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她這邊入了戲,喻南那邊卻出了戲:這女人都從哪學來的?

喻南因那撩撥動作顯得有些不悅,他這點神情看在衆人眼中倒也恰到好處,江憑闌見他半天不接話,只得飛了個眼刀提醒他,面上含笑道:“公子,您這姑娘,我要了。”

“哦?”他擡眼,起身,撤步,傾身向她,一個極其暧昧的動作,“姑娘拿走,你,留下。”

江憑闌被他這雙眼睛勾得險些要一個踉跄栽倒,天殺的,怎麽跟說好的劇本不一樣?

☆、好戲

“嘶——”看戲的酒客們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劇情有變,劇情有變!

煙花巷柳之地,江湖豪客貴公子們因個美人娼妓大動幹戈之事并不少,尤其是這一家酒樓,從名字便能看出裏頭水深得緊,打個架鬥個毆什麽的,平均每日都要來上那麽一次,每三日便要來場大的,次數多了,常客們早已司空見慣,老板娘也不在意,桌子椅子砸了再換新的便是,比起樓裏姑娘們收來的那些金子,那些錢財實是不足為道。

今個兒這斟酒的姑娘雖生得嬌小,看起來尚不足十五年紀,但姿色卻當真不俗,一襲單絲碧羅鳳尾裙,窈窕在人眼,思慕在人心。方才便有不少酒客們時不時往那邊瞅,眼裏滿是歆羨,心裏頭都覺着那烏墨錦袍的公子今夜好生福氣。後來又出了位醉酒的白衣少年,也當真是玉樹蘭芝,好不風流,衆人一眼便知道要發生什麽,都思忖着看場戲當樂子。

誰知,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尾。

“姑娘拿走,你,留下。”

江憑闌在腦子将句話來回過濾了兩遍,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喻大公子這是要跟她演斷袖的戲碼?她一愣過後便恢複鎮定,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靠得太近的那人肩頭,将他朝後推了推,“良宵好景時,金屋藏嬌日,留下做什麽?”

喻南你垂眼看了看按在自己肩頭的食指,擡手将它覆于掌中,以一本正經口吻道暧昧不清之言:“做良宵好景應做之事,盡金屋藏嬌應盡之興,便與閣下,如何?”

這話男人同女人講本沒有什麽,男人同男人講卻不免惹得人起了雞皮疙瘩。衆人齊齊一抖,都被這暧昧話語滋得牙酸。

“如何?”江憑闌将手指從他掌心裏抽出,坦然反問又坦然自答,“實是不如何,在下手中折扇已替在下選了今夜盡歡之人,閣下來晚了一步。”

衆人眼睛一翻,這話似乎說錯了重點吧?敢情他早來一步你便從了?

“來晚一步又如何?”喻南一步上前,将手輕輕按在了她肩頭,看似不過随手一搭,有眼力見的卻都發現了,他手下正是對方的琵琶骨,只要稍一用力,那人的武功便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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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憑闌看也不看那只手,含笑望他眼,“一步遲,步步遲。”

“總好過一步錯,步步錯。”

“遲了便是錯,錯了未必遲。”

“遲也無妨,錯也無妨,你逃不了。”

“我若不要這琵琶骨,何以逃不了?”她不看他的手,坦然一笑,退後兩步。

他的手因她這一退落在了空處,眼裏卻沒有絲毫意外,“你逃了,不是你贏了,而是我……”他收掌含笑,“舍不得。”

她一怔,辨不出這話裏幾分是戲幾分是真,回過神來後卻先笑,是喻南再熟悉不過的那種三分虛情七分假意,“真遺憾,我舍得。”

與此同時,她的手,穩穩鉗住了他的琵琶骨。

……

“主子,都部署……”柳瓷推開微生玦房門,腳忽然在半空中一滞。

她進門一剎,微生玦正倚在窗欄邊出神,不意她不請自來闖入,垂眼看了看手中茶盞,随即将裏頭茶水往窗子外一揚。

眼尖的柳瓷早便看見茶水裏那明顯不對勁的殷紅色,卻也沒有戳穿,“……完畢了。”

她沉默,因為知道他不想說。

他不想說他這段時日以來積郁成疾,愣是将一副好身子弄得破敗,時時都能咳出血來。他不想說他在江憑闌面前所有的笑意、平靜、雲淡風輕,都是為了讓她能走得決然、果斷、毫不猶豫。

皇甫雖險,卻比待在他這個亡國的皇子身邊要安全。

微生玦擱下茶盞,比了個“四”的手勢,在柳瓷愣住前解釋道:“今夜共有四批人。”

“四批?”她微微有些訝異,“我們的探子只查到兩批人的蹤跡,一批是皇甫那位太子派來的,眼下已在酒樓正廳,另一批是素來與太子不合的六皇子派來的,約莫離這裏還有一炷香的腳程。除此之外,還有誰?”

