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此,您為何不早些……”

“為何不早些告訴你?你爹若不是我舊友,我心情一好倒也告訴你了。”

她了然一笑,“爹一向認為上輩人的恩怨不該牽扯到下一輩,您遵從他的意思也對,是晚輩方才魯莽了。”她說罷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是魯莽啊!”他一拍大腿,“不就一只燒雞,非得同我搶?”

她在兩間牢房中間的過道上盤膝坐下,指了指江憑闌,“大仇得報,虧了這姑娘,我這不是給她送只燒雞以表謝意?”

江憑闌一直細細啃着雞腿看着兩人“相認”的戲碼,不意話題突然到了自己這裏,擺手笑了笑,“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狂藥将一只雞啃得七零八落,邊往外吐骨頭邊指着江憑闌問柳瓷:“這丫頭也是你們柳家人?”

柳瓷搖搖頭。

“那她身上怎得有你們柳家的洗髓丹?我記得這東西不外傳,即便是柳家人,也只嫡系可享。”

柳瓷腦中轟隆一聲,僵着身子不敢回頭看江憑闌表情。

江憑闌也如遭雷劈,看看柳瓷僵硬的背,再看看狂藥坦然的眼神,半晌後才道:“洗髓丹?不會就是上回大年三十你塞我嘴裏那個……”

她驀然回首,也不知對着哪裏,一副求神佛拜祖宗的樣子:“主子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說……這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啊!您要是知道了可千萬別罰我……”

狂藥朗聲一笑,“喲,瞧我這嘴,醉了,醉了,酒後胡言,酒後胡言。”

江憑闌摸了摸自己肚子,想着什麽叫“身上有洗髓丹”?藥丸到了肚子裏不早該消化了嗎?他怎麽看出來的?

“狂前輩。”她喊對面人。

狂藥這下倒是怔了怔:“你這丫頭,我可沒說我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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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姓狂,可您‘性’狂呀。”她打趣道。

“好你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他擱下雞架子,将一手的油抹在了屁股下面的稻草堆上,“想問我怎麽知道的?”

“是極,狂前輩智慧。”

他不答,輕輕勾了勾自己的食指。

她若有所悟:“您點我那兩指?”

“說對了一半,”他解釋,“你空無內力,卻接下了我兩指,第一指我用了一成力氣,你倒退一尺,第二指我用了兩成,你退得反而還少些,我因此推測你體內有股遇弱則弱遇強則強的氣。還有另一半,剛才趁你睡着,我給你把了把脈,”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偷偷替人把脈是什麽很不入流的事,依舊說得坦然,“柳家的洗髓丹聚氣修髓,于資質根骨俱佳者而言是不可多得之天物,或可成就一代英傑。”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腳,似乎也沒覺出有什麽變化,至少她還是飛不起來。

狂藥看她這滑稽動作又笑出聲:“自然沒那麽快,所以我說啊,丫頭,你還嫩着呢!”

江憑闌“哦”一聲,轉頭看向柳瓷,“這丹藥我吃也吃了,吐不出來了,你回頭告訴你家主子,以後別像活雷鋒似的做好事不留名,給了我什麽就告訴我,我江憑闌可不喜歡吃人白食。還有啊,以後再有這樣的珍稀之物,讓他自己留着,不就是一身內力?我努力個十年也能有,不用他浪費好東西。”

“洗髓丹本就只對未習過武之人才有用,主子講了,我們都用不着,擱在那兒才是浪費。況且我柳家的洗髓丹挑人,要不是看你資質好,我還不答應給你呢!”

狂藥若有所思地笑笑,“江丫頭,你也別怕承了人太多恩情,這洗髓丹确實挑人,要換作別人,便是三年五載也未必聚得起這股氣,你看你這才短短幾天?假以時日,倒能接我個十七八指。”

江憑闌被逗笑,調侃道:“難不成大叔您只會這一招?”

他仰頭笑:“那得看你能不能逼得我使出別的招了!”

“給我三年,晚輩自當盡力。”

“你這丫頭倒狂妄,像我……像我!成,三年後今日,不論我狂藥身在何方,必前來與你一戰。”

“一言為定。”

“到時一定叫上我,給你倆當見證人。”柳瓷拍拍屁股站起來,“迷藥也該到了時辰,我去看看獄卒醒了沒,大小姐,明個兒想吃什麽?”

