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想笑卻笑不出來,忽然像想起什麽,目光朝他身後惠文帝的屍首一掠。微生玦何其眼尖的人,只是這麽一掠,他便已在她眼中看見了什麽,擱在她肩頭的手一顫,就要回過頭去。
江憑闌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蠢事,猛撲上前抱住他,“不!不要回頭,不要看。”
他一愣,似乎不意她會如此,卻依舊笑得很好脾氣,一手将她擁住一手拍了拍她的背,“沒事的,憑闌,別擔心,我……我知道的。”他幹笑一聲蓋過了那最後幾個字的哽咽,別扭地轉開話題,“你這投懷送抱真不是時候,下回方便的時候咱們再好好抱,好嗎?”
她從他懷裏離開,這一抱本沒有任何旖旎情意,純粹是為了阻止他回頭下意識做出的動作,但她此刻不想解釋,不想糾正,看着他的眼睛默認道:“好。”
他對她一笑,僵着身子回過頭去,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終于還是停住。
他方才說了謊,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三日前,他在父皇勒令下預備帶母妃與妹妹離開,但母妃說什麽都不肯走,連哄帶騙“綁”走妹妹之後,他将所有留在皇都的人手一并撤了出去。
他怕聽見,他怕聽見這皇都裏發生的一切,怕自己控制不住地跑回去,也怕妹妹起疑。
他想,但他不能。
江憑闌站在他身後,不知是不忍再去看惠文帝屍首還是害怕看了以後會像剛才一樣魔障,她始終沒有上前,緊緊抿着唇望着他的脊背。
素來立得筆挺的人,此刻脊背稍稍有些彎曲,倘若不仔細看的話或許不會發現,其實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在微微顫抖。
微生玦,你是騙人的吧?
你根本不知道,根本什麽心理準備都沒有。
她忽然記起剛才看見的,他眼圈下淡淡青黑之色,下巴略有些硌人的胡渣,還有鬓角那一根刺眼的白發。這三日來,或者說,這一月多來,他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他還小,甚至比她還要小些,一個剛滿十八的少年,當真必須要承受這人世間最為慘烈最為殘酷最無法直面的痛嗎?
行在雲端集恩寵于一身的天之驕子,一朝國破家亡,被敵人以親人性命誘捕,被世人視作微生王朝的逃兵和恥辱唾罵,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身首異處不得收殓,他甚至不能落淚不能哭,因為這裏,整個皇宮很可能早已是十面埋伏,他的仇人就在暗處,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微生玦始終沒有再上前一步,江憑闌心裏頭壓抑得難受,深吸了一口氣剛要走上去,忽覺後背似被什麽人盯住了一般起了涼意。原本上前的動作變成了回頭,她的目光自崇明殿大敞的殿門一路往裏去,越過滿地的後宮嫔妃與皇室後裔的屍體,落在了那把龍椅上。
一剎間腦中畫面連閃,剛才她看見的那些過往裏,似乎還有別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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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她此刻神智清明,再作回想時已經很鎮靜,突然開口倒将微生玦吓了一跳,“龍椅……龍椅背後有機關,是不是?”
微生玦回頭,眼底有一瞬訝異閃過,頓了頓才道:“是。”
“左将軍和右相有可能知道這機關嗎?”
“按道理……不會。”
“那麽太子呢?”
他霍然擡頭,越過江憑闌徑直朝崇明殿而去,她阻攔不及只得大喊:“小心有詐!”
微生玦在跨進門檻前一刻停下來,垂下眼竟驚出一身冷汗。倘若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門檻正前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在殿內抱柱上,另一端連接了一根懸空的蠟燭。倘若絲線被踩下,蠟燭便會立即點着大殿橫梁上垂下的繩索,而那繩索上綁着的,正是他的親妹妹,微生瓊。繩是特殊材料制成,瞬間便會被燒斷,他或許來得及趕去接人,但問題是,龍椅背後有機關。
江憑闌趕過去,只一眼便明白了對方的歹毒用心,他們要讓微生玦在國破家亡後再親手殺死自己的妹妹。
“哎呀。”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來,“可惜啊可惜,我這絕妙機關竟被識破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站在殿外平靜地望着武丘平。這對江憑闌來說或許容易,但對微生玦而言,仇人當面卻不得不抑制自己滿腔的怒火,實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他不僅做到了,還能含笑謙恭施禮,“多日不見,左将軍可好?”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甚至有些太好了。”他大搖大擺坐上龍椅,似乎頗為享受。
“沒關系,”江憑闌笑得和藹,“您很快就會不好了。”
“哦?”他看了看江憑闌,蹙着眉回想了片刻,記憶中似乎沒有這樣一個人,“你是誰?”
