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變已經很不錯,倒是我連累你們了。”
“小姐您這說的什麽話,我們二十六個兄弟二十六條命都是你的,哪來的連累不連累?”
她嘆一口氣,正色起來:“蹦極那天,繩索是我自己割斷的,離家出走的事我盤算了很久,纏了阿遷半個月他才答應幫我。”她頓了頓,站起身來,“是我連累你們來了這裏,所以我也會盡我所能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帶回去。只是,我沒有把握。我沒有把握想出回去的方法,也沒有把握活到那時,機會……實在太渺茫了。在這裏,你們二十六個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怕你們跟着我,只會平白犧牲。”
“小姐……”
保镖們一個個面面相觑。他們的小姐,從來不曾有過“沒有把握”的事情,從小到大,學什麽、做什麽都是游刃有餘,就連碰到道上死對頭綁架追殺也是氣定神閑,眨個眼的功夫就想出了對策。但現在,她坦然地對他們講,她害怕。
“我知道,江家人的腦袋從來都是懸在褲腰帶上,這裏沒有人怕死,但同樣的,‘義’字為先,我們之中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連累其他人死。你們之中,有的是很小的時候就被江家收養,有的是後來才跟了江家,但不管是先來的還是後到的,我都當你們是親人,尤其在這炎涼的異世。”
似乎已經有人聽出了她的意思,急聲道:“小姐,您別說了,我們不走,誰都不走!”
“對!小姐,我們不走!”
她手掌一豎:“先別急着回答我。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今天過後必不會再提,所以請你們務必考慮清楚。我給你們自由選擇,想走的,現在就可以離開,我江憑闌感謝你們這些年替我、替江家擋風擋雨擋子彈,你們的命,還給你們了。我手上這疊銀票,夠你們三年之內不愁吃穿住用。想留的,從今往後,你們的命就是我江憑闌的命,不管這異世多少兇險,我和你們一起扛!”
四下沉默,沒人看那疊銀票一眼,不知是誰帶了個頭站到了江憑闌的身前,緊接着二十五個一個不落地,所有人都站了出來。
“小姐,沒什麽好考慮的,您會在世遷哥生死未蔔的時候跑路嗎?您不棄我們,我們也不會棄您,我們的命,給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就是啊,小姐,您說這麽多,還不如請兄弟們吃頓火鍋。”
“既然如此,”她笑笑,“這些打劫來的銀票就分給你們去買些食材。”
“呀,小姐,您這出手的速度也忒快,兄弟們這些日子提心吊膽的,都不敢幹回老本行。”
她挑挑眉:“那你們身上這些鬥笠、衣服,都從哪來的?”
大家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小姐您放心,您的教訓我們都記着,沒搶老弱病殘婦人小孩的,這城裏惡霸不少,我們挑了幾個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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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先說正事。”
一屋子的人齊齊噤聲。
“首先,我要你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回去的機會已經非常渺茫。前段時間我通過古籍雜記研究了這個大陸的地質變遷,發現大陸西面有一塊疑似板塊碰撞後形成的隆起構造,并且近千年來始終處于勻速擡升的狀态,很像我們現代所說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的隆起分成很多個階段,距二十一世紀約一萬年前,地質歷史進入全新世,這一萬餘年間,青藏高原的平均海拔從四千米左右升高至四千七百米,而眼下我們看到的這塊隆起的海拔,恰好在這兩個數值之間。”
“小……小姐,您說的怪瘆人的,這意思是……我們還在地球上?而且是一萬年前的地球?”
“具體時間難以測算,按照青藏高原擡升的速度看,應該是距二十一世紀六千年至八千年左右。當然,一個板塊隆起可能是巧合,讓我更加确信這一點的,是我們穿越的時間: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這……這不就是之前盛傳的世界末日?小姐不是一向不信這些嗎?”