“甭麻煩了,帶些點心就好。”

“是是是,”她白江憑闌一眼,“說得好像我買點心不麻煩似的。”說罷一閃身便不見了。

狂藥見人走了,默了默道:“丫頭,好福氣啊。”

江憑闌愣了愣:“我要真是好福氣,至于跟您一起被關在這裏?”

“非也,非也!你跟我一樣,想來才來的。”他笑,“別裝傻了,丫頭,給你洗髓丹的可是你如意郎君?”

江憑闌被嗆着,白白眼道:“哪能呢?大叔,您也別裝傻了,阿瓷的主子是誰,您不曉得?”

“微生三皇子是也。”他坦然,“那小子是唯一一個以外姓得柳老爺子真傳的,也是好福氣。他若不是傾心于你,至于把這寶貴東西給你?”

“哎,”她苦大仇深地嘆一口氣,“能還我一定還,可眼下也只能受着,将來找機會再報答他了。”

“以身相許呗!”他笑得癫狂,“你們姑娘家無以為報的時候,不都這樣?我狂藥行走江湖這些年,都得了千百來個姑娘以身相許了。”

“大叔,看不出來您這麽不正經。”

“我是同你講認真的,你一個姑娘家別太江湖氣,得一恩便還之一恩,那是江湖上的規矩,可男女之情不是江湖買賣,不能這麽算。當珍惜時便得珍惜,莫像大叔我一樣,孤獨終老,唯酒以伴。”

或許是聽出他話裏淡淡寂寥,她一時默然,卻也不想多問,半晌後笑,“大叔,您要是這麽想當媒人呢,回頭我給您開個婚姻介紹所。可您就別取笑我了,什麽男女之情,什麽孤獨終老,在我的家鄉,女子十八歲才成年,結婚二十八也不晚,我呀,當真沒那個心思。”她望了望天窗,“我現在呢,一心只想找到一個失散了的朋友。”

她不多問他的往事,他也不去探究她那奇怪的家鄉,只問:“朋友?怎樣的朋友?你可是到這裏尋什麽線索?”

她一邊驚嘆于老江湖的敏銳,一邊答:“是個個頭很高的男子,二十五的年紀,約莫兩月前在曲水縣李家村附近殺了位要緊的大人物,曾被押來這裏。他跟我一樣沒有內力,但拳腳功夫了得,縣衙的官差和獄卒應當奈何不了他,他會被擒,想來是那位大人物背後人的手筆。”

狂藥眯着眼想了想,“是有這麽位人物。”

“您見過?難不成您常來這裏?”

“沒飯吃沒地睡時便來,家常便飯了。”

她心中一喜,剛想問什麽卻又驀然止住,蹙了蹙眉。

他似乎笑了笑:“丫頭,你懷疑我?”

她默了默道:“實話跟您講,我這位朋友眼下很可能成了人質,對方企圖以他誘我前去,我想,在這個牢房裏應當藏着什麽吸引我的線索。之前我沒找着,現在……”她指指對面,“我好像發現了。”

他喝一口酒,換了淡淡涼意道:“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人留給你的線索,我替那人做事。”

她隐約覺得這語氣驚人的熟悉,還有他話裏兩個“那人”也似有什麽深意,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時候,便解釋道:“您說對了一半,您是對方留給我的線索不假,但我相信以您氣節,這一生必不會為任何人驅策,還恕晚輩方才那一瞬想岔了。”

“哈哈哈……”他也不惱,朗聲笑,“真是個有意思的丫頭,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講與你聽,只是……”他收了笑意,“即便這是個套,即便你面對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個國家,你也願意為了這位朋友冒險?”

“我願意。”

☆、遭變

入夜兩更,微生皇都的城牆上,天青錦袍之人長身而立,眼底倒映這一夜沉沉瓊樓、巍巍宮牆、繁華街市、燈影紅燭,默然良久後,他伸出手憑空探了探,“起風了。”

身後人替他籠上大氅,有些猶豫地開口:“主子,天涼,咱們下去吧。”

他狀似不聞,“嗅到了嗎?”

“什麽,主子?”