“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得提醒您,幾日後新皇登基,而坐在這寶座上的人不是你。”她遙遙一指,“哦,別說,我知道。您本是罪臣之子,您的父親是先帝手下一員大将,但卻受人誣陷落了個叛國的罪名,先帝暴戾,判您父親以五馬分屍之刑,盡管在刑罰結束後發現了事情的真相,但他卻将錯就錯,并未替您父親正名。為免午夜夢回良心不安,原本該将武家滿門抄斬的他偷偷留下了當時武夫人肚子裏的遺腹子,也就是您。惠文帝繼位後,為彌補先帝的過失,将身為庶民的你接回朝中,一路提拔至左将軍。但這些年來,你從未忘記過仇恨,一心只想将先帝的罪孽加之于他的兒子,所以有了年前崇明殿逼宮夜,有了今日。”
武丘平的神色從她說第一句話起便黯了下去,越到後來越發難看。他的身世是秘密,這些陳年舊事在朝中也屬忌諱,幾十年來無人提及,連微生玦都不曉得,這丫頭是怎麽知道的?
江憑闌自然不會告訴他,其實她不過是結合剛才看見的畫面做了合理的猜想罷了,身為飽讀史書的現代人,這點想象力還是要有的,更何況就算說偏了也不要緊,總歸能圓回去。
“大仇得報,您很高興,即便這寶座不是您的,即便您要屈身于右相之下,即便您最多不過算是個開國元老,您還是很高興。” 她的笑在武丘平看來有些瘆人,“可是啊,您別高興過頭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顯然已經沒有耐心,将手移向了龍椅兩邊的扶手。
微生玦悄悄上前半步,以一個随時可以護住江憑闌的姿勢站在她身側,同時将她的手指捏在了手心裏。
作者有話要說: 公告:經與編輯商議,本文由《憑闌意》更名為《陛下,大事不好了》,望周知。換皮不換血,還是一樣的配方一樣的味道!
☆、攻心
江憑闌感覺到身旁人的動作,将他手指反手輕輕一捏,一個寬慰的動作。
微生玦似乎愣了愣。
他總是下意識想着要保護她,但她卻從來不是嬌弱的女子,甚至要比一般的男子更果敢、彪悍。在她的思想裏,女子不是被囚于籠中備受呵護的金絲雀,而該與男子并肩,或者在有些時候,也可以成為男子的臂膀、支柱。
他捏她的手指是想告訴她“別怕”,而她卻反過來告訴他“你也是”。
江憑闌依舊含笑望定武丘平,“您生于民間,想必家境并不富裕,過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活,而長大後也未曾繼承您父親的骁勇,資質平平,頭腦平平,能成為一朝将軍全因惠文帝對您憐憫。”她擡手止住他的動作,“哦,別生氣,您心裏其實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這幾日來,您偶爾也覺着奇怪,逼宮、獲罪、得救、反攻,這仇怎能報得如此順利?一朝皇帝,怎麽就這樣輕易敗給了你?別被勝利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您仔細想想,幾個月前,是不是有個人找到了你,同你說了些什麽?他或許告訴你,他也想殺惠文帝,他可以幫你。”
武丘平眼睛霍然大睜,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江憑闌。
“那個人現在也在這裏,”她指了指大殿內躺着的一具屍體,“就是他啊,當朝太子微生璟。他或許是這麽跟你說的,除掉惠文帝,他便能在死前順利登上皇位,了卻餘生心願,您信了對嗎?”她大聲笑起來,好像聽見什麽好玩的事情,“您居然就這麽信了?您怎麽不想想,古來勝為王敗為寇,您若當真能殺了惠文帝全身而退,那麽這個王朝憑什麽再姓微生?他這太子憑什麽能夠登基?”
