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讓那卡在喉嚨裏的肉快些下去,對面鬥笠男衣袖一揮,一股風繞過她的前襟轉而擊在她的後背。
那風不輕不重力道剛好,然後,肉就下去了。
她長出一口氣,卻無甚感激的意思:“吃飯時候別下猛料,不知道會噎死人?”她翻翻白眼,“你說兇手是她自己?難不成她為了錢連丈夫孩子都可以不要?”
“天下之大利最大,利益面前如此取舍,有何不可?當然,或許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她似乎對那婦人的事不做關心,也并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只是冷笑一聲:“是,天下之大利最大,那麽請問你抓我,利在何處?”
他食指朝着她身後山脈遙遙一指,一個極具力度的手勢:“遠處。”
她将手中腿骨咬得咔咔響,切齒道:“我不喜歡打啞謎,你最好痛快點說明白。”
他瞟一眼被割得殘缺不齊的野兔:“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幫助朋友等同于打擊敵人,那就是我的利。”
她嘆了口氣,又一個自說自話要當她朋友的,古代人都很缺朋友嗎?不過……敵人的敵人?他跟那個“豔舞門”有過節?
她仍舊覺得鬥笠男的出現很是蹊跷,也并不認為自己需要他的幫助,但能少一個敵人,尤其是一個看上去很厲害的敵人,總歸是件好事。
她丢掉啃了一半的兔腿,抓了把草抹去手上的油漬,滿意地拍拍手道:“那好,你打算怎麽幫我?”
“很簡單,千金令只在南國的土地上生效,離開這裏。”
她雖不清楚離開南國去到北地需要多長時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路必然遙遠兇險。
他見她似乎不大認同的模樣,補充道:“我可以護送你,保你一路無虞。”
她揚了揚眉,不置可否。
他眯起眼:“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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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你有這個能力,但我要的不止這些。我要找回我失散的同伴,二十六個,一個也不能少。我要離開沒錯,但我要離開的不僅是微生王朝,還有這個大陸,我與你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至于要怎麽走,聽說離這裏最近的海在往東兩千裏,我去那裏,不去北國。”
他微一點頭:“那便依你所言,先尋同伴,再去東面赤海。”
她有些意外,可眼見他如此配合,便決意姑且信他,伸了個懶腰,學着古人的腔調道:“好極。看來咱們需要認識一下,在下江憑闌,敢問閣下姓名?”
“喻南。”他語氣淡淡,似乎說的是別人的名字,但态度比起先已和緩許多,微一伸手繼續道,“該去哪裏尋江姑娘的同伴?”
“杏城。”
有了這位叫喻南的男子相助,一行人大大方方走了城裏的道路,出城關前,江憑闌在城門附近顯眼的地方刻了記號,是留給大個子老K和小個子阿J的。喻南說皇城太危險,一刻都不能多留,她也确實見到不少行色匆匆帶着畫紙的江湖人士,有許多次都是險險擦肩,因此已無可能抽身去尋找他們。至于記號,她并不怕被外人發現,除了她的保镖們,這裏沒人會認得那些阿拉伯數字和英文。當然,他倆會不會發現,何時會發現,也只得聽天由命了。
四人雇了馬車一同前往杏城。一路上,江憑闌得知那個穿一身黛紫,不愛說話不愛笑,臉白得像鬼的姑娘叫夕霧,而那個穿一身煙粉,常含笑看人,蜜糖似的姑娘叫南燭。
夕霧在車簾外沉默趕車,江憑闌多數時候也不說話,車內只能偶爾聽見南燭的聲音,有時是囑咐她家公子吃藥,有時是替他把脈。
江憑闌偶爾也聽幾耳朵,發現這位叫喻南的男子似乎是久病纏身,且病得不輕,服藥的時辰都是固定的,服的藥也種類頗繁。但她無意對他有過多的了解,包括他的真實身份和他面具後邊的容貌。不是警惕,而是她當真不好奇,她堅持以“過客”的身份自居,既然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不必對這世界裏的任何人事上心。
出于對病號的照顧,每日總得找個客棧歇腳,如此走走停停了三日有餘,一行人總算到了杏城的鄰城,天邺。
這個“總算”是江憑闌的心情,她的那群保镖們散落各處生死未知,其中自然有像小個子那樣腦子好使的,可更多的是如大個子這般智商堪憂的,她因此很有些着急。
到達天邺時天色已晚,一行人在城西一家客棧住下,決定天亮再繼續趕路。
這個“決定”當然不是江憑闌願意的,所以她開始思忖,如今離杏城已近,這一路上因了南燭給她做的改裝,遇見的殺手也越來越少,今夜她是不是可以與他們“就此別過”了?