“兵甲的氣息。”

“主子……”身後人低下頭去,聲音有些哽咽,“聽陛下的話,帶着賢妃娘娘和小公主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蹙起眉,半晌後苦澀地笑了笑,“母妃何其聰明,瓊兒又是何等的玲珑心思。”

“可您便是綁,也要将她們綁走的。”

他不置可否,依舊一動不動。

“主子,請恕屬下不敬!”身後人上前一步,挺胸站定,義正辭嚴,“如陛下所言,您是無法與國同亡的皇子,自您降生那一日,知微閣先閣主說了那番話起,您就注定不可能做個游戲人間的普通皇族兒女,您的肩膀注定要承載起這巍巍山河皎皎輿圖。您是陛下最後的希望,是微生王朝的光,國亡了,可以再興,但您不可以消沉,不可以怠惰,不可以優柔寡斷舉棋不定,別忘了,您的身後,還有三千藏龍候命!”

他扶在城牆上的手顫了顫,默了良久後才移步轉身,“走吧。”

……

曲水縣縣衙,牢獄深深,無眠的兩人盤膝對望,各懷一捧心事。

江憑闌面無表情睜着眼,腦海裏一遍遍過濾着狂藥所言。

“那小子硬氣,受了上百種刑罰依舊不動如山。”

“他們望他配合,演出戲來誘你,可他一心求死。”

“我走時他只剩了一口氣,也不知後來如何了。”

她的手指死死抵在草垛裏,始終一言不發。狂藥盯着她也不知在探究什麽,半晌笑了笑。這孩子有種與生俱來的鎮定,愈是憤怒的時候便愈冷靜。她或許不需人勸慰,但有些話,他不得不提醒她。

“丫頭,我想提醒你件事。”

她擡起頭,“您說。”

“當一樣原本疑點百出的東西慢慢能夠自圓,那通常不是因為疑點消失了,而是它們被人刻意掩蓋了。這掩蓋之法,或是利用了懷疑者的弱點,亦或其盲點。”

“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些事情,越是說得通便越值得人懷疑,您要我提防我那位朋友,是嗎?我江憑闌這輩子,誰都可以不信,卻永不會懷疑他。”

狂藥似乎愣了一愣,而後放聲大笑起來,“好一個永不疑他!但望你一腔信任不會有一日付諸東流。”他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壺,“又得出去取酒咯!”

她見他起身要走,借用江湖人的習慣拱手道:“我要跟着解差去慶元府府衙走一趟,您想必不會同來,便就此別過了。還望您少喝些酒保重身子,免得尚未赴我三年之約便先赴了西天。”

“好毒的嘴!”他笑起來,前一個“哈”時人還在對面,後一個“哈”已近在江憑闌耳邊,她一驚,下意識朝後退去,這一退,他卻又到了她身後。

她幹脆不動了,老老實實站着,“大叔,您還真是童心未泯。”

“這不剛使了縮骨術還沒變回去,怕吓着你?”他撣撣衣服上的灰,在她跟前站定,“丫頭,給你看幾個招式以作臨別贈禮,至于使不使得上,便看你今後造化。”

江憑闌凝神看他。招式并不複雜,以她之能自然一遍便記得,可她一邊瞧着卻又一邊疑惑,那種驚人的熟悉感似乎又來了。

“如何,記得了嗎?”他看她面露疑惑之色,大方道,“記不住再給你來一遍。”

她趕緊擺手,“就您那幾把刷子,我閉着眼都能記住。”

他似乎被氣笑,“得,那你把方才幾式來給我演演。”

江憑闌說演就演,除了動作慢了些,熟練度低了些,有些地方還不到位之外,當真一點不差,惹得狂藥跟發現了奇才似的盯着她看。

她退後一步,警惕看他,“當初阿瓷看我也是這個表情,怎得,您也要收我為徒?”

“喲呵,你這丫頭還不樂意?”

“非也,非也!我自然是樂意的,可您是要逍遙江湖的,而我注定與朝堂脫不了幹系。您與我不是一路人,朝堂紛擾,可別攪了您的清淨。”

“你如此替我着想,倒顯得我這禮物不夠情義了。這樣吧,”他從手腕上摘下一串黑色手繩,“這東西給你。”

她翻看着手中物件,對面人看起來邋遢不堪,但這手繩卻被保管得很幹淨。雖看不出是以何種材料編織而成,可拿在手裏觸感細膩,應非凡品,還有鑲嵌其上的一顆赤色瑪瑙,似乎也是稀奇的品種。

她出于對“真江湖”的尊敬,始終不願對狂藥作過多猜測,因此也不想追究這東西來源,打趣道:“大叔,您這手繩不會是從哪盜來的吧?”

