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的微生璟,但年前武丘平逼宮那夜,辇車裏的人一定是你,也就是說,你有時候是微生璟。”
他不意外她會猜到這些,卻也沒有作出正面的答複,“你可以這樣認為。”
江憑闌的指尖拂過屍首主人的臉,歪着頭盯着看了半晌,倒看得喻南很有些不自在,因為那具屍體正是微生璟的。許久後她道:“他死得很奇怪。”
喻南這下倒有些意外,頓了頓道:“如何奇怪?”
“首先,他是這些皇族子嗣後裔裏,唯一一個自然死亡的。武丘平一心複仇,想必做了許多喪心病狂的事,将這些人集中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活着,但在大開殺戮之前卻恰好……病死了。這世上當真有那麽巧的事?”她只提問,并不作出判斷,“其次,看他的表情,這張臉上寫滿了痛苦、不甘、懊悔,一個久病纏身、早知自己時日無多的人,竟會在死前産生這樣的情緒?”
他笑了笑,一面暗嘆她驚人的觀察力,一面又毫不掩飾作答:“是我做的。”他在她身旁蹲下,捋起屍首主人的左袖,“還有這道傷口。”
她恍然,沈府出事那晚兩人被困于蛇窩,當時他用刀子劃開了自己的左手腕,因此留下一道很淺的傷口。而喻南有的東西,微生璟也必須有。
“憑闌。”
江憑闌驀然擡頭,發現喻南正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愣了愣,心裏一瞬恍惚,也就因此沒能注意到他眼底一晃而過的情愫,在那一晃裏,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樣終有一日要失去的珍寶。
他的目光很快恢複清明,沉聲道:“很多事情你總會知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不是以這種方式便會以那種方式。但我以為,能明日知道的事便不要擾了今日的清淨,能自己親眼看清楚便不要由別人告知。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将我當成敵人也好,朋友也好,全憑你的心意,在我面前,你永遠可以随心而行。”
她很少聽他一次說那麽多話,還字字都跟至理名言似的令人費解,她将這番話在腦子裏過濾了很多遍,大約明白了前半段的意思,他是想告訴她,很多事情他并非有意瞞她,她可以知道,只是晚點知道比早點知道要好,自己去發現比聽他講出來要好。這一點她姑且可以接受,可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
江憑闌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走路的意思,似乎在做什麽确認,“随心而行?”
他失笑搖頭,“除了這一點。”
她假笑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哇,您對我可真是寬容,除了我的人身自由外,竟沒有其他任何限制和約束。”
他似乎聽不出她話裏的諷刺,理所當然地點頭,“的确。”
她想了想,忽然道:“好,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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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不喜歡繞彎子,就有話直說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綁着我的原因,我要找的人在皇甫手裏,那邊給你的任務就是要确保我能安全無虞地到達皇甫。我原想一路追索,掌握更多信息,弄明白皇甫究竟為何非要我不可後再去,但現在我改主意了。你們好像很了解我,了解我的每一步動作,更清楚我的性格,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既然被微生的事打亂了去慶元府府衙的計劃,便幹脆不去了,還有北上那一路,通通不去了,辛苦你們這一路設套,不過結果總是一樣的,也不算枉費心機。”
他似乎笑了笑,“你可曾想過,或許你的‘反其道而行之’也在人預料之中,府衙內可能的确布置了什麽,但北上那一路恐怕本就沒費什麽心思。”
她輕輕“啊”一聲,“說的也是,既然敵人如此強大,就更沒有什麽好考慮的了,橫豎不過見個皇帝老子,處理完這邊的事我就跟你回皇甫,也算感激你這一路相救,不再為難你了。”
“也好,我出來太久,是時候回去了。”他低聲自語一句,然後似乎笑了笑,“下月十六是神武帝壽辰,屆時宮中将大行酒宴,就定在那一日讓你進宮。”
“怎麽,你們皇甫的皇帝老子這麽平易近人,擺個壽宴還邀請平民老百姓?”
“以我內人的身份。”
江憑闌驀然石化,表情凝固了足有一百個數的時間,随即振振有詞道:“雖然我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經過開化的思想自由開放的女性公民,可我為什麽要跟一個連他是誰都不曉得的人‘私定終身’?萬一你不過就是宮裏頭區區一個幾品的帶刀侍衛,那我豈不是很吃虧?”
