到一處去了。

所以,她還是栽在了他身上。

他痛苦地悶哼一聲。

江憑闌則感覺唇邊一涼,猛一睜眼,哦,好家夥,他的面具只露了三處,嘴巴、眼睛和鼻孔,而她這一栽,嘴巴剛好湊到他的眼睛,哦,還好,只是眼皮。

不過初次見面就吻上人家眼皮這種事似乎也不大得體,她望望天望望地,故作鎮定地擡起上半身,誰知這動作直接導致壓力下移,他又難忍地悶哼一聲。

江憑闌當然不曉得自己壓到了人家什麽要緊位置,只覺得這姿勢略有不妥,于是趕緊一個翻身站起來,歉意地笑笑,哎呀,沒壓過人,經驗不足,不好意思。

躺在地上的人一副起不來的模樣,掩着嘴輕輕咳嗽。江憑闌臉上的笑忽然一滞,皺了皺眉。

這咳嗽聲……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幅畫面,被風吹起的銀絲帳,盤膝而坐的人,烏墨鑲金的錦袍,蒼白毫無生機的面孔。微生皇宮裏那人的咳嗽與眼下這一聲如出一撤,是病重之人才有的孱弱呼吸,而他身上濃郁的藥香也與昨夜為挾持微生玦靠近步辇時聞見的極為相似。

是同一個人嗎?老皇帝怎會派病弱的太子來擒她?素來羸弱的太子又怎會有這一身足可豔絕天下的輕功?

她臉上神色連連變換,訝異,困惑,懷疑。

他慢慢站起來,眼中詭谲之色一閃而過。

她心中警兆突生,霍然擡首去看他的眼睛。

兩人沒有言語,卻在沉默中歷經一場驚心對峙。然後,他們被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轉移了注意力。

江憑闌驀然回頭,看見一個發髻散亂滿手鮮血的婦人慘呼着從一間茅屋裏撲出來,她臉色蒼白,一雙通紅的眼睛裏布滿恐懼,像是剛剛經歷了什麽慘絕人寰的事。她連滾帶爬地撲到江憑闌腳邊仰起頭:“姑娘,姑娘救救我,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死了……死了,都被人殺死了……”

她沾滿鮮血的手攀上來,江憑闌下意識要避開,步子剛挪出一點卻又停住,最終沒有動,眼看着那血弄髒了自己的短靴。猶豫一會,她彎腰将那婦人扶起來,擡眼看了看四周,這裏是一處山坳,孤零零只有那一間破敗的茅草屋,很顯然殺人不是為了錢財。她皺了皺眉問:“什麽人殺的?兇手可還在這附近?”

“不……我不知道,”那中年婦人臉色愈加灰敗,“我……我去摘野菜,回來就……就……”她說着捂住了臉,也不管滿手的血,用力地在臉上蹭啊蹭。

“帶我去看看。”江憑闌拉着她朝茅草屋走去,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了一眼一直默然立着的黑衣鬥笠男。

鬥笠男的臉隐在銀色面具後邊,因而看不出喜怒,只見他擺了擺手,一個“請便”的姿勢。

江憑闌怒了,眉毛高高揚起,老娘問你的意見了嗎?

鬥笠男負手遠眺不看她,不問我你回什麽頭?

她惡狠狠地咬咬牙,走進了茅草屋。

前腳剛邁進去,沖天的血腥氣就撲面而來,她忍不住用手掩了掩鼻。老實說,她因為小時候一場意外對這種濃郁的血腥氣很是過敏,不是生理上的過敏,而是心理上一種極端的厭惡。當然,心理作用是很強大的,所以很快在生理上也有了體現——她有些頭疼,尤其當她盯着躺在血泊裏的一大一小兩具屍首,思考究竟是什麽人造成了這般慘象時,這種不适便愈加強烈。