“瑪雅人預言,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黑夜降臨以後,第二日的黎明将永不到來,故稱這一日為世界末日。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可你們想過沒有,瑪雅人為何将文明以季度劃分?世界沒有末日,但或許在文明交替的那一天,有什麽奇怪的閥門……被打開了呢?瑪雅人預言第五文明季度為五千一百二十五年,那麽第四文明季度的時間與我之前的推測就恰好對上,這些種種當真是巧合?倘若以上假設成立,我們想回到二十一世紀,就必須等到第四季文明隕落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她深吸一口氣,“距離現在起碼還有千年。”
衆保镖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平常膽子挺大的爺們竟也一時起了雞皮疙瘩,仔細一思忖過後,又為他們家小姐自小過人的記憶力驚嘆。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這一番言論已經非常接近真相,倘若此刻有知情人在場,也必要為這女子的智慧折服。
“告訴你們這些,是希望你們能夠面對現實,而非讓你們破罐破摔。回不去不等于活不了,我要活下去,以江憑闌的身份活下去,風風光光得活下去,你們也一樣。”她站起來,負手走到門前,“亂世生存大不易,在這裏,我們能靠的就只有自己。從今天起,一切訓練照舊,所有人以序號重新編排,A……”她一頓,“阿遷就是一,B為二,C為三,以此類推。七人為一小隊,明天一早,第一小隊出發前往曲水縣搜尋阿遷留下的線索;第二小隊城外待命,你們要習慣這裏的通訊手段,負責聯絡工作;第三小隊去皇城,我心裏不安,總覺得武丘平那事沒完,你們潛入哪裏都好,總之要得到一手的消息;阿九、十五,你們就在杏城找一處宅子,不用太大,作為我們的臨時據點即可;阿六、十七,你們兩個留在我身邊照應。最後還有一點,你們每個人身上帶的槍用一次就少一發子彈,不到生死關頭切莫拿出來,也不可招人眼,寧肯毀掉也絕不能落入敵人手中。明白了嗎?”
“是,小姐。”
☆、對弈
“阿遷,別過去……別……阿遷!”
躺椅上小憩的人驀然驚起,驚起一瞬猶自大口喘着息,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連帶額前幾縷碎發也濕了一半。這兩日,她夜夜夢見那個蹦極臺,眼見着江世遷頭也不回地從崖上往下跳,而原本該在他腰間的繩索卻在她的手上。
江憑闌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叫了聲:“十七。”
這一聲卻沒喚到人,她奇怪地擡起頭,忽然覺得餘光裏有什麽不對。她猛地轉頭,左邊,喻南正半倚在床邊端着碗喝藥,右邊,微生玦也是同樣的姿勢。
這兩人終于肯醒了?什麽時候醒的?等等……他們倆為什麽用這副“捉奸”似的表情看着自己?江憑闌有些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兩人仍一動不動盯着她,神色平靜,平靜之中卻又有些什麽說不出的意味。
她“呵呵”一笑,蹑手蹑腳站起來,理了理身上衣服,毫無歉意地驚喜道:“醒了啊,醒了就好!你們昏迷這兩天,我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別提多擔心了!”
看着她拙劣的演技以及明知自己拙劣卻還明目張膽演着戲的坦然神情,兩人都沒說話,一笑過後便各自瞥開眼低頭喝碗裏的藥,動作竟是出了奇地一致。正如先前下人端着藥碗進來一刻,兩人同時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江憑闌又同時作了個噓聲的手勢一般。
江憑闌有些意外,她以為這兩人睜開眼發現和對方睡在一間房裏一定又免不了鬥起來,早知他倆能夠如此和平共處,她又何必委屈自己睡在這躺椅上準備随時爬起來擋架呢?還白白讓沈府裏頭以沈書慈為首的一幹人等當面背後地嚼舌根,說她不懂潔身自好。
喻南喝藥向來喝茶似的,慢慢品慢慢嘗,很享受的樣子,微生玦則皺着眉将碗裏的湯藥一口飲了,看着慢悠悠倒水喝的江憑闌打趣道:“憑闌,我活了十七年,這可是頭一遭跟男人同房,虧你舍得。”
她挑挑眉,一副教育自家弟弟的架勢:“你一個錦衣玉食的……的大少爺,沒見過的多了去了,這人生百态個中滋味總要都經歷一番才好。”
喻南聽出她話裏的停頓,擡起頭來:“你不必累着自己,費心費力地瞞我。”他看向對床微生玦,“微生皇城裏第一頑劣、第一愚鈍、第一不學無術,以風流二字‘譽’滿天下的三皇子三殿下,我還是認得的。”
江憑闌一愣,倒是她多事了?微生玦這個人,敢情這麽出名?
