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在了她肩頭。
房中漆黑一片,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覺得這手勢溫柔,不像有敵意。
她茫然出口:“出什麽事了?”
卻聽那人閑閑道:“想接着睡,還是起來看戲?”
☆、夜襲
看戲?江憑闌的眼珠子在黑暗中滴溜溜轉了一圈,“那得問這戲夠不夠好看了。”
“沈家千金玩火***的戲碼,你說夠不夠好看?”
“嗯……”她沉吟片刻,“尚可一閱。”
兩人這邊你來我去輕描淡寫,玩火***的沈書慈早已在房中急得團團轉。這事确實是她挑起來的,但她不明白,怎麽就鬧成了眼下這副樣子?
千金令是江湖上的規矩,一旦下了便是板上釘釘,絕沒有收回的道理。江憑闌是千金令要的人,她從一開始便曉得,但卻一直有人護持着江憑闌,甚至冒出許多假消息,說妖女人頭已落,千金已賞。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江憑闌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眼看這事就這麽平息了下去,她心有不甘,前些日子去了舅母家,一來是為散心,二來也是為了方便部署今夜的計劃。
她站在窗子前望着柴房的方向不自覺絞着手指,身後丫鬟也心急如焚:“小姐……那妖女欺人,媚惑喻公子,确實可恨,可您何苦做這傻事?喻公子何許人也,這些年來,他的手腕您也看在眼裏,那樣的人,豈會當真對一個妖女動情?他一介幕僚,欲在朝中立身,必少不了我們沈家的助力,這其中利害,他又怎會分不清?奴婢一直勸您忍,您怎麽就……”
“夠了!”沈書慈厲聲打斷她,“你說的我都明白,我不正是仗着他不能沒有我們沈家才敢如此麽?爹懼怕皇甫那位四皇子,而喻公子又是四皇子身邊的紅人,要除掉那妖女等于與四皇子作對,爹不可能幫我,只得我自己來。”
“老爺和喻公子要是知道了真相……我們……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煙花為信,且等着看吧。怪只怪他們貪利,連我沈家的傳世劍都敢觊觎,不論事成與否,這些人都得死,”她神色一冷,“死人總歸是說不了話的。”
……
看戲的人決定要尋個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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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憑闌繞了一圈繞到了東廂的梅花樁,“這地方好,”她回頭看看喻南,“不過,最好的位置似乎只容得下一個人。”
他做個請便的手勢,跟着她站到了矮一截的樁子上。
江憑闌朝四面望了望,很快明白了眼下狀況。今日是年三十,沈府上下多少都喝了些酒,此時必在酣睡。沈書慈為除掉她,瞞着沈家人趁夜大開府門将這些江湖門客迎進來,本想一聲不響地在東廂解決了她,到時即便喻南怪罪,她沈家也不過擔個一時疏忽的責。但這如意算盤卻沒打成,剛才她酒醉不醒,想必是有人假扮她睡在了東廂,然後再将這些江湖門客引到了柴房,至于這柴房是個什麽地方,為什麽能惹起這麽大的動靜……
“柴房裏有什麽?”
“柴。”他道,在她被氣笑之前又補上一句,“下面是密道。”
“上回那個密道?”江憑闌問出口時還不覺得有什麽,見喻南沉默不答,才發現自己這個問題問得不太妥當。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現出密道牆縫裏兩人相擁的畫面,為了阻止之後的情節繼續在腦子裏放電影,她幹咳了幾聲,“拿柴房當口子,沈家人的膽子也真不小。”
“密道入口共兩處,一處在內院柴房,一處在林外木屋,整條密道貫穿沈府,通往城外。內有玄機,沈家要緊的東西大多藏在裏頭,外人硬闖必會觸發機關,即便有幸無傷,密道裏的鐘鳴也會驚動沈家人。”
“密道狹窄,一聲鐘鳴便可傳遍整座沈府,這設計倒是巧妙。”她忍不住感慨,忽聽“咻”一聲響,擡頭看去,正見柴房上空燃起一束煙花,“大年三十,煙花為信,旁人不易起疑,沈書慈也是好算盤,可惜栽在了你手裏。”
“他們的人困在密道裏,死傷應已過半,這煙花是夕霧放的。”
她一愣:“做什麽用?不至于是通知你什麽消息吧?”