喻南沒想到她在意的是這個,一時倒有些愣住,半晌後才說出話來:“吃虧?”他不怒反笑,“你可以選擇拒絕,但我必須提醒你,你若不早些成為我的內人,便免不了要成為神武帝的‘內人’。他今年五十又四,頭發倒還有一半是黑的,畢竟一朝天子,相貌儀表也算上品,你或許更喜歡被他那群比你年紀還大的兒子女兒喊娘。”
“你唬我的吧?”
“你大可不信,一試便知。”
她有些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心想雖說是作戲,可她以這種身份在這大好日子進宮豈不是今後都嫁不出去了?
“非得那日?”
“我仔細算過,那一日最好。”
“假戲不真做吧?”
“自然。”
“鬥膽問一句,你成親了嗎?我上頭沒有什麽姐姐,下邊沒有什麽妹妹吧?”
他觑了她一眼,一個“你這個問題很白癡我不想回答”的眼神。
她笑得一臉賊兮兮,“那就好那就好,成交成交。”
☆、強吻
江憑闌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人,一句“成交”出口便再不會變卦,雖說後來仔細想想,像喻南那種心機比天大城府比海深的人,指不定當真是唬她的。
不過她堅持要先處理完微生的事再走,喻南也便由她,兩人喬裝一番後跟着搜捕微生玦的隊伍混出了城,七繞八彎地折騰了一個下午,連夜趕往柳瓷來信中提到的地點。
馬只有一匹,江憑闌連日奔波幾乎沒合過眼也确實累了,便沒拒絕同騎。
“有件事我想不太明白,”她打一個哈欠,難為在那麽颠簸的馬上也有了困意,“微生玦的身份太過敏感,你既為皇甫做事,為何不殺他,反倒要救他?”這也是她沒有拒絕喻南跟她同行的原因,他如果想對微生玦下手,之前就有一百次、一千次機會,不必費心在軍營裏暗中相助,也不必派人掃清障礙令他順利出城。
“因為你不想讓他死。”
她不敢茍同地嗤笑一聲,“我也不想讓阿遷死,你怎麽不救他?”
“留着微生玦對我而言不壞。”他說得輕巧,是江憑闌最讨厭也最無可奈何的那種一言一語間随意控人生死的涼薄态度,“至于你那位朋友,我想他很好。”
她實是有些乏了,又打一個哈欠,“當然要很好,縣衙內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那之後,誰還敢動我的人一根手指,我必叫他曉得什麽叫生不如死。”
握着缰繩的人手一僵,随即又釋然一笑,偏頭去看她。這女人從來不曉得什麽叫被動,受人脅迫時也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好像她一個人就能殺出一片天一樣,正要提醒她收斂一下态度,卻見她已經枕着自己睡着了,兩只手臂舒舒服服捆在他腰上,一個抱樹的姿勢。
他将頭撇回來,想着微生皇宮裏她抱住微生玦那一幕搖了搖頭,當真沒有人教過她男女之防嗎?
……
江憑闌醒來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柳瓷,彼時夜已深,她頗有些奇異地看了看自己身下的被褥,問柳瓷:“我怎麽回來的?”
“大小姐,”她沒好氣地白了江憑闌一眼,“您能有點男女之防嗎?在那種如狼似虎的人的馬上也敢睡着?還舒舒服服扒着人家衣領不肯下來,你……”她搖了搖頭,“虧得我點了主子睡穴,主子要看了不知得多傷心。”
“打住。”她喝住床邊人,一臉的尴尬,“你別描述得這麽細致,我腦子裏都有畫面了。啊對了,”她撓了撓幾天沒洗的髒頭發,“原本該先跟你打聲招呼的,喻南來這裏……”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麽時候也變這麽婆婆媽媽了。”柳瓷打斷她,“看在他這回幫了咱們不少的份上,暫且信他不會害主子。”
她點點頭,“微生怎麽樣?”
“睡得不大安穩,但好歹是睡着,公主的毒不解,我不敢讓他醒來。”
江憑闌直覺她這話裏有什麽不對勁,但也沒細想,“公主如何了?我想以南燭醫術,這點毒應該不成問題,只是不曉得她何時能到。”
柳瓷把嘴張成棗子那麽大,“喻南說,南燭不會來了啊。”
她愣了愣,她将喻南帶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着能借用一下南燭,這個“不會來了”是什麽意思?