“我一日不死,皇甫那位神武帝便一日難安,他難安,但他不會說,他偏要讓他那幾個兒子去猜。”他笑得狡黠,“太子已過而立之年,雖最為年長,行事卻魯莽,一旦猜着他爹心思,必然第一個派出殺手來。六皇子比太子小上七歲,但精明能幹,且衆所周知是太子的死敵,太子這邊一有動作,他便免不了要跟着來。太子和六皇子争功,還有一個人,一定也少不了得插一腳,那就是看似最與世無争的四皇子。這三人中,當屬老四最聰明藏得最深,暗地裏的勢力也最複雜,我們的人查不到他派出的殺手蹤跡實屬正常。”

“那還有一批呢?”

“咱們身邊可不還藏着一位皇甫的皇子嗎?”

“喻……皇甫弋南?他也打算對您下手?”

“不,”微生玦眼底笑意深深,“他不會殺我,因為他與其餘幾人目的不同。他們意圖立功受賞意圖讨好神武帝,他卻要挑明了告訴神武帝,在他面前,他那些自命不凡的兄長們……都是廢物。”他轉身輕輕阖上窗,“所以第四批人不是來殺我的,是來救我的。”

“是誰?”柳瓷一聽那些争權奪利暗流湧動之事便頭大,自動放棄思考。

他笑,“自然是武丘平了。”

……

江憑闌的手穩穩鉗住了喻南的琵琶骨,她手下并沒有用力,也知道自己根本傷不了他,她只是在提醒他:別玩了,趕緊辦正事吧。

他卻意味深長地望着她一動不動,似乎在比誰更有耐心。

論起耐心,江憑闌自然是比不過他的,但論起無賴來,她卻未必會輸。她手指一動,已經從他琵琶骨的位置挪到了他的衣襟處,一個欲待下拉的姿勢:你再不動,我可要動了。

喻南一笑:換個場子,我倒是不介意的。

微生瓊一直假意被制,此刻見兩人眉來眼去覺得不對勁,垂下頭委屈道:“公子,您的折扇弄疼我了。”

江憑闌似乎對這姑娘沒了興趣,随意瞥她一眼,折扇一翻便要給她一掌了結。喻南明知這是假動作,卻也不得不迎了上去:再要耽擱,這酒樓裏的有些人怕就要等不及了。

喻南一掌迎上,她原本向外的掌風便倏然一轉,兩人掌心相對,各自被逼退一丈,桌子板凳鍋碗瓢盆嘩啦啦落了一地,離得近的看客們立刻驚呼着退開去。

先前玩弄花生米的那些動作都是喻南暗地裏動的手腳,江憑闌不過唱唱雙簧罷了,但這一掌卻容不得作假,高手出掌,哪怕有一絲放水都會被輕易識破。

江憑闌雖是有了先前大力抛屍超常發揮的經驗,但卻還不大能使得好內力,這一掌其實是卯着勁瞎打。多虧了她體內有股遇強則強的氣勁,喻南使了多少分,她也便恰好能還過去多少分,兩人因此各自無傷。

這一掌打出,兩人也不再迂回,喻南一退過後便是騰空一掌朝江憑闌天靈蓋而去。她不躲不讓,卻在掌風即将到達之時一個詭異的扭身,原本要落在她天靈蓋上的手掌便落到了空處。掌風落空,勁氣猶存,四面罡風剎那湧動,“砰”一聲,屋頂沒了,“砰”一聲,掉下來個黑衣人。

一時間衆人驚異的驚異,逃散的逃散,江憑闌與喻南對招時一個擦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十個。”

他略一颔首,一個倒滑出去,連帶着掀起一桌的瓷杯,瓷杯浮空碎裂,如被神力掌控,“唰”一下朝四面飛去,酒客之中立刻有人坐不住了,拔劍便去擋。那從房頂摔落的黑衣人一個鯉魚打挺躍起,震落了正前方一人手中的劍。