“你倒聰慧,”他朗聲笑,“戴上吧,朝堂路難行,指不定能保佑你。”話音剛落,他一閃身不見,估摸着又使了縮骨術從牢門門縫裏擠出去了。

江憑闌搖着頭笑笑,剛要将這手繩戴上,卻又聽見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哎呀,丫頭,忘了告訴你,你的敵人是當世第一狠辣的帝王,他有一個秘密,就藏在他寝宮裏頭,你可別謝我……”

他說這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人已在過道,從頭到尾她都沒瞧見他真身,甚至連影子都來不及捕捉到。她笑了笑,哪裏是忘了告訴她?分明是擔心她會在聽到這些話後問出個什麽,所以逃得比老鼠還快。

她擡頭望了望天窗,一瞬間神色悵然,默了半晌才開口,也不知是在對何人講:“我永不會問您究竟是誰,就像我永不會懷疑阿遷一樣。”

……

天一亮便來了人,說是要将江憑闌押解去府衙,她端端正正地配合了。按規矩,手鏈腳铐是得上的,犯人不得騎馬不得坐,可上頭吩咐了,這位女囚犯身份特殊,可以放些水,于是便給安了輛囚車,還特意挑了野路走,不經過熱鬧街市。

她一邊暗贊柳瓷心細,一邊舒舒服服坐在囚車裏看山野風景。幾個解差看着她那模樣都暗暗稱奇,押解了這許多年人犯,還真未見過悠哉至此的。

更悠哉的還在後頭。她每摸一次肚子,就有塊點心從天而降,待解差們聽見異動回頭時,她已将點心含進了嘴裏笑眯眯看着他們,還能坦然要水喝。

正嚼着點心,忽見不遠處山坡那頭一線煙花破空,江憑闌凝神辨了辨,确認是之前交給阿六和十七的煙花彈,于是“嘶”了一聲,捂着肚子對前頭解差道:“哎喲喂……官差,您給我這水是髒的吧?我……我怎麽喝了肚子疼……哎哎哎好疼,好疼,不行了……我要大解!”

幾位解差看着她痛苦神色都面面相觑,似乎在分辨她是真的肚子疼還是要借機開溜。

江憑闌似乎更疼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哎哎……拉出來了!要拉出來了!”

離她最近的那位解差滿臉嫌棄地打開了囚車,又轉頭吩咐:“你,跟着去。”

她一出囚車以後便是一頓瘋跑,一邊朝後頭喊:“別跟太緊啊,姑娘我好歹十八一枝花呢!”

她一路跑進樹林,找了處茂密的草叢,一蹲下便有人丢過來一顆蠟丸,她攆開一看,驚得險些一個不穩栽下去。

“皇城将破,微生有難。”

這消息是阿六和十七給的,想必來自她安排在都城的幾人。這個“将”字很難界定時限,但消息輾轉需要一定時間,眼下那邊很可能不是“将”而是“已”了。柳暗、柳瓷不會比她更晚知道這消息,卻未曾透露給她一絲一毫,她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們越是瞞她,事情就越是嚴重。

微生……要亡國了麽?

千思百慮不過一瞬,她将手中字條撕碎,大步走了出去,一出去便給了外頭看守她的解差一腳一拳。

“來人啊,這女人想……”他一個“跑”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覺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她将地上人一腳踢開,“抱歉,本小姐沒閑工夫陪你們玩了。”

江憑闌一路疾奔出林,外頭囚車邊的幾個人已經被解決了,柳暗、柳瓷正等在那裏,臉上神情很有些複雜。

“憑闌,你都曉得了?”

“你倆現在最好別廢話,給我準備最快的馬。”

“前邊有一匹,”她努了努下巴,“原本是給我自己準備的。”

她看也不看兩人一眼,上了馬一揚鞭便走。柳瓷望着她背影長出一口氣,轉頭對柳暗道:“我知道攔不住她,也忽然不想攔了,就讓主子責罰我吧。”

“主子雖讓我們瞞着她,但我想,他若見了她,心裏一定很高興。”

“是啊,”她嘆一聲,“不知為何,看見她就這麽走了,我反倒輕松不少。她在江世遷和主子面前作了選擇,我竟有那麽一些……替主子感到欣慰。”

柳暗垂了垂眼,默了半晌才道:“我們也走吧。”

……

兩日後一大清早,微生皇都城門外,幾位運菜的菜農遭到了守城軍官的阻攔。

“除軍用補給外,其餘物品一律不得入城,幾位請回吧!”

