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緊緊咬住了她的衣領。密道陰冷,他的唇角也微涼,拂過她後頸時險些令她打一個寒顫,然而這一涼過後卻是更為灼人的熱,她在一冷一熱間于心底破口大罵:大爺的,還嫌事不夠多嗎?
“好……”沈書慈似乎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慢慢将手移向了轉盤。
江憑闌聽見這一個“好”字,立刻擡眼去看底下人動作,可好巧不巧,那丫鬟偏偏站到了沈書慈身後,恰好擋死了兩人的視線。
她心裏一急,身子便是一沉,虧得喻南的牙死命咬住了她的衣領才沒掉下去。她驚出一身冷汗,這回暗罵起自己,從前也不是沒經歷過這種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為何今日格外沉不住氣?
“咔咔”幾聲之後,正對着兩人的那面牆緩緩移開,牆內仍是牆,不同的是,這是一面磚牆。沈書慈上前去,似是回想了片刻,然後擡手在一塊石磚上敲了三下,“嗒”一聲,那石磚松動了幾分。她又托着腮思考片刻,擡手再去敲另一塊石磚,這回是兩下。
剛才那死命一咬已用盡喻南餘力,此刻他渾身都在輕顫,饒是眼下正值寒冬也汗如雨下。幸虧身下還有一個江憑闌,他的汗全淌在她的外衣和發間,不至于落到地上被底下人發覺。
江憑闌也在流汗,她拼命仰着上半身不讓汗落下去,于是額間的汗便不可避免地順着脖子往裏淌,一路流過簌簌地癢。她覺得自己可以忍受刀子割在肉上的痛,卻實在很難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多久。
又是一大滴汗落到了脖子上,她想閉上眼睛轉移注意力卻又不得不目不轉睛地盯着沈書慈的動作,渾身難耐之下,忽然感覺到身後人悄悄一動,将唇落在了她的頸上。
落在……那滴汗上。
江憑闌的眼睛以每秒三次的頻率飛快地眨着。她知道他是為了幫她,知道他的用意非常單純,更知道眼下不是分神的時候,可她好歹也是十八懷春的年紀,就算對身後這個人一腔玲珑心思毫無雜念,這動作本身也已經足夠讓人浮想聯翩了啊。
止汗……止汗怎麽能這麽止呢?
江憑闌無聲吸着氣,努力讓自己專注于底下人的一舉一動,她不知道的是,身後人此刻比她更為心神動搖。他不過是看她難耐,想替她拂去那滴汗,但礙于騰不出手,只得用嘴罷了。他不是深谙男女之事的情場浪子,二十出頭的年紀,世間種種磨難倒是歷了個遍,卻從未有機會、有心思沾染過女子的氣息。與她貼合得如此緊密,生理上的反應他權當是身為一個正常男人該有的,因而并不覺得多了這個動作能引起什麽反響,可就是那一低頭,他不意将處子少女的馥郁芬芳嗅了個滿懷,唇角好似觸着了沾了雨露的野姜花,一剎心如擂鼓,一剎暗潮翻湧。
于他這般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而言,一剎分神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一旦将注意力收回來,渾身便如洩了力一般軟了軟,十指不可控制地往下一滑。
江憑闌感覺到他這要命的一滑,迅速用擱在身側的雙手絞住了他的手臂,企圖給他些許支撐。壁頂光滑,本無處落手,他在最初那一躍後,以內力硬是鑿出了十個手指大小的坑來,這才能得以扣住。可以想見,他的十指早已磨出了血。
江憑闌陷入了一心二用當中,一邊注視着沈書慈的動作,一邊仰着身子将手往上夠。她一寸一寸地挪,夠到壁頂後摸索着找他的手,此時顧不得什麽合适不合适,她覆住他的手背,反手将他十指一握又一扣。
最不可能的兩個人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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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能使上的力很小,但卻明顯感覺到,他的手臂顫得不那麽厲害了。
“咔嗒”一聲響,似将兩人從極盡的煎熬中解脫出來,內牆開出一個口子,裏頭隐約可見一排斜向上的石階。
沈書慈如釋重負之下回望木屋的方向,卻被阿蘭推了出去:“小姐,來不及了,快走!”
