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要比她靠譜,二來,曲水縣離杏城與皇城都有些距離,她怕自己走遠了,這邊出了什麽亂子救援不及。
喻南倒是無所謂她走不走的,反正她走,他也走,江憑闌因此更堅持按兵不動。不過,她是居安思危的人,按兵不動并不等于坐以待斃,閑來無事便在院子裏活動活動筋骨。
這一活動,便活出了事。
庭有紅梅,薄雪覆兮。有美一人,攜枝舞兮。婉轉來去,風姿綽約兮!
廊有柳氏,瞪大眼兮。望美一人,驚而起兮。婉轉來去,可不正是柳家劍法兮!
柳瓷站在長廊下,看着庭院裏以梅枝作劍自顧自比劃着的江憑闌瞠目結舌:“她……她怎會我們柳家劍法?”
“難不成這丫頭與柳家也有淵源?”
“等等……”她似是看出了什麽門道,用手肘推了推柳暗,“你看仔細,這是柳家劍法,但又不盡然……與其說是柳家劍法,倒不如說是主子的劍法,是主子那日在擂臺上對陣那個夕霧時使的劍法!”
話音落,兩人霍然擡頭。
“沒錯,主子出手向來沒有固定的章法,對戰不同的敵人自有不同的招式,夕霧是高手,身手不在你我二人之下,主子當日與她比試,是将柳家劍法改了那麽幾式,當時我在底下看着,還暗嘆主子這幾式改得絕妙。”
“這麽說來,她只在擂臺後邊隔着簾子看了一次便記住了?我柳家劍法招式本就繁複,這一套尤甚,就連主子當年都是看了三遍才勉強受用。”
“這丫頭沒有內力,也看得出來不曾握過劍,她能以梅枝将招式斷斷續續演練出來,想必全靠過人的記憶力。”
“學武之人,過人的記性也是天賦之一,更何況她根骨極佳,祖父若還在世,看到這樣的苗子必然是要收歸門下的。”她笑了笑,“如今柳家只剩我一條血脈,你說,這個徒,我收是不收?”
“你這丫頭倒機靈,今後你同主子的輩分可還怎麽算得清?”
“算不清便算不清吧,這個徒啊,我還真收定了!”
收徒的過程很簡單,對話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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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看你天賦異禀,根骨極佳,莫不如拜入我柳瓷門下,總有你名揚天下的一日。”
“名揚天下倒不用,能跟你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不?”
“小意思。”
“能跟你主子一樣,隔山打牛不?”
“沒問題。”
“看見那個每天坐在石凳上喝茶的面癱了嗎?能從他手掌心裏逃走不?”
“這個……或可一試。”
“那還等什麽?現在立刻馬上,趕緊的!”
☆、名師高徒
柳瓷當起師父來倒是一點不含糊,并不因江憑闌可能會成為自己未來的女主子而手軟,讓她紮一天的馬步,踩白日的梅花樁,都是家常便飯。江憑闌對此也毫無怨言,一一照做,師從柳瓷後,天天起早貪黑刻苦練功。她很清楚基本功的要緊,況且,比起她江家老爹,眼下那些訓練方法已算是客氣的了。
喻南也不阻止她,多數時候都在屋子裏養傷養病,偶爾出來也是坐在石凳上喝茶,似乎當江憑闌是空氣。
沈老家主很早便吩咐過,東廂那邊,再大的動靜都不要去打擾,所以江憑闌在這裏吃火鍋也好,砍樹搭梅花樁也好,沈家人都充耳不聞。至于沈書慈,聽說早就被氣走,去了舅母家。
一眨眼便過去了一月有餘,江憑闌日日摸爬滾打,不僅自己摸爬滾打,還叫上阿六和十七一起摸爬滾打。東廂已經不是東廂,活脫脫變成了個練武場,最高的梅花樁高過房頂,就立在池塘邊上。江憑闌每天都要爬上去跟柳瓷過招,柳瓷浮在半空,她單腳立在梅花樁上,結果當然是她摔下來掉進池塘。
第一天是一招就掉,過了幾天能接上個七、八招再掉,到後來可以接個二、三十招,不過結果還是一樣的。
池塘裏的魚每天都要受驚好幾次,不知是被這天氣凍的還是被她吓的,沒過幾天竟都死絕了。而江憑闌仍舊日日上演濕身大戲,一開始落水後還換身衣服,拿火将身子烤熱乎,到後來幹脆也不烤了,一件濕衣服穿上半日,凍得嘴唇發紫,扒幾口飯,喝一碗姜湯,再接着練。
阿六和十七有時候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勸,連柳瓷也擔心她這麽下去肯定得感風寒,忍不住放點水,她卻跟個沒事人一樣,擰擰袖管上的水,白他們一眼說:“要舒服做什麽?舒服是死人的享受。來,接着來!”