她為此試探過喻南,客客氣氣跟人家講多謝這一路護送,但由于尋同伴的事耽擱了太多時日,自己要先行一步了。得到的回答是:“莫怪我未提醒你,你若出了這個門,便不要奢望見着第二天的日頭。”
這極具殺傷力的威脅可能是真的,但對她江憑闌卻是沒有用的。夜過三更,她看看守在自己房門外的夕霧,摸着下巴開始思忖出逃計劃。至于為什麽是“逃”,她不清楚,她總覺得,如果自己光明正大地走,一定會被攔下來的。
黑暗中,江憑闌的眼珠轉得極快。
這幾日她曾觀察過這三人,南燭擅醫懂藥理,但似乎沒有武功,只是個文弱女子,喻南身手雖好,卻纏綿病中,這一路上就沒見他出過手,倒是時不時能聽見他咳嗽,他連話也不多,好像多說一句就要花光他力氣似的。夕霧是三人中看上去戰鬥力最強的,也是她最大的顧慮。
硬拼不成,擋不住她智取。她忽然擡手,将枕頭往窗子砸,“砰”一聲,聽起來像是有什麽人翻窗而入,或者是屋中人跳窗出逃。
夕霧反應極快,聽見聲響便奪門而入。江憑闌早有準備,在她進門前一個翻身朝床底下鑽,悄悄屏起了息。于是,夕霧進來看到的便是大開的窗子和空無一人的房間。
不出江憑闌所料,她跳下了窗子。
江憑闌迅速起身,為避免驚動隔壁的人,蹑手蹑腳出了房門,然後一陣風似的跑出了客棧,順手牽了匹馬。她相信夕霧在看到砸出窗外的枕頭時會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的,所以她必須要快。
夜半走不了城門,只得從山野繞行,她原本是不怎麽怕冷的,但這古代人的衣服也真是不經凍,風呼呼地往寬大的袖子裏灌,饒是她這般體質也不禁打個寒戰。
她不識路,只曉得大致的方向,奔入林中時看見兩個岔口便一時犯難地停了下來。就在這片刻停歇間,她心中警兆突生,握緊了缰繩側耳去辨,隐約察覺西面風聲有異,還能嗅見混雜在風中的令人不安的泥土氣息。
常年訓練習得的靈敏異于常人的警覺心告訴她,西面有敵,且正向自己靠近。她立刻調轉馬頭一鞭子揚下去,輕喝一聲:“駕!”
馬立時狂奔起來,卻不意迎面又是一陣大風,卷起地上鋪得密密麻麻的落葉,一時間狂風大作,枯葉漫天,馬在一聲驚天長嘯中停了下來,她堪堪穩住身形,明白自己還是落入了敵人的包圍圈。
對方似乎沒打算給她喘息的機會,風未止便下殺手,她眼前被漫天飛舞的枯葉遮擋,看不清來人招式,只覺黑暗中刀光一閃,一出勢在必得的殺招。
她立刻翻身下馬,卻不想對方人多,低處也設了殺招,這一落,一柄劍恰好對準她的後心。她也算反應過人,感覺到身下殺招時半空中用力一個扭身,那柄劍斜斜擦過她的背脊,帶起一溜血珠子。
她心知受傷在所難免,能避開要害已是最好結果,更确信落地一瞬不能停留,否則便是一劍穿心,然而四面都有敵,朝哪邊去都是死路,生死一線之際,她心中長嘆一聲,不作死就不會死,非不信邪地跑出來做什麽?
