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那蠢貨合作,原來是要活捉微生玦。
“敢問你嘴裏的‘主上’,是貴國哪位皇子呢?”
黑衣人笑了笑沒有答。
“不過,不管是哪位,都很可惜,”微生玦笑得狡黠,“你們晚了一步。”
他目光一縮,“殿下此話何意?”
“就是表面上的意思,你們來晚一步,貴國有位皇子已捷足先登了。”
江憑闌一愣,還沒明白過來微生玦這話的意思就先感覺到了殺氣,那黑衣人似乎動了怒。
“殿下您可是在唬我?”
“怎麽會呢?”他笑得誠懇,“以我微生玦眼下處境,除了仰賴于貴國某些別有心思的皇子,還能如何?只是我不曉得,原來貴國不止一位皇子意圖籠絡我,早知道……”他很有些遺憾的模樣,“我就該挑一挑揀一揀的。”
“殿下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我想來不及了,那位皇子厲害得很,怕容不得我悔改。”
他冷笑一聲,“殿下應該清楚,朝野之上,無人及我主上。”
“別着急啊,”他俨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神态,“現在是沒有,但很快就有了。”
江憑闌蹙了蹙眉,什麽皇子現在沒有很快就有?
“殿下可是在說笑?亦或是不願與主上合作,借故托辭?”
“我是不是說笑,是不是托辭,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回去之後,務必告訴你們主上,要他千萬小心,保重,我看他器重于我,也只能幫他到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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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黑衣人似乎被噎着,強自壓下怒火,“聽殿下這意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與我們合作了。”
“也不是無論如何,要是你們能除了那位皇子,我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殿下似乎還未告訴我,究竟是哪位皇子。”他咬着牙,看起來已經忍耐到極限。
“你看,你們連對方是誰都不曉得,有什麽能力除掉他?我看還是算了吧。”
“殿下,您可別敬酒不喝……”
“喝罰酒?”微生玦打斷他,“是該罰,你們主上如此愛重我,我卻如此不知好歹,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那黑衣人面對軟硬不吃始終含笑的微生玦,先前的氣勢已弱下去一半,此刻終于想起來自己手裏的人,拎了拎江憑闌衣襟,提醒他道:“殿下。”
江憑闌被那一拎勒着,紅着臉拼命咳嗽,看上去頗為痛苦,她一面掩着嘴一面微微擡眼去看微生玦:我是在演戲騙這傻子,你可別太入戲。
她心下想的是用眼神提醒微生玦,殊不知自己擡起的眼睛裏淚水滿溢,全無往日的強硬,那般楚楚模樣,即便是旁人見了也忍不住要心動,更何況是微生玦。
微生玦忽然一顫,目光閃了閃。
江憑闌洩了氣:微生玦你就不能跟喻南學學演技嗎?專業點行不行啊!
她原先想的是,黑衣人勢必要尋到微生瓊,她若以身相代,一來能保證微生瓊的安全,令微生玦少些掣肘。二來,她畢竟與微生瓊相差甚遠,黑衣人一定會起疑心,人在起疑的時候會下意識将注意力放在可以令他消除疑慮的事上,他這邊分了神,她和微生玦兩人再配合着演演戲,找個時機就能一起端了他。可眼下,黑衣人似乎已經發現了,即便她不是微生瓊,也一定是對微生玦很重要的人。
黑衣人笑了笑,随即一把掐住了江憑闌的脖子。這一掐不是作假,她霎時感覺呼吸一緊,脖子上立刻起了一道紅印。她苦笑一下,這下她該學着演,怎樣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痛苦了。
“我說過了,”微生玦不再笑,換了正色道,“放了她,我來替她。”
“殿下一看便是狡猾之人,我憑什麽信您?到時您若反悔,我豈不小命不保?”
江憑闌在心裏狠狠咒罵一句,你他娘的一手掐着我脖子一手掐着我後腰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送我上西天還在這裏給我裝柔弱?
“憑我願意。”
“哦?”他笑得意味深長,“既然今夜注定不能與殿下達成共識,這樣如何?我們來做個游戲,誰贏了,便活着從這裏走出去。”
“我不是很有耐心,最好簡單些。”
“簡單,很簡單。”他笑,朝天岩塔內張望,“貴國那位将軍似乎落跑了,那便借他這寶塔一用。”
江憑闌用餘光瞥了瞥天岩塔,武丘平跑了?什麽時候跑的?那喻南呢?