當然,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麽日日折騰,江憑闌沒出什麽岔子,說起來還得歸功于每天都給她準備藥湯的南燭。南燭的醫術确實不賴,每次泡完那藥湯都像重生了一樣舒坦,江憑闌有時也奇怪,有這麽個高人在,喻南的病怎麽就日日不見好呢?
她這邊日夜不休地練功,微生皇宮裏也有日夜不休的争執。又一日早朝,金銮殿上,天青錦袍的男子朝對面人拱了拱手,上前一步朗聲道:“左相此言差矣,國之根本在于民,赈災一事,關鍵不在于陛下指派哪位皇子,而在于如何‘赈’。僅是指派人選一事,您與右相大人便已争執了三日有餘,如此本末倒置,怕不是為人臣子該有的作為。兩位丞相若對諸皇子的能力實在擔憂,我倒有個提議,”他轉身朝惠文帝拱手,笑道,“依兒臣看,不如辛苦兩位丞相親自南下,赈恤災情,安撫民心,如何?”
那左相大人氣得須發倒豎:“你……荒唐,實在荒唐!”
他轉頭,目光如隼:“左相大人竟也知曉什麽是‘荒唐’?”
金銮殿上,如此般争執日日都有,一刻不停歇。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一月前,從不上早朝的三皇子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回朝主動參與議事了,回來第一天就把朝中重臣得罪了個遍,宮中因此盛傳三皇子吃了火藥,得了失心瘋,只有少數有心人從中看出了門道。
三皇子十餘年來以頑劣表象示人,實則竟是在藏拙?而如今他一朝歸來,大刀闊斧,刀刀斧斧砍在這朝中重臣的要害位置,又是為何?若為奪嫡,以他之能,加上陛下對其多年溺愛,廢舊立新并非難事,何須如此大動幹戈得罪群臣?
衆臣都咬着牙憋着一股氣搖搖頭散了,偌大的金銮殿只剩了微生玦,惠文帝不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玦兒,你過來,到朕身邊來。”
他謙恭上前,颔首:“父皇。”
“玦兒,這些日子以來,朕時常在想,若朕當年不顧群臣反對,執意改立你為太子,眼下可還會是這番局面?”
“兒臣只知,若父皇當年執意如此,兒臣定不會受此隆恩。”
老皇帝大笑:“是,是……是朕老糊塗了!你可是朕唯一一個敢在金銮殿上抗旨,當面沖撞朕的兒子。”他神色有些悵然,“朕要立你為太子,你抗旨不從,朕将兵符賜予你,你看也不看一眼丢在地上轉身便跑,你啊你,真是讓朕歡喜又讓朕愁啊!”
“父皇,您還真将知微閣老閣主的話信了十七年?”
“信,如何不信?你是微生王朝命定的天子,天意如此。只可惜如今的微生王朝氣數将盡,朕沒能将它完好地交到你手上。”他嘆一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人布了一盤棋,這盤棋已下了十餘年之久,軟刀慢割,待意識到疼,已來不及了。”
微生玦默然,半晌後道:“父皇,這下棋人是誰,您心中可有數?”