“是給沈書慈的信號,告訴她,他們失手了。”他淡淡道,“當然,也是給他們自己人的信號。”
“都是圖利之人,留個後手也無可厚非,只是可憐了我們的沈小姐,她要殺人滅口瞞天過海,恐怕不那麽容易了。”
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是夕霧和阿六、十七,江憑闌轉頭看看三人,奇怪道:“怎麽就你們三個,柳瓷、柳暗呢?”
阿六、十七茫然搖頭,夕霧欲言又止地擡頭望了一眼喻南。
“說。”
“他們好像在密道裏發現了什麽不肯出來,沈家人已經趕到,我只得先行撤退。”
江憑闌臉色一變:“他們懂分寸,若非要緊的發現不會如此,我得去一趟密道。”
“小姐,我們跟你一起。”
“你們……”
她話未說完便被喻南打斷:“你們三個留在這裏,随時準備接應。”
兩人意見難得統一了一回,交代了各自手下幾句便一起朝林外木屋趕去。進密道前,江憑闌饒有興趣地問喻南:“你不至于對微生玦的手下如此上心,怎麽,密道裏頭有你的秘密,來殺人滅口了?”
喻南沒有不悅,反倒在笑:“我的秘密若藏在沈家,豈不是很危險?”
這一句反問惹得江憑闌也笑起來:“也對,畢竟沈家人确實不大聰明。”
兩人一路順利地進了密道,又一路熟門熟路地點亮密道的壁燈,行至一處拐角時忽然齊齊停住。
拐角之後有人。
“三年前,主子帶人踏平長聖、浮屠兩門,我們都當大仇已報,怎麽會是沈家?”
“好個了不起的沈家,竟連主子都瞞過了,要不是今日機緣巧合,我柳家真正的仇人豈不逍遙一生?”柳瓷咬牙切齒,渾身都似在顫。
“此仇不報,柳門二百二十三條性命泉下難安,阿瓷,你想怎麽做?”
女子默然,良久後似乎平靜了不少:“我們如今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關乎主子安危,不可貿然行事。沈家背後一定有人撐腰,即便你我二人豁了性命也未必有勝算,更何況眼下朝中多是非,主子已是焦頭爛額,柳家不可再給他添亂了。”
柳暗、柳瓷在拐角後商議,江憑闌和喻南也在用眼神對話。
“沈家人那麽蠢,哪能瞞得過微生玦,在背後給他們撐腰的人是你吧?”
“是。”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你應該知道我想做什麽。”
“請便。”
“這麽大方?沈家這顆棋,就這麽丢了?”
“我以為,比起阻止你,給你善後更容易。”
“那就有勞了。”
兩人這邊飛快地用眼神交流完畢,便聽那頭柳暗沉吟道:“既然如此……”
江憑闌人未過拐角聲先至:“這密道裏頭有什麽好玩的,我也來瞧瞧。”
柳暗、柳瓷一聽便知是誰,只是沒想到她會在這個節骨眼出現,都愣了一愣,一愣過後便見她自拐角處信步走來,似乎在笑。
她只問了八個字:“毀家滅門,血海深仇?”
兩人看一眼她身後的喻南,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
她接過方才柳暗被打斷的話:“既然如此,怎能不報?”