但她沒死成,因下一瞬漫天枯葉忽而靜止,四面殺手齊齊一怔,她一愣之下迅速找準一個空門翻身而過,脫離了包圍圈。
離開敵人觸手可及的範圍後,她一刻不停起身後撤,忽聽“咔擦”一聲,準确地說是很多聲“咔擦”重合在一起。她擡眼看去,只見靜止的枯葉在剎那間片片碎裂,碎渣子鋪天蓋地般飄散于風中,像是得了什麽人的操控,朝四面各處墜去。
“哧”——無數銳器入肉之聲與人的悶哼聲在同一時刻響起,一眨眼的功夫,山林裏忽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她輕輕的喘息。
然後她擡起頭,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人踏滿地屍體而來,夜色中不辨那人身形,只有一張銀色面具閃着略有些詭谲的光芒。
☆、比武招親
江憑闌很快知道了來人的身份,卻仍停留在方才那一幕枯葉碎而萬人亡的驚天殺招帶給她這個異世人的震撼中。
她第一次真正對眼前這個人心生畏懼,看着他走近,竟下意識朝後退去,卻不料身後就是山壁,撞得她一陣眼暈。
背上的傷口似乎裂得更開了。
來人開口了,素來清淡的嗓音中帶着些許低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別挑戰我的耐性,你的命對我而言沒那麽重要。”
江憑闌回過神來,有些莫名其妙,出口滿是惱意:“說要幫我的人是你,大半夜跑來救我的人也是你,我從未主動求過你,也從未招惹過你。你說我的命對你不重要,我信,那就放我自生自滅,何必多管閑事?”
他步步逼近,直至兩人只剩了咫尺距離複又開口:“你很想死?”他眯起眼看她,“我會成全你,但不是現在。”
江憑闌倒是有意還嘴,卻忽覺一陣暈眩,整個人像被打了麻藥似的,四肢發軟毫無知覺,更別提使什麽氣力。
傷口不至于那麽深,她也不是經不住流那麽點血的人,唯一的解釋就是,劍上有毒。
她突然又想罵人了,這群不讓人省心的古代人!
喻南看一眼她的臉色就明白了狀況,也不知從哪掏出一顆藥丸,直接塞進了她嘴裏,扛起她就走。
江憑闌這回是當真一點掙紮的力氣也沒了,軟在了他肩上,有意提醒他方向似乎錯了,張了張嘴卻沒能夠發出聲來。
她幹脆閉上眼睛,要死一起死,管它錯不錯。
即便是肩上扛了個人,即便是踩在疏松的落葉上,他行走時仍是落足無聲,只是走得久了,難免呼吸聲重一些。
他畢竟是個病號。
江憑闌被這一毒一藥折騰得頗有些神志不清,耳朵裏嗡嗡嗡地響,偶爾又摻入一些不大規律的呼吸聲,她聽了一會,直覺喻南的狀況也并不理想,有些無力道:“你一個渾身是病的太子……”
身下人步子一頓,“咔擦”一聲清響,落葉被踩碎了一片。
江憑闌并未聽見這響動,也沒意識到自己失言,繼續道:“出門也不多帶些護衛……”她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的意味,“你們這些做兒子的,怎麽一個個都跟老爹作對?微生玦不殺我,你也不殺我……不殺我也就算了,還偏都要救我……”
他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落足無聲,步子甚至還比原先更快些,低聲道:“我不是微生王朝的人,更不會是你說的太子。”
她有些艱難地撓撓頭,總覺得他這話裏頭有些什麽說不出的東西,但此時身子極乏,也無力去追究,随口道:“不是就不是吧……”她勉力擡頭看了看越往裏越幽深的山路,“這是要去哪?”
“能讓你活命的地方。”
江憑闌眼皮重得擡不起來,也沒打算費力撐着,聽了他一這句就放心睡了。倒不是說有多信任這個人,她是覺得,若他真要殺自己,先前就有一千次一萬次機會,不必等到現在,也不必費心救她兩次。
而于她這個異世人來說,死生之外無大事。
再醒轉的時候,江憑闌聽見打鬥聲,随即便看見一個圓圓的腦袋探在自己身側,正給自己料理背後的傷口。
她朝四周看了看,發現這裏是一處山洞,入口狹窄,且有草木隐蔽,內裏卻寬闊,山壁上布着青苔,似乎離水源不遠。
南燭給她裹了傷,又替她束起了衣裳,輕聲道:“江姑娘可還有哪裏不舒暢的?”
她沒答,重新閉上眼,心中百般苦楚。
不舒暢,全身都不舒暢。
逃了大半夜,還是回到這一對主仆的魔掌,白給自己添了這一身傷,何苦哉!