老皇帝搖搖頭,忽然一凝神,看向他的眼睛:“這麽說來,你……”
“不,兒臣不知。”
不是不知,而是不敢想。離開杏城臨出發前,江憑闌曾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個字:小心太子。
這麽要緊的事,不會毫無根據,他回宮後立刻動用手下力量暗中調查了太子。世人所知道的太子微生璟,出生時大不過成年男子小臂,不會啼哭,不足月便險些夭折,兩歲時病重,先皇後因之一夜青絲生白發,陛下不忍,命太醫全力救治。三歲仍不會開口說話,不會行走,五歲那年再度病重,全靠參湯吊着一口氣,當時太醫斷言,太子活不過七歲。但奇怪的是,活不過七歲的太子活過了十五歲,十五歲那年又一次病危,當時太醫複又斷言,太子活不過二十。而眼下,活不過二十的太子二十二歲。
這樣一個無論什麽時候死都不會令人覺得意外的太子,一個議事時只聞其咳嗽而不聞其見解的太子,一個病重得時常連早朝也無法出席只得避不見人的太子,在他活着的二十二年裏,理所應當地,并未有太多作為。
太子病弱,無法生育,是注定活不到繼位的,老皇帝留着這名存實亡的太子不過是顧念與先皇後伉俪情深,加之自己寵愛的三皇子不成器,其餘皇子又争得頭破血流誰也不肯相讓。因此,衆人争來鬥去,從未有人将寶押在太子身上,同樣的,也從未有人将矛頭對準他。
每當各派系争得不可開交之時,老皇帝總會象征性地問一問太子的意見,太子如其人,出的主意也都弱氣,但妙就妙在中庸,各派系的皇子在自己讨不着好的情況下,也樂得見別人讨不着好,因此最後被采納的往往都是太子的建議。比如四年前嶺北□□,微生、皇甫兩國邊境鬧得不可開交,朝中有人主戰,并推舉骁勇善戰的二皇子揮兵北上,有人主和,舉薦年紀雖小卻才思敏捷過人的四皇子前去談判,最後還是聽了太子的,誰也不派,舍嶺北,退一步海闊天空。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不少,而那些時候,微生玦正游戲人間,從不問政。眼下将這些事聯系起來,竟讓人細思極恐,生出後怕來。
如果不是巧合,那麽,一個絕對沒有立場背叛微生的人,卻以一種軟刀子慢割、人人都不曾察覺的方式一點點削弱微生王朝的國力,穿針引線般掌控着微生王朝內部的權力鬥争,讓那些腐爛、陳舊的東西慢慢滲透到微生王朝的骨子裏,最終……一個強大的國家便如中空之木,輕輕一碰即刻崩塌。
這樣的事,他如何敢想?
“父皇,太子殿下的病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太醫說,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
“是嗎……”微生玦沉吟半刻,“他是自何日起避不見人的?”
“武丘平逼宮那夜過後便沒再來上早朝,說起來也有兩月了,朕倒未曾看望過他。”
“今日是年三十,宮中晚宴熱鬧,他一人在東宮想必冷清,便由兒臣替父皇去看看吧。”
……
沈府東廂。
今日江憑闌接了柳瓷四十餘招仍未落水,正要得意,忽然眼前刀光一閃,她也算反應過人,猛地下腰後仰,劍險險擦過鼻尖,涼得她險些打出個噴嚏。
“喂,來真的啊!”
柳瓷回得極快:“有功夫問真假,不如想着如何拆招!”說罷又是一劍,這回捅在她脅下。
她慌忙扭身躲過,腰一挺穩在了梅花樁上。剛站穩又來一劍,這一劍直逼肋下,她不躲,擡腿一腳踢在柳瓷手腕上,柳瓷一笑,倏爾收劍劈向她腳踝,她也不停頓,立馬一個後空翻。
梅花樁上能站的地方僅半只鞋子大小,這一個後空翻過後,要想再落在上頭已是難事,更何況,柳瓷的劍還等在那裏。她人在半空,主意已定,下落時身子一偏,一個倒挂金鈎,頭在下,雙腿絞在樁子上。
底下柳暗看得過瘾,過瘾之餘又道:“阿瓷,差不多得了,主子要曉得你這麽練她,可不得心疼死!”
“我的徒兒別人管不着!”柳瓷不聽,拔劍又是一刀,這回劈在梅花樁上。江憑闌不驚反笑,腿一松往下滑了半丈,然後腰一挺,竟生生将半個身子擡了起來,此時手掌剛好夠得着柳瓷劈開的口子,她伸手,一個欲待上攀的姿勢,柳瓷立刻來砍她手腕。
這一劍極快,但快不過江憑闌早有預料,她松開那只手,換了另一只抓住樁子,半空中一個旋身,繞到了柳瓷後方。
柳瓷立刻便要轉身,這一轉卻沒能動,江憑闌竟在這種手腳毫無依附的情況下,抓到了她的腳踝!