柳暗、柳瓷霍然擡頭,便聽她繼續道:“為了給沈小姐回個新年賀禮,殺她沈家幾口人,她該不會這麽小氣不肯吧?”她笑得頗有些殺伐之氣,“你們倆可得幫我。”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躊躇。她這麽說,明面上是表示自己想給沈家來點顏色瞧瞧,其實他們都明白,喻南今日安排的這場戲把沈書慈弄得騎虎難下,早就夠她出氣,也夠警告沈家了,她這麽說,只是為了不給他們拒絕她的理由。
“怎麽,不願意?成,回頭我就跟你們主子告狀去,說我被人欺負了你們卻無動于衷。”
柳瓷不作聲,忽然将左腿後撤一步,江憑闌一看就知道她要做什麽,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她:“哪有師父跪徒弟的道理?看不出來,你居然這麽矯情。”
柳瓷一愣之下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是,她也算半個柳門後人,讓他們不必言謝了。
“好,今日事今日畢,大年初一也算個喜慶日子,正好送仇人上路。”她看喻南一眼,“冤有頭債有主,我只要沈老賊一人性命,其餘人等如何,與我柳家無關。”
喻南知道她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含笑點了點頭。
江憑闌思索片刻,很快做出決斷:“沈家也算名門,我們硬碰硬興許讨不着好,我的想法是智取。上邊現在正打得火熱,你們去弄些火油來,實在不行酒也湊活,趁亂燒了柴房,堵住密道那頭。沈老頭放心不下,必然親自到密道來察看,你們倆就回到木屋守株待兔,”她摸了摸腰間從未離身的一把槍,“到時能親自手刃他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來。”
左将軍逼宮那夜,柳瓷和柳暗都在宮中,見識過那威力無窮的武器,這麽一聽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即點頭要去弄火油,卻被喻南攔下:“密道出口在城外,連通一排低矮的民房,裏面放了沈家私藏的火藥。”
其餘三人都是一驚,沈家不過江湖中人,私藏火藥做什麽?更何況,這個時代雖已出現火藥,應用卻并不廣泛,一般的江湖門派是不可能弄到正規火藥的。
喻南不回應三人疑問,卻道:“你們三殿下也知道的。”言下之意,即便不是單純的江湖生意,也對朝廷不具威脅。
兩人問清路線和機關便去城外搬火藥了,密道裏,江憑闌頗有些好奇地轉悠着,這邊摸摸那邊看看,轉了一圈後忍不住疑問:“這密道裏頭機關完備,也不知柳暗、柳瓷是發現了什麽,怎麽發現的。”她有些感慨地笑了笑,“沈家人不但不曉得自己府裏頭住着柳家遺孤,還将對自己不利的罪證擺在密道入口那麽顯眼的位置,也真是太不小心了,”她轉頭看了看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喻南,“你說是吧?”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我知道瞞不了你,也不打算瞞你。證據是我準備的,局是我設的,但事實确是如此,我想,柳家人在意的是真相本身,而不是得知這個真相的過程。”
“你用不着跟我解釋,”她冷笑一聲,“我只有兩個問題,你可以答也可以選擇不答,這不是威脅,我知道你不怕威脅。”
他伸手一個請便的姿勢。
“第一,局是你設的,但殺手确實是沈書慈找的,目的是為了除掉我,是,或不是?”
“是。”
“第二,擂臺比武那日,沈老家主見過微生玦的身法,想必早已起疑。眼下你借柳家人之手殺了沈老家主,毀了火藥,沈家人必定要将這筆賬記到微生玦頭上,這一點,不會對他的安危造成威脅,是,或不是?”
他默了默,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最後答:“是。”
“好,我的問題問完了,這件事我會當做不知道的。”她語速很快,一如既往地幹脆,扭頭就要朝木屋走去。
“憑闌。”
這一聲“憑闌”聽來很平常,是他一貫的語氣,冷靜、不帶感情,但不知怎麽卻讓人忍不住停下來,忍不住探究。
江憑闌腳下步子一滞,已經停了下來,卻沒有回頭,身子顯得有些僵硬。她覺得,她的不自在或許只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她的緣故?
身後遲遲沒有動靜,倒是頭頂“轟隆”一聲巨響,連帶着整個密道都跟着一震,四面磚牆都有粉末簌簌滾落。
江憑闌怒罵一聲:“天殺的……”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句“火藥不要錢嗎”就被身後人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喻南拉着她朝木屋方向跑,似乎也被氣笑:“我以為他們有分寸的。”
她一愣,随即小聲感慨:“倒總算像了回人。”
她說得小聲,以喻南的耳力卻是聽見了的,他因此有些不明所以:“從前不是?”
“是人,卻不像人,”她解釋,“你心中有思慮、有算計、有謀局,卻唯獨沒有波瀾。一個事事料定在心,從無波瀾起伏的人,怎麽會像人?”
喻南腳下步子極快,兩人很快便遠離了半坍塌的那一段密道,他放開她的手腕停下來,似乎對她的話頗感興趣:“那該怎樣才像個人?”