她閉了眼便自然注意到外頭的響動,刀劍相擊之聲頻頻,可以聽出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戰事,至于贏的是哪邊……看看那個背對着自己優哉游哉盤膝調息的面具男就知道了。
但她有些奇怪,喻南似乎只有夕霧一個貼身侍衛,夕霧身手雖好,卻也一人難應衆敵,況且聽這聲響,沒有哪一方是單打獨鬥的。
她靠着山壁側耳去聽。劣勢那一方用彎刀,約莫還餘寥寥數十人,優勢那一方用劍,聽起來人數更少些,約莫六七個。使彎刀的人氣勁極強,應是江湖人士,而用劍的人出劍齊整,每次都擊在彎刀刀刃同一處位置,連收劍時的步調都極為一致,顯然是經過統一嚴苛的正規訓練。
竟有江湖名門可怕到這種程度?還是說……她驀地睜開眼,一雙眸子在黝黑的山洞裏似有溢彩流動。
是軍隊?
誰的軍隊?是敵是友?如若兩方都是江湖人士,還能理解為鹬蚌相争,但若其中一方是軍隊,該如何解釋?
江湖,朝堂,軍隊。
三個水最深,平常人最不該涉足的地界,她竟一下都踩全了?
她這邊還在納悶,忽聽“咻”一聲,似是煙火升空,外邊打鬥的聲音于同一時刻停下。有人低喝一聲“撤”,那持劍一方幾人齊齊掠去,洞外轉瞬寂靜無聲。
江憑闌更摸不着頭腦了。
摸不着頭腦的她被喻南從地上拎起來,踩着遍地的屍體帶走了。
她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這一眼借着月光,她發現地上躺着的至少有三方人馬,看穿着都是江湖人士。她理解喻南為了省力,采取了令追殺者們窩裏鬥的法子,可是……
“這些死了的是為千金令而來,那最後幾個活着走了的是誰,為何而來?”
他似乎笑了笑:“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事情确實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次日午時,江憑闌江小姐站在一面迎風招展的“杏”字旗下,眼見着街巷生氣蓬勃,車如流水馬如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理了理額前碎發,道:“很好,就在這裏招親。”
剛預備下馬車的喻南腳下步子一滞,似乎走歪了一步,驚得南燭趕緊上前攙扶。
江憑闌瞟他一眼,覺得昨夜過後這個病號似乎又虛弱了不少,也許是……枯葉殺人的大招折損了不少體力?
照理說該有些愧疚的人并沒有愧疚,反倒笑嘻嘻繼續道:“我要比武招親,聲勢越大越好,勞煩你替我安排一下。”
牽了馬剛朝後院馬棚走出幾步的夕霧回頭看了一眼喻南,見他點了點頭,有些不解地領命走了。
江憑闌很高興,就喜歡這種只幹事不多問的。
高興的江小姐進了客棧大門,選了個視野開闊的靠窗位子坐下了,一邊用筷子夾着花生米一邊招呼店小二:“這位小兄弟,來。”
“好嘞!客官有何吩咐?”
“吩咐倒沒有,就想請教個事,”她笑了笑,看一眼客棧門外的大旗,“這杏城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客棧、酒樓,為何獨獨你這門口有面‘杏’字旗?”
“看姑娘這樣子,是今個剛來的吧?這事啊,全城可都傳遍咯!”他神秘一笑,“我也就不賣關子了,前幾日,三皇子來了杏城,在我們這兒歇息了一宿,還直誇店裏頭的杏酒地道,特意賜了面旗。喏,”他朝那旗子努努嘴,“那上頭的‘杏’字啊,就是三皇子親筆提的。”
江憑闌臉上笑意一僵,嘴裏的花生米“咔嗒”一聲響,随即她神色痛苦地捂了捂嘴:“你這店裏的花生米也太硬,都硌着我牙了!”
店小二慌忙朝盤子裏瞧去,看這花生米的成色似乎沒什麽問題,但如今托了三皇子的福,客棧已是名聲在外,客人既然如此說了便怠慢不得,于是趕緊賠笑道歉:“是小店照顧不周,您看……要不給您換一盤?”