龍椅上的人渾身一震,如有雷當頭劈下。她說的每一句都戳中他的肺腑,這幾日來他一面痛快淋漓,一面卻也萬般心憂,他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就是想不通,太子一路助他,怎麽到了最後就這樣死了呢?
他心神動搖之下不自知地喃喃:“那是為什麽……他沒道理騙我的!他……他自己也死了!或許,或許只是失算!只是意外……”
“一個有能力一手推動王朝內部政變的謀略家,您認為,他有可能在自己的死生大事上失算嗎?我想,我若不告訴您真相,您可能到死都不會明白的。可是我為什麽要告訴您呢?”
江憑闌笑得狡黠,氣得武丘平一張臉又青又紫,“不過您很快就沒有功夫想這些了。您以為,只有您收了太子的糖衣炮彈嗎?若不是太子扶持,這位右相如何能踩着您登上帝位呢?右相稱帝,您是開國元老,理當大行封賞,可您不了解那位的心思嗎?連我這外人都曾聽聞右相的悭吝、善妒、喜猜忌,這樣的人,他的眼裏怎可容得下功高震主的臣民?”
她以事不關己的涼薄語氣一問接着問着,聽在武丘平耳裏卻異常刺耳,像平白裏看見死亡迫近,嗅見地獄裏血火與泥沼的氣息。
“你……”他怒不可遏地指着江憑闌,“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她恍然大悟般“啊”一聲,有些遺憾地嘆一口氣,“我終于知道太子為何不選擇您,您為何只能被右相踩在下邊了,因為您實在太過愚蠢。我這是在好心提醒您,這個王朝已經要換姓了,您眼下真正的敵人,不是前朝的皇子與公主,而是那位很快要對您動手的右相啊。”
“說了半天,你不就是想救人麽?”武丘平一聽這話倒冷靜下來了,譏笑一聲道,“我告訴你,微生這兩個餘孽,還有你這胡言亂語的瘋女人,今日都別想活着離開這裏!”
“什麽瘋女人?”她似乎有些惱意,“我有名有姓,您還應該認得我的才對。”
武丘平還在拼命回想此人究竟是誰,忽見她以快到幾乎不能分辨的速度舉起了一樣東西。
她的槍口,準确無誤地對準了他的腦袋。
“或許,它會幫您記起來的。”
武丘平一驚之下險些從龍椅上滾下來。他知道她是誰了,他記不得她的臉,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手裏拿着的這玩意。這女人,曾用它在三十丈開外的地方将他的半血馬打得血肉橫飛。這東西的威力……他之前說錯了,她不是瘋女人,她根本就不是人!
“想起來了?”江憑闌篤定一笑,“我叫江憑闌,你可記好了,別做了鬼也不知該纏着誰。”最後一字話音落,她順勢扣動扳機,手指稍稍一彎。武丘平聽見這要命的聲音終于失去了理智,難得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還能想起來:現在喊人是來不及了,但龍椅背後有機關!
他一個翻身滾落,半掩在龍椅後邊伸手去夠機關,與此同時微生玦掌風連動,第一掌毀把手,第二掌毀椅背,第三掌毀椅座,一瞬隔空三掌,機關已經不可能被啓動。
兩人都在心裏籲出一口氣來。武丘平對兩人而言其實并不具威脅,真正難辦的是龍椅背後以及前邊銀絲線聯動的機關。武丘平一直坐在龍椅上,如強毀機關便不得不殺了他,而兩人心照不宣:殺他豈不便宜了他?他的身份可還大有用處。
要在不動武丘平的情況下毀去機關,便得讓他自己離開龍椅。江憑闌之所以跟他說那麽多,其實都是為了攻心,先亂其心緒方能趁其不備一招取勝。至于微生玦……盡管他與她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但聰明人總是能想到一塊去的。
武丘平整個人歪倒在牆邊,表情呆滞地看着四分五裂的龍椅,似乎在驚異龍椅毀了而近在咫尺的自己還活着。
江憑闌不過一笑,這下連敬稱都沒了,“說你蠢,你還真是不聰明。這可是格洛克26,我要真想殺你,就憑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可能活過半秒嗎?”