兩人奔向石階,從喻南和江憑闌的角度已經看不見什麽,只隐約聽見滾輪“吱嘎吱嘎”的響聲,随着這聲響漸遠,石牆上的門合攏,一切歸于平靜。
幾乎是同時,兩人從壁頂墜落。落下的過程不過一瞬,喻南也不知哪來的餘力,半空中将兩人身子颠了個倒,以至落地之時換成了他在下江憑闌在上的姿勢。本以為要摔散骨架的江憑闌什麽事都沒有,身下人悶哼一聲,她趕緊從他身上爬起來,急聲道:“你怎麽樣?”
他畢竟傷病在身,強撐多時早已不堪重負,一落地便止不住地咳了起來,只斷續道出兩個字:“火……藥。”
江憑闌臉色變了變,忽然想起之前沈書慈和她那丫鬟阿蘭說的話。
“您可還記得老爺生前交代的,若他不幸遭人毒手,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爹的遺骸還在上面不得收殓!”
“老爺泉下有知,必會原諒您今日所為!”
“小姐,來不及了,快走!”
她的頭皮霎時一麻,她們要炸了整個密道!
不能被雪藏的秘密最終只能被銷毀,沈家人既然敢在這裏埋下秘密,必然也留了後手以确保有朝一日能夠銷毀它。前後一聯系,可以猜到,整個密道裏必然都埋了火藥。密道并非只有一個出口,而是兩個,第一個出口在城外,已經被炸毀了,而剛才沈書慈最後離開的那扇門則是第二個出口,是只有沈家人才知道的出口。石牆上的門開啓,很可能意味着不知哪裏的導火線被點燃了。
她顧不得僵硬發麻的雙腿,驀然站起,踉跄着朝磚牆走去。
左上七,三下。
右下二,兩下。
……
江憑闌腦中畫面連閃,還原出沈書慈當時的動作,仿照着她的手勢和方法,以比她快上十倍的速度,準确地敲擊着一塊塊石磚。
喻南不知是在何時緩過勁來的,盤膝坐在地上仰頭看她。這開啓機關的方法,他剛才也是第一次見,大約記下了一大半,還有幾處得推敲嘗試才行。沈書慈作為沈家人也被這複雜的步驟弄得頭昏腦漲,可眼前的女子,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帶任何遲疑,且完全無誤。
他眯起眼來,有些事情,到得此刻終于有了結論。
她初見他時,不過聽見他幾聲咳嗽,便能将他與太子微生璟聯系在一起。
她只在擂臺上看過一遍,便能将微生玦的劍法照葫蘆畫瓢似的演練出來。
她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破了沈家的八門陣法,并在之後準确無誤地記得每一棵樹的位置。
不是她知道內情,也不是她對劍法和陣法有什麽特別的研究或驚人的天賦,她只是不可思議地……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罷了。
難怪……
“咔嗒”一聲響,不過數十幾個數的功夫,江憑闌已重複完沈書慈的動作,石門緩緩開啓,喻南立刻起身拉過她:“走。”
兩人風一樣掠過石階,卻不得不在石階的盡頭停下來。回想剛才聽見的滾輪聲,他們很快便明白了眼下的情況。石階盡頭是一段很長的鐵軌,想必這上邊原先有一個不小的容器,按下側壁石磚塊後,底部重物墜落,帶動繩索,裝了滾輪的容器便能緩緩向前進。這在現代不過雕蟲小技,放到古代卻已是十分精巧的機關。
鐵軌與頂壁之間空間狹小,只容得下三個身板的厚度,但凡不會縮骨術的人,別說直立,就連貓着腰走都不可能。想必那載人的容器是個長條形,沈書慈與阿蘭是疊在一起躺着離開的。而眼下沒了容器,空餘一段鐵軌給兩人,他們只能匍匐着爬過去。
兩人作出判斷不過一眼的功夫,随即都看向對方,異口同聲出一個“你”字。兩人都從彼此眼裏讀懂了剩下的兩個字,江憑闌似乎嘆了口氣。兩個明明應該相互對立的人,卻被命運一次次推向同生共死的境地,以至于又一次生死當前,竟都想讓對方先走。
她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知道時間寶貴不容猶豫推脫,立刻做出決斷:“我先,你小心。”話一說完立刻順着鐵軌往前爬去,喻南緊随其後。
虧得江憑闌常年訓練,不論是體能還是柔韌性都相當出色,一點不遜色于男子,喻南因之前消耗過多體力,眼下反倒有些跟不上。
江憑闌以生平最快爬到了鐵軌盡頭,頂壁一下子開闊起來,她直起身子朝落了一小截的喻南伸出了手,正如以往每次訓練時,她的保镖們朝她伸出手一般。于她而言不過是随手搭一把的動作,喻南見了卻着實愣了愣。在他的意識裏,這個動作,不該由女子對男子做。
這是個男尊女卑的社會,男子理應高高在上,對匍匐在他們腳下的女子伸出手去,那是接納,是扶持,是對上位者對下等人、強者對弱者的憐憫或關懷。任何一個男子,面對朝自己做出這個動作的女子時,一定多少會有些避諱。
