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沒關系,但總有一天要做到,而且越快越好。我們現在身在普陽城鬧市,這裏是一家妓院的後院,危險随時可能會來,倘若為了生存,你須得放下身段,扮演一名風塵女子,你能不能行?”

柳瓷驚了驚,這女人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怎麽什麽話都敢講。

“我能。”微生瓊決然點頭,“為了哥哥,做什麽都可以。但是,藏龍軍是我哥哥的,你得将兵符還給他。”

江憑闌倒也不意這丫頭話題轉移得如此之快,摸了摸自己前襟道:“你說這個玉墜?我不否認,微生将它給我的時候,我猜到了它的重要,但我确實不曉得它是兵符,也從未聽說過藏龍這樣一支軍隊。你希望我歸還它是嗎?如果我不呢,你還要對你哥哥以死相逼嗎?”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半晌後道:“不會了。”

“告訴我,為什麽不會?”

“因為他是哥哥。”

“對,因為他是哥哥,所以你要尊重、理解他的決定。就說藏龍軍的事,無論他将兵符給誰,那都有他的理由,你若連這一點都信不過他,憑什麽喊他一聲‘哥哥’?扪心自問,你對他以死相逼之時,是不是将他想成了一個會為女色沖昏頭腦、抛棄家國的人?”

“我……”她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兵符的事我會與微生商量,你既然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就別瞎跟着操心。以後遇到同樣的問題,該如何做,想明白了,三思後行。你父皇和母妃的靈柩就在樓下,去看看吧,這是你最後一次擁有流淚的權利,好好珍惜。”

她說罷轉身出了房門,留下滿臉震驚的微生瓊和柳瓷。

半晌後,微生瓊癟着嘴,拼命忍住眼淚,咬着唇自語道:“沒有什麽最後一次,我不哭,我不哭!”

柳瓷嘆了一口氣,忽然也就明白了江憑闌的用意。她以最狠辣決絕的話語,一次拔幹淨那些埋藏在公主心裏的,将來可能會危及她自己以及主子性命的毒刺,讓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瞬間長大,脫胎換骨。雖然殘忍,卻的确有效。

只是,她不選擇循序漸進的方式,是因為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嗎?

☆、對我負責

“我以為,以喻公子定力,必不會輕易為人所動。”微生玦看也不看手中碎落的杯盞,笑意盈盈望着對面床榻上的人,“卻原來不是這樣,或許您也有軟肋,還恰好與我是同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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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假寐之人睜開眼來。他這樣的人,常年練就了近乎可怕的直覺與警惕性,即便是睡着也絕不會容許旁人靠近,所以當微生玦走到床榻邊時他就醒了,醒了卻裝作沒醒,不過是想看看對方想做什麽而已。

他假寐,從微生玦替他運功驅寒、弄幹裏衣、蓋好絨毯,一直到杯盞碎裂。杯盞碎裂一剎,他的手同樣不能自抑地顫了一下,因為聽到一牆之隔外的那些話。

“還須多謝殿下悉心照料,及未在我最虛弱之時對我下手。”他怡然躺着,并沒有正面回答微生玦的問題。

“也要多謝喻公子兩次搭救舍妹,及這一路放過與相助。”

“搭救令妹之事不必挂懷,我本就有寒毒要解,一舉兩得罷了。”

微生玦不以為然地笑笑,卻也沒有戳穿他,“你我恩來怨去,一時半會怕是算不清了,便先記上這幾筆,來日再行了結。”

“一切遵從殿下心意。”

“不必再稱我為‘殿下’,我已不是皇子,真要說這‘殿下’二字,或許由我來更合适。”

喻南笑了笑,似問非問道:“此話怎講。”

“皇甫王朝有一樁秘聞,知者甚少,我卻略有耳聞。”

“不妨說來一聽。”