她趁柳瓷這一愣,另一只手抓緊往口子上攀,于此同時借力一踢,一個近乎違反人體構造的高擡腿。柳瓷冷不防她這一腳,只得被逼下了梅花樁,她立刻化被動為主動,重新穩在了上頭。
柳瓷飛身而下,人在半空回頭望去。
梅花樁上,一身勁裝短打的女子迎風而立,長發高束如獵獵旌旗,見慣了貴胄女子們氣若幽蘭、豔若桃李,卻從未有人像她一樣,铮铮鐵骨,皎若流雲。就那麽一眼、一剎,柳瓷忽然生出個想法,那如高嶺之花一般的女子,終有一日會與這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并肩,俯瞰衆生,笑弄風雲。
“恭喜過關。”
梅花樁高過屋頂,上頭視野寬闊,江憑闌望着沈府裏外七手八腳忙活着的家丁心生奇怪,聽見這一句便踩着矮些的梅花樁一級級往下走,一邊思忖着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柳暗湊上前去跟柳瓷咬耳朵:“寵不驚,辱不怒,好腰力,好風度。”
柳瓷回頭白他一眼:“這叫名師出高徒。”
“喂,你倒是跟主子說了沒?”
“說什麽?”
“說你每天把他心頭肉虐得那個慘喲!”
“說了,當然說了。”
“怎麽說的?”
“自然是一切從簡說了,我就說,我看江姑娘根骨不錯,每天教她個一招半式防身健體,頗有成效。主子還誇我了!”
“回頭我就告訴主子,其實江姑娘每天都要掉池塘八回,身上大大小小的瘀傷不下二十處,連做夢都在跟你過招……”
“你倆偷偷摸摸說什麽呢?”
柳暗幹咳兩聲,趕緊擺手:“沒什麽,沒什麽,恭喜恭喜啊,終于不用再掉池塘了。”
柳瓷雙手抱胸,閑閑看她,似乎在思考接下來該用什麽法子訓她,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伸手入懷,一邊道:“張嘴。”
江憑闌一愣,看看邊上,又指指自己:“我?”
柳瓷趁她這一愣,早已取出瓷瓶裏的藥丸,一把掐住江憑闌下巴丢進去,再将她下巴一阖,掌風一動,藥丸就下去了。江憑闌眼睛瞪得核桃似地,張嘴就要催吐。
“沒毒,好東西,主子給的。”
她動作一停:“什麽好東西?仙丹?”
“仙丹倒談不上,主子看你練功辛苦,拿給你補補身子的。”
江憑闌蹙着眉白她一眼:“給就好好給,用得着這樣麽?差點被你給噎死……”
“公子,沈家那邊傳話來,問今日是否要一同用晚宴。”
江憑闌轉過頭去,見喻南正站在梅花樁底下望着這邊,也不知何時來的,看了多久。她大步走過去,邊走邊道:“我正想問呢,今個什麽日子,怎麽這麽熱鬧?”
南燭一愣過後笑道:“江姑娘,今日是年三十,您不知道?”
“啊,”她如夢初醒般應了一聲,“我忘了,你們也是要過年的。”
南燭見喻南不答,輕聲提醒道:“公子,傳話的小厮還在那邊等着。”
“不用了,一切從簡,代我謝過沈老家主。”
“是。還有,小厮們拿了些酒來,說是上好的杏酒,是留下還是一并退回去?”
他擡眼看了看江憑闌:“去查查,沒有問題便留下吧。”
南燭應一聲走了,心裏卻有些奇怪,她家公子不是素來不碰酒嗎?
☆、醉酒
素來不碰酒的人并未破例,而是将十壇子杏酒都送到了江憑闌房中。江憑闌奇怪了很久才想起來,初到杏城之時,她想嘗嘗杏酒的滋味,因為有傷在身被喻南給攔下了,這麽說來,這酒是為她留的?
她收下酒不過笑笑,并無甚感動的意思,于她,寧願相信貓哭耗子是真心,也不覺得陰狠如他會對自己存有好意。當然,酒還是要喝的,不止要喝,還要大口地喝,不止要大口地喝,還要跳到房頂上大口地喝。
晚飯按喻南說的從簡了,江憑闌随便扒了幾口飯,打發走了柳暗、柳瓷、阿六、十七,自己一個人拿了兩壇酒爬上了東廂的房頂。
穿越至今已有兩月,大過年的寄人籬下,阿遷又杳無音訊,她心中煩悶,加之這杏酒又是佳品,嘴下便沒留意,不一會功夫大半個壇子就空了。她自小跟着江老爺子和幫裏兄弟喝酒,酒量不算差,但喝得多了,反應總歸比平常要慢些,所以也就沒聽見身後響動,等意識到有人靠近時,喻南已在咫尺。
她笑笑,轉身仰頭:“有輕功不使,學我狗爬?”