“我手裏有九張字條,分別寫了九個數,殿下您抽一張,抽到幾便去第幾層塔,然後公主您也抽一張,我也抽一張。我們三人去到三層不同的塔,進入鐵籠內,而後會有我的手下在這裏發出指令,指令開始方能動,最先逃出塔的兩個人生,剩下那一人死。如何?”
江憑闌白他一眼,确實挺簡單的,不就是讓她去死的意思?
“公主似乎對這規則有意見?”
“我不會武,這規則自然對我不公平。”
“公主覺得……”他指下用力,江憑闌立刻窒息得說不出話來,“您現在有資格同我談公平嗎?”他笑,“不過您也不必太過擔心,殿下如此疼愛您,想必願意相讓的。”
江憑闌低咳幾聲,忽然問:“喂,你在皇甫當什麽官?”
他這下倒愣了愣,“公主要知道這個做什麽?”
“萬一我沒死,來日有機會便到皇甫來問候問候你。”
“公主好意在下心領,我姓沈。”
江憑闌似乎愣了愣,随即含笑道:“好的,沈大人,我記住了,咱們開始吧。”
微生玦先抽,這一抽,抽中了“壹”字簽,然後是江憑闌,倒黴催地抽中了“捌”字簽,沈姓黑衣人則抽了個“柒”字簽。
江憑闌被黑衣人那幾個負傷的下屬押到第八層塔關進鐵籠子裏,黯然蕭瑟地想,她大小也算個賭神,那家夥沒出老千她跟他姓。
“喂,”她坐在鐵籠裏喊那看管她的人,“這裏地勢高,風大,我耳朵又不好使,一會你聽着點指令,然後示意我。”
那人默然點頭。
“哎呀,你過來點!”她招呼他,“你站那麽遠,我怕你聽不見下邊動靜。”
“聽得見。”對方冷然解釋。
“不行,我不信,我的命可是很珍貴的,容不得你馬虎,你過來些,走出來些。”
她連哄帶騙,對方似乎沒法,只得靠近她過去。待人走在籠子邊,她擡腿就是一腳,隔着籠子将人踹到,然後伸手去拽他腿,拿出靴子裏藏着的匕首直接往他下腹捅。
前後不過一瞬。
那人之前本就受了箭傷,又不妨她會武,一時大意,悶哼一聲倒下後掙紮要起。她卻已經不再管他,轉頭就從懷裏掏出個簪子去搗鼓鐵籠子的鎖。
“就你們這粗制濫造的破鎖,也想困住本小姐,真是笑話。”
她話音落,“啪嗒”一聲響,鎖開了。
捂着肚子掙紮要起的人忽然暈了過去。
這等奇人……不起也罷。
江憑闌一腳踹開鐵籠,冷笑一聲,哪來的指令?根本就沒有指令。她疾奔出去,在旋梯口停了停,往下還是往上?
這麽一停,忽然聽見“轟”一聲巨響自底下傳來,似乎是哪裏炸開了,她一愣,難道自己剛才在塔頂看見的東西是某種引爆裝置?
她正愣神,冷不防被什麽人一手牽住,“走!”
“哪裏炸了?”她轉頭對拉着自己的人急急道,“微生玦還在下面!”
喻南低而快道一句:“救他的法子在上面!”
又是“轟”一聲巨響,整座塔開始晃動起來,江憑闌被喻南拉着疾奔于旋梯上,忽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跟這人在一起怎麽總是炸啊炸,跑啊跑?
“你怎麽不早些來?”塔裏四處都是崩塌聲,她不得不提高音量跟他講話,因此這一句語氣顯得頗有些怨怪。
“武丘平那裏需要善後。”他淡淡一句,頓了一會又道,“抱歉。”
她愣了愣,随即惡狠狠道:“救了微生玦就原諒你。”
兩人奔至塔頂,又聽“轟”一聲巨響,整座塔似乎往下沉了沉,石子沙子落了兩人一頭一身。塔頂有人,只有一個,一見兩人似乎驚了驚,喻南一個掌風先發制人,頭也不回道:“機關!”