“皇甫有一位皇子,乃神武帝與喻姓将門之後,自幼天資過人。神武帝賜其‘弋南’為名,寓意‘弋獲南國’,一時滿朝轟動,人人眼紅,時年十歲又一的太子更是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過很可惜,這位皇子四歲時,将門喻家一朝沒落,其母日漸失寵,而他則被秘密送出甫京,不知去向。神武帝對外宣稱,這位皇子罹患重病,須得送往山中靜養,任何人不得打攪。值此喻家沒落之際,這說辭自然無人會信,更多人覺得,這位皇子已被秘密處死了。一眨眼十七年過去,幾乎人人都已忘了當年那個風光無限卻又生來不幸的孩子,恐怕除了神武帝之外沒有人曉得,其實這位皇子還活着,并且他很快就要回到甫京,拿回那個本該屬于他的位子。您說對嗎,喻公子?”微生玦含笑看他,“哦不,或許我該改口了,九殿下。”

喻南一直很平靜地聽着,似乎他所言是與自己毫無瓜葛之事,默然半晌後笑了笑,“倒的确有十七年未曾被人這樣叫過了,聽着怪不習慣的。”

“那麽這十七年來,別人都叫您什麽?或許是……太子殿下?”微生玦仍是笑,“誰都不曾料想,皇甫的皇子到了微生當太子,這個太子一當就是十七年,他用十七年的時間扳倒一個王朝,直到最後一刻之前,無人察覺。”

“也并非沒有,最早發現的人是憑闌,在她來到這裏的第一天。”

“是,若不是她提醒我小心太子,或許我至今仍被蒙在鼓裏。”

“你不必激我,她如何幫你我都知道,從前我沒有阻攔,今後也不會。”

“您的鐘情,可真是寬容。”

喻南含笑聽着,并沒有否認,“那麽你呢,可願放手讓她離開?”

“這個問題我自會給她答案,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微生玦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咚咚咚”三聲過後門被打開,正是江憑闌。

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假寐的繼續假寐,喝茶的繼續喝茶,竟是出了奇的默契。江憑闌蹑手蹑腳進來,朝床榻那邊望一眼,将從隔壁房裏拿來的喻南的衣袍擱下,跟微生玦作了個口型:“跟我出來。”

微生玦點頭,落足無聲離開,跟着她到了樓下廂房。

江憑闌阖上房門,給自己倒了杯水,剛要喝就被微生玦擡手止住,“這水涼了,讓人煮壺熱的來。”

“不用不用,我這體格已被阿瓷練得不怕寒了。”她擺擺手将水一飲而盡,“他怎麽樣了?”

“憑闌,”微生玦似乎很有些委屈,“我以為你會先問我,我手裏的杯盞怎麽碎了的。”

江憑闌愣了愣,他剛才手裏拿着的杯盞碎了嗎?她方才只遠遠瞄了瞄喻南臉色,當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那一愣看在微生玦眼裏就已經是答案,于是不等她開口問他便自顧自答上:“沒什麽事,心緒不寧,一時不小心罷了。”

她點點頭,心裏頭卻思忖着,這倆人是不是打架了?要不是當時情況尴尬,實在不該将他們放到一起去的,她一想到微生玦居然給喻南擦了身就別扭得手腳都不知該擱哪去。

微生玦似乎一眼就猜中她心裏所想,一點她腦袋道:“想什麽呢,我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擦身?隔着衣服運了運功罷了。”

她恍然,随即尴尬地笑笑,“難為你了。”

她言語間不知不覺将自己與喻南放到同一邊,微生玦雖是聽出了疏遠之感,卻也沒有戳穿,若無其事道:“憑闌,恕我直言,他身上傷病繁複,痊愈不能,眼下狀況不大好,怕要休養很長一陣子才會有起色,你得多注意些。”

她臉上笑意一滞,隐約覺得他話裏有什麽不對勁,默然半晌後道:“你知道我要跟他回皇甫的事了。”

“我早便料到會有今日,不過遲與早罷了。”他笑得有些苦澀,“你要去皇甫,而我注定不能與你同行,前路兇險,我知你不喜仰仗別人,但皇甫那位神武帝卻是出了名的陰險狠辣,憑你一人恐怕對付不來,喻南他……”他頓了頓,“他雖非善者,卻與你有着共同的敵人,你暫且仰仗于他倒也未嘗不可。”

“共同的敵人?”江憑闌重複他的話,“神武帝?”

微生玦笑得狡黠,“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我明白了,那你呢,今後作何打算,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他搖搖頭,“不必操心我。我此去西厥,可能很長一段時間見不着你,到時寄書與你,你可不許不回信。”

“西厥?你不會是要……”

“噓,”他笑着打斷她,“小心隔牆有耳。”

她意識到自己失言,低低“啊”了一聲,轉而笑道:“回你個‘已閱’行不行?”