“那喻南呢?”
“去看公主了,說是你交代的。”
大咖又開始演戲了,她什麽時候交代過他半句有關公主的事?她一掀被子就要起來,被柳瓷按住,“你也累了這麽些天,先歇着吧,公主房裏頭有我們的人在,不會有事的。”
“還是去看看的好。”
她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驚得柳瓷趕緊跟了出去,“你能不能先穿好衣服!”
江憑闌衣衫不整跑進公主房裏的時候,看見了同樣衣衫不整的微生瓊,以及坐在她床邊,眼觀鼻鼻觀心的喻南。
柳瓷跟進來,似乎也沒想到喻南會掀了微生瓊的被子,大驚失色之下險些一個踉跄跌出去,再仔細一瞧,他似乎很專注地在給公主把脈,并沒有多看一眼不該看的。
兩人僵在房門口面面相觑,倒是喻南先開了口,吩咐立在遠處望着天花板的柳暗,“這熱毒越悶越厲害,将被子都撤了。”
柳暗一路望天,望着天走過來,望着天伸手去夠被子,公主萬金之軀,誰敢多看一眼?柳瓷看不下去,氣急過來,“我來我來,都什麽時候了,人命關天,看一眼又不會死。”
江憑闌倒很有些贊賞柳瓷這大咧咧不矯情的作風,也跟了進去,一邊整自己衣衫一邊道:“喻大公子還會行醫救人?”
他瞥她一眼,誠懇道:“不會。”然後在江憑闌氣結之前繼續,“但有個死馬當活馬醫的法子。”
柳瓷一愣,抱在手裏的被子險些整個滑了下去,柳暗原本沒明白過來,一看她這反應似乎想到了什麽,驀然一聲大喝:“萬萬不可!”
柳瓷和喻南齊齊看他,都甩給他一個“你在想什麽”的眼刀。
江憑闌則一臉“等等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我好像不太明白”的表情,“呃”了一聲擡手制止幾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話好好說,公主她中的真是……‘那個’?”
喻南似乎笑了笑,就她那滿臉尴尬的樣子,也好意思說自己是成年人?
“是鸩紅散,用者十二時辰內若不行男女交合之事,便會暴斃而亡。”
“那你說的死馬當活馬醫不不不會是……”
江憑闌難得有結巴的時候,柳暗一聽她結巴便也跟着結巴起來:“不不不行……你你你……公公公……”
柳瓷甩給他們一人一記白眼,“你倆都想哪去了?當年我中這鸩紅散的時候,不也是主子給治好的?”
江憑闌驚得“噗嗤”一聲,這都什麽跟什麽?柳瓷也中過這個藥?還是被微生玦給“治”好的?
柳暗一個腿軟險些跪地,這多年來一直打在心裏的結,終于還是擺到明面上來了嗎?
柳瓷看柳暗這古怪神情,恍然大悟地指着他,“等等,等等……你不會以為,當年主子是跟我……”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啊,難怪我今年都二十了你還不跟我提親!”
江憑闌一個踉跄跌在床沿,被喻南及時扶住,她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那個……信息量太大,我有點缺氧。”
柳暗一張臉也漲得通紅,難為這老實人遇着了柳瓷這樣雷厲的女子,頗有些尴尬道:“不……不是我想的那麽回事?”
“哪能呀?”她一拍柳暗腦袋,“哎呀,你這腦子!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她氣得直跺腳,索性也豁了出去,“當時我昏迷不醒,不是你非要以身試法用那什麽什麽法子然後被主子給攔下了麽?主子覺得你我雖兩情相悅但這種事畢竟得在我清醒時候征得我同意才好,所以說了讓他來,之後主子給我運了整整一夜的功硬是将我體內的毒給逼了出去,你竟不知?”
柳暗呆得跟個木瓜似的,好幾次張嘴要說什麽都發不出聲音來,半晌後才指着柳瓷道:“那……那你怎得不告訴我?”
柳瓷氣得将被褥絨毯砸了他一頭一臉,“這種事還要我說?你怎得不會問一問?那……那退一萬步講,我要真跟主子有了什麽,你就嫌棄我了?”