“那倒不必,”她擱下筷子,端起茶碗将碗沿細細端詳了一番,似在檢查有沒有污漬,良久後才将茶碗擱到嘴邊。
始終沉默端坐在對面的喻南也撚起茶碗,将鬥笠沿上的紗簾掀開一角,抿了一口白水。
立在桌邊的店小二忽然覺得有點冷。
喝水的人狀似無心,實則有意,一人一口白水,一人心裏一把算盤。
這店小二口中的“三皇子”自然是微生玦。江憑闌不傻,知道微生玦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定是奔着她來的。擒她,還是救她?若要擒她,如此大張旗鼓反倒打草驚蛇,因此應是救她。從這茶碗的色澤便可知這家客棧很普通,非常普通,養尊處優的皇子當然不會住這樣簡陋的客棧,什麽誇杏酒地道,什麽親筆題字,這些訊息都是刻意傳播出去,好讓她能在進入杏城的第一時間便知道他的存在。
她在暗,他便讓自己在明。
至于她是怎麽會問起這面“杏”字旗的……那倒是巧合了。她從前常在爺爺那兒品鑒字帖,賞過不少大家的真跡,方才見這旗上的字氣勢開張卻又不失秀逸,非俗人之筆,一時來了興趣才打聽打聽。
她心裏嘆一聲,可惜了那麽好的字寫在塊破布上,微生玦沒給這店弄塊匾額,想必是覺得時間緊迫,怕錯過了與她接頭的時機吧。
這小子,心思倒挺細膩。
江憑闌不動聲色又喝一口水,轉頭對一直立在一旁不敢走的小二道:“三皇子都誇的酒,我倒也想見識見識,勞煩你給我……”
“上些小菜。”
她一愣,看向對面出口的人,又聽他目不斜視道:“愣着做什麽。”
此人說話向來如此,出口時明明不帶疑問也沒有怒意,但偏就是讓人不容置喙,店小二立馬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連應聲都忘了。
“忌酒忌葷腥,不用我教吧。”
江憑闌“哦”一聲,知道他是在說自己背上的傷,可明明是好意,卻讓人聽了并沒有感激的意思,就好像他三番幾次救她,在她看來都不是出自本心。
……
幾日後,素來熱鬧的杏城因為一個驚天的消息炸開了鍋。各路江湖人士紛紛湧來,有細心人注意到,幾日下來,城門口的青石板路竟被踏得破舊了不少。大街小巷,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很快從三皇子到了一位沈家小姐身上。
“哎喲,幾位是要住店?真是不趕巧,小店最後一間房已在一炷香前被客人要了去。”
“後院可還有房子?能歇腳便行。”
“實在不好意思,後院那庫房也已住了人,您不如去問問別家?”
此般對話,幾乎成了每家客棧的日常,其實說話的人也曉得,別家?別家也是一樣。自打那沈家小姐比武招親的消息一出來,哪還有空餘的客房?有些厲害的人物,一揮手便将一整家客棧包了大半月,那些慕名而來的小角色啊,城外十裏小樹林,走好,不送。
一早,幾位江湖人打扮的青年人正圍坐在一家包子鋪前,以商議國事的嚴肅态度說着些什麽,走近了一聽才知道,又是沈家小姐。
“沈家雖是武林名門,卻素來低調行事,這幾年更是韬光養晦,不露鋒芒,此番怎會為給自家千金求婿如此大張旗鼓?”
“我也想不明白,大張旗鼓便也算了,為給自家寶貝女兒找一門好親事,沈老莊主竟将沈家的傳世劍都拿了出來,這本也下得忒大。”
“再說那沈家千金,從前倒隐約聽聞是個美人胚子,可沈家男兒自幼習武不假,難道連那獨苗千金也是個練家子?沈老莊主如此寶貝女兒,怎會許她舞刀弄槍?”
“管她是舞刀弄槍還是琴棋書畫,打便是了。”
“蔡兄可真不懂得憐香惜玉啊!”
“左右不過一個娘們,有什麽要緊的?我要的是沈家那把傳世寶劍。”
“說得也是,不過,你們可有聽說沈家的奇怪規矩?”