“像剛才一樣,多一些‘我以為’,多一些‘怎麽會’,人一旦有了意料之外的事,心中便有了起伏,有了驚,有了怒,才能不像個死人一樣活着。有時不必處處算計到位,否則沒了驚喜,得多無趣?”
“我倒覺得,你一直在給我驚喜。”
“啊,是嗎?”她故作驚訝狀,“那真是倍感榮幸,我竟不知,原來你那張面具後邊,一直是被我氣到的表情?”
他似乎被嗆着,低聲咳了起來,江憑闌神情十分無辜:“啊,還有你久病不愈,動辄咳嗽,竟也是因為我?”
他有心瞪她卻無力擡頭,手按在心口一聲又一聲地咳着,江憑闌這下不敢再氣他了,當真不好意思起來:“只是想氣氣你,讓你有點人間煙火氣,你可別被我氣死了。”說着便想給他順順氣,把手伸到他後背拍一拍。
她手一伸,兩個人都是一僵。他僵住,是因為他從不将後背敞開給他人,從沒有一雙手可以離他後心如此之近。她僵住,是因為明顯感覺到他下意識躲閃卻在移步的一瞬克制自己停了下來。
她能夠理解習武之人常年養成的警覺,只是不太明白,強勢如他,百般謀略千般算計,有誰能威脅得了他的性命?又有誰值得他日夜防備,以至她一個沒有內力的人輕輕一伸手便能引起他如此劇烈的反應?
☆、共生死
思慮很多,到了腦海中卻不過一瞬,她僵住的手很快落在了他背上。
這手勢擡起時輕柔,落下時又帶幾分恰到好處的力度,他雖知自己的傷病不可能這樣就被醫好,卻莫名覺得舒暢了些,體內那些亂湧的氣息都似被這只手用這樣的動作熨燙、撫平。
原來……這個動作是這樣的滋味。
江憑闌見他不咳了也就把手挪開了,四下無聲,一時有些尴尬,她只得沒話找話道:“爺爺有輕度哮喘,咳得厲害的時候常需要人照顧,這是跟醫生學的手法。”她看看密道半塌的那頭,“你是不是對石灰之類的粉末過敏?”
“興許吧,”他直起身子,“忌諱的東西太多,記不大清。”
“這麽說來,你這病倒像是沒治了。”
“你看起來似乎很高興?”
兩人的和睦果然永遠超不過三分鐘,她趕緊笑呵呵擺擺手:“哪敢呢?”然後指指上頭,“時間差不多了,該上去看看了吧?”
他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聽。江憑闌立刻把頭湊了過去,耳朵一貼,隐約能聽見上頭有忽近忽遠的打鬥聲。
壁燈微亮,一室靜谧,兩人專注于上頭動靜,絲毫沒注意到彼此早已是呼吸可聞的距離。江憑闌擔心即便柳暗、柳瓷兩人聯手也未必是沈老家主的對手,所以一直把手擱在腰間槍上,忽聽上頭傳來一聲悶哼,随即風聲一緊,似有人暴退而來。她一驚,下意識扣動了扳機,卻聽見兩聲“啪嗒”重合在了一起。
一聲是她的槍,還有一聲是……兩人同時轉頭,便見安置在對牆凹陷處的轉盤飛快地轉了起來。轉盤不大,轉夠一圈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喻南雷霆般擡手取下臉上面具,掌風一動,面具先碎而後發,“铿”一聲響,四瓣鐵片恰好卡在轉盤的四角。
轉盤停住,上頭啓動機關之人似乎驚愕了一瞬,然而高手對招豈容分神哪怕一瞬,柳暗、柳瓷掌風如雷,剎那便至,沈老家主連人帶牆飛了出去,殘喘幾聲便了氣息。
喻南擡手又是一掌,卡在轉盤上的鐵片立刻化為齑粉,轉盤一動,密道頂壁口子現出,柳暗、柳瓷反應也極快,一個翻身便下來。
兩人下來時都有些踉跄,想必受了不小的傷,江憑闌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傷勢就被柳瓷擡手止住:“林子和火藥房裏都有沈家人。”
言下之意很簡單,林子裏正有人朝這邊過來,城外火藥房也有人守着,而柴房那頭已經被炸塌,他們的去路都被堵死了。
“喂,”江憑闌用手肘推了推喻南,“現在怎麽辦?”