江憑闌一雙眼睛瞪得锃亮,朝她豎個大拇指,“阿瓷,你真是我見過思想最開化的古代人。”她轉頭将手往柳暗肩上一搭,“兄弟,不是我說,男人就是不能窩囊,微生玦是你主子怎麽了?別說他倆沒什麽,就是他倆真有了什麽,你搶也得給她搶過來,你說你要是早搶了,這誤會不也就早解開了?”
喻南瞧着那只搭在柳暗肩上的手,怎麽看怎麽礙眼,又聽着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像個良家女所言,冷着臉道:“還救人麽?”
三人一聽幡然醒悟,異口同聲道:“救!”
江憑闌一手牽一個,将他們倆的手擱到一起去,“好了好了,恭喜兩位喜結良緣,不過當務之急是救人,你們回頭慢慢吵,慢慢吵。”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麽,奇怪道,“阿瓷,既然這毒能解,你那麽着急做什麽?”
她有些為難地看喻南一眼,解釋道:“當年主子給我逼毒之後元氣大損,休養了一月有餘才恢複過來,我擔心再來一回主子身子遭不住,才一直不敢讓他醒來。而喻公子與公主非親非故,所以聽他說要‘死馬當活馬醫’的時候,我才驚了一驚。”
江憑闌一愣,看向喻南,“微生玦那體格都遭不住,你行?”
他眯起眼,一指床上人,“你是在擔心她,還是擔心我?”
她眨三次眼睛以示真誠,“當然是擔心公主了。”
“那就不必,她死不了。”他站起來吩咐柳瓷,“準備一桶涼水,越涼越好,擡到隔壁房裏。你們出去,”又一點江憑闌,“你留下幫我。”
江憑闌應一聲,轉頭對柳暗、柳瓷道:“你倆放心出去相愛相殺吧,這裏交給我。”
兩人被她硬是搡了出去,她關上房門一回頭,就見喻南面具也摘了,衣服也脫到只剩裏衣裏褲了,一愣之下似是有些反應不過來,杵在原地看了他半晌,好像能看出朵花來。
也許當真能看出朵花來。他素來着深色,衣裳不是黑就是近于黑,因而即便是笑也總無端給人一種詭谲之感,而眼下他只着白色裏衣,鬓角發絲被窗外吹來的涼風掠到一邊,露出一線精致的鎖骨來,忽然便讓人想起遠山之巅的雪,靜池裏玉立的蓮,那般幹淨素雅,不容亵渎。
喻南似乎并未發現她的“亵渎”,自始至終未看她一眼,在一室靜默裏吩咐,“扶她起來。”
她回過神來,一連三個“哦”,立馬奔過去将微生瓊扶起。
一張床上坐了三個人,中間是微生瓊,兩頭是喻南和江憑闌。這功一運便是好幾個時辰,江憑闌一開始還能聚精會神地瞧着,到後來困倦至極,連眼皮都已經睜不開,将腿擱在微生瓊身前以免她亂動,自己則枕着床柱子開始打瞌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淺眠之人被窗外透進來的光亮刺醒,一睜眼便見微生瓊臉上潮紅已褪,整個人也不亂扭亂動了。江憑闌一喜之下越過身前人去看喻南,卻驚得險些從床上滾下去。
他的裏衣已經全然被汗水浸濕,額頭上密密麻麻也都是汗,眉頭蹙得很緊,臉上起了酡紅之色,看起來似乎很不正常。她大驚之下想到,這哪裏是運功逼毒,他分明是把毒引到了自己身上吧?
江憑闌知道不能打斷他運功,只得去擰濕毛巾來替他擦汗,可慌手慌腳奔來奔去,自己都奔出了汗來,喻南的面色卻仍無大改善。正攪着毛巾,忽聽身後“咚”一聲響,她驀然回頭,便見喻南倒在了床沿邊上。
她急忙跑過去,推了推他,“你怎麽樣?”