所以他下意識愣了愣,一愣過後卻又換得心中一動。那動作并不如他人做時那般高姿态,她攤開的手掌心和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近在咫尺,俯身的姿勢七分灑脫三分鄭重。
她原本就與他生平所見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
她的掌心裏落了灰,他忽然想伸手将它們拂去,這一伸手卻不止觸到了灰,還有她掌心、虎口和指尖好幾處繭。他蹙了蹙眉,這女子不過十八年紀,聽護衛稱她“小姐”,理應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可卻為何有這樣一雙手?從繭的厚度看,她應在四、五歲的年紀就開始舞刀弄槍,之後十餘年從未停歇。
千思百慮其實不過一瞬,江憑闌并未覺得這時間太長太久,她接過他的手,扶着他站了起來,回頭望了望身後的石門:“這門怎麽開?”
兩人一路艱難至此,卻還是被攔在生路之外。
他沒答,側耳聽了聽,然後道:“快了,半柱香。”
她知道這話的意思,他們只剩下七分鐘左右的時間,若是七分鐘內沒有找到逃生的法子,那麽之前所做一切努力都是白費。
喻南将手掌貼在石門各處按了按:“封死了。”然後又将手探到頭頂石壁上按了按,“匕首給我。”
江憑闌立刻将匕首遞給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心情倒與現代那世拆除□□時很有些相像,但那時知道該如何做,只須沉着細心,而眼下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死路不見盡頭,生路之後複又有死路,待到此刻她竟生出一絲絕望來。
忙着撬開石板的人似對她心緒有所察覺,邊忙邊道:“聞着什麽氣味了嗎?”
江憑闌用力嗅了嗅,然後臉上一喜:“泥土的腥味?”既然有泥土,就說明他們離地面已經不遠了。
“不止。”
她又仔細嗅了嗅,思考了片刻道:“有土沒錯,但這腥味确實濃了些,像是……”
“嗯?”
她忽然渾身一顫,不敢說出心中猜想,與此同時石板被撬開,泥土簌簌往下落,喻南一手用匕首搗着,一手将她護在了身後:“抱緊我。”
☆、蛇窩
江憑闌臉上一個大寫加粗的“愣”字:喻大公子今個兒是被微生殿下附體了嗎?
“不想死的話。”
哦,看來沒有。
她本就常把“死”字挂在嘴邊,聽見了也不當回事,象征性揪住了他袖口便當是抱緊了他。土層不厚,很快便被搗了個幹淨,隐約顯出一個竹篩來,竹篩上有細密的小孔,卻沒有光從孔裏透出來。這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上頭不是星光坦途,而很可能是一個洞穴……某種動物的洞穴。
喻南掀開竹篩,一手點了個火折子,一手拉着她一躍而上。濃重的腥氣撲面而來,火苗一蹿,唰一下照見花花綠綠黑黑乎乎一大片,江憑闌“嘶”了一聲,還真是個蛇窩。這想法一閃而過,很快她就覺得腳下觸感軟膩似有什麽不對,借着喻南手中火折子的光一看,運氣極佳的她果真踩到了一條蛇,如果沒猜錯的話,還是條毒蛇。
眼下正值寒冬,蛇窩裏的蛇自然在冬眠,她這一踩,腳下那條蛇似被驚醒,動作遲緩地扭了扭身子。她從前在百科書中讀到過,說冬眠的蛇仍能通過頰窩準确感知到熱度,一旦感覺到人類靠近,即便閉着眼也會咬上一口,并且它體內的毒素由于長期未被排出,為非冬眠期時的數倍。
江憑闌也算女中豪傑,如此情境之下仍保持鎮定,不驚不跳,擡頭看了看喻南。這蛇窩地處沈家密道上方,又有竹篩埋于土中,顯然是個人工洞穴,很可能就是沈家的秘密之一,而他是知道內情的人,總該有些辦法。
他看出她目光中詢問的意思,努了努下巴示意她讓開。她以盡可能不驚動蛇的幅度慢慢擡起腳來,有些艱難地在群蛇之間找了塊空地落腳,然後便見他用匕首在自己手腕上輕輕劃了一道。
這一刀力度、角度、着力點都控制得極其巧妙,恰好割破了皮,又不至于流太多血。江憑闌以比踩到毒蛇更為驚恐的表情看着喻南蹲了下去,将手腕上那一溜血珠子對準了蛇的頰窩。
他雖未擡頭,卻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略沉聲道:“它們不會咬我。”
果真如他所言,那蛇似有所覺地動了動,卻在離他腕脈僅一寸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扭頭游走,這速度不像方才被江憑闌踩到時那般遲緩,倒有點落荒而逃的架勢。
江憑闌的表情由驚恐變為了驚訝:“你養的?”