劍落,瓷杯到,一剜割喉。

黑衣人朝那倒下去的酒客詭異一笑,“代六殿子問太子殿下好。”

喻南一把按住江憑闌肩頭,一個欲待擒住的姿勢,嘴裏卻低低道:“九個。”

“七個。”

“五個。”

“四個。”

……

兩人看似纏鬥,卻于一招一式間恰好将十位酒客留了下來,并準确無誤地……誤傷了他們。黑衣人始終淡淡觀望,如看蝼蟻,只在喻南殺到最後一人時稍稍擡手阻攔。

那最後一位酒客負傷逃走,喻南後撤一步,恭敬颔首道:“大人好心計,在下愚鈍,險些誤了大事。”

黑衣人也朝他略一颔首,道一句“辛苦”便轉身掠去。

江憑闌這下倒有些弄不大明白了。她與喻南配合着演戲,擺出相争之态,讓那些喬裝成酒客的殺手們露出馬腳,從而确認對方的人數以便将第一批刺客悉數留在正廳,給等候在廂房的微生玦減輕些壓力。可這位黑衣人是誰?喻南口中的……大人?

“喻公子!”活人走空後,在兩人纏鬥時趁亂躲入簾幕後的微生瓊急急奔上來,伸手就去拉喻南袖口,那裏,一線殷紅蜿蜒流淌,欲落不落,“您沒事吧?”

江憑闌将目光自黑衣人離去的方向收回,轉頭去看他背在身後的手,他受傷了?

“不礙。”他略微朝微生瓊颔首以示謝意,“公主想必不會馬?”

微生瓊搖了搖頭,露出些許期待的神色。

“那便與憑闌同騎吧。”他說罷轉身,走出兩步又停住,手一擡,指尖夾着的碎瓷片倒射而出。

簾幕後有人悶哼一聲倒地,驚得微生瓊霍然回首,眼裏滿是震驚與不解,“那是……酒樓裏一個姑娘,方才拉着我一起躲入簾幕的。”

“會習慣的,”江憑闌拍了拍她的肩略有些寬慰的意思,“走吧。”

喻南聞言回頭看一眼,似乎稍稍有些意外。

江憑闌拉着木然的微生瓊走快幾步跟上,朝他淡淡解釋,“你給過她機會了,若不是她在聽見‘公主’二字時氣息不穩,走漏了心思,不殺倒也無妨。”

微生瓊眼底一剎清明,忽然也就明白了,有時候殺一個人,并非他罪該至死,而是因為他若活着,便有更多的人要死。她要讓自己活下去,讓哥哥活下去,讓大家活下去,就不能婦人之仁。

她微微仰起臉望天,似乎想記住這一夜的星辰,半晌後,卻有眼淚無聲滑落。

江憑闌用餘光瞥了瞥身旁人,哭出來吧,當她在現代第一次明白這個道理時也是同樣的心情,現實逼人成長,也逼得人無法獨善其身。她收回目光,不知為何長出一口氣來,忽然感覺有人輕輕捏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驀然側頭,卻見那人一臉的若無其事。

子時,普陽城城西獅山山頂,着金甲之人正立于天岩塔第七層塔內朝城中萬海樓的方向眺望,目光灼灼地問身後人,“那邊情況如何了?”

“探子來報,微生玦已在往城西來的路上,約莫再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到達天岩塔。不過……”

武丘平目光一縮,“不過什麽?”

“屬下仍是擔心其中有詐。”

“說說看。”

“昨夜,皇甫四皇子突然托人傳來密報,說要與将軍您聯手拿下微生玦,如此,您能坐穩了将軍的位置,他也好替神武帝了卻一樁心事。那位老四是出了名的孝順,如此作為倒也不假,但問題是,今夜不止是四皇子,太子和六皇子也都派了人前來剿殺微生玦。要真說那四皇子沒有私心,全然可以與自己的兄弟合作,何必找上您呢?”

“太子和六皇子那邊派來的人呢,如何了?”

“太子派來的十名殺手被兩名江湖打扮的男子于酒樓正廳盡數剿滅,只逃出一個活口,似乎是……刻意給放出去的,目的是為了挑唆太子與六皇子的關系。”

“照你這麽說,這兩名男子是四皇子的人。”

“沒錯,我們的探子埋伏在正廳下方密道,聽見了上頭對話。之後,六皇子的人不知怎麽也得到了這個消息,猜到是四皇子刻意使絆,于是便派人前去殺那活口滅口,卻似乎沒能殺成,反倒耽誤了擒微生玦的計劃。”

“那六皇子的人還餘下多少?”