“不過……”喻南話鋒一轉,“惠文帝若是曉得他這個兒子藏拙藏到了這般境地,不知是該欣慰後繼有人,還是該後悔沒早日廢了那病怏怏不中用的太子。”
微生玦一直笑眯眯聽着:“既然藏了,便是要藏到底的。我本無意江山,偶有所為也不過身在皇家不由己。至于皇位……”他笑得坦蕩,“那是我微生家的事,便不勞閣下費心了。”
喻南也不再多說:“那是自然。”
江憑闌看着兩人笑裏藏刀口蜜腹劍陰陽怪氣的模樣實在不舒服,耐着性子站在一邊聽了一會,見他們沉默下來,趕緊插話打圓場:“兩位睡了兩天該餓了吧,今天吃火鍋,給你們嘗嘗我們江家的火鍋配方!”
兩人側過頭看她,眼底神色都有些疑問:火鍋是什麽?
江憑闌翻了翻白眼,自語道:“古代的火鍋叫什麽來着?骨董?還是便爐?”
兩人依舊毫無反應地看着她。
“一個大鍋,底下點着火,一邊往裏頭丢生食一邊吃,你們沒有?”
微生玦想了想:“你說的這個吃法……北方似乎有類似的。”
“那就給你這個微生皇子嘗嘗人家皇甫人的吃食了,東廂後院,午時一到便開鍋,兩位可一定要賞臉。”她說罷朝門外走去,轉身一瞬,隐約望見喻南眼底的神色黯了幾分。
兩人果然準時赴約,只是在看見東廂後院那排場時都愣了愣。三張大方桌拼成一列長桌,每張方桌底下都擺着燃得正旺的火爐,桌子正中各鑿了一個大洞,洞與上頭所置鍋底大小相合,使得那鍋既能穩當地架在桌上,又能接觸到桌下的炭火。
而那一身黑衣勁裝長發高束的女子正站在長桌的一頭,插着腰大有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最前頭那個鍋,火不夠旺,再加些炭。阿六,你把調料端上來,十七,你去端菜,南燭、夕霧,你倆別忙活了,過來坐。”
兩人一聽都有些愣神,“過來坐”的意思是?
“愣着做什麽?”她一手一個把倆人拉過來,“吃火鍋就是得人多才有意思,你倆坐這張桌子,跟我一個鍋。”
南燭剛被按在凳子上就看見不遠處望着這邊的喻南,站起來急聲道:“這等逾越之事萬萬不可的!”
江憑闌順着她目光看過去,正見喻南和微生玦負手瞧着這邊,趕緊揮揮手招呼:“喲,來了啊!過來坐,中間那鍋是給你們倆病號準備的清湯。”
微生玦不情不願地走過來,頗有些忸怩的樣子:“憑闌,我覺着我該和你一個鍋的。”
江憑闌白他一眼:“我這鍋湯底油膩,你個病號就別瞎湊合了,喝你的清湯去。哦,你該不會是不樂意跟男人一個鍋吧?”她笑,“睡都睡過了,一起吃個飯怎麽了?人家喻公子可沒嫌棄你。”
“噗嗤!”不知是誰的手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在場幾人除了一向坦然雷打不動的江憑闌和戴着面具看不見神色的喻南,臉上的表情都跟打翻了調料似的精彩。
喻南哪裏是沒嫌棄?不屑表達罷了。他繞過江憑闌,挑了個上風位置,将下風位置留給了微生玦,然後看了一眼鍋。鍋裏奶白色的清湯已經沸了,裏邊飄着些可入菜的藥材,藥香和菜香一道入鼻,竟意外地勾起他多年未有過的食欲。
這女子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得很,知道他和微生玦有傷,不宜吃口味太重的東西,便特意準備了這湯底,又曉得兩人無法和睦,更不願吃一個鍋裏的東西,便在鍋子中間搭了個架子,将鍋一分為二。
還在忸怩的微生玦動了動鼻子,突然不忸怩了,因為他覺得,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這麽香的美食過不去。
喻南看一眼坐得渾身不自在的南燭和夕霧:“坐下了便安心吃,服侍好江姑娘就是。”
“公子,奴家方才已另外準備了吃食,您是要現在吃,還是一會回房……”
“不用,今日就吃這個吧。”他語氣淡淡,倒叫問話的南燭愣了一愣。
其實江憑闌也愣了愣,認識喻南以來,他從來不用外人的吃食,一日三餐都是南燭另外準備,也不知吃的究竟是什麽稀罕東西。今日喊上他吃火鍋,純粹是為了一視同仁,以免他和微生玦再生矛盾,倒沒想到他當真願意吃。
“小姐,菜都上齊了,這些涮羊肉怎麽分?”