“能得未婚妻兩字箴言,已然深感榮幸。”

江憑闌聽見這三個字臉色變了變,想起自己與喻南的約定,猶豫道:“微生,其實我……”

“不用說,”他擡手止住她,“杏城擂臺一戰勝負仍未分,你怎知我不會贏?”

“對不起,微生。”她垂下眼,“我這人不喜歡拖泥帶水,必須跟你講明白,無論你們誰贏,我的心都不在你們任何一人身上。”

“我倒也希望,你的心不在我們任何一人身上。”

江憑闌一愣,有些疑惑地看着微生玦,他卻不再往下講,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攤在手心裏給她看。

她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這玉墜……有兩個一模一樣的。”

“是,瓊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玉墜的确是兵符沒錯,但要兩個相合才行。”

她蹙了蹙眉,“藏龍軍究竟何方神聖?”

“那是一支只忠于皇室的秘密軍隊,人數不過三千,卻可擋十萬精兵,傳聞裏毀天滅地。這玉墜原本一枚在父皇那裏,一枚在我這裏,後來我将自己那枚給了你,再後來,父皇又将他那枚給了我。”

“惠文帝生前似乎很器重你。”

他失笑搖頭,“還不是都是知微閣給鬧的。”

“怎麽說?”

“父皇曾道,我出生那日天降異象,祈願山深處的赤龍淵中現出潛蛟,彼時巨浪滔天,足有三丈之高,氣勢驚人,因而便請知微閣替我算了一卦。知微閣先閣主道,我是微生王朝的貴人,但因命裏缺了一行,或将如潛蛟一般隐栖于深淵,不輕易顯山露水,待時機得當方可有所成就。至于缺的是哪一行,那老頭說天機不可洩,若及早道出,便是毀了我也毀了微生王朝。父皇對此頗有些忌憚,給我取名為‘玦’,寓意玉之有缺,之後一直對我寄予厚望。”他笑得頗有些無奈,“我素來無心朝政,那老頭可算是害苦了我。”

“難怪你看起來很不喜歡知微閣的人。”她恍然,“不過,那些神神叨叨的話雖不可全信卻也有它的道理,眼下這局面,不正是那老頭預言麽?”她一笑之後便正色起來,“既然你要去西厥,藏龍軍想必會對你有益處,這玉墜你還是拿回去。”

“不,”他也跟着正色起來,“藏龍軍要用在何處我自有打算,眼下還遠遠不到時候,玉墜你且拿着,來日我自會問你要回。”

“你就不擔心,或許有一日,我可能會成為你的敵人?”

“你不會,縱有一日你我不得不站在政治的對立面,我還是信你不會。憑闌,這或許是我們之間僅剩的最後聯系了。”

兩人同時默然。智慧的人似乎都對未來擁有不可思議的預見性,命運悲涼如許,即便那一日還很遠,卻早早在人們心裏敲響警鐘,提醒着他們,會有那麽一天的,遲早。

他近乎懇求地希望她不要割斷這最後的聯系,她忽然便覺得鼻子很酸,像要落下淚來。

微生玦什麽也沒講,忽然向她張開了雙臂。

江憑闌一愣之下擡頭。他雖是做着暧昧的動作,神情卻很坦蕩,一如初見之時,他明明說着輕浮的話卻并不令她生厭,她到得此刻才明白過來那是為何。

因為他對她的心思自始至終都幹淨澄澈,不摻任何雜質,正如他這個人本身,朗月清風,皎皎如玉。

她同樣是坦蕩之人,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絕無旖旎的臨別擁抱,一愣過後便要擡手。

柳暗推門而入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無意推門闖入之人以平生最快速度倒退回去把房門阖上,捂住眼睛喃喃:“媽呀主子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微生玦被氣得不輕,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似乎很有拔刀砍了那小子的沖動。

江憑闌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咬牙切齒的神情,“別為難他了,下回見面再補你就是了。”

他明知這個“下回”遙遙無期,眼神卻因此亮了亮,“這可是你說的。”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好了,快問問柳暗,這急急忙忙的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門外人一聽這話如釋重負,終于能說出來:“是出了事,主子,出大事了!您快上去看看吧,公主她……”

微生玦神色一變,“公主怎麽了?”