他似乎還有些不大清醒,動作遲緩地從床上爬起來,眯着眼奇怪地看了看她。
奇怪,相當奇怪。江憑闌就是再不經人事,也明白了這個三分醉意七分迷離的眼神的意思,她倒吸一口氣,猛然後撤一步,“我去給你拿毛……”剩下的一個“巾”字換作了一聲低呼,她話未說完便覺天和地都倒了個頭,下邊是床,上邊是……喻南。
她腦子一懵,只來得及在心裏頭暗罵一句“天殺的”便覺眼前一黑,他近乎兇猛地壓下來,将唇狠狠地撞向了她的齒關,然後便不動了。這一撞太過兇猛,她疼得眼淚直打轉,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小心詢問:“憑闌?”
是聽見裏頭動靜不對又不敢妄自進來的柳瓷。
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知道這一幕絕不能給柳瓷看見,于是奮力将喻南推開一些距離,盡可能平靜道:“沒事,就快好了。”
這若無其事的六個字幾乎用完她所有的氣力,她說完便渾身一洩氣,換得喻南更加縱情地壓下來,這回卻不止是撞,江憑闌瞪着眼睛反應了足足三秒才明白過來,他在吻她?
他在吻她。
如失魂落魄迷失山野之人偶然嗅見了路邊開得正好的一朵野姜花,清麗芳香,葳蕤甜美,一觸及便忍不住要更深入探尋。那捧自頭燒到腳的火,遇着了清晨野姜花瓣上甘冽的露水,渾身難耐的焦灼頓然消散無蹤。
她感覺到他叩開自己的齒關,唇舌交纏間忍不住也起了低低喘息,因不大明白究竟為何會這樣而變得空茫。她一生至此都活得強硬,卻在他身下化作了柔軟的水,想抗拒也沒了氣力。
江憑闌忽然閉上了眼睛。
眼睛一閉,其餘四感立刻清明。她感覺到扶在自己肩頭那只手在微微顫抖,感覺到喻南的汗融進了她的裏衣,而小腹那裏,正被什麽硬邦邦的灼燒着的東西別扭地抵着。
喻南的手指從她肩頭落下,“唰”一下腰間一松,江憑闌霍然睜眼:天殺的,外衣去哪了!
☆、共浴
江憑闌腦子裏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明白了再放任他下去會發生什麽,于是掙紮着去搡他,這一搡卻沒搡動,心急之下顧不了那麽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舌頭狠狠一咬。
喻南難忍地低哼一聲,抵着她的手松開了一些。
她抓緊時機去推他,拼盡全力終于将他給搡開,他卻不依不撓魔障了似的繼續纏上來,眼看又要重新被壓回去,她靈機一動想到:隔壁房裏有涼水!
這麽一想便來了希望,她幹勁十足地将喻南半扛半抱挪去了隔壁房間,忽然慶幸兩間屋子有暗門連通,否則兩人這衣衫不整的樣子,要從外邊走,指不定要惹起什麽風波。
想到這裏她腳步一滞,似乎明白過來什麽:屋子有暗門,隔壁有涼水……他早就知道自己會這樣,所以事先做好了安排?天殺的,他叫她留下幫忙是在故意整她?
江憑闌一怒之下将人一把掼入澡桶,卻不料兩人貼得太近,他的重心又多半落在她身上,這一掼她身形一個不穩栽倒,而他牛皮糖似的粘着她不肯放手,“撲通”一聲,兩人一起落入了澡桶裏。
冰涼徹骨的水讓兩人齊齊打了個激靈,随即一個恢複了清明,一個精疲力竭癱倒在桶壁邊緣,沒好氣地看着對面。
喻南的眼神難得的澄澈,神色卻依稀有些發怔,似乎還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江憑闌一看他那滿臉無辜的樣子便知他在想什麽,思路也禁不住跟着他轉了個彎,這麽一轉,腦子裏翻江倒海盡是旖旎風波,她一剎間忘了手在哪腳在哪,除了瞪大眼睛看他以外做不出任何動作,然而只這一眼,便見他敞開的領口之下精致鎖骨如玉肌膚,姣好如畫中仙人……這回她連眼睛在哪都不知道了。
江憑闌将目光适時停在他的領口處,其實是個略微颔首的姿勢,因而并沒有瞧見,原來對面人也在看她。
總見她黑衣、勁裝、短打,鮮麗、張揚、潇灑,舉手投足盡顯男子氣概,如迎風招展獵獵旌旗、亂石間矗立的松,卻從未料想她也會有一日含羞颔首,嬌豔欲滴似溫室裏的花。一顆水珠子順着她的睫毛滑落,明明只是一剎,在他眼裏卻成了歸鄉的遠笛,可以想見的悠長。往下,是她霞飛雙頰、因無措而微啓的唇、流水勾勒一筆勾勒的頸線,再往下,隐約可見山巒連綿起伏、幾欲噴薄的晚霞,他的目光忽然恰到好處地停住。
不能再往下。
她的外衣留在床榻,眼下只幾件薄衣裹身,被水一浸不過聊勝于無。熱毒至烈,與他體內其餘毒素一起發作,比他預想得要更厲害,好不容易被這涼水澆灌得清醒了些,他不打算再跳一次火坑。
其實毒發情動之時也不算毫無意識,至少他很清楚明白那是誰,至少……他若選擇強硬自傷,完全可以停下。但他沒有,也許是打算趁機打擊一下她的氣焰,也許是二十一年來活得被動、克制、隐忍,忽然想什麽都不管縱情一次,一如醉生夢死之人。
兩人的思緒各自婉轉了一路,其實卻不過短短一剎,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憑闌,怎麽了憑闌?”