他不懂什麽叫“格洛克26”,也不知道“半秒”的概念,但她話裏的諷刺他還是聽得明白的。他回過神來,從地上爬起仰頭就笑,“這龍椅背後的機關只有當朝皇帝與太子知道,微生玦啊微生玦,你果然是那老頭暗定的繼承人!”說罷朝後打了個手勢,“來人,拿下!”
微生玦苦笑,這機關他也是在城破當夜才知道的,父皇雖疼愛他,但卻從未行過逾越之事。先皇後臨終時,父皇曾向她許諾只要太子不死便永不廢舊立新,他一直很守信,即便是對一個已故之人。
微生玦在晃神,江憑闌卻很清楚地計算着時間,半晌後,她奇怪地“咦”了一聲,“左将軍,您的人呢?”她将疑惑不解的神情演繹得相當到位,“哎呀,您的臉色好難看,發生什麽事了嗎?哦,難道說将軍您,成了光杆司令?”
她這邊話音剛落,從大殿暗門出來個黑衣人,悄悄附到武丘平耳邊道:“軍營裏出了亂子,有人挾持了丞相,丞相下令将宮中所有高手撤回,圍捕之事即刻停止。”
武丘平臉色鐵青地盯着江憑闌,她則心情很好地回看他,一副“我什麽都沒有聽見”的坦然神情,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還是武丘平先沒了耐心,手中劍飛快一挑割斷了銀線,随即一個閃身竄入暗門不見。
與此同時蠟燭點燃吊繩,微生瓊倏爾墜落,微生玦一個縱身躍起去接,江憑闌驀然擡頭。這一眼看去,她直覺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待幡然醒悟,微生玦的手離微生瓊僅一臂之遙。
“別碰,有毒!”她只來得及喊出這四個字。
微生玦哪裏會聽,他比她離得更近,躍起之時早已發現微生瓊的外衣表層在燭光下亮得不正常,但殿頂高七丈有餘,他若不救,微生瓊必死無疑!
江憑闌心急之下顧不了那麽多,打橫抱起一具屍體就往上砸,這一砸拼盡全力,實屬死馬當活馬醫,卻不意激發了她體內由洗髓丹凝聚起來的那股氣,屍體一飛六丈高,恰好砸中微生玦。他人在半空被大力一砸,原本伸出的手便因此偏了一偏,與微生瓊下落的身體失之交臂,這一來,已經沒可能再救。
江憑闌沒有停,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一腳踢起一具屍體又砸向微生瓊,企圖減緩她下落的力道。原本昏厥的人被這一砸驚醒,一睜眼看見天翻地覆,立時驚聲叫了出來。江憑闌在底下手腳并用挪屍體,往微生瓊即将落下的位置鋪了厚厚一層人肉墊背。
此時江憑闌挪完最後一具屍體渾身大汗,微生玦半空中霍然回首,微生瓊離人肉墊背還剩一丈。
大殿頂忽然轟隆一聲響,似被人錘了個口子出來,與此同時一根繩索蕩下來,飛快地勾住了微生瓊的腰大力往上一提,在她落地之前将她的去勢再緩了一緩。
“砰”一聲悶響,微生瓊撞在了事先鋪好的人肉墊背上,聲響聽來不大,想必是先前兩次緩和起了作用。
一次是江憑闌抛擲出的屍體,還有一次是那根繩索。
江憑闌霍然擡頭,只來得及看見一只手從殿頂缺口縮了回去。是誰?
微生玦此時顧不及上頭人,只朝微生瓊疾奔而去,卻被地上的人厲聲喝住:“別過來!”
他僵在原地,當真不動了。
江憑闌頗有些奇異地看着這姑娘,折騰了這麽些時候,中氣倒還挺足。
“哥哥,”微生瓊踉跄着爬起,看也不看身下屍體堆,目光只從江憑闌身上一掠而過,然後緊緊盯住了微生玦,“你怎麽能……怎麽能!”
他苦笑着沉默,似乎無言以對。
“她!”她一指江憑闌,“她是誰你不曉得嗎?她是微生王朝的罪人,是我們微生氏的敵人,你把什麽交給了她?把什麽交給了她!”她的話很直白,帶些十二、三年紀該有的稚嫩,但正因為直白才更令人難堪,江憑闌聽了一愣,似乎很有些窘迫。窘迫完了她又覺得奇怪,自己又沒做對不起微生或是微生王朝的事,心虛什麽?