“哎呀,這……這……您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兩人一陣風似的奔上樓,便見柳瓷在廊下來回踱步,急得一雙手一雙腳都不知該往哪擱,一見微生玦幾乎是一副要哭了的樣子,“主子,我……我好像犯錯了,公主她……在喻公子房裏。”

兩人一聽這話,擡腿就是一人一腳,直接把喻南房門給踹歪了。

“你怎好這樣,我從前聽母妃說過,毀了人家清白,就要對人家負責的!”

微生玦和江憑闌踹開房門後聽見的,正是這理直氣壯又驚天動地的一句,兩人同時在門檻前一個踉跄,又在雙雙栽倒前同時去扶對方的手。

兩大高手,竟險些栽在一根門檻上。

喻南似乎在輕聲咳嗽,瞥了一眼門外道:“殿下,您來了。”

微生玦跨過門檻時腿還是軟的,對喻南略微一颔首,看神情似乎尚在過濾自己剛才聽見的那句話。

“令妹似乎誤會了些什麽。”

微生瓊看門外來了人,也不避諱,仍是一本正經道:“我沒有誤會,哥哥,你來替瓊兒做主。”

江憑闌好整以暇地在桌幾邊坐下,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喻南,眼神裏傳達出的意思是:叫你不戴面具,美色誤事了吧?

喻南同樣好整以暇地回望她:有你在,誤不了。

她還沒明白過來喻南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注意力便被微生玦拽了過去。

“阿瓷都同你說了什麽?”微生玦頗有些頭疼地看了看自己這個妹妹,“這位喻公子救了你不假,但并未做任何有損你清白之事,哥哥可以同你保證。”

“你拿什麽保證?我都聽阿瓷姐姐說了,昨夜你一直昏睡着,根本不曉得我房裏發生了什麽。”

“憑闌在場,她可以保證。”

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江憑闌身上。她雖然很想看喻南吃癟的模樣,但也深知玩笑不能開大,于是一本正經伸出三根手指:“是的,我可以發誓。”

是的,她可以發誓,真要說被毀清白,那也是她,不是微生瓊。

“我不信你!”微生瓊瞪她一眼,又轉頭看喻南,“我不管,你必須對我負責。”

喻南臉上并無怒色,反倒很好脾氣地問:“公主想要在下如何負責?”

“當然是……!”她噎住,支支吾吾半晌,“當然是……”

江憑闌看了看微生玦臉上為難的神色,想起他與喻南勢不兩立的關系,無奈嘆了一口氣,這個惡人,還得她來做。

“公主是想說,”她笑嘻嘻站起來,“讓喻公子娶你過門嗎?”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吐出一!大!口!氣!

紀念一下這個偉大的日子,憋了13萬字,終于能把喻南的真實身份大聲講出來了。

嗯,作者君是一個很喜歡埋伏筆、撒暗線并且一邊忍不住想講一邊又努力憋住的人,這一點,相信諸位日後将會有更多領略。

☆、修羅場

微生玦臉一紅,半晌決然道:“對!”

江憑闌負手垂眼瞧着這個子不過到她肩膀的姑娘,“我想冒昧請問公主,您說這話,究竟是因為不相信喻公子為人,覺得他做了有污您清白的事,還是因為他是您的救命恩人,您想以身相許報恩卻又放不下架子,找不着合适的說辭?”

微生瓊被她這直截了當的一問噎住,瞪着眼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想我知道公主的答案了。既然您深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并未做過有污您清白之事,卻還如此栽贓陷害,豈不是恩将仇報?”

她一張臉一紅一白,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哪……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

“試想,公主您有一日走在路邊,看見了一位摔倒的老人,您好心去扶他,他站起來後卻一口咬定是您推倒了他,要您賠償錢財,對他負責,您心裏是什麽想法?”