“哦,我這邊要兩盤,你們那兒四個大男人就給三盤吧,中間留一盤,他們倆病號,葷腥還是少碰些好。”
微生玦明明少吃了一盤肉,卻笑得一排牙锃亮锃亮:“我家憑闌就是懂事。”立刻換來江憑闌和阿六、十七三個眼刀。
喻南看對面一眼,親自夾了片羊肉到微生玦那一半鍋裏涮,淡淡道:“殿下還是多吃些肉吧。”
微生玦笑眯眯看着給自己涮肉的喻南:“有勞喻公子。”然後也夾了片羊肉放到對面那一半鍋裏涮,“您也多吃些。”
兩位從沒吃過火鍋的人将一片羊肉涮得像模像樣,江憑闌搖着頭笑了笑,也自顧自涮起肉來。三位主子動了筷,幾位下屬也便吃了起來,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吃到後來什麽下屬什麽主子都已忘得幹淨。
“答對我手中這盤調料裏頭所有食料者,再獎一盤肉!答而漏答者,罰酒!”
“我來我來!香油蒜泥小米椒,麻醬生抽韭菜花,還有一味……還有一味……”
“還有一味豆瓣醬!”
“哎!你小子怎麽敢搶我詞!”
“不管不管,主子罰酒,罰酒!”
“有傷者不宜酒,三大碗白水替!”
“憑闌,你這是要撐死我呀!”
“主子願賭服輸啊!”
“三大碗白水便難倒了殿下?”
“是也,如此難事,喻公子也來試試?”
圍爐聚炊歡呼處,百味消融小釜中。深冬裏,梅枝攜香,偶有幾束光打進這偏院裏來,照見席間袅袅煙氣裏或是談笑之人,或是其人手中銀筷夾着的肥美晶亮的涮羊肉和片黑魚。
許是日頭太過和暖,佳肴太過誘人,席間人無酒自醉,以至于多年後,再回憶起今日的火鍋宴時,心中竟唏噓不已:這最初的,也是最後的,來不及顧念爾虞我詐的共飲。
……
日暮時分,曲水縣西面一處無名山坳,幾名黑衣男子正趴在地上仔細察看着什麽。久未逢雨的泥土幹冷而稀松,走得遠些的一名男子目光掃過一處塌陷,驀地停住,俯身撚起一小撮泥土嗅了嗅,臉色一變,趕緊将四周泥土細細翻看了一番。西斜的日頭漸沉,那男子舉目四望,眼前忽然一閃,是夕陽照到金屬表面引起的反射。
金屬?他奔過去,撿起地上的物件,瞪大了眼睛。
“這裏有個彈殼!”
其餘幾人匆忙奔來一看:“MP-443的彈殼,是世遷哥的槍沒錯。”
“那邊的血跡與彈殼的距離剛好吻合,你們去村裏問問情況,我去寫信通知小姐。”
“好。”
……
夜涼如水,砭人肌骨的寒風繞過山石,吹敗了園子裏開得最好的一枝臘梅。
無星無月之夜,只聞琅琅玉子聲輕響。一方棋局難分伯仲,烏墨華裳的男子手中黑色玉子懸而不落,忽然問對面人:“三殿下也在這沈府住了幾日了,當真不回朝主持大局,替陛下分憂?”
天青錦袍之人笑了笑:“朝中大有人在,還輪不到我微生玦出頭,更何況,宮中太平,朝局穩定,父皇何憂之有?”