“你不是已經想到法子了嗎?”
兩人打的暗語令柳家兄妹一頭霧水:“什麽法子?”
江憑闌不答反問:“你們倆,懂八陣圖嗎?”
“懂一些。”
“來,”她走到對牆壁燈下,拔出藏在靴子裏的匕首,邊在牆上刻畫邊道,“木屋四面為林,林中藏八陣,且以‘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命名之,這裏是天、這裏是地……”
她手中匕首劃得飛快,柳暗、柳瓷一瞬不瞬地看着。
“我們所在的木屋為第九大陣,你們先去‘龍’字陣,将那裏的樹移位,然後往那邊去,以逆時針為序,将八門陣法逆施。”
兩人都是聰明人,很快明白了江憑闌的意思。沈家人要從林子裏出來,必然是按着自家陣法走,若他們能改變陣法的規律,便可将沈家人困在其中,自己脫身離開。
“那你呢?”
“人少為宜,你們倆先去,我等一炷香再走。”
“不行……”
“少廢話!你們遲一步,我就遲一步,還不快抓緊時間。”
柳家兄妹被她連推帶搡地趕走了,兩人出了木屋倒也不再停留,立刻飛身朝林子掠去。依他們的性子和微生玦的交代,這種時候是絕對不會離開的,但江憑闌推出兩人時,在他們耳邊說了一句話:“我有事。”
“我有事”擴展開來便是“我還有事要做”,她既然不當着喻南的面說這句話,就說明這事跟喻南有關,兩人知道時間緊迫,不宜再拖,只好先走一步。
喻南低低一笑:“什麽事這麽要緊,值得你冒險留下來做?”
她一臉的坦誠:“監視你呗。我以為,比起沈家人,你更危險。”
“哦?”
“四個人一起行動目标太大,萬一有什麽差錯,你是死不了,你不死,我也死不了,那你說,死的人會是誰?”
他隐在陰影裏望着壁燈下的她,似詢問更似嘆息:“江憑闌,你對誰都這麽有情有義嗎?”
她笑得氣死人不償命:“是啊,除了你。”
“所以情願搭上自己性命?”
她一懵,一臉“你在說什麽我不明白”的表情。
喻南沒答,忽然回過身去,将手掌貼在牆壁上:“三,二……”
“一”字落,密道另一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比剛才那聲有過之無不及,只是兩人離城外火藥房尚有大段距離,因此未被波及。
“沈家人還真不可惜這密道啊。”
“見不了光的東西,自然毀了更好。”
“這密道裏究竟還有什麽秘密?”
“沈家百年名門,立足至今并非毫無道理,若真是什麽正派,早該與柳家一樣下場。”
江湖嘛,本就是這樣,世人眼中光明磊落的名門正派也未必就是行俠仗義救苦救難的菩薩。江憑闌并不意外,也沒什麽興趣深究,聳聳肩道:“炸了也就炸了,原本也不可能從那頭出去的。”
“那麽你以為,”他指指上面,“還能從這裏出去?”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他之前那句話的意思,愕然道:“你現在不會是在告訴我,我們出不去了吧?”
“不然?”他坐下來閉目調息,大有一副“能跟你死在一起真好”的樣子。
她氣極反笑:“您喻大公子親手設了今日這個局,居然沒給自己安排好退路?”
“我的退路,不正是被你親手堵死的嗎?”
她啞然。拿柳家兄妹當擋箭牌的事她做不出來,更不允許他做,所以她把自己跟他綁在一起,本以為以他能耐,換個法子出去就是了,誰知會是眼下這種結果。
他語氣冷淡,絲毫不像在談什麽性命攸關之事:“沈家歷代祖輩的智慧并非如你所想的兒戲,陣可以改序,但機會只有一次,一次過後便成了死陣。”
“你是說,等柳暗、柳瓷順利離開,這裏就成了沒人能進來也沒人能出去的絕境?那林子裏那些沈家人呢,總不至于被自家的陣法困死在……”她若有所悟地住了口,看了一眼對面陰影裏打坐的人。
沈家的陣法是無論如何不會困死自家人的,他們外人沒有法子,不代表沈家人沒有法子,陣法如是,密道亦如是。要想脫困,只能靠沈家人,只是……她湊到他跟前俯低身子,悄聲道:“你跟沈家到底是個什麽關系?這個節骨眼出現在這裏,他們非但不懷疑你,竟還會救你?”