江憑闌拿出二十一世紀最典型的社會事例,簡單易懂卻發人深省,聽得微生瓊立時低下頭去,嘟囔道:“好,此事是我不對,我向喻公子道歉。”

“嗯,然後呢?”她知道這事還沒完,饒有興趣繼續追問。

“可……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我眼下是亡國失勢的公主,什麽都沒有……”她擡起頭來又去看喻南,“再者說,你與我非親非故,若不是喜歡我,何故舍命救我?”

江憑闌說話說得口渴,正在喝茶,聽見她這一句“噗”一聲将嘴裏茶水從桌案這頭噴到了另一頭。平日裏柳瓷語出驚人也就罷了,怎得連微生王朝的公主都這麽接地氣?她覺得,她恐怕得重新審視一下這個國家的剽悍民風了。

“要我說,公主您的腦回路倒也并非完全不正常,只是您哥哥也救過我的,您想讓我當您嫂嫂嗎?”

她這話雖是玩笑,卻惹得微生玦和喻南一齊瞧過來,一個笑盈盈,一個冷飕飕。

“你不許當我嫂嫂!”

“那您怎得非要以身相許不可呢?”

“我要不要以身相許,與你何幹?”

“倒是與她有幹的。”喻南突然插話進來,說得一本正經,一臉坦然。

江憑闌心知不好立刻就要尿遁,“哎呀,這茶水馊了,我去茅廁,你們慢聊!”

微生瓊這下反應倒快,張開雙臂攔住她,“什麽叫與你有幹?你把話說清楚了。”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笑,“是這樣的,我跟喻公子呢,是遠房親戚,他爹媽曾囑咐我,要替他選一門好親事,要求對方女子賢良淑德,最重要的一條,切莫牽扯富貴人家尤其貴族皇室。”

她情急之下胡謅,只想着堵住喻南的嘴,也顧不得這話是不是會有人信,微生瓊果然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唬我呢?”

“還請公主莫要怪罪憑闌,她并非有意欺瞞您,只是一時羞于開口。”

江憑闌回頭怒目看他: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割了你的舌頭。

喻南坦然眨了眨眼睛:你想怎麽割?

她察覺到他臉上露出的暧昧神色,想起今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腦子一懵也就失去了辯駁的先機。

“還是由我來替她說吧。”他始終含笑,并不看旁人,只盯着江憑闌,“憑闌于昨日過入我喻家門下,眼下已是鄙人內子,納妾之事理應由正室說了算,所以方才我說,與她有幹。”

他話音落,江憑闌面如死灰,微生瓊嘴張得能塞下兩個雞蛋,微生玦平靜地望了望天花板,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江憑闌根本不敢去看微生玦若無其事的那張臉,剛才在樓下廂房時她就想将這事跟他說明,并講清其中緣由,卻被他一語打斷,眼下喻南這麽一講,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房間裏一霎四下無聲,包括在門外聽牆角的柳暗、柳瓷也齊齊傻住面面相觑。倒是微生瓊先打破了沉默,一怒将江憑闌推開,沖她喊:“那你為何還霸着我哥哥!”

江憑闌正在發愣,不意被大力一推推了個踉跄,微生玦一驚之下就要去責微生瓊,卻被她擡手止住。

她嘆一口氣,似乎也不打算将自己撇清楚了,“公主,您是在氣我霸着您哥哥,還是在氣我霸着了您的意中人?”

她的話總是那麽直截了當,微生瓊大小是個公主,再任性也總要臉皮,被她這麽一問更是委屈,眼眶一紅就要哭出來。

“公主,您看過您的父皇和母妃了嗎?”

微生瓊剛要流出來的眼淚驀然往回一收,大睜着眼說不上話來,又聽江憑闌接連兩個問句:“最後一次哭的權利用完了嗎?還打算在這裏胡鬧這些兒女情長嗎?”