“酒樓裏事先便有了布置,六皇子派去的殺手已被微生玦的護衛盡數解決,不過……也留了一個活口。”

“這又是為何?”

“這個……屬下不大明白。不過有一點可以确定,眼下太子與六皇子派來的人都只各剩了一個活口,而四皇子的人卻毫發無損。”

武丘平似乎明白過來什麽,“鹬蚌相争漁翁得利,那老四好心計,他既能如此戲耍自己的兩位兄弟,又怎會當真與我聯手?”

“屬下擔憂正在于此,就怕那四皇子利用完将軍您,便過河拆橋将您一腳踢開……”他說得含蓄,武丘平卻已然明白其中厲害,不管那四皇子是欲待立功或是有別的打算,都不會留他這敵國的将軍活口。

“他既不仁,休怪我不義,将塔內布置都檢查一遍,一會連微生玦帶那四皇子的人,一起殺。”

“是。”那屬下颔首領命退下,轉身時嘴角已換了冰冷笑意。

天岩塔南面一片幽深濃密的草叢裏,三雙眼睛正緊緊注視着塔內來回巡邏布置的人。

“武丘平這地方倒是選得不錯,九層寶塔,玄機內藏,他何時這麽聰明了?”說話人正是喬裝了的江憑闌。

“是我選的。”喻南淡淡一句。

“哦,仔細看也不是那麽好的,”她狡黠一笑,“孤塔一座,自掘墳墓。”

微生瓊聽不大懂兩人對話,奇怪問:“我們為何要來這裏?”

“今夜最大的威脅在于那第三批殺手,我們幾個傷的傷病的病,都不在最佳狀态,不适合正面交手,倒不如借武丘平之力除掉他們,反正……他那麽蠢。”

第七層塔內,武丘平突然打了個噴嚏,望了一眼護欄外的天色,總覺得今夜說不出的詭異。

☆、以身相代

子時,天青錦袍之人在馬上飛馳,踏踏馬蹄卷過路邊荒草,黃沙塵土鋪天蓋地,掩去少年明眸皓齒清逸容光,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牢一個方向。

在他身前是一條越往裏走便越狹窄的絕路,身後則是重箭連發之聲,十餘騎親衛一路以血肉護持,不斷有人應聲倒下。

城破前夜,他帶了百餘親衛撤離皇都,之後因微生瓊任性出走被俘,只得去而複返再入皇城,這幾日來回折騰下來,親衛不斷折損,到得眼下只剩了酒樓裏和他身後這零散幾個。那些人個個都是誓死效忠于微生皇室的鐵血漢子,存在只為了犧牲。

身後的殺手不同于前頭兩批,他們極擅于掩藏蹤跡,直到出現在萬海樓十裏範圍內才被探子發現。他們經過特殊訓練,又配備有軍隊正規武器,是真正以一敵百的高手,不過來了區區數十人便令他折損近三十親衛。若要正面對決,他很難保證自己能護着微生瓊全身而退,所以不得不依皇甫弋南所言用計。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南國新帝動用數十萬兵力封鎖全城只為擒他一人,卻連他的蹤跡都無處可尋,而北國區區一個沒有爵位的皇子,不過派了手下數十精英,便将他逼得狼狽出逃。撇開皇甫弋南插手其中不談,其實微生王朝的氣數,早已盡了。

馬上黑衣人窮追不舍,意圖将他引往一個方向,而他似乎渾然不知,一路只顧着逃竄,看上去慌不擇路。殺手們于馬上疾奔狀态下有條不紊地射出一發發重箭,心裏卻在暗自思忖,這位敵國的皇子似乎也沒有上頭想的那麽厲害,興許原本大可不必與那位謀逆的将軍聯手便可活捉他,但既然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那樣,也只得照做了。

一路相誘,微生玦策馬至獅山山頂,停在了天岩塔腳下。他于馬上回首,看見一路屍體鮮血蜿蜒,親衛們無一幸存,而在不遠處,數十黑衣人挽弓而至,于夜色裏透出森涼之意。

他要走的那條路,注定要以無數人的血肉堆砌鋪就,今夜如此,往後更是如此,這不過是最初的、最為淺淡的,一個開始。

高踞馬上的人含笑望了望一半隐在陰影裏的矗立高聳的九層寶塔,那笑意裏有些許遺憾、同情,好似看見勢在必得的獵物。

一人笑對千軍而無懼。

微生瓊躲在草叢裏凝望着哥哥的背影,不敢大口呼吸,只得不停眨眼睛來緩解內心緊張的情緒。江憑闌貼着地,保持着匍匐的姿态,以盡可能小的幅将槍從腰間拔出,忽然被喻南按住。

他搖頭,然後指了指自己心口,兩個動作兩個意思:不要,信我。

她這才反應過來,他換了張臉、換了身衣服,這是打算親自出馬了?