喻南仍舊戴着面具,不辨喜怒,垂眼看了看積了塵的瓦片,在她旁邊坐下了,似問非問道:“喝酒便喝,到房頂上做什麽?”
她難得聽他主動問起什麽,大過年的也不想擺臉色,于是笑眯眯和氣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凡事都規矩、端正地做,還有什麽意思?吃肉要搶,喝酒要劃拳,睡覺要睡樹上,這樣才好玩。”她擡起頭來望天,目光好似穿山越海,到了很遠的地方,那些從今往後只會存在于記憶中的日子,突然像放電影似的出現在眼前。
“有喜有怒,敢笑敢罵,快意恩仇……心裏憋悶就打人肉沙包,氣極了就離家出走,被老爺子抓回來關禁閉就用他教的逃生法則逃出去……”她說着說着已經跑了題,自己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麽,說到哪了,停頓了半晌打出個嗝來,晃着手中的酒壇子笑着轉頭看喻南,“要不要來一口?”
她神智清明時總是一副硬邦邦的樣子,以女兒之身行男子之事,眼下起了醉意,語氣霎時軟下來,一句邀約竟道出嬉鬧的意味。
她無心月下“舉杯”相邀,喻南卻愣了愣,好似被誰在心上呵了一口氣,惹得渾身酥麻,他忽然轉頭看她。
确實是醉了,以至她一向澄明的眼底竟起了迷蒙水汽,連帶着周遭空氣都似濕潤了幾分。見慣她往日在他面前或警惕或猜忌的神色,即便是笑着,也是七分假意三分虛情,而眼下她一雙眼睛毫無戒心地眨着,似乎在奇怪他為何不答,為何一直這樣定定地看着她。
她好像忽然想通了什麽,撇過頭去,拿了左手邊另一壇酒:“哦,我忘了……”她笑,“這壇沒喝過,給……”
他又是一愣,她以為自己是因為嫌棄她喝過才不接那壇酒的?手鬼使神差地一動,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時,酒已入喉,涼意和酒的烈氣霎時到了心口,他忍耐片刻還是咳了起來。
這回換作江憑闌愣了,一愣過後卻笑起來:“你不會喝酒?你居然不會喝酒……可算找着贏你的東西了!”她抱着肚子笑,一不留神手中酒壇子一滑,從房頂上落下去,驚起“砰”一聲響。
底下似乎有人聞聲而動,喻南一豎掌,止了底下人動作,看了看手中酒壇子道:“不是不會,而是不能。”
江憑闌不笑了,或許是聽出他語氣裏幾不可察的自諷,或許是酒壇子打碎的聲音讓她清醒了些,她擡手将他手中酒奪過:“不能喝就給我,別浪費了好酒。”說罷仰頭就灌,絲毫不介意這酒剛被喻南喝過,喝完又用衣袖擦了擦嘴嘟囔道,“這酒被你沾了藥味……不好喝了。”
喻南不思議地笑了笑:“你們那裏的女子,都是如此?”
她醉意已深,也沒覺得這句問話有哪裏不對,豪氣沖天地答:“當然不是,只有我江憑闌,才有如此海量!”
他也沒解釋自己要問的不是這個,看着她手一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着酒壇子一個祭天的手勢:“這第一杯酒,敬給爸!老爺子,你以前總是兇我,餓我肚子,我訓練受了傷,你一句關心都沒有……我跟他們說,我肯定不是你親生的!可是……可是我現在看不見你罵我了,我怎麽覺得……覺得這麽難受呢……”她搖着頭笑笑,仰頭喝下一口酒,“這第二杯酒,敬給爺爺!老太爺,這個年,我不在您身邊,您有沒有顧好自己的身體?您年紀大了,三高,酒是萬萬不能再碰的了……您要是覺得煩悶,就……就找爸下棋,爸的棋藝比我還差,您肯定贏得開心!”