她不答,似乎羞愧得恨不能鑽進地裏去,江憑闌繼續:“知道你哥哥為何耐心地站在這裏看着你胡鬧,而不将你打暈了扛回去或者将你罵醒嗎?因為他一直在自責,自責沒能保護好你,讓你受了那些苦,他出于自責而寬容你,你卻将這種寬容當作了胡鬧的資本,扪心自問,這該嗎?當然,一國公主,一朝失勢,父母雙亡,這等境遇裏忽然遇見一個肯舍命相救之人,換做是我,我也感動。你并非不能有自己喜歡的人,等你冷靜了,考慮清楚了,知道喻公子的真實身份了,若到時仍傾心于他,那麽,我在皇甫等你,”她伸手一指,“等你來公平競争。”

她這最後一句已是說到了極限的暗示,微生瓊也是聰明人,小心翼翼看了看微生玦的臉色,隐約察覺出什麽,也不敢再問下去,想掉頭跑走卻又覺得将爛攤子留給哥哥不妥,一只腳一步邁前一步退後,最終還是站定,咬了咬唇,朝喻南和江憑闌恭敬颔首道:“我明白了,今日之事讓二位見笑,還請原諒瓊兒方才魯莽。”

喻南含笑颔首,“公主客氣。”

微生玦似乎也長出一口氣來,“憑闌,謝謝你。”

江憑闌這才敢去看他眼睛,卻沒在他眼睛裏找到任何感激之外的情緒,她說不出是安心還是愈加不安心,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示意沒什麽。

微生玦朝兩人略一颔首便拉着微生瓊退出了房門,柳暗、柳瓷趕緊一屁股從地上爬起來跟上自家主子。

江憑闌望着兩扇歪倒的房門頗有些疲倦地坐回到桌案邊,托着腮嘆了口氣,這都叫個什麽事?她活了十九年就沒像今日這麽唠叨婆媽過,簡直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保姆。

床上的人卻好像還嫌事不夠多,笑問她:“公平競争?”

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哄小孩的話你也信。”

他不以為然,卻也不再同她争論,平靜道:“瓊公主身世有些特殊,自小野慣了,不大受宮中禮教束縛,才會沒規沒矩不像個公主樣子。”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他是在寬慰她,怒氣也就消了一半,“哦”一聲道:“我才不跟小屁孩計較。”

言下之意是,她氣的是他。

喻南似乎笑了笑,也不再調侃她,換了話茬子道:“去睡會吧,今夜可能不會太平。”

江憑闌有些訝異,“武丘平這麽快就找到這裏了?”

“新帝不足為懼,是皇甫的人,他們不會容許敵國還活着一位皇子。”

“你這樣公然與他們作對,不怕神武帝怪罪?”她雖不曉得他的身份,卻大約知道他聽命于誰,因此頗有些奇怪。

“我自有打算。”

“那就好,”她笑得滿臉狡黠,“咱們可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我也得落水的。”

……

普陽乃天子腳下鄰城,治安、商貿俱佳,卻唯獨有一點看起來不大入流,那便是民風過于開化,煙花巷柳之所頗為繁雜。惠文帝在世時也并非沒有行過遏制之法,但總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明面裏取締了的東西,暗地裏照舊一個樣。

這家名為“萬海樓”的酒家便是其中之一,表面上看是個做本分生意的酒樓,內裏卻是暗娼彙集之地。這樣的地方最是水深,樓裏邊七繞八彎的布置,以及每間廂房裏為了防止被家中正房捉奸設有的奇特機關、秘密通道,都讓人禁不住感慨起來:“真是高手在民間,高手在民間啊!”

江憑闌在研究完廂房裏大大小小的機關以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滿屋子的人齊齊看她,眼神都有些古怪:一個大姑娘,興奮這些做什麽?

微生玦在桌幾上鋪開一張圖紙,指着其中一條長廊道:“這裏是整座酒樓的中樞地帶,柳暗、柳瓷,交給你們。”

“是,主子。”

“這裏,這裏,這裏,各留一人。這裏,留兩人。”雖不過身在一個小小酒樓,他排兵布陣起來卻蔚然成大将之風,“對方既是暗殺便不會被我們猜到身份,入口不留人,以免打草驚蛇。切記,廂房內統一點紅燭,殺一人,滅一盞。”

“是,主子。”

“靈柩暫且移送至密道,留兩人看守,待信號而動。”微生玦擡頭時正看見江憑闌似乎有話要說,于是問道,“憑闌?”