“天牢失守,左将軍被劫事小,其麾下風雷、飛虎兩軍變節事大,此其一也。”喻南收回手,将黑子換了個位置落。
微生玦垂眼從手邊揀了枚白子,仍舊笑:“風雷、飛虎兩軍已于宮變當日投誠,軍中将領依法調離要職,戴罪營中,何足懼哉?”說罷将手中棋子落下。
“左将軍敗落,已是日暮西山,太子病弱,空有兵權而不得人心,右将軍必要乘勢而上,借機做大,此其二也。”
“左将軍逃亡在外,右将軍即便要做大也得先将他擒回來,武丘平既然有能耐再次煽動風雷、飛虎兩軍,那便由他與右将軍拼上一拼。”
“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一亡,到頭來,受損的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是往微生王朝日益衰微的國力上撒的一把霜,此其三也。”
“舍小而為大,為政者要看見‘利’,也要看見‘遠’,必要的犧牲換來朝局的制衡,值當。”
“若當真如此輕易便能換來朝局的制衡,殿下也不至于在來了杏城之後又急急趕回去處理左将軍留下的爛攤子了。”
微生玦臉色變了變,一句“你究竟是誰”險些脫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若會答,“喻南”這個名字和他臉上那張面具便失去了一開始存在的意義。眼前的男子,初見便知他不簡單,但現在看來,自己仍是低估了他。
“我倒想聽聽,依喻公子所見,此事當如何?”
“這事不由別人說了算,得看殿下您的取舍。朝中并非只有兩位将軍這一個變數,右相與左将軍交好,同屬四皇子派系,而左相則将寶押在了二皇子身上,眼下四皇子一派出了如此變故,他還能耐得住多久?殿下玲珑心思,早已将微生朝局中長年積累下來的弊病瞧得一清二楚,此時再要藏拙,怕已不合适了。只是,且不論您眼下回朝能否挽回局面,即便您成功了,此後,您的母妃和妹妹也必将落入有心人眼中,她們的平安全系于您,您為她們委屈了這麽些年,前功盡棄怕是可惜。”
微生玦臉色越來越難看,向來行事分寸得當的人竟一時控制不住心緒外露,将手中玉子碾成了斎粉。沉默半晌後,他重新揀了枚玉子擱在棋盤上敲了敲:“若我有把握挽回朝局,也有把握保得我母妃與妹妹平安呢?”
喻南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他将棋罐端在手裏,從裏邊千挑萬選出一枚黑子,“啪”一聲落在棋盤上。
微生玦霍然擡頭:“你……”
“正如殿下所想。”
☆、聘禮
夜過三更,天忽然下起雪來,風從大開的窗子裏呼呼地往裏灌,雪落了窗邊人滿頭,他卻似毫無知覺,面對着一盤殘局一動不動。
兩位護衛第一次見自家主子這麽嚴肅,都躊躇着不敢上前。
“你去關窗。”
“你怎麽不去?”
“你去……”
“你數三下,我們一起去。”
“三……”
數還沒數完,他們的主子卻開口了:“柳暗,柳瓷,你們過來。”
兩人一個箭步飛似地從屏風後邊蹿出來,一眨眼功夫便站到了微生玦跟前。那叫柳暗的人看一眼窗外鵝毛大雪道:“主子,天冷,我替您把窗關了吧。”
柳瓷也上前去:“主子,我替您掃掃頭上的雪,別凍着了。”
他沒說話,算是默許,沉默半晌後忽然道:“十二年前春天,有一日我從宮外書院逃出去玩,誤入了老虎洞,被當時正在山中采藥的柳家人所救,帶回了柳家。我騙柳家人說自己是山裏農戶的兒子,柳老門主……”他頓了頓,改口道,“師父分明一眼就看穿了,卻還是将我留了下來,你們可知是為何?”
柳瓷将他頭上落雪一點點撚去,一邊笑:“主子怎麽忽然說起這個?我當時還小,隐約記得祖父誇您是百年難遇的曠世奇才,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留下您的吧?”
他搖搖頭:“我根骨雖好,卻談不上什麽曠世奇才,這些話只是說給柳家其餘人聽的罷了。”
柳暗阖上了窗,轉頭好奇道:“那究竟是為何?”