真正的暗殺者習慣在沉默中解決自己的獵物,九名黑衣人策馬朝微生玦圍攏,舉起手中特制的弩,悄無聲息地瞄準。無人發令,常年高規格、高要求的訓練令他們出手之前自有默契,幾乎是同時,九支箭齊齊射出。

箭矢破空,銳利如風,馬上人卻能掌控風。

微生玦是在箭射出前一剎自馬上騰空躍起的,于習武之人而言,眼睛是身體上最遲鈍的部位,一切動作等到眼睛能看到時已經來不及應對,所以他們大多時候習慣用直覺。而真正的高手能與敵人的心境相互契合,清楚了解對方的每一步動作。

他自馬上躍起,踩箭矢而行,半空裏身若驚鴻。多數人的眼裏只偶爾捕捉到一抹倏爾出現又倏爾不見的天青色剪影,幾乎無法預判下一瞬那人會出現在何方。

黑衣人一箭失手便不再執着,撤下弩變換陣形,九人同時自馬上躍起,手中軟劍一翻,并不向着微生玦,而向着他即将要落下的地方。與此同時,天岩塔第四層塔內數百支火箭齊發,朝着半空中的微生玦,也朝着掠陣的黑衣人。微生玦低低一笑,身形大力一扭,原本要落下的人迎上火箭而去。

九名黑衣人半空中齊齊收劍後撤,眼底露出驚色。亂箭齊發,不僅是要微生玦的命,也一樣要他們的命。果真如上頭所言,得小心武丘平變節!

火箭破空而至不過剎那,微生玦迎上去的同時四面激起罡風,火箭擦他身側而過,因罡風力道扭曲了原本直射的路線,朝已經後撤的黑衣人而去。

人人心底一涼,忽然明白了那人先前低低一笑的意思。然而像他們這樣的人,早已練就了反應先于情緒而行,情緒雖有波動,身體卻沒有因此停頓,迅速自破陣法提劍擋箭。武丘平卻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一聲令下,第三層和第五層塔內分別又射出輕箭與重箭。

輕箭适宜射遠,重箭則精于破甲,數百支箭雙管齊下,便是大羅神仙也難能以一己之力全數擋下。那九人躲過第一波火箭的同時又見輕箭和重箭朝自己射來,身形都略略有些不穩。

武丘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半空中漸漸抵擋不住的幾人,笑得心滿意足,笑得容光煥發,笑得……渾身一僵。

這一僵,他心裏暗叫不好,微生玦呢?

江憑闌正暗自感慨着武丘平這回可是花了大價錢了,一偏頭忽然發現身邊人不見了,她低低“咦”一聲,喻南什麽時候走的?

就在剛才,輕箭、重箭齊發那一瞬,天青、烏墨兩條身影同時暴起,一個是半空中的微生玦,一個是伏在草叢的喻南。兩人并未事先商量,也沒打什麽暗號,不過剛巧作出了同樣的判斷。

兩人快如閃電,又迎箭雨而上,一時間竟無人捕捉到他們身形,等武丘平意識到不對勁要回頭時,忽然感覺後頸一涼,一柄彎刀已經擱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在他身後,碩大空闊的第七層塔內,埋伏的暗衛早已盡數無聲倒下。

他心中一時悔意無限,卻聽得身後持刀之人笑意深深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将軍可叫我好想。”

微生玦這邊直奔武丘平所在的第七層塔,不動聲色解決掉一層的護衛,喻南則在其餘塔層內以“副将”身份傳達“停火”的消息。

第七層塔為指揮中樞,旋梯之上布置了傳遞指令的機關與人手,喻南一路扣動機關,急轉直上,暢通無阻。那真正的副将,也就是先前提醒武丘平要小心四皇子的人,本就是他布置在軍營裏的暗樁,以“絕路險地、居高臨下、容易集火”等理由诓騙武丘平選擇天岩塔作為圍剿地點,不過是為了眼下更方便隔絕消息的傳遞罷了。