那麽大的落水聲,能聽見的……大概都聽見了吧?
江憑闌驀然擡頭,迅速開啓頭腦風暴,門外的人卻似沒了耐心,“憑闌?我進來了啊。”
她只得大喊制止:“別!”喊完了又開始頭腦風暴,總得給人家一個合理的解釋吧,說她想不開大冬天洗了個冷水澡?
“那個……我不小心栽澡桶裏了,你先別進來,給我拿身幹淨衣服。”
柳瓷似乎放下心來,喃喃道:“我還道出什麽大事了……”又囑咐她,“手巾就在邊上,你先擦擦幹,別凍着了。”
江憑闌聽見她離開的腳步聲長籲出一口氣,籲完才想起來,她的确是不小心栽澡桶裏了,可跟她一起栽進來的還有一個。
那個人,現在就在對面一本正經地看着她。
她要起身的動作一滞,這樣站起來,能看見的不能看見的,豈不全被看見了?
她往澡桶壁貼過去,似乎恨不能離他更遠一些,結巴道:“你……你先。”
“壽宴的禮服也該準備起來了,”他忽然莫名其妙來了這麽一句,“還是你先,我好曉得尺寸。”
江憑闌被氣得不行,擡手将他連人帶臉按進水裏,然後一腳跨出了澡桶,一陣風似的繞到屏風另一邊去擦身了。擦着擦着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剛才使了大力,他一時不備吃了她一掌倒是有可能的,可是怎得這麽久也沒聽見他從水裏出來的聲音?
她直覺不對趕緊奔出來看,卻聽水裏“嘩啦”一聲,她赤足石化站在他面前,而他極有涵養地不去看渾身濕透的她,轉頭掩着嘴輕咳起來。
換作別家姑娘,眼下這情狀必然要掉頭跑走,但江憑闌一愣過後立即将目光落在了水裏,這水的顏色似乎有些不對勁。她于是不退反進,“你受傷了?”
他垂眼看了看水裏漾開的淡淡紅暈,有些遺憾道:“水太涼了。”
水太涼了,所以血溶得慢。他故意氣走她,本想悄無聲息地解決自己的傷勢,卻不想還是被她發現。
江憑闌大約也猜到了其中緣故。他體內本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毒在相互牽制,鸩紅散的熱毒遇到他體內積郁已久的某種寒毒,以毒攻毒之下雖将兩種毒素全清了,卻也必然勞損身體。她明明猜到了這些,可也不打算說什麽好聽的話,沒好氣道:“婆婆媽媽,吐個血有什麽好躲的,還要不要吐?趕緊的,大口的。”
既是被她發現,他也不再躲閃,坦然道:“過來扶我。”
她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将他從澡桶裏半拖半拽出來,邊揉着自己酸痛的腰邊抱怨:“你倒挺樂于奉獻,為了個敵國的公主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他體內氣息亂湧,勉力支撐到現在神智已不大清醒,半倚靠着她迷糊道:“不救她,你會自責。”
她扶在他肩上的手臂驀然僵住。
崇明殿裏千鈞一發之際,她因為擔心微生玦中人暗算,阻止了他救微生瓊。彼時她不知微生瓊中了鸩紅散,以為自己的方法管用,但事後想起來,要是沒有喻南那當空一繩,本就積毒虛弱的微生瓊很可能當場便死了。
很可能,會被她親手害死。
倘若真是如此,且不說她過不過得了自己心裏這一關,單就是微生玦,她就永遠無法坦然面對。
喻南他,竟連這個都算計到。
他本不必算計到。
江憑闌偏頭去看靠在自己肩頭不知是暈了還是睡着了的人,心裏一霎五味雜陳,啞着嗓子對門外道:“阿瓷,衣服放門口吧,再去打盆熱水給我。”
“憑闌?”