于是她還沒來得及再察看這屋子裏的其餘東西就倉皇朝後退去,這一退,又是“砰”一聲,她撞到了站在門邊的鬥笠男。

她頭疼得厲害,也就沒力氣追究他為什麽一聲不吭地跟了過來還站在這種要命的位置,推開他就朝外頭奔去,直至聞不見身後的血腥氣才停下來,不由地立在原地大口喘息。興許是喘得太大口,胃一抽便是一陣痙攣,她捂着肚子蹲下去,掩起了面。

這掩面不是要哭,而是覺得丢臉。是的,丢臉,太丢臉了,黑道世家的獨苗千金,自小在摸爬滾打中長大,熟悉這世上一切格鬥術,精通各類射擊運動,學習過密室逃脫與野外生存法則,身手一等,體力超絕,是出了名的打不死的小強……可她居然怕血?這樣的她居然會怕血?

“我當是什麽厲害角色,能值千金。”

不用猜,鬥笠男又跟出來了。聽這語氣,他似乎覺得像她這樣連血都怕的人根本不值得下千金令追捕。

江憑闌很快恢複過來,起身,立定,抱胸,譏笑:“有人千金買我的命,我也覺得受寵若驚,不過閣下跟我這麽緊,是迫于生計?”

他似乎被氣着,掩着嘴虛弱地咳了幾聲,半晌才道:“誰說我是為千金而來?”

她嗤笑一聲:“難不成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相逢有緣英雄救美?”

“你既是這樣覺得,倒也無妨。”

她呵呵一笑繞開了他,抛下一句:“抱歉,我沒這麽想。”

英雄救美?這種戲碼能随随便便發生在她江憑闌身上?她需要救嗎?

繞開鬥笠男的江憑闌卻并未離開,而是走向了癱倒在茅草屋門口的中年婦人,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金釵。這金釵看上去價值不菲,是她從山匪留下的箱子裏挑揀出來的,當時想着釵子尖細,能用來防身,再者窮途末路之時也可以賣了換錢。

她有些留戀地看一眼手中的金釵,蹲下來遞給了婦人:“我身上沒錢,只有這個,你拿去賣了,将家人好好安葬,餘下的錢自己拿着過活。”她朝屋子裏探頭看一眼,“不好意思,沒幫上你的忙,興許你可以去告官,想想近來得罪了什麽人,看這樣子八成是仇殺,自己小心些。”

婦人讷讷地接過金釵,連聲道謝。

江憑闌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剛要起身,卻見對面人面色一凜,劈手化拳為掌,指縫中的金釵直射她眉心!

此時兩人距離太近,她猝不及防,偏又是蹲身的姿勢,要退已經來不及。

千鈞一發之際,江憑闌腦海裏只掠過一行字:天殺的!剛穿越就要死?

卻忽有一只手锢住了她的肩,她下意識就要掙開,卻感覺身後人似乎沒有惡意,這手勢竟還有些溫柔。不等她來得及轉過下一個念頭,她已被拖着朝後倒滑出一丈。

身側人衣袖輕輕一拂,對面那婦人手中的金釵便落到了地上。

江憑闌心中一喜,随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惆悵,喜的是自己死裏逃生,愁的是她自認身手不凡,眼下卻接連碰壁,看來,在這異世沒有內家功夫的支撐,那些外家功夫根本就沒命使。

一喜一愁之下,她轉過頭,并不意外地看見了鬥笠男。當時她身後只有他,出手的自然也只可能是他,不過他那是什麽眼神?

他的目光正落在對面婦人身上,眼中似乎有陰鸷之色,但這種陰鸷又少了些力度,似乎只是虛虛一落,便如同在看一只蝼蟻,或者一個死人。

可就是這看似雲淡風輕的一眼,那婦人已經吓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俠士饒命,俠士饒命……”

鬥笠男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拎起江憑闌轉頭就走。

江憑闌的臉黑了。

她雖稱不上特別高挑,但也不算矮,不穿鞋一米六七的個頭,眼下一雙短靴,怎麽說也夠撐到一米七,而這男子卻以約莫十七公分的優勢生生将她拎成了一個侏儒。她瞟一眼勾起一根食指拽着她衣領目不斜視專心走路的人,沒錯,就是這個氣勢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矮子。

難道他不是個病號嗎?