他搖頭,将袖口捋起,讓手腕暴露在空氣裏,一邊解釋:“沈家人暗地裏制毒,會需要這些蛇。它們與一般的蛇不同,毒性更猛,且冬眠期極短甚至不須冬眠,有的蛇還因一些極端的試驗手段長出腳來,變得十分瘆人。”
她一邊想着這不就是現代的生化變異,一邊又覺得喻南在刻意回避她的問題,沉默一會後還是問了出來:“我似乎更關心它們為什麽不咬你。”
“因為我比它們更毒,”他垂眼漫不經心地瞧着驚慌退散的群蛇,“咬了我,它們會死的。”
江憑闌眼中閃過一絲愕然,随即很快恢複平靜,打趣似的笑道:“像你這樣黑心黑肚腸的人,比蛇毒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他瞥她一眼,冷冷道:“那麽你是打算留下來喂蛇,還是跟我這個黑心黑肚腸的人走?”
她笑嘻嘻湊近他,兩只腳分別踩上了他的兩只靴子,将手扶在他上臂,“走吧,驅蛇器。”
喻南冷不防被人以這種奇怪的姿勢擁住,似乎有些別扭,心裏卻知道她是為了避免踩到蛇才如此,因而也就沒阻止她弄髒自己的靴子,一手攬着她一手探在身前移步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她将頭撇過的一瞬,臉上笑容立刻不見,眼底神色難得有些黯然。
她相信他說的不是假話,可是一個人要怎麽比毒蛇更毒?除非長年浸淫于各種千奇百怪的□□裏,才致使那些毒素深入到血液骨髓中,最終令他成為了連毒蛇猛獸都為之膽寒的人。
一個人要百毒不侵,首先得嘗過百毒的滋味。
兩人維持着這樣奇怪的姿勢一路走到了洞口,撬開鐵絲網才發現這裏是座枯井,而枯井的出口,竟還是在沈府。
又是“轟隆”一聲悶響,三次爆炸将沈府的密道徹底炸毀,這漫長的一夜落到世人口裏不過一場唏噓,而對經歷其中的人來說,卻當真是九死一生般的驚心。
後事還遠遠不到了結的時候,江憑闌和喻南剛出枯井不久便見夕霧急匆匆趕來,看起來萬分狼狽,想來是尋了兩人一夜,卻絲毫未提一句辛苦,直奔重點道:“沈小姐正往您房中去,約莫還有百步距離,此前未曾去過東廂。”
“我要兩百步的時間。”
“是。”
夕霧應完便掠去,江憑闌大約知道他又要開始演戲了,打了個哈欠道:“您忙,我先回去……”
“睡一覺”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打斷:“你若不想被吵醒,還是去我房裏睡的好。”
她立即明白了喻南的意思。沈書慈既然還未去過東廂,那必然是要去一去的,吵醒事小,但要圓一圓今夜的去向卻很麻煩,倒不如幹脆玩消失。在沈書慈面前,兩人總歸是同一條船上的,她也不想壞了他的事節外生枝,便應了下來:“也好,那你跟沈大小姐速戰速決,別擾我睡覺。”
江憑闌累了半宿困倦至極,一進屋便要往床上躺,卻被喻南一把塞到了床底下。她剛要怒而暴起,便被什麽東西砸了一臉,拿起來一看,是喻南的外衣。她立刻安分地趴下來不動了,她倒是不介意看他換衣服,反正現代時候沒少見男人打赤膊,但萬一沈書慈突然闖了進來,引起什麽誤會可就不太好了。她這人沒什麽別的缺點,就是懶,除非實在躲不過,否則便懶得跟不喜歡的人打交道。
正在換衣服的人垂眼看了看床底下,滿意之餘又有些疑惑,這女人天不怕地不怕竟還知道羞?想來他喻大公子若知道江憑闌內心真實的想法,一定只剩苦笑了。
江憑闌趴在床底下聽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随即便覺上頭一沉,喻南似乎半躺在了床上,與此同時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急急敲門:“喻公子,我是書慈,可以進來嗎?”