她聽見這聲音一愣,“微生?”
門外人也啞着嗓子,聽起來似乎很疲憊,卻仍強撐出笑意來,“我來吧。”
她又一愣,來什麽?他知道她打算給喻南擦身?他在門外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憑闌,我可以進來嗎?”
她這才發現自己愣了太久,輕輕“啊”一聲道:“好,我……我把人擱這了,我先去……換身衣服。”
門被拉開一條縫,她接過一身幹淨衣服,又将喻南扶到床邊,然後一溜煙跑回了隔壁微生瓊房裏。
正給微生瓊蓋被子的柳瓷見她那渾身濕透的樣子一驚,“我的天,我好像又回到沈府了。”
江憑闌失笑搖頭,邊擰衣服上的水邊道:“是是是,幾天不落水渾身難受,特地去澡桶裏滾了一趟。”
“給你煮點姜湯吧?”
“不用,”她嫌麻煩下意識拒絕,卻忽然轉念一想,喻南也泡了涼水,他那身子眼下馬虎不得,便改口道,“還是煮點吧。”
柳瓷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看了半晌後突然神秘兮兮走過來,“江憑闌,你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她一面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麽不對勁,一面理直氣壯一拳捶在柳瓷肩上,“得了吧,關心你家公主去,我看着好像快醒了。”
柳瓷的注意力果然轉移到了身後,又去給微生瓊捏了捏被角,側耳聽她在呢喃些什麽。
“別過來……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不……不要,走開!”
“熱……熱……”
柳瓷在床沿邊托着腮嘆了口氣,不知是在自語還是跟屏風後換着衣服的江憑闌說:“這藥我中過,知道有多難受,武丘平那個喪心病狂的,想必用了很多法子來逼她就範。公主雖年紀小,性子卻是出奇的烈,難為她受苦了。”
江憑闌剛換完衣裳出來,白她一眼道:“在沈府訓我時的狠勁呢?就因為她是養尊處優的公主,便受不得半點人間疾苦?別同情她,她才能更快長大,才不至于成為微生的負累。”
“話雖如此,但我想主子也不願意這樣。”
“微生狠不下心,你們就得幫他狠下心。她若還像這次一樣任性出走,就只會讓微生一次次陷于危險、陷于被動。她若還要自哀自憐,就不配扛起這家國仇恨,不配與微生并肩。身為一個亡了國的公主,她已經失去享受的權利,她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摸爬滾打,落了牙也和血吞,槍林彈雨當糖吃。”
“我會的。”床上熟睡的人驀然開口,倒将柳瓷吓了一跳,聽這聲音清明,似乎早就醒了。
柳瓷愕然看向江憑闌,眼神中表達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她醒了?
江憑闌坦然回望她:反正她本來就不喜歡我,這個惡人我來當最合适。
微生瓊推開柳瓷的手,将自己從床上撐起來,然後一臉平靜地看着江憑闌,“我不喜歡你,但你說的沒錯,所以我會聽,我要做哥哥的臂膀,不做他的負累。”
“光說是沒有用的,”江憑闌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
“十二歲啊,讓我想想。我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只有七歲,是因為那個人虐殺了我的母親。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能獨自在無人的野外生存三天三夜,從封鎖了門窗的廢棄倉庫裏逃生,被世仇追殺時一個人打趴三個比我個子高出一半的男人。”
一牆之隔外,微生玦手中杯盞忽然被碾成了碎片,喻南擱在床沿的手驀地一顫。
江憑闌當然不知道隔壁房裏頭的動靜,也不管微生瓊眼睛瞪得有多大,嘴巴能塞下幾個雞蛋,繼續道:“你現在做不到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