“軍爺,咱們真是做正經生意的菜農,”那農婦掀開板車上頭的一層油紙,“您看,都是今早剛摘的新鮮蔬菜,您盡管查!”

“我管你這蔬菜新不新鮮!上頭有令,閑雜人等一步也別想踏進這城門,幾位再不走,便視同在逃要犯,到了大營有你們苦頭吃!”

農婦因緊張将一張臉漲得通紅,怯怯道:“可……可這些蔬菜,真是昨個兒一位軍爺讓我們送來的啊。”

那軍官似乎沒了耐心,提槍一步上前:“要命就快滾!”

槍頭離那農婦鼻尖僅三寸之遙,吓得她眼睛一白便暈了過去。

“哎呀!”另一名農婦想去扶,卻一個手軟沒扶住,邊掐地上人的人中便急道,“嫂嫂,嫂嫂你可不能有事啊!”

一直站在板車後邊沉默不語的男人走上前來,給那軍官使了個眼色,然後遞過去一枚小小的令牌。

那軍官接過來一看,立即傻了眼,拿在手裏仔細辨了辨,确實是通關令無疑,而且還是最高等級,主帥親賜的那種。他狐疑地看着那男人:“什麽人?既奉主帥之命,為何不早早亮明身份?”

那男子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左右看看,然後附到他耳邊道:“飛虎軍甲字營一小隊隊正劉錢,出城替上頭辦些事。上頭的意思是,能不引人耳目最好,這才沒敢亮出令牌。您看,”他悄悄一擡手,将蔬菜挪開了些,“這些……”

那軍官一愣,眼睛立刻瞪大了,“這……這麽多壯……壯陽之物?”

“噓!噤聲!宮裏頭有不少好貨色,”他指了指袖口裏藏着的令牌,“你懂的。”

兩人一時之間眉來眼去笑得暧昧,忽然被地上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給打斷:“嫂嫂啊,你醒醒啊!你要是沒了,我可怎麽同大哥交代啊!”

暈厥的人悠悠醒轉,虛弱道:“好妹子,嫂嫂沒事……沒事……”

那軍官似是想起什麽,面色一凜,指指兩個農婦,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可別。”那男子擡手阻止,悄聲道,“這倆農婦只道是送菜,不曉得下邊還有東西。上頭交代不能引人耳目,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新皇即将上位,到時可不得大赦天下以祈天福?咱殺幾個人事小,觸怒了龍顏可就……”

“說得也是,那就多謝兄弟提醒了!”他轉頭吩咐,“放行!”

三人拉着板車朝裏走去,連聲道:“多謝軍爺,多謝軍爺!”

那軍官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搓着手跟身邊人講:“主帥可要夜禦十八女啊,咱幾個表現好些,指不定分得一杯羹!”

……

運蔬菜的板車一路往裏去,轉過幾個街巷後,菜農三人将車擱下,齊齊一摘易容,正是江憑闌和柳暗、柳瓷。

兩日前,江憑闌先一步離開曲水縣,柳暗、柳瓷緊随其後,南燭因為不會馬,來得慢些,先給幾人準備了幾張易容以備不時之需,夕霧則因演技不過關被勒令用別的法子混進城。

江憑闌冷笑一聲,“這些渣滓。”

柳瓷籲出一口氣,抹了把額上細汗,“虧得沒被識破,咱們先同主子會合還是去接應夕霧?”

“都不。”她答,“微生既然不曉得我們來了,便繼續瞞着他,他有他的計劃,若因我亂了陣腳,豈不幫了倒忙?至于夕霧……你是嫌你家主子命太大?”

“啊,你是故意支開她的?”柳瓷咕哝一句,“也是,那姓喻的能對主子安什麽好心。既如此,依你看,接下來該怎麽辦?”

“公主是何時失蹤的?”

“昨夜。”

“微生要想自保不難,問題的症結就在于他這個妹妹。他們要誘微生出現,必然将人藏在附近,你們認為最可能在哪?”

“軍營?”