房頂上有人酒後瘋言,房檐下有人哭作一團。
“嗚嗚嗚……小姐……”這是阿六。
“嗚嗚嗚嗚嗚嗚……小姐……”這是十七。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小……”這是柳暗。
“你哭什麽哭!時辰不早了,不是說一會有場大戲麽?走,去準備準備。”這是柳瓷。
江憑闌自然沒有聽見檐下人的對話,酒喝多了便忍不住又打出個嗝來,她擺擺手把酒氣揮散了,仰頭又喝一口:“這第三杯酒,敬阿遷!”她身子晃晃悠悠,看得人險些忍不住要去扶,“你說過,我不死,你就不會死,既然你沒有死……那你去哪了?你……你等着,等我找到你,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做成火箭,騎着你飛回家去……”她“咯咯”地笑着,在原地轉起圈子來,“坐火箭……回家……”
她自己把自己轉暈了,也就扶着額停下了,晃了晃手中酒壇子,裏頭好像還有酒,她笑呵呵仰頭又喝,喝完了思忖起來,似乎在想還要給誰敬酒,片刻後道:“第四杯酒,敬微生!”
一直支着半個身子閑閑看她發酒瘋的喻南忽然一僵。
“你是我……在這裏的第一個朋友,我江憑闌最講義氣,你救我幾次,我一定也還你幾次!”她擺擺手,“不對不對,你還是好好做你的三皇子,不要有機會被我救的好!還有啊,下回見面,別再喊我未婚妻了,我可沒說……沒說你贏了……”
她最後那句軟語呢喃,聽在旁人耳中倒有些欲拒還迎的意味,喻南忽然站了起來。
江憑闌聽見身後動靜,這才記起喻南還在,轉身道:“對,還有一個,還有你……”她舉起壇子仰頭就要喝,倒了半天卻不見一滴酒下來,“沒酒了……”她大笑起來,絲毫沒在意喻南面具後是個什麽表情,笑了個痛快才道,“你看啊,不是我吝啬,是老天不讓……喻南啊喻南,你們這裏有沒有這樣一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像你這樣的啊……遲早是要遭報應的。”
他一直耐着性子聽着,聽到最後一句似是忍無可忍。還沒等江憑闌反應過來,手中的酒壇子就飛了,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至懷中,而他的手,把在她腕脈處要命的位置。
“江憑闌,”他念出她的名字,語氣涼骨透心,“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她被他話裏頭的怒氣激了激,似乎清醒了一瞬,這一瞬過後,她沒被禁锢的那只手擱到了他肩頭,仰頭湊近他,望着他的眼睛認真道:“你舍得?”
這三個字說得暧昧,絕不是清醒時的江憑闌會有的語氣。而眼下,他一手抓着她手腕,一手锢在她腰後,她半個身子倚着他,空出的那只手搭在他肩頭,兩人的唇相距不過咫尺,遠看倒像是濃情蜜意的一雙人。
他的思緒忽然滞了滞,腦海裏斷續回蕩着她口中念出的那三個字:你舍得?
她絲毫沒意識到他在出神,只覺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松了松,而她發了這麽久的瘋也忽然覺得乏了,懶懶往他身上倒去。
他回過神來時正聽見她依在自己胸口喃喃:“你不舍得,你怎麽舍得?我對你……還有用處的……”
他驀然垂眼,喃喃的人已經睡了過去,而在那裏,她的臉頰此刻貼着的位置,或有一瞬曾翻江倒海,卻終被她這最後一句平息。
他遇見她,救她,護持她,本就都是為了利用她,是受命于人無奈為之。她連醉時都如此清楚這一點,他一個清醒的人,倒險些醉了。
他自失一笑,打橫抱起懷中人,轉身下了房頂,風拂過面,似乎又冷了些……
“公子,”一直隐在檐下暗處的夕霧看見喻南下來,忙上前去,“她這……”
他看一眼懷中人:“不礙,讓她睡會吧,你換上她的衣服去東廂候着。”
“是。”
東廂後窗底下花叢中,四名黑衣人正竊竊私語。
“喂,你們家小姐給人占了便宜,你們怎麽一點反應沒有?”
“抱一抱也算占便宜?你們古代人心眼真小。”
“是你們心太寬!阿瓷,你要是被人這麽抱了,我肯定第一個沖上去……”
“得了吧你,說正經的,咱們要不要把這事告訴主子?”
“我們家小姐又不是你們主子的,多事!”