“我也是後來才知曉,師父與母妃原是故交,而那年五歲的我同母妃小時候長得有七分相像,他老人家一眼便認了出來。”
柳瓷驚得瞠目結舌:“故……故交?可……可祖父比賢妃娘娘年長了近兩輪……”
“師父年輕時曾遇世敵追殺,重傷之際誤入母妃家中,當時七歲的母妃正在院子裏玩泥巴,看見滿身是血的師父竟也沒有害怕,将他藏進了井中,用泥巴抹去了地上的血跡。她擔心血腥氣從井底傳出來被人發現,又去雞籠裏逮了只雞殺。那些江湖人追來時,正看見一個小姑娘揪着雞脖子,朝屋裏喊‘爹,雞血放完了,快來給雞褪毛吧’。”他笑了笑,“其實那日,家中除了母妃空無一人。”
“賢妃娘娘好智慧!”
“那些人也沒想到一個獵戶人家的丫頭能有如此智慧,便沒進來仔細察看,師父因此逃過一劫。自那以後,他每隔半年一年便來看望一次母妃,給母妃家中送些家用,十年過去,兩人竟成忘年之交。只是後來,母妃入了宮,江湖朝堂天隔地遠,兩人再無來往。”
“賢妃娘娘救了祖父,祖父的後人又救了主子您,也算是因緣巧合。難怪在宮中,賢妃娘娘一直對我和師兄照顧有加。”
柳瓷聽得入迷,一時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倒是柳暗先反應過來:“主子為何突然同我們說這些?”
“師父臨終前曾問我,‘玦兒,以你之能,若想做儲君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想嗎?’那年我八歲,璟太子十三歲,我反問師父,‘太子哥哥已經是儲君了,我為何還要與他争?’師父告訴我,‘太子病弱,活不過二十,這儲君之位遲早是要換人的。’我仍答,‘那又與我何幹?我不想當皇帝。’”他沉默片刻,“‘生在帝王家,諸多不由己,即使你不想,你的身份、你的才幹,落在別人眼中便已是威脅,你改變不了自己的身份,便做個無才之人,如此,你可灑脫一生,你母妃也可平安一世。’這是他在世上,留給我最後的話。”
“主子……”柳瓷摸了摸發酸的鼻子,素來男裝扮相的女子難得顯出女孩子家的一面,“我們知道您的,賢妃娘娘也知道您的,這些年來,您被陛下訓斥,被衆臣唾棄,被世人嘲笑,苦了您了。”
“我無懼一生庸碌,只怕老天要我在父皇、母妃和微生王朝之間作出選擇。”
“一個查不到來歷卻知道微生王朝太多秘密的人,一步棋就将主子推入了兩難的境地,實在可怕。”
柳暗不過無心感慨,柳瓷卻似忽然想到了什麽:“棋……剛才那最後一枚黑子難道是……!”
“是憑闌。”他轉過頭,沿窗柩望向東廂所在的方向,眼底倒映的飄搖燭火忽明忽滅。
“既然他敢用江姑娘的性命要挾主子,那您何不帶着江姑娘一起回朝?他的手再長,難道還能伸到宮中,伸到主子您身邊來不成?”
微生玦搖搖頭:“他剛才那些話就是在告訴我,微生皇宮裏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裏,他的手,怕是早已伸到了我,甚至是父皇身邊,帶憑闌回去無異于将她往火坑裏推。再者,她是微生王朝的敵人,父皇若知曉她還活着,你想結果會如何?更何況我很清楚,憑闌的心不在這裏,不在我身上,我又怎能要她放棄一心要找的人,陪我去赴這場腥風血雨?”他笑得坦蕩,“我不是喻南,做不到将她當成一枚棋子撚在手中,控她生死,控她來去,這盤棋,我輸得心服口服。”
……
雪下了一夜便止,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江憑闌若無其事地打開房門,一眼就看見微生玦踢着腿揮舞着大袖子在走廊上穿梭。
哦,用他的話說,那是跟江憑闌學的,做早操,鍛煉身體。
她把肩頭的包袱卸下來,丢回了屋子裏,笑得牙咯咯響:“怎麽是你?還有一個呢?”
微生玦朝院子裏努努嘴,她看過去,喻南正平靜地坐在石凳上平靜地喝着茶。
“早啊,”她沖那邊揮揮手,“喻公子這早茶喝得真早,雞都還沒打鳴呢。”
“這我就不高興了,憑闌,你怎得不問我早?”
“早早早,你們都早。”她打個哈欠,“我突然有些困,再回去睡會。”說完轉身就走,進屋,關門,拆包袱。
微生玦跟了進去。
江憑闌沒想到他會來,停下手中動作,頗為不滿地看着他:“擅闖女子閨閣,該當何罪?”