喻南輕咳了幾聲,虛弱道:“進來吧。”
要不是情況不允許,江憑闌都忍不住拍手叫好,這演技不去好萊塢真是可惜了!
沈書慈得到許可後便噔噔噔跑了進來,一路長驅直入奔到裏屋。江憑闌感覺上頭又是一沉,随即聽見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一個略含哭腔的聲音:“喻公子,我爹他……”
她看了一眼自床沿垂下的裙裾,自行腦補出沈書慈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後一把抱住喻南的畫面。
江憑闌窩在床底無聲嘆息,雖說沈書慈大小也算是個美人,但自從見了喻南那張足可颠倒衆生的臉,便忍不住生出白菜被豬拱、鮮花插牛糞的扼腕情結。她覺得,論起“美”,沈書慈是遠遠不及喻南的,這世上大部分的美人,都是遠遠不及喻南的。
接下來的對話無非就是一個梨花帶雨,一個震驚詢問,一個添油加醋,一個百般撫慰,一個講着柳氏下作江憑闌也難逃嫌疑此仇不報枉為沈家兒女,一個說着豈有此理定當竭力查明真相絕不姑息……她一面感慨着喻南原來也不是那麽冷冰冰的,至少對自己的演藝事業還是頗具熱情,否則也不至于對着一個壓根不願正眼瞧的女子花言巧語,一面越聽越困,想着自己睡覺一不打呼嚕二不說夢話安靜得很,便縱容眼皮子壓了下去。
也因此,她錯過了一段最關鍵的對話,連自己是什麽時候從床底下到了床上,怎麽從床底下到了床上的都不知道。
再睜開眼時已是晌午,迎接她的是六張熟悉的面孔:南燭、夕霧、柳瓷、柳暗、阿六、十七。六個人大眼瞪小眼似的瞪來瞪去,發現江憑闌醒了以後齊齊圍了上去。
她猛地提起被子往後一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正月初一的這是做什麽?拜年?
“小姐,沈府昨夜大亂,眼下已經人去樓空了,您看咱們接下來去哪?”
這個消息倒有些令她意外。昨夜大亂之時她在密道裏,不大清楚上邊情況,想來沈家那幾位夫人還有幾位公子應是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但沈書慈是安然無恙的,她身為沈家獨苗千金不留下來主持大局,竟然落跑了?
“江姑娘,我家公子須去處理些事宜,特意交代我與夕霧照看好您。公子的意思是,您想去哪便去哪,別……”南燭一頓,“別傷着自己就行。”
他的原話是,想去哪便去哪,別死了就行吧?她冷笑一聲,随即又覺得不大對,喻南的身子一向是南燭照看的,他将夕霧安置在自己身邊倒不無道理,怎的将這個貼身丫鬟兼醫師也給留下了?