……
夜過子時,月涼如水,森冷的風刮得東廂窗子“啪嗒啪嗒”響個不停,窗沿下,一只手慢慢探上來,将窗紙捅破一個小洞。
一支煙管透過窗紙洞悄然伸了進去,床上側卧之人似在沉睡,絲毫沒聽到響動,窗下人打了個手勢,十幾個黑衣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一批自正門湧了進去,一批留在門外。
床上人似被驚醒,驀然翻身而起,當先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迷藥竟對這妖女不起作用?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來了就沒有回頭的道理,都說妖女功夫了得,可他們今日來的也是門中最優秀的子弟,萬萬沒有打不過的道理。幾人拔劍便上,那女子手邊沒有劍,只一把防身的刀子,擋了幾下便脫力般朝後倒去。
黑衣人一喜,看來是迷藥起作用了。
他們這邊一喜,那女子立刻抓住時機往窗子口一撞,這一撞兇猛,使得她整個人都倒翻出去。門外候着的黑衣人齊齊拔劍,霎時間劍光交錯,招招都是不留餘地的死手。她身子似游魚般靈活,接連兩個扭身避開要害,然終是一人難敵四手,幾招過後便被傷了手臂。她悶哼一聲,急急喊道:“阿六,十七!”
兩人聞聲沖進院子裏來:“小姐!您沒事吧?”
她扶着手臂搖搖頭,腳下步子卻已踉跄。
“一起殺!”那領頭人下了命令,其餘人立即猛撲而上。
兩人拼盡全力掩護着他們的小姐出了院子,看起來很有些吃力,不一會便敗下陣。
“小姐,您先走!”
“你們自己小心!”她留下這一句後便倉皇退去,領頭的黑衣人眼見着最要緊的那個逃了,立刻帶了人去追。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女子便無端消失在了夜色裏,領頭人豎掌示意手下人停下,壓低了聲音道:“跟着地上血跡,莫要驚動了沈家人!”
一行人一改先前作風,放輕了腳下步子,沿着血跡一路追去,這一追便追出去很遠,似乎是到了沈家裏院。血跡在一間柴房門前消失無蹤,幾人停下來面面相觑,似乎都在疑慮是否該跟進去。
人在裏面跑不了,但這柴房狹小,貿然進去卻也容易中了計。領頭人思忖片刻,打了個幾個手勢,幾人分頭包抄圍住了柴房,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有人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我突然想起一樁事,我祖父與沈家上一任家主有些交情,有一回兩人久別敘舊,沈家家主醉酒後曾吐露過有關沈家傳世劍的秘密……祖輩說他聽清了幾個字,好像有說到什麽柴房,什麽機關。”
這人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恰好讓周圍人都聽見,立刻有人小聲回應他:“該不會就是這個柴房吧?那妖女想用裏頭的機關除掉我們?那可萬萬不能進去!”
“若裏頭當真有機關,那便極有可能藏着沈家的傳世劍了。多少江湖門客為求沈家傳世劍争得頭破血流,如今傳世劍就在眼前,你當真……”
他這一句刻意留了懸念,聽得在場之人心中都癢了起來,領頭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柴房,片刻後一指剛才說話的人:“你,先進去看看。”
那人猶豫了會,心下一狠,上前小心翼翼打開了柴房門。裏頭立刻傳來“咔嗒”的聲響,緊接着似有冷箭破風而來,他提劍便擋,竟未受傷,忍不住便驚喜出聲:“哈哈哈……沈家的機關不過如此,傳世劍,我來了……”
門外候着的幾人聽見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腦全湧了進去,早已将什麽妖女忘得一幹二淨。幾人湧入,不知觸着了什麽機關,忽然“铿”一聲巨響。
沒有冷槍,沒有暗箭,但這一聲卻了不得,這聲響大得足夠驚動整個沈家!
幾人立刻便想退出,卻快不過裏頭機關連發,腳下齊齊一空,下餃子似得乒乒乓乓掉了下去。
整個沈家從家丁、護衛到沈老家主都在那“铿”一聲響中驀然驚醒,老家主一聽便知道出了什麽事,外袍也來不及穿便親自帶着護衛朝柴房趕了過去。
江憑闌也被驚醒,迷迷蒙蒙睜開眼,酒還未醒全,思路一下子有些跟不上,眨了三次眼才意識到身下被褥有異,似乎并不是東廂的床。她一驚之下便要翻身而起,卻忽然有一只手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