微生玦看出她面上尴尬,但似乎也對這個妹妹感到很為難,猶豫半晌後道:“小妹,你自幼便聰慧過人,應該曉得微生王朝為何會走到今日。”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她瞪着他,牙咬得渾身都在打顫,“亡國如何?不當這個公主又如何?這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是……”她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拼命忍住打轉的眼淚,“父皇和母妃本不該落得如此!我要他們活着,要他們活着!我不信……我不信藏龍軍救不了他們!母妃懸白绫于頤蘭宮,父皇橫屍于崇明殿,那個時候你在哪裏?藏龍軍……”她一指江憑闌,“又在哪裏?”
“這些事我日後再同你慢慢解釋……”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先跟哥哥回去好嗎?”
她氣得一張臉一紅一白,彎下腰随手拾起一把劍,也不管上頭沾了誰的污血就往脖子上擱,“你若不将兵符拿回來,我便自盡在你面前!”
“微生瓊!”他似乎是動了真怒,腳尖一踢也拿起一把劍擱在了自己脖子上,“你以為,只有你想死嗎?”
江憑闌愣了愣,依照劇本的正常走向,此時做哥哥的不該跟妹妹求饒才是嗎?微生玦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別說,效果還是很好的,微生瓊似乎被吓呆了,手上劍一抖便抖到了地上,随即哭着大喊:“複國無望,大仇不得報,父皇、母妃屍骨未寒,你怎麽敢死——!”
江憑闌又是一怔,這小姑娘也真是厲害,明明心裏想的是“哥哥我舍不得你死”,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将關心說成了脅迫。她原先覺得以自己敏感身份不宜插手兩人争端,眼下卻實在有點頭疼,又擔心武丘平會再搞出什麽幺蛾子,只好擡手止住兩人:“我說,你們兄妹倆換個合适的時間合适的地點再慢慢吵行嗎?”
微生瓊回頭,怒目圓睜地瞪她,一句“與你何幹”呼之欲出,卻再次被江憑闌以極快的語速打斷:“是這樣的你哥他好幾天都沒吃好飯睡好覺了連胡子都沒功夫刮剛才為了救你還耗費了不少氣力你知不知道你衣服外面被人塗了一層一碰就要命的毒你再不跟你哥回家他很快就要毒發身亡了。”
她一口氣說完,難為微生瓊也聽懂了,但聽懂歸聽懂,小姑娘似乎還處在驚愕中,擡起袖子愣愣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江憑闌忽然驚叫一聲,“哎呀微生玦你怎麽了!”
微生瓊驀然回頭,繼而驀然倒下。
微生玦怔怔看向舉起手刀的江憑闌,便見她笑得跟朵花似的,“公主萬金之軀,吃我個手刀應該不要緊吧?”
“不……謝謝你,憑……”
“主子!”
兩人驀然側頭,就見以柳暗、柳瓷打頭的一串護衛匆匆趕來,柳瓷身上還拿了件奇怪的衣裳,看起來怪別扭的。
“主子……”柳瓷奔得氣喘籲籲,“軍營那邊都搞定了。”
“這金蟬縷衣是?”
柳暗看她喘得厲害,便替她解釋,“挾持右相時有人暗中相助,之後便将這衣裳給了阿瓷,說是公主用得着。咦?”他望了望躺倒在地上的人,“公主這是?”
微生玦眼下也沒多餘的精力思考這衣裳是誰給的,接過來細細檢查了一番,确認無害後便立即拿去給微生瓊穿了,一邊解釋:“她衣裙外邊被人塗了毒,用來對付我的,這縷衣能隔毒。”剛給微生瓊穿完衣裳,正要将她一把抱起,微生玦的手忽然一停。
幾人立刻順着他眼光看去,都齊齊眯起了眼睛。
微生瓊的面色……似乎紅得有些不大正常。剛才她與微生玦争執時也是這副模樣,但彼時她情緒激動,兩人都道是怒火攻心,便沒當回事,眼下卻看出不對勁來。
“阿瓷,”微生玦愕然半晌,将手從她腕脈上挪開,“這脈象似乎是……”
他沒往下說,柳瓷一看他臉色不對立刻奔過去給微生瓊把了把脈,然後霍然擡頭:“是……”她結巴半晌,好像遇着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是沒錯,他們居然……!混蛋!”