“眼下移送密道是對的,但依我所見,不論是新帝還是皇甫都絕不會放過你們兄妹倆,為避免麻煩,今夜過後,最好就地火化。”

她這話一出,屋子裏人人目光一縮。這個想法不是不對,只是沒有人當真敢想。民間有些地方确實存在以火葬安頓死者的方式,但對于皇家而言,不修陵墓、就地火化卻是莫大的恥辱,惠文帝已受五馬分屍之刑,再要挫骨揚灰,別說微生兄妹倆,就連他們這些做護衛的也覺得太過殘忍。

“對你們皇家而言,這或許很難,但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卻要繼續努力活着。”她知道這事得容微生玦好好考慮考慮才能有結論,因而也不急着催促,一指圖紙道,“繼續吧。”

微生瓊自從白天鬧完那一場後便安靜不少,聽見這話也無多大反應,只緊緊抿着唇不說話。微生玦拍拍她的肩,“對方的目标是我,你一會不能跟着我。”

她點點頭,“那我去哪裏?”

“你跟着我。”江憑闌站起來,“我穿男裝,你同我演出戲。”

她說得委婉,在場之人卻都明白了其中意思,一個個面露為難之色,倒是微生瓊神情決然,“好。”

“不會吃了你們家公主的。”江憑闌瞅了瞅那些面色尴尬的護衛,又看看微生玦,“放心吧,還有喻南在。”

他朝喻南略一颔首,以示勞煩之意,“喻公子可還有見教?”

喻南含笑搖頭,比出一根手指,“給我留一個活口便好。”

江憑闌看他一眼,低頭笑了笑,大咖又準備變着法子耍人了。

入夜的萬海樓一如往常,人山人海熱鬧得不像話。

“姐姐,這位客官還要一壺廬州月。”

“好嘞,這就……”

“這位爺,小女子盞中這酒可香?”

“香,香!”

“那您可要再來……”

“今夜爺包你五口鐘,可歡喜?”

“歡喜,自然是歡……”

“啪!”

酒樓裏四下嘈雜的對話皆因一紙折扇齊齊打了個頓,這折扇大開之聲響在中央旋梯上,清亮至極,竟一時将整個酒樓裏的人都給吸引了過去。

尤其是這酒樓裏的女子們。

誰家翩翩少年郎,皎如玉樹臨風前。旋梯之上,那白衣少年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搖着折扇,行止間無限風流。面若冠玉之人笑意深深,目光落至何處便教何處呼吸一緊,一時間,這酒樓裏迎客的女子們都覺着那少年似在看自己,然而這念頭剛一轉過,卻又發現他似乎誰也沒看。

少年一路順旋梯而下,似乎是醉了,一步更比一步踉跄,眼底迷離之色亦漸濃,面上卻露出笑意,他這一笑向着一個方向。

人們順着他目光望去,在目光到達彼處之前,先聞斟酒之聲清響。

甘冽酒水自壺中漾出,執壺者一雙玉手美得令見者窒息,那少年的目光,就落在那雙手上。

整個酒樓只有執壺者在動,那姑娘似乎并不曉得身後發生了什麽,斟出一杯酒遞給桌幾邊垂眼看菜的男子,“公子,您的酒。”

那少年剛巧行至她身後,手中折扇輕輕一點,她手中遞出的酒杯便倏爾一轉到了他手中,他含笑,幾分醉意幾分朦胧,“這酒,歸我。”

垂眼看菜的男子手中筷子一翻,一顆花生騰空飛起,“咚”一聲掉入那少年手中杯盞,他也含笑,卻是很清醒的語氣,“抱歉,髒了。”

酒樓裏人人倒吸一口冷氣,好戲,好戲也!

戲子三人都易了容,正是醉酒少年江憑闌,斟酒姑娘微生瓊,看菜男子喻南。

江憑闌仍在笑,手中折扇一點點在桌案上,那一盤子花生米一剎全飛了起來,眼看就要砸喻南一頭一臉。

喻南手中筷子一繞,竟将騰空而起的花生米串成一串,随即擡手一擲,“铿”一聲,筷子插在了江憑闌手邊桌幾上。

微生瓊似乎驚了驚,朝後退開一步,“兩位公子慢飲。”說罷便要離開。

江憑闌哪裏肯放走她,折扇往她肩頭一點便鎖住了她,随即伏下身在她耳邊吹出一口游絲般的氣來,“姑娘,要去哪?”

這動作撩撥到位,痞氣十足,對微生瓊這般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而言幾乎不需要演,她耳根子立時一紅,神色慌亂得極其自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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