“徒弟。”
她将頭轉向柳瓷,一臉“沒錯該輪到你了”的洗耳恭聽狀。
柳瓷默了默,素來利落的人難得有些猶豫:“我不喜言謝,昨夜恩情自當銘記在心。只是請你原諒我,主子為宮中事務焦頭爛額,我不願沈家的事叨擾到他,所以并未将昨夜變故如實告訴主子。”
“你們不說是對的。”
“也請你原諒主子……”她神色躊躇,“其實你要找的人,早在一月前便有了消息。”
江憑闌腦中轟隆一聲,險些從床上跳下來,阿六和十七也瞠目地盯着柳瓷。
“您派去的下屬也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主子并非有意攔下他們的消息,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他懷疑那是個圈套,故而一直派人暗中追蹤。雖然一月間音訊時有時無,時斷時續,但可以确定的是,你要找的人還活着。”
她很快從方才的失态中恢複了平靜,“我在這裏全無根基,要找個失蹤的人堪比大海撈針,微生肯幫我,我已是非常感激。我相信他的判斷,也知道事有蹊跷,只是……”她擡起眼來,“有些人不是說不尋便可以不尋的,就算前面等着的是個圈套,我也必須往裏跳。”
柳瓷似乎嘆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疊密報遞給她,“消息都在這裏了。”
她接過密報後幾乎是一目十行,整個屋子裏只有紙張翻飛的聲響,氣氛異常的古怪壓抑。六個人齊齊注視着她臉上神情變化,眼看她蹙眉、思考、懷疑、自我否定。柳家兄妹是讀過密報的,因此并不好奇,南燭、夕霧涵養極好,盡管好奇卻不會去窺視,只有阿六和十七扯着脖子瞪着眼,拼命想看清密報上的字。
她看完最後一張,将密報遞回給柳瓷:“燒了吧。”
柳瓷愣了愣:“這就不要了?”
她點點頭指了指自己腦袋:“都在這裏了。”說罷一掀被子就要起來,驚得柳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身,捂住了眼睛碎碎念道:“主子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她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裏衣,眼底神色也有些疑惑,自己什麽時候脫的衣服?
……
沈府偏門,江憑闌一腳跨出門檻後遲遲沒有動作,望了望前頭那輛馬車旁恭候着的柳暗、柳瓷,又望了望後邊那輛馬車旁殷切看着自己的南燭、夕霧,不勝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四人都是唯主子之命是從,跟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甩不掉也便算了,偏偏還跟他們的主子一樣,一見面就明裏暗裏地互掐。這不,她一說要離開杏城,四人立刻分頭去準備了,眼下都盼着自己能上他們的馬車。
“徒弟,我這馬車裏頭鋪的都是上好的金絲絨毯與雲錦,最是舒适,你昨夜累了一宿,剛好能歇息歇息。”
“江姑娘,奴家準備的馬車刀槍不入,最是牢靠,可保您安全無虞。”
“有我在還擔心什麽安全不安全的?徒弟,我這匹是上好的半血馬,耐跑耐揍,連着行三天三夜不帶喘氣的那種。”
“江姑娘……”
“停!”她忍無可忍大喊一聲,“你們這麽能說會道真該去拍廣告。”
南燭和柳瓷不太友好地對視一眼,随即都暗自疑問起來,廣告是什麽?能拍的?也許跟黃瓜差不多?
“阿六、十七,石頭剪刀布,一局定勝負。”
“好嘞!”
結果是,賭十七贏的南燭以石頭贏了阿六的剪刀,柳瓷願賭服輸悻悻走開。江憑闌剛上了南燭的馬車擱下簾子,便聽前頭傳來一句陰測測的低語:“阿瓷你別生氣,我這就去磨一把能剪石頭的刀來。”
……
正月初一,微生東宮裏一如往日寂寂,長年纏綿病榻的璟太子并未因年節喜慶有什麽起色,宮娥太監們聽着簾後傳來的一聲聲孱弱的咳嗽,都忍不住悄悄擡起眼來張望,心裏暗自思忖着,太子怕是當真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昨夜三殿下忽然來訪,奈何太子殿下早早便歇下了,不得傳見,但三殿下堅持要進來,他們攔不住,只得由他,想着太子總歸是将死之人,而三殿下眼下勢頭正盛,保不準将來要頂替了這個位置,他們可得罪不起。
不過三殿下似乎只是進去瞧了一眼,很快便出來了,出來的時候擰着眉,也不知裏頭發生了什麽,吓得他們一個個面面相觑,大氣都不敢出。索性今早問起太子殿下時,他說昨夜無事,竟連三殿下來過都不曉得。
想什麽來什麽,正想着昨夜的事,便聽見外頭的太監傳訊,說三殿下又來了。婢女們急匆匆跑進去禀告,太子似乎對這個惦記着自己的弟弟頗為感激,當即表示傳喚,吩咐身邊侍應的婢女:“快,扶我起來。”
☆、東宮
微生玦得了傳喚便慢悠悠走了進來,一改昨夜雷厲作風,恭敬行禮道:“臣弟見過太子殿下。”
“快請起。”微生璟被婢女攙着靠在床柱邊,面容蒼白,說話時連氣息都不穩,“聽聞三弟昨夜也來過我這東宮,倒叫你費心了……”
“兄長何須客氣,都是臣弟分內之事。”他朗聲笑,“臣弟前些日子游歷杏城,偶然遇見一位隐于民間的醫家妙手,一直思忖着讓他替您看看。只是這醫家脾氣古怪,好說歹說軟磨硬泡了一月有餘才肯入宮,昨日方至皇城,眼下正候在殿外,您看要不要請他進來?”