江憑闌先前的戲說其實完全講到了點子處,天岩塔的确是适合埋伏圍剿的寶地,但同樣的,也很容易令設伏者自掘墳墓。

此時黑衣人死傷過半,喻南那邊已叫停,微生玦則牢牢控制住了武丘平。江憑闌伏在草叢裏悄悄看着,總覺得這一切太過順利,順利得有些不大對勁。她的目光掠過高聳的天岩塔,自底部往上一層層看過去,最終停在塔頂。

今夜晴朗,視線極佳,因而能清晰地看見平常陰雨天隐沒在雲霧裏的第九層塔塔頂,這麽一看,她微微蹙起了眉。

她不是不相信喻南和微生玦,這兩人無論是智謀或身手都在她之上,但有一樣東西是他們沒有的。她在腦子裏将眼下所見的塔頂與先前初來時留意過的塔頂相對比,很快發現了不對。

月色下,塔頂多了一塊陰影,陰影很小,或許是一個人,或許是某種機關設備,但一定多了些什麽。

武丘平的布置只在七層塔及以下,第八層與第九層塔因空間狹小未被其利用,那麽也就是說……塔頂的動作與他無關。

這念頭轉過,她臉色霍然一變,驚得身邊微生瓊猛地一顫,“怎麽了?”

“快!跟我換衣服,別問為什麽。”

微生瓊聽了前半句,一句“為什麽”已經滑到嘴邊,聽完後半句只得生生給憋了回去,跟着江憑闌脫去了外衣。

兩人隐在濃密的陰影裏對調衣服,江憑闌一面控制自己的動作幅度一邊壓低聲音道:“記住兩件事。第一,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能主動暴露自己。第二,一旦暴露就射出煙火彈,阿瓷會趕來接應你。”

她拼命點頭,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卻因為江憑闌格外嚴肅的态度不敢多問,咬着唇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兩人身形差得有些多,索性江憑闌今日為扮男裝束了胸,身子骨看起來嬌小些,加之微生瓊的衣裙寬袖大幅,穿在身上倒也勉強合身。而她為了方便在夜色裏隐匿身形,來之前便已脫了喬裝時的白衣,換了黑色勁裝短打,給微生瓊穿了以後倒也不至于寬大到不便行動。

換完衣服後,江憑闌猶豫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眼下戴着易容,是酒樓裏那白衣少年的臉,她直覺這臉不能出現第二次,否則可能會影響喻南今夜的計劃,但問題是,摘了易容更不成,她很快便要去到皇甫,如果有人在今夜記住了她的臉,只怕日後會有麻煩。

微生瓊似乎看出她的顧慮,指了指拖在地上的裙裾。她眼睛一亮,是了,以微生瓊身份,原本也不會将臉露給陌生人看,蒙個面紗反倒更合适。

微生瓊徒手撕裙,又徒手抓泥巴給摘了易容的江憑闌塗塗抹抹折騰了一番,确認即便面紗掉落也沒人認得出她以後,學着柳瓷打了個“OK”的手勢。當然,柳瓷也是跟江憑闌學的。

她雖不曉得江憑闌究竟要做什麽,但到了這個節骨眼,再不明狀況也該看出來了,這是在喬裝成自己,而自己的身份……是很危險的。

她猶豫一會,拍了拍江憑闌的肩,“小心。”

江憑闌還她一個嫌棄的眼神:還用你說?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像是巨大的滾石車行來,微生瓊一驚之下險些要擡頭,被江憑闌一把按下腦袋低聲怒斥:“不想你哥哥死就躲好!”說罷她一個翻身貼着泥地滾上前去。

方才第一波火箭很大一部分落在了泥地裏,有幾支火未熄,觸着長得茂盛的草便燒了起來,江憑闌那一滾,衣袖無意掠過燒得□□的草皮,正巧被來人一眼看見。

來人只有一個,也着一身黑衣,捕捉到那一眼後便一腳踹到身前大車上,這一腳使了渾厚內力,大車咕嚕嚕朝前滾去,因車上所載重物發出隆隆巨響,引得天岩塔內的人都探頭來看。

這一看,所有人都是一愣。巨大的滾石車上架着一口雙人棺,如有神力般自己朝塔下行來,草叢裏似乎有人被這聲響驚動,探出個小小的腦袋,那尾随于大車之後的黑衣人立刻飛身掠去,将她一把揪在了手裏。