兩人身影消失在這無名山坳的一瞬,從破茅屋後閃出一條黛紫色的人影。婦人驚恐地盯着這鬼魅般的女子,眼見她拾起落在地上的金釵,眼見她用毫無血色的手指擡起自己的下巴,眼見她将金釵……刺入了自己的眉心。

臨死一刻,那婦人猶自睜大眼睛,她的眼裏沒有驚訝,卻有無窮無盡的悔意。

她在這世上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家公子他,最讨厭不聽話的人。”

江憑闌自然不曉得自己身後發生過這樣一幕,她此刻的心思全在于該怎麽從鬥笠男手中逃走以及她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她清了清嗓:“我不喜歡繞彎子,咱們直接點,如果你的目的是殺我,那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不過我事先聲明,我雖不保證自己能從你手中活下來,但拼死換你個殘廢還是有把握的。”

他不看她,目視前方淡淡道:“我若要殺你,方才救你做什麽?”

“很好,那麽如果你的目的是生擒我,請你現在就跟我打一架,你輸了就放了我,我輸了不要緊,咱們繼續打,打到我死了為止。”

“我不喜歡打架。”他勾了勾手指提醒她,“且你也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鬥笠男油鹽不進的态度讓江憑闌覺得萬分挫敗,但他這句話似乎是默認了他要生擒她的打算?

打又不肯打,說又說不過,她一時怒從中來,出口罵道:“你們這些迂腐愚蠢迷信自以為是的外星古代人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我只是蹦個極跳個海走錯了時空你們非說我是什麽妖女臨世!我對你們那鬼江山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回到地球上去你們又非要攔着我!先是一群自稱是什麽豔舞門來的要殺我,然後又來了個好萊塢演技的大嬸,我好心幫她,她卻恩将仇報!現在還有個黑衣黑心黑肚腸的也不知要把我抓到什麽鬼地方去,好一個大寫的莫名其妙!”

她覺得,高冷如她,這輩子就沒一次說過這麽多話。

卻聽那人依舊不溫不火淡淡道:“我沒打算生擒你。”

她“呃”一聲,跟着他将思路退回到自己的上一次發言。哦,他不打算生擒他,那她說這麽多做什麽?不對,那他不早說!

“那麽請問您到底想做什麽?別告訴我,您這是看中了本小姐的美貌。”

他的語氣毫無波瀾:“你既是這樣覺得,倒也無妨。”

她咬牙:“抱歉,我沒這麽想。”

這最後一個“想”字咬得極重,剛說完,她橫臂,豎肘,提膝,準備招呼他重點部位。萬一他真是看上自己的美貌了呢?還是先踹了以絕後患吧。

而他側頭,後撤,擡手,捏住了她的腳踝。

她的膝蓋距離他重點部位三寸之遙。

“下回出手前不要說話,有破綻。”

“砰”一聲,江憑闌栽在了地上,不知是因他突然松手令她失去了平衡,還是被他這話給氣的。

☆、枯葉殺人

在江憑闌終于不堪忍受徹底爆發之前,鬥笠男終于說出了人話:“餓了嗎?”

這不是廢話嗎?她從昨夜到現在滴水未進,能不餓嗎?要不是深知以自己現在的處境不可能飽餐一頓,她早該放任肚子叫出聲來了。

她剛想答,又聽他道:“出腿無力,一定是餓了。”

江憑闌險些再栽一次。

她忍住,咬牙:“對,我餓了,麻煩給我來一份紅酒焖子雞,雞要公雞,酒要香貝坦幹紅,謝謝。”

鬥笠男顯然沒聽明白,卻還是朝後打了個手勢,下一瞬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兩個姑娘,一個穿黛紫色,手裏拎了一只野兔,一個穿煙粉色,懷裏抱着一捆柴火。