“我進我未婚妻的房,何罪之有?”
她立刻飛過去一個眼刀,不得不說,在這方面,三殿下的臉皮倒是比喻南要厚。
微生玦早已習慣被江憑闌瞪,在他眼裏,那眼刀不是刀,是溫柔似水碧波蕩。他不客氣地坐下來,指着她手裏的包袱道,“憑闌,你想一聲不吭溜之大吉,這可不道義。”
“這不是沒走成嗎?”她笑得無奈,“我就知道,有你們倆陰魂不散的瘟神在,我是走不成的。不過,我倒是不太明白,殿下您放着好好的三皇子不當,總追着我做什麽?”
她這番話說得很不近人情,微生玦卻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面上仍嬉笑:“我追着我的未婚妻,理所當然。”
“微生,”她收了笑意,“我與你兩人,也就別打什麽馬虎眼了吧。”
這是她第一次不喊他“殿下”,也不連名帶姓地叫他,微生玦再怎麽嬉皮笑臉的一個人也知道了收斂,正色道:“憑闌,我真希望這馬虎眼能一直打下去。”
“你知道不能。”她看一眼窗外慢慢變亮的天光,“回去吧,我不管微生王朝究竟出了什麽亂子,會有多大的麻煩,你是皇子,你有能力也有責任,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這樣追着我,我倒覺得知微閣的人或許說得沒錯,我當真是微生王朝的禍害。”
“憑闌……”
她豎掌打斷他:“我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麽喻南非要幫我不可。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卻實在想不出,我初到這裏,究竟有何可讓他利用的。現在我明白了,他要利用我掣肘你。”
微生玦笑得幾分苦澀:“我倒寧願你笨些。”
“之前是我不知道,現在既然想明白了,就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你為我陷入被動。你幾次救我,我已經很感激,也希望你信我一次,我能自保,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在這詭谲的異世活下去。”
他默然,良久才輕輕道出一個“好”字,然後伸手入懷,拿出一個物件來笑了笑:“我人可以走,見面禮和聘禮卻須得留下。”
江憑闌一愣,這小子還記着這茬呢?她接過東西一看,是個小巧而精致的玉墜,玉是上好的和田玉,精雕細琢成龍的模樣,尾端與首不相接,正是“環而有缺”。
忽然便記起初見,那人回眸朗聲笑道:“在下微生玦,‘環而有缺’謂之玦。”
她直覺這東西有些要緊,很可能是他身份的象征,收了似乎不好,但再看他此刻嚴肅的神情,又覺得,要是不收,他說不定一置氣就不走了。她只好将玉墜捏在手裏:“無功不受祿,這麽名貴的玉若是送我,我是不敢收的,不過倒是可以暫且替你保管,待你解決了宮裏的麻煩,再來問我要回。”
微生玦心裏想着給出的東西怎麽還有要回的道理,面上卻不動聲色:“看在你與我約定相逢之期的份上,便不計較你是保管還是收下了。我一會便走,不過柳暗與柳瓷得留下。”
“你的護衛自然要跟着你,留下做什麽?”
“我堂堂一個皇子,身邊還缺護衛?”他笑,“留下來,自然是為了替我照顧好未婚妻的,這也是他們身為護衛應盡的職責。哦,對了,你們女孩子家那些不方便的事,可以跟柳瓷講,她是女兒身。”
“……”
事實證明,微生玦當然是想多了。首先,江憑闌自小在男人堆裏長大,并不覺得女孩子家有什麽不方便的事,其次,所謂不方便的事并不在江憑闌這般鐵打的體質上發生,在她眼裏,月事跟練功是毫無關系毫不影響的兩碼事,雖然這古代的月事帶确實比現代簡陋太多。
這練功的事,還得從微生玦走的那日說起。
江憑闌得到消息,曲水縣那邊有了進展,那日一早本想趁機溜之大吉,包袱都備好了,打開房門卻遇見兩只攔路虎,于是就沒走成。微生玦離開之前交代她,他已派了人去曲水縣照應她的手下,讓她安心留在杏城,以免節外生枝,江憑闌也便不走了。一來,在這古代異世,微生玦派去的人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