或許是她湊近得突然,他驀地擡頭,剎那間眼底詭谲湧動,竟似星辰般亮。她在那樣潋滟至近乎逼人的眼神裏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自己愣住的神情。
他沒戴面具。
她起初幾度欲見,後來為保全性命唯恐避之不及的這張臉……
牆上壁燈泛着白,卻白不過他的面容,可明明是近乎病态的白,不知怎地又讓人想起水天一線處半隐半露的明月,或是暗盒中華光自生的羊脂玉,那般皎潔剔透,唯有黑夜才能容納的美。密道裏似乎暗了一霎,天地間一切光亮,從月色到星辰,從壁燈到她手中還未收起的匕首,都在這般絕色裏黯然。
密室,黑暗,靜默無聲的男女。她彎着腰半俯低身子細細打量他的臉,他盤膝而坐擡起頭,用比她更為耐心更為細致的神色回看她。
半晌,足足半晌,她回過神來,輕輕“啊”了一聲,并不為自己方才的失神而羞怯,反倒控訴似的問:“你怎麽不戴面具?”
他似是沒想到她第一反應竟是如此,愣了愣,然後指了指她身後牆上的轉盤。
她這才記起來,沈老家主死前曾欲圖躲進密道,被他一掌廢了機關,而那時所用,正是他幾乎從未離身的面具。當時情急,後來他又一直立在陰影裏,所以她才一直沒發現。
“你易容了吧?”
他似乎更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又愣了愣,然後搖了搖頭。
“我說這裏太暗,我什麽都沒看清,你信嗎?”
他再搖頭。
“那我會死嗎?”
問了半天,她在意的竟是這個?
“當然不會,”他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女孩子家,為何總将‘死’字挂在嘴邊?”
“既然如此,你總戴着面具做什麽?”
“習慣罷了。”
多數時候以假面示人,因而養成了習慣,即便并無所需也一直戴着面具,這樣一個人,說到底是有些悲哀的吧?她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一句更令她驚愕的話。
“你是第一個。”
她愣了半晌才說出話來:“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我是第一個?第一個看見你臉的人?”
“是,”他擡起頭笑了笑,“很奇怪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
這話聽來荒誕,她卻不知怎麽就信了。他在人前是假面,而在人後,一個大男人也不可能對着銅鏡端詳自己的臉,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長相似乎也情有可原。只是這樣的事是從他多大的時候開始的?
素來伶牙俐齒的人又說不出話來了,她覺得,或許是信息量太大,腦容量不夠,所以自己才一再發愣,一再空白,甚至不知為何覺得心裏特別壓抑,特別悶。
她愣了一會,突然在他面前坐下來,又借着壁燈将他的臉左看右看細細探究了幾遍,然後道:“你的膚色很白,比我,比南燭、夕霧她們都要更白。你長了一雙很好看的鳳眼,眯起來看人的時候尤其。你的鼻子很高、很挺,真難為它沒被你的面具壓垮。你的唇很薄,倒是符合你薄情寡義的性子。嗯……”她一會湊近,一會湊遠,絲毫沒發現他臉上神情變化,沉吟片刻道,“我們那裏有句詩,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拿來形容你這張臉倒也不為過。總之呢,你不戴面具,去大街上走一圈,十個女子見了,必有九個要傾慕于你。”
“還有一個呢?”
她笑得狡黠:“就像我這樣啊,冷靜,從容,鎮定,不為美色所動。”
“那你何故湊我如此之近?”