第七層塔護欄旁挾持着武丘平的人連着驚了好幾驚。

第一驚,這雙人棺與萬海樓密道裏藏着的父皇與母妃的靈柩一模一樣。

第二驚,微生瓊被俘。

第三驚,不是微生瓊,是江憑闌。

黑衣人一招制住江憑闌,将她一把摁在大車前,幾名負傷的黑衣人踉跄上前來,朝他拱手道:“大人。”

那被稱為“大人”的黑衣人淡淡瞥他們一眼,“廢物。”

江憑闌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正是在酒樓裏,被喻南稱為“大人”的那位。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幸好她摘了易容蒙了面紗,還将微生瓊的衣裙撕撕扯扯地改了一改,又往泥地裏滾上了幾滾,這才不至于被他識破。

她心裏這麽一有數,便強迫自己入起戲來,掙紮道:“放開我,放開我!你這賊子,信不信本……”她驀然停住,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

“嗯?”那黑衣人伏下身來,湊到她耳邊低低笑了笑,“公主不妨看看這是什麽先。”

她順着他目光所示望去,這才看見大車上載着的是什麽,眼眶立時一紅,滿臉的震驚與不解,“父皇……”她說到一半怒目瞪他,“卑鄙小人!”

“公主不妨再擡頭看看。”

她擡起頭,看見微生玦站在護欄邊,一手鉗着武丘平的肩,似乎正有些焦急地朝這邊張望。她立時拼命搖頭,“哥哥,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江憑闌喊得撕心裂肺,滾燙的眼淚落了黑衣人一手。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底露出狐疑之色。

萬海樓裏沒有找到那位公主的蹤跡,他因此猜測微生玦将她帶在了身邊,企圖以這雙人棺将她引出來。但抓到人後又覺得不對,聽聞那位公主不過十二年紀,可看手裏這姑娘,怎麽說也得有十六、七的模樣。他因此出言試探欲拆穿她,但她的表現又太符合那位公主傳言裏的形象,反倒令他忍不住自我懷疑起來。

江憑闌這邊一面掙紮一面大喊,上頭微生玦在武丘平耳邊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放開他,運足內力對底下道:“放了我小妹,我來替她。”

這一句語氣看似恬淡,卻隐隐有幾分壓抑的怒氣,聽在黑衣人耳裏也是恰到好處。但他心中疑慮尚未消除,并不敢輕信,仰頭回道:“殿下不妨下來說話。”

☆、生存游戲

“很高興見到您,殿下。”黑衣人似乎一點也不心虛自己拽着人家妹妹衣襟,正色朝飛身掠下的微生玦行了個禮。

“你很高興?”微生玦笑得露出一排锃白的牙,“我卻不大高興,這可如何是好?”

“月朗星稀,一家團聚,”他瞥一眼手裏的江憑闌和邊上大車載着的雙人棺木,“殿下如何不高興?”

微生玦還沒發怒,倒是江憑闌回頭惡狠狠盯住了黑衣人,“你會遭報應的!”

他淡淡一笑,額角刺青倏爾一閃,“今日倒是見識了貴國公主的好教養,我這可還什麽都沒說呢,公主您怎麽就罵上了?”

“你……!”她一時氣結,惡狠狠就要去咬那只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微生玦一直遠遠站在一丈之外,此時忍不住上前一步,出聲阻止道:“小妹!”

她停下動作,委屈垂眼,連微生玦都忍不住暗暗佩服,除了高了些,身形飽滿了些,這動作、這神情、這語氣,活脫脫就是自家那妹妹。她與微生瓊相處也不過短短兩日,竟能學得如此。

“小妹,你莫要亂咬,沾染了晦氣可不好。”

她哼一聲,聽了這話似乎舒心了些,低下頭站好不亂動了。

那黑衣人遺憾地搖了搖頭,“貴國便是這樣寵溺公主的麽?也難怪不成氣候。”

“口舌之利便不必逞了,”微生玦一臉标準的“呵呵”表情,“說吧,條件。”

“殿下既是爽快之人,我便也不繞彎子了。您應該曉得,以主上之能,要取您性命并不難,但主上的意思是,何必為難有能之士?”

江憑闌在心裏冷笑一聲,難怪這些人非要跟武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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