“軍營,或者皇宮。我們分頭行動,你倆去軍營,我去皇宮。”

“不行!”柳暗、柳瓷齊齊出口。

“還是擔心擔心自己腦袋吧,我的身份可比你倆的安全。”她說着在板車邊蹲下來,卸下一塊木板,又折了根汁水豐裕的菜枝,“畫個地圖給我,着重突出偏門、小路、密道、還有機關。”

柳暗照她說的畫了個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很多機關密道不是我等可以接觸到的,大致也就只能畫出這些。”

江憑闌只掃了一眼便将木板丢還給他,“足夠了,銷毀吧。”

兩人似乎也習慣了她記東西時驚人的速度,囑咐道:“千萬小心。”

“放一百個心吧,要是沒猜錯的話,宮裏有人在等着我呢……”她擡頭望了望皇宮的方向,似乎在對誰笑。

喻南,你可千萬別被我猜着啊。

☆、亡國

一朝是歌舞升平瓊樓玉宇,一朝是硝煙四起枯骨遍地。

再入微生皇宮,饒是江憑闌這般膽大之人也不敢直視眼前慘象,或者說是不忍。皇權更替、血火傾軋,那些詞于史書上讀來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卻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來的路上已大致聽說了事情的經過,三日前,右相舉兵,左将軍挂帥,兩人裏應外合攻入皇都,城破,惠文帝不戰而降,退守崇明殿。可她有些不明白,既是不戰而降,何以落得這般慘象?

整座皇宮幾乎空了,外圍的守衛因此很薄弱,她按柳暗給的地圖輕輕松松便從偏門入了皇城廣場。偌大一個廣場遍地血跡,連落腳的幹淨處都找不着,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首多是禦林軍,還有小部分太監宮娥,他們之中多數人死相慘烈,至死仍未能瞑目。

她踩着一地的屍體站在皇城廣場中央朝四面宮牆望去,确認宮牆上沒有埋伏的弓箭手才繼續往前走。廣場太大,并不适合圍殺,若誘捕的地點設在皇宮,那麽微生玦的危機應當不在于此。

她回憶着地圖內容,穿過皇城廣場往裏走,将可能存在的危機一一排查,記下一切可疑的地點,繞過幾座偏殿後正要往崇明殿去,卻忽然停了停。

餘光裏那明黃色的是……江憑闌驀然轉頭看去,便見一人頭身分離,四肢殘破,軀幹之下是一大灘半幹的血跡,可以想見,當日行這五馬分屍之刑時是何等慘絕人寰的場面。而那人的身份,明黃錦袍,龍紋式樣,最不該,卻不得不确信,是惠文帝。

這個人曾經要殺她,她卻從未記恨過他。她來自現代,因此更加清楚,沒有哪一位帝王會對熒惑守心、三星聚合、紫微出世這樣傳言裏致命的星象無動于衷,更何況她挾持了朝中皇子,他要殺她,她不認為有錯。後來也曾有意無意地聽聞過這位皇帝的傳說,這是微生王朝歷史上難得的文帝,他仁厚節儉,勤政愛民,以德治國,曾數次親身南上北下赈各方各災,微服出巡時不嫌棄農家碗筷,坦然與民同住同食。甚至在微生王朝走到末路之時,仍不願與敵人兵戎相見,令臣民做無謂的犧牲。這樣一位德行幾乎超越了當世時代的帝王,最終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奸人篡位,五馬分屍。

江憑闌直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将左腿後撤一步,對着惠文帝的屍首行了一個大禮。

遠處宮牆上立着的兩人看見這一幕都愣了愣。初見這女子,她不跪帝王,不跪谪仙,以男子臂膀為椅,背常人之道而行,如今不過時隔數月,她竟将這個禮,還給了那個打死不跪的人。

那一身黛紫的姑娘疑惑出口:“她這是做什麽?惠文帝一心要殺她,如今他死了,她該高興不是嗎?”