她立刻避嫌似的朝後挪了挪:“為了當你的鏡子嘛。”
他随口一問,她随口一答,答完後,兩個人卻都愣了愣。不見天日的暗室,未蔔生死的前路,她端坐于前,說要當他的鏡子。
靜默裏,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是有人一聲“爹”欲喊出口,卻被另一人捂住了嘴。
“誰?”江憑闌用嘴型問對面人。
“沈書慈。”他亦用嘴型答。
腳步聲漸近,喻南霍然起身拉過江憑闌,一躍上了壁頂。幾個動作看似很大,其實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未發出一絲聲響,與此同時,沈書慈下了密道,身後跟着的似乎是她的貼身丫鬟。
江憑闌屏住了呼吸,因為她霎時明白了眼下的情況。不論沈家人與喻南是何關系,都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對出現在這裏的他不起疑心,不殺他已算不錯,至于救?即便沈書慈再怎麽傾慕于他,也不可能在自己父親的屍體面前昏了頭。以喻南的身手,殺了她當然不廢力氣,但他們也就失去了脫困的機會。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她發現密道裏有人。
但這密道除了上回的牆縫根本沒有藏身的地方,且不論貿然躲進去是否安全,牆體實心,他們看不見沈書慈動作便不能掌握離開的方法,所以喻南選擇了壁頂。
兩人此刻隐在壁燈照不到的地方,壁頂呈拱形,正好有一塊陰影,喻南整個人貼在壁頂上,而她整個人貼着喻南。虧得兩人都算瘦,兩個身板疊一塊,恰恰沒入陰影裏,再多一分便要露出破綻。然而這樣的姿勢卻維持不了多久,壁頂光滑,全靠喻南以手掌作為支點,用腰力撐起兩人的重量,而江憑闌被他用雙腿絞住,使不上半點力氣,也做不了任何其他。
她明白這樣有多難,即便喻南內力再深厚,即便他傷病全無,也不可能撐過一炷香。
底下的兩人卻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沈書慈似乎還沉浸在亡父的悲痛中,一直垂着頭沒有說話,而她身邊那個丫鬟,眼睛時不時往四處掃來掃去,好幾次都将目光落在壁頂這塊陰影處,又在江憑闌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的時候轉開眼去。
直覺告訴她,這個丫鬟不簡單。
過了好半晌,沈書慈終于擡起頭來,順着那丫鬟的目光看了看,啞着嗓子道:“這密道裏哪會藏什麽人?阿蘭,你太小心了。”
那丫鬟也不否認,細聲道:“小姐說的是。”她頓了頓,“依您看,老爺是……”
沈書慈整個人都似在顫,咬着牙道:“爹身上的傷痕我見過……是柳門,是柳氏那兩個賤人!爹早就告誡過我要小心那對護衛……”她捂着臉蹲下身去,眼淚順着指縫簌簌落下,“我卻……”她面色一凜,“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小姐,”阿蘭蹲下身,輕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您要珍重身體,眼下老爺遇害,還有很多事等着您去做。”
她這一句話裏似有深意,沈書慈霍然擡頭:“你的意思是……”
☆、抱緊我
“您可還記得老爺生前交代的,若他不幸遭人毒手,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記得,當然記得,可是……”她驚恐地睜大眼,起身朝後退去,“不!不行,不能這麽做!”
“小姐,大局為重,為了沈家您必須如此!”
她近乎驚叫般大喊:“你瘋了阿蘭!爹的遺骸還在上面不得收殓!怎麽能……我怎麽能!這是不孝,是大不孝!”
“老爺泉下有知,必會原諒您今日所為!”
沈書慈忽然不動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從江憑闌的角度看去,她面上神色痛苦,似在掙紮着什麽。
但她此刻沒功夫猜測沈書慈的情緒,她清楚地感覺到一滴水從上頭落下來,沿着她的脖頸一路滑進了她的裏衣。
是喻南流下的汗。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盡管身後人一動未動,大氣也未出,兩個人的身體卻以三次呼吸一寸的幅度慢慢往下墜。她全然聽不清底下人的對話,注意力都集中在喻南的身體狀況上,急得心裏頭直罵:天殺的,有完沒完了!
絞着她的那雙腿每松一分,她的心就跟着一顫,幾乎是每一秒都覺得下一秒兩人就要一起墜落。她急得難耐,擔心喻南支撐不住,只好将上半身微微仰起以減輕他的負擔,這一仰,忽然感覺到背後一熱,有什麽東西抵住了自己的後腰。
江憑闌愣了愣,等到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時,唰一下,似有一蓬火從頭燃到了腳,她身子一僵,登時不敢動了。身後人似乎感覺到她的動靜,将頭稍稍一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