黛紫色的姑娘錐子臉,面白如紙,幽若鬼魅,坐下來就開始給野兔剝皮,手法熟練,自始至終沒有表情,連眼睛都未眨一眨。

煙粉色的姑娘娃娃臉,走近時對兩人笑了笑,兩頰酒窩深深宛若雲霞,也坐下來開始生火,她動作不快,但卻出奇地細致,連柴火上一根多餘的的枝杈都要處理。

江憑闌不知怎地就想起商陸。穿越以來見到的這三個女子,從長相上來說其實還是鵝蛋臉,清秀幹淨的商陸看着最讓人舒心。至于脾性嘛,算了吧。

不等鬥笠男招呼,她已經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他看她一眼,也沒阻止,坐在她的對面。

兩位姑娘很快就烤起了野兔,江憑闌也很快發現,今日刮北風,而自己正好坐在下風位置。

她在劈頭蓋臉的煙霧裏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他為何沒有阻止自己。

自讨苦吃的江憑闌開始咳嗽,咳着咳着忽然記起來,從前野外生存訓練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為了考驗她,江老爺子每次都将她與二十六個保镖打散,而那個時候,總有一個人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她,給她烤火,讓她坐在上風的位置。

野外很少有雞,更容易打到的是兔子,可她偏偏不愛吃,耍着性子說:“我就是餓死也不吃兔肉。”

每次她這麽說的時候,那人總會告訴她:“你吃了這兔肉,才有力氣活下去,才能吃到你愛吃的雞。”

于是她就不情不願地妥協了,後來這樣的次數多了,就發現兔子肉其實也挺好吃的。

想到這裏,她嘴角微微彎起,這一刻笑意溫軟,眼底似有漣漪泛起。

對面人隔一幕煙塵看她,忽然怔了怔。

野兔肉的香氣很快将江憑闌從溫情回憶裏拉了出來,她湊過去嗅了嗅,又朝四面看看,有些遺憾地嘆息一聲:“這裏似乎尋不到檸檬草。”

鬥笠男瞟一眼她被熏得灰撲撲的臉,随口道:“那是何物?”

“哦,”她收斂了自己臉上略帶遺憾又略微憧憬的神情,“你們或許叫它香茅草,可以調味,很香,配野兔肉再好不過。”

他看一眼身旁人,那一身煙粉衣裙的姑娘似乎意會了什麽,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子往野兔肉上撒,粉末遇上烤得正熟的野兔肉,立刻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

江憑闌的眼睛唰一下亮了:“胡椒?不對……孜然?也不是……”

那撒調料的姑娘抿唇一笑,神秘道:“是奴家自己調配的佐料。”

“哦。”她随口應一聲,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就開始割肉,手起刀落,三兩下卸下一只腿來。其餘三人都沒有動作,黛紫色的姑娘看火堆,煙粉色的姑娘看她,鬥笠男的眼神似乎落在她身後。

她旁若無人地吃,大手大腳地吃,放放心心地吃。第一,憑鬥笠男的身手,要殺她不需要靠下毒,所以這肉沒問題。第二,吃飽了才有力氣跑路。

或許是她表現得太過從容,反倒令原本從容的人覺得不适。半晌後,鬥笠男主動開口:“你不覺得奇怪?方才那婦人為何要殺你。”

她咽下一口兔肉,擡眼看他:“有什麽奇怪的,不就是為了錢?”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此刻神情,好像要從她臉上看出朵花來,看了好一會才轉開目光道:“你想錯了。”

她将骨頭一丢,舔了舔食指,又拿起刀子去割肉,一邊道:“那你說說。”

“你以為,那婦人是為了千金令才埋伏于山野中,殺了茅屋裏的一家三口,做了這場戲與你看?”他說話時語氣是淡的,神情也是淡的,“但恰恰相反,那婦人就是茅屋的女主人,躺在血泊裏的,正是她的丈夫與孩子。”

她似乎愣了愣,又像是明白了什麽,恍然道:“那她是将我當成殺害她丈夫與孩子的兇手了?”

“不,她沒有。”

她挑眉,一個略帶疑問,示意他繼續往下說的表情。

“因為殺死那兩人的,是她自己。”

她一口兔子肉剛咽下去,聽見這一句似乎噎了噎,一張臉漲得通紅。剛想伸展手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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