烏墨錦袍之人默了默,淡淡道:“或許你認為以我立場不當這樣講,但惠文是一代明君,值得她尊敬,也值得世人尊敬,史書會替他正名。”

幾乎是同時,匍匐在地的女子仰起頭,也說出類似的話:“您放心,如您這樣的明君,自有史書為您正名。”她直起身子,正想着該如何收殓這屍首,忽有一陣風吹過,将地上半幹的血液微微吹皺,濃烈的血腥氣入鼻,眼前的景象似跟着一起晃了晃,她的頭毫無征兆地疼了起來。

頭疼欲裂的人踉跄朝後退去,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陛下,哦不,微生老頭,您瞧見了嗎?本帥身後的飛虎軍。”

那聲音似從渺遠的地方傳來,她一驚,驀然擡頭,然後便跟雕像似的呆立着不動了。

左将軍武丘平、活生生的惠文帝、三萬飛虎軍……她看見惠文帝顫巍巍指着武丘平,“朕已如你所願降了,你這逆賊還當如何?”

武丘平依舊是那副嘴臉,笑得異常猙獰,“不如何!不過是想讓您嘗嘗五馬分屍的滋味罷了。您還記得嗎?當年,先皇便是這樣待我父親的。”

“你……”

“您若不願受刑,大可自刎于殿前,只是……我身後三萬飛虎軍會立刻出城,全力追捕你那最喜當縮頭烏龜的好兒子!想必他……還未逃遠吧?”

“你妄想!”

“是不是妄想,您試試便知。”

……

她睜大眼盯着一幕又一幕,眼看着惠文帝手腳被縛,眼看着他血肉橫飛,眼看着他臨死前一刻決絕的神情,聽見他最後一聲驚天吶喊:“縱天要亡我,微生還有我兒!”

她下意識要去阻攔,伸出手卻抓了個空,理智告訴她那是一天前的微生皇宮,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能看見?

她近乎崩潰地一步步往後退去,卻看見更多:崇明殿裏,被迫在将士身下承歡的衣不蔽體的妃子,不堪受辱拔劍自刎的公主,懦弱哭喊求饒的皇子;皇城廣場之上,兩軍相交,刀光劍影間血流如注,痛斥與哀嚎,吶喊與絕望。

風裏似夾雜着血腥氣和兵甲的鐵鏽氣,還有□□溢出的難聞的□□,她越覺窒息便越是不得不大口呼吸,越是大口呼吸便越覺窒息。看到的、嗅到的、聽到的,所有一切真實得如同親歷。

畫面蕩了一圈又一圈。

天旋地轉,沙飛石走,雷鳴電閃,風馳雨瀉,一層又一層将人緊緊包裹。王朝傾覆,帝國崩塌,竟是如此慘烈冰涼。她以後來人與局外人的身份親眼目睹,恍若聽見腳下亡靈們的痛哭,那樣巨大的哀恸将她生生擊垮。

“不要……不要讓我看見……為什麽要讓我看見?”素來沉着、鎮定、果敢的人終于在這般不可思議的事面前失去了理智,嘴裏不停喃喃着這幾句,抱着腦袋不停後退。

“公子,她這是?”遠處宮牆上,夕霧看着底下人奇怪的動作,忍不住問出聲。

喻南一直盯着江憑闌,顯然也看出什麽不對勁,手掌按在壁沿便要自宮牆落下,卻在這動作做到一半時驀然停住。

他看見了微生玦。

“憑闌!”

江憑闌被這一聲大喊驚得回過神來,眼前的畫面一剎消失不見,她木然看着一抹天青色的影子自宮門外疾奔而來,竟一時有些想不起他是誰。

微生玦快得幾乎不能被常人的眼睛捕捉,百丈距離不過咫尺,他眨眼便到江憑闌面前,剛要開口卻怔了怔。眼前的女子發絲淩亂,雙眼通紅,神情木讷,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根本沒看到他。

這不是江憑闌,不該是江憑闌。他記憶裏的那個女子,永遠鮮豔,永遠張揚,永遠冷靜,永遠擁有讓人哭笑不得的本事。

他怔了一瞬便回神,小心替她理了理鬓發,扶着她的肩輕聲道:“憑闌,我是微生啊。”

“微生?”她看向他的眼睛,眼神一點點聚焦,似乎在确認着什麽。

“怎麽了憑闌?”他蹙起眉,滿眼都是心疼,哄小孩似的問她,“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好嗎?”

她神智尚有些不清楚,似乎要将他的話在腦子裏過個幾遍才能明白,微生玦也很有耐心,并不急着催促,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良久後她終于聽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答,反問道:“你怎麽來了?全城都在誘捕你,這裏現在很危險……”

“危險才要來,”他笑了笑,伸出食指往她鼻子上輕輕一刮,“我的未婚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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