☆、私定終身
柳瓷一拳砸在地上,居然砸出個凹陷來。微生玦抱着微生瓊的手一直在顫,看不見也猜得到手臂青筋必然已經暴起,他臉色微微發白,竟怒至無聲。
江憑闌就是再不懂古人套路也大致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湊到微生玦身後道:“我瞧瞧。”
“瞧”字剛落,她舉起手又是一記手刀,這回敲在微生玦的後頸。微生玦因怒意分了神,對她又無絲毫防備,當真就這麽暈了過去。
柳瓷輕輕“啊”了一聲,其餘護衛除了柳暗以外都奔進來滿眼敵意地看着江憑闌。她絲毫不介意他們看她的眼神,反倒覺得這些護衛很有涵養,一般人的護衛遇着這種情況都是想也不想就拔刀了,而他們想必深得微生玦訓誡,懂得先思而後動。
她心情不錯地笑嘻嘻解釋:“你們主子已經累到極限了,怒火攻心怕要出岔子,先讓他睡會。阿瓷,将他們兄妹倆帶回去,還有……”她指了指殿外惠文帝的屍首,“收殓一下吧,他們母妃的屍首在頤蘭宮,也一并帶回去,小心些。”
“好。”柳瓷将任務安排妥當,接過昏睡的微生瓊,看了看懷裏的人猶豫道,“公主身上的毒……”
江憑闌拍拍她的肩寬慰,“總會有辦法的,當務之急是要立刻出城。”
“出城不易,得做些準備,怕是沒那麽快。”
“聽我的,必須現在,立刻,馬上。軍營尚亂,而武丘平也想不到你們會如此倉促出城,所以眼下正是全城守衛最薄弱的時候,等他們布置好天羅地網傾巢而出,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明白了,那你呢?”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解決完再來與你們會合。”
柳瓷了解江憑闌的性子,知道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因此也不再扭捏,留下一句“那你小心”就帶着人撤出了皇宮。
人都走光後,江憑闌頗有些疲倦地嘆了一口氣,垂眼看了看胸前的玉墜。這玉墜是年前微生玦離開沈府時笑稱聘禮贈與她的,上頭的雕龍模樣令她直覺這東西有些要緊,因此一直很小心地挂在脖子上,并将墜子藏進裏衣,不輕易給人看見。而方才她為救微生瓊動作太大,不意将玉墜晃了出來。那丫頭自看到這東西後就出離憤怒,結合那些指責微生玦的話,她也就大約猜到了,這玉墜可能是個兵符,用以調動一支名曰“藏龍”的軍隊。
她從未聽聞過這樣一支軍隊,腦子裏有太多問題混作一團:區區一個三皇子,連親王都還未封,便能随意擁有私軍?微生玦既然有支軍隊,為何不拿來救自己的父皇、母妃,而要将兵符給她?這兵符究竟是調動軍隊的唯一憑證,還是只是其一?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是想得通的,想不通也便不想了,她将玉墜收進裏衣,擡頭望了望殿頂那個碩大的洞,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牆角也聽夠了,人也走了,可以下來了吧?”
烏墨錦袍之人自洞口縱身躍下,于衣袂翻飛間落在了她的面前。
是戴了面具的喻南。
“哎呀,喻大公子,您的出場總是那麽唯美的。”
他瞥她一眼,依舊是一貫的涼薄語氣,“你若是在誇我,那麽謝謝。”
“不不不,”她笑起來,“我是在提醒您,氣力這種東西,能省就省,雖說少那麽一丁點帥氣,可從正門走不也很好嗎?”
他油鹽不進,戴了面具便更顯冷淡,“你若是在關心我,那麽謝謝。”
“哦,說起關心,”她托着腮想了想,“那件金蟬縷衣應該很貴吧?您還夠錢吃飯不?還有那當空一繩,難度系數挺高的,胳膊沒脫臼吧?”
喻南也不否認,“一切都好,多謝。”
“哦,”她皺了皺眉頭,“可是我不太好,我想不明白,您為什麽要救公主呢?難道那丫頭也跟我一樣,有什麽能讓你利用的地方?想來似乎也沒道理,難道您是看上她了?”