“我這身子……不看也罷。”榻上人微微嘆息一聲,“不過既是三弟美意,我也不好辜負,便請他進來吧。”
很快便有一布衣老人提着藥箱進來,似乎對這東宮陰森沉悶的氣氛很不适應,手腳都不知往哪擺,一個大禮行下去,“草民見過……”說了一半便忘了詞,“見過……”
微生玦趕緊上前将跪拜在地上的人攙起,“老醫仙不必行此大禮了,還請趕緊替我這兄長看看吧。”
老人應一聲便趕緊上前去了,微生玦在後邊負手瞧着,臉上笑意盈盈。
按照宮裏頭的禮數規矩,這民間的醫者本不能如此随意替皇子診脈,但璟太子素來脾氣極好,不大有貴人的架子,加之他對微生玦又頗為信任,因而也便免去了那些繁文缛節,反倒寬慰老先生:“您不必慌張,便當我是尋常人吧。”
望、聞、問、切之事急不得,須得慢慢來,診脈之時老醫家臉上神色古怪,一直蹙着眉頭,倒是被診脈的人一副心平氣和的坦然模樣,始終不曾有過不耐。
半晌後,老人移開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久病纏身,體虛氣弱,病入肺腑,無藥可醫?”微生璟笑得平和,好似說的是別人的身子。
老人思忖了一會,終于開口:“前頭三個詞說對了,但也并非無藥可醫。”
這話一出,其餘兩人都是眼前一亮。
“您這身子之所以孱弱至此……”他猶猶豫豫不肯講,微生玦與微生璟對視一眼,似乎都從對方眼裏讀出了什麽意味深長的東西。
微生璟拍拍他的肩,“您放心,不論您今日說了什麽,我與三弟都會當作沒聽見的。”
老人抹了抹一頭淋漓的汗,垂眼道:“是……是因為您似乎長年服毒……”他說出這個“毒”字時自己都打了個寒噤,但說都說出來了,便幹脆閉上眼一股腦全倒了,“您身上用過的□□不下百種,有的是毒,有的則是以毒攻毒的藥,其間繁複,須得花上數年才能辨個清楚。理論上講,若能對症下藥一一解之,并非沒有醫治的可能……只是……只是您身子孱弱至此,未必撐得過這些時日,也未必受得住解毒的痛楚,即便解幹淨了毒,也将留下一身的毛病,要想徹底痊愈……終歸不大可能了。您……您是萬金之軀,要研制解毒之法,須得日日取您身上血毒反複嘗試,草民……草民不敢冒險為之。”
微生璟聽罷笑了笑,依舊很平和的樣子,“我知道了,老醫家,您下去吧。”
“我送您。”微生玦手一伸,一個“請”的手勢。
老人跟着微生玦走出殿外,步履有些蹒跚,額頭上依舊不停地冒着汗。他是山間醫者,一生懸壺濟世,懷的是仁心,行的是善事,之所以不願入宮替太子診脈,便是為了避免觸及宮闱秘事。他拗不過那少年,終歸是來了,而今卻隐約覺着自己大去之期不遠了。
微生玦在宮門外停下,看着老人哆嗦模樣,笑道:“老醫仙,您不必驚慌,沒有人要殺您滅口。”
老人擡起頭,似乎将信将疑,又聽眼前那少年繼續道:“倘若太子真是太子,那麽以兄長仁心必不會為難您,倘若太子不是太子……”他狡黠一笑,“那麽終有一日,也許明天,也許數年,會有個身懷同樣病症的人前來找您,向您尋求醫治之法。到時,您可救之,也可棄之,一切随您心意。總之,我向您保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