“哪能不聽說,看這大街小巷各處張貼的布告,我都快給背下來了。第一,來者須穿黑衣勁裝短打,戴鬥笠,以布巾遮面。”
“哈哈哈哈哈……要我說,這規矩雖奇怪,定得倒不賴,人人都是一個樣子,美醜不辨,也算公正。”
“可還有第二條呢!說是……認得布告上的圖案者優先比試。可那布告上是什麽鬼畫符?你們當中可有人認得?”
一衆人齊齊搖頭。
“聽說已有不少武林人士将這鬼畫符抄錄下來,拿去請教各地的能人異士,只是至今還未能有答案。”
有人嗤笑一聲:“有答案能讓你知道?藏着掖着還來不及呢,否則豈不是比試還未開始,便要惹來殺身之禍?”
“哈哈哈哈……李兄說得有理。”
這街巷裏,人人口中左一個沈小姐,右一個沈小姐,倒真如《詩經終風》裏所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了。沈府裏頭,那沈小姐支着肘靠在桌案邊,了無生趣地望着窗外的冬景,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揉揉鼻子嘆了口氣。
異世真冷,後背的傷沒好全,又水土不服地感了風寒。
這都過去了好幾日,她的保镖們仍是杳無音訊,微生玦也未曾出現。正愁着,忽聽身後有人靠近,一個女聲道:“江姑娘,該喝藥了。”
☆、密道旖旎
冒牌沈小姐不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随意擺擺手道:“放着吧,一會就喝。”
她對人向來不太客氣的樣子,南燭也不在意,很好脾氣地将藥碗擱下,又唠叨了幾句,讓她千萬趁熱喝,剛轉身要走忽然被叫住。
“南燭啊。”
自打進了沈府,除了吩咐比武招親的事情,江憑闌很少主動開口,南燭立刻止了步子好奇回頭。這一回頭,便見她正定定地望着窗外。
賞冬景的江憑闌賞到了一雙人。院子裏的梅花開得正好,樹下站了一男一女,女子穿得素雅,手中捧了個白瓷茶盞,笑盈盈地望着枝頭的臘梅花,正同身旁人打趣地說着些什麽。男子負手瞧着她,雖看不清面具後的表情,卻讓人覺得難得的平和,沒有往日一貫的陰鸷詭谲。
不知為何,江憑闌看着這一幕忽然就覺得寂寞。
是的,寂寞。就好像異鄉客望見十五的月亮,想起了家一樣。
她回過神來,發現南燭還在等着,便瞥開眼繼續道:“如果是你,有一日睜開眼醒來,忽然發現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與你原先生活的地方很不一樣,那裏的人沒有一個是與你相識的,那裏危機四伏,一步走錯便會性命難保,那裏離你的家、你的親人很遠,遠到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再重逢……你會怎麽做?”
南燭似是被她問得愣住,斂了神色默然起來。她也不着急,一口一口喝着藥。那藥分明苦得很,她卻神情麻木得似在喝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既來之則安之,入鄉随俗吧。”半晌後,南燭如是道。
江憑闌神色了然地點點頭:“是明智之舉。”她沉默很久,久到讓人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才繼續,“可是有一種人,他們天生就不服輸,不信命,不受他人支配,有人逼他們上絕路,他們就是劈,也要劈出第二條道來。”
窗外,捧着茶盞的女子忽然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男子。他看起來是在認真地瞧着她,可她卻覺得,他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
“喻公子,你在聽嗎?”