“你若是在吃醋,那麽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她“呃”一聲,立刻擺手,“一萬個不需要。”
喻南似乎笑了笑,這女人雖然無賴,但每次提到這種話題總會知道收斂,他不想解釋給她聽的時候,用這方法收回她的好奇心最是便利。
江憑闌則在心裏嘆了口氣,自己的演技日益精進,可在這好萊塢級別的大咖面前仍顯得有些弱勢,連說句“吃醋”的假話都覺得別扭。
喻南從懷裏掏出個紫金色的瓷瓶,倒了顆藥丸出來,攤開手心遞給她,“那毒有些厲害,吃一顆放心。”
她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指的是微生瓊衣裙上塗的毒,擺手一副謝絕的模樣,“我又沒碰她。”剛說完轉念一想,她沒碰,可微生玦碰了啊,于是便又擡手去接藥丸。
他攤開的手掌卻在她擡手來接的一瞬立刻收攏,手一翻把住了她的腕脈。
江憑闌氣結,“三歲小孩才玩這游戲,怎麽,我要給微生玦吃你不樂意?”
他沒說話,她瞧着他手上動作才恍然過來,原來不是不樂意,是在順手替她把脈。
“內息混亂,得休養個幾日,以後救人前先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江憑闌一愣之下脫口而出,“你也知道洗髓丹的事?”
“也?”
她一面暗嘆這人思維精準得可怕,一面若無其事解釋:“順口而已。”
“我不知道什麽洗髓丹。”他說完手一滑,以極快的速度勾住了她的衣領,然後手指輕輕巧巧動了幾下。
她領口一緊,還沒反應過來他做了什麽便習慣性先怒目瞪他,又聽他冷淡道:“衣領蓋好些。”
她隐約覺得喻南是在暗示玉墜的事,但此刻已不敢再問什麽“你也知道兵符”這樣的話,随口“哦”了一聲便伸手向他讨藥丸。
他将藥丸和紫金瓷瓶一起遞過來,“瓶子裏還有一顆,先吃了這個。”
她一手拿藥丸一手拿瓶子,晃了晃瓶子問:“一樣的?”
“一樣。”
江憑闌“哦”一聲,将瓶子裏的藥丸倒出來吃了,又将手裏的藥丸裝回了瓶子。
這動作看似無意,喻南卻明白了她的意思,瞥她一眼道:“早知你會如此,剩下那顆才是有問題的。”
她一愣之下險些就要去催吐,動作做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依他那陰險狡詐的性子,八成是騙她的,但又怕剛好是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便打開紫金瓷瓶嗅了嗅,“聞起來差不多,你騙我的吧?”
喻南忽然笑了笑,這笑掩在面具後邊,讓人頗有些迷惑,看不出是個什麽意思,“若換作平常,你不會這樣問我。”
“所以呢?”她表情無辜,看起來似乎相當不解。
“所以你當真很在意微生玦?”
這算是個什麽問題?她奇怪地看他一眼,懵了一瞬立即笑嘻嘻道:“你若是在吃醋,那麽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是。”
江憑闌被嗆到,一臉“論臉皮還是你厚”的表情,這下不笑了,正色道:“時至今日,我就是再蠢也該猜到了,你是皇甫的人。那麽……我懷疑你對微生玦不安好心,不應該嗎?”
“我是皇甫的人?”他以夾雜在陳述與疑問之間的語氣重複她的話,似乎自己也不确定,“或許是,或許不是。”
江憑闌是利落的人,“是非”在她眼裏就如同“曲直”,永遠只有一個明晰的答案。他這麽一說,自然惹起她的不快,她負手走開不再看他,走到一具屍體旁彎下身,邊替那屍首主人整理衣襟邊道:“天邺遇襲當夜我受了傷不大清醒,曾無意問你,你一個太子出門怎得也不多帶些護衛,當時你答,你不是微生王朝的人,更不會是我說的太子。”
他靜靜看着她認真搗鼓人家的屍首,似乎在等待她的後文。
“現在想來你其實沒有騙我,但我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我因為自幼記憶力過人,所以作出判斷時習慣依賴于記憶和直覺,而非證據。”她将手中屍首翻來倒去,“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認定你是微生璟,之後種種雖令我不斷自我否定,但我還是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斷,”她擡頭看他,“你或許不是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