那男子負着的手忽然放下了:“嗯,天冷仔細着涼,回去吧。”說罷轉身朝裏屋走去。
她點了點頭,心裏卻有些郁悶,跟着他走出幾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東廂的窗子。
他剛剛的眼神,分明是飄過了她,落在了那扇窗子上。
江憑闌感覺到窗外不太友善的目光,将最後一口藥喝盡,笑着對南燭說:“這正牌沈小姐好像對我挺感興趣的。”
南燭接過空碗:“江姑娘不必想太多。”她頓了頓,猶豫一會道,“無論如何,公子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
江憑闌對南燭走前留下的話思來想去了一個下午也沒能得出什麽結論,思忖着比武的事情也安排得差不多了,是時候靜下心來看些書了。
這麽一打算,她便日日窩在東廂裏頭看書。看書的目的有三:第一,眼下萬事俱備只剩等,但她不能空等,總得多懂些東西,才好帶着她的二十六個保镖一起離開這鬼地方。第二,她安分些,喻南就能對她“放寬些心”。自打來了這沈府,夕霧已經成了她的“貼身護衛”,在她門前吃食,在她房頂睡覺,總之是日夜不離她身。她相信這其中有保護她的意思,但更多的,怕是囚禁她吧?第三,她想讓自己也放寬些心。初來此地,她并未太慌亂,然而時間拖得越久,她也便越懷疑自己找到保镖們以及離開這裏的可能性,她不喜歡胡思亂想,只好将自己充實起來。
又過幾日,江憑闌的傷養得差不多了,風寒也好了,書也看膩了,便思忖着去院子裏走走。打開房門那一刻天光乍亮,她有些不适應地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走出去,夕霧不動聲色地從房頂上跳下來,跟在她身後約莫三丈遠的地方。
江憑闌自然知道有人跟着,但她行事向來旁若無人,這麽多日子以來,早已把夕霧當成了空氣。
沈家是典型的有財有勢的武林世家,據說在暗處有不少宅子莊園,但因行事素來低調,并不為多數人所知,一般人知道的便是這座沈府。
江憑闌一路走一路看,發現沈府很有現代那世江南園林的味道,水榭樓閣,磚橋石山,花牆草堂,移步換景變幻無窮。習武之人如此雅致倒未嘗不可,但這些繁複雅致的東西擺到了這樣一個武林世家,便令人不由懷疑內有玄機。她相信,這沈府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平靜。
比如……這棵樹。
她穿過石門時望見了一片林子,偌大一片林子裏卻第一眼看見這棵樹。樹四季常青,冬天也開得繁茂,這并不是吸引她的原因,她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這林子裏的樹在前些天剛被修剪過,而唯獨這一棵,雖也看得出修剪的痕跡,卻不是最近,應有些時日了。
她不覺得這是園丁的疏忽,好奇之下便擡手去碰。
這一碰碰在樹幹表面一塊凸起上,像是開啓了某種機關,四面風聲忽然一緊,草叢簌簌一陣響,她第一反應是回頭。
這一回頭,石門不見了。
四面還是林子,但似乎是從林子的這一頭到了林子的那一頭。一般人的正常反該是慌了,江憑闌卻來了興趣,湊近了些擡手再去碰樹幹,可這回什麽動靜也沒有。
陣法?
江憑闌很快作了決斷,撿了塊石頭在面前樹幹上刻了個記號,又折了根樹枝探在腳尖前約莫三寸的地方,在林子裏摸索起來。
天色已近黃昏,林子裏幾乎曬不着太陽,偶爾從縫隙裏投射下來幾道光,反倒更将這地方襯得瘆人。江憑闌走了一圈,并不意外地看見了一開始自己刻過記號的那棵樹。
她站在原地不動,慢慢回想剛才走過的路,以面前的樹為起點,上行七棵,左行三棵,複上行七棵,又左行三棵……
她心裏有了數,選了個方向走了一段,又在一棵樹上刻了個不同的記號,再回頭,重新出發。如此循環往複共計八次,而後她再度回到起點,拿起石頭在泥地上演算起來。
此時天色漸沉,視物已有些困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下的八陣圖,加快推演速度,敲定路線後再不猶豫,立刻起身。
又過一炷香的時辰,江憑闌出現在石門前。
走到這裏其實已算是破了陣法,沈家創陣人若是知曉自己堪稱一絕的樹陣被一個黃毛丫頭如此輕而易舉便攻破,不知是否會氣得吐血。
在天黑之前走出來,照理說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江憑闌卻反倒皺起了眉。
眼前的,并不是最開始進入林子時所走的那扇石門。
的确很像,幾乎一模一樣,但石門外卻是另一片光景。
其實破陣不難,什麽樹陣、石陣,看似紛繁複雜,原理卻大多相同,不過就是八陣圖。八陣圖這東西放在這個時代或許算是個難題,但江憑闌卻從未來而來,現代那世所閱書籍記載在此時自然能發揮大用場。
然而,破陣并不等于解除了危機。她料定自己能走出去,卻不确定這樹陣的出口設在何處,出口可能是起點,也有可能,是另一個盡頭。
事實證明,她的運氣不太好。
她嘆了口氣,不過萎靡了一會便打起精神一腳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