江憑闌立刻心領神會:他打架,她“拆彈”。
江憑闌和喻南在這邊忙活的時候,微生玦同樣沒有閑着。他自然知道游戲是假,要留下他們的命才是真,那位沈大人也根本沒有去第七層,而一直與他在塔底纏鬥。
對方身手不差,他近日身子狀況又欠佳,因此打得頗有些費勁。整座塔從底部開始爆炸,第一層塔炸開的時候,兩人飛身掠上第二層,第二層塔炸開的時候,又再度齊齊飛身掠上第三層,也不管哪裏塌了哪裏歪了哪裏毀了,一路風風火火打了上去。
此時若有人自遠處觀望天岩塔,定要為其所驚豔。整座塔歪成一個詭異的角度,塔從底部開始坍塌,毀去了三分之一,往上部分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瞬便要徹底崩毀。漫天大火飛沙走石之中,青黑兩色的風席卷而過,于滿目妖冶的紅裏驚起騰騰灰霧。
“怎麽停不下來?機關難道不在棋盤上?”江憑闌一邊撥弄着面前大如鍋盆的棋盤,一邊回頭看塔頂書閣架子上不停後倒的骨牌,忍不住大喊道,“天殺的!你們也玩多米諾?”
她在堪比八級大地震的晃動裏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形,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卻在一次次嘗試失敗後幾近崩潰。爆炸聲已經響了五次,她不知道微生玦眼下情況如何,身在第幾層,樂觀點想,他可能早就逃出了塔,悲觀點想,他可能一直被困在塔底,折中點想,他不會抛下自己,所以一定在趕來的路上,或許恰好躲過了之前的五次爆炸,能不能活命,就看她是不是能盡早讓這破機關停下。
“密道!”喻南邊與塔頂黑衣人纏戰邊提醒道,“試試!”
江憑闌霍然擡首,那黑衣人說他姓沈……她腦中靈光一現,眼前立刻浮現出沈府密道逃生當夜,沈書慈打開密門時的畫面。
“如果将棋盤當作磚牆……”她咽了咽口水來撫平喉嚨底因為緊張而冒出的幹火,“這邊兩顆黑子,那邊三顆白子……”
又是“轟”一聲響,塔已炸了六層。江憑闌手上動作不停,虧得記憶完好如初絕不會出錯,她忽然慶幸,慶幸自己奇跡般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她從來沒想過,有一日可以用它救人性命。
“咔”一聲響,骨牌停下,她剛要歡喜出聲,忽覺身子一歪。她低低“啊”一聲,天殺的,塔要倒了!
“過來!”喻南因與人纏戰分不出手來拉她,她聞聲大力一撲,将自己當成炮彈砸向了那名黑衣人。
這一撲拼盡全力,一剎間她體內氣息狂湧,身體随之一輕,“砰”一聲人體相撞,黑衣人被撞歪在地,而她則直直飛了出去。
九層高塔,她如斷線風筝般飛了出去,一旦墜地,必要粉身碎骨。
喻南霍然回首,一步不停也跟着跳了下去。
☆、搏命
江憑闌在急速墜落。
在身後巨塔轟然倒塌之聲裏急速墜落。
在刮得人一張臉皮都要四分五裂的寒風裏急速墜落。
在滿腔懊悔、不甘、憤怒裏急速墜落。
她沒想自殺啊,在她的計劃裏,那一撲會準确無誤地撞開黑衣人,而自己則會被喻南順利接住。但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她身子裏那股氣勁會在這個節骨眼冒出來壞事,而喻南替微生瓊解毒後本就虛弱,之前在酒樓裏便已受了傷,眼下又與黑衣人纏鬥一番,要接到這樣一個炮彈般沖出去的她,實是有些強人所難。
她不怪他,只怪天要她亡。
這一夜曲折眼看就要落幕,她卻栽在了自己手上。
千思萬緒不過一瞬,江憑闌還沒來得及冒出更多念頭,忽然感覺腰間一緊,連帶着呼吸也跟着一停,似是被什麽東西勒住般窒息了一剎。她知道抛下繩索的人是誰,也知道那人雖然拖了一副病軀卻向來大羅神仙似的,但她不相信他這回還能救她。
這一次不比在崇明殿救微生瓊,大殿不過幾丈高,比起天岩塔來要矮上一半有餘,而眼下她除了重力加速度外還有體內自生的那股沖力,這個時候用繩索拉她,且不說喻南的手是不是從此就廢了,恐怕她會先被折成兩半。
預想中的攔腰截斷并沒有發生,她正覺着奇怪,眼角餘光裏閃過天青色一點,随即她整個人被牽扯着朝右平移了一截。準确地說,是朝右下方。她身子一歪,由直直墜落變成了朝右下方傾斜墜落。
半空中,烏墨、天青兩人不對視,不言語,兩雙眼睛于不同的光景裏倒映了同一個人。誰都沒有時間察覺,這短短一剎裏,他們的內心如被神祇滌蕩,無限空虛又無限飽滿,沒有仇恨,沒有江山,沒有家國,卻有萬裏長空浩渺煙波裏一個鮮豔張揚的她。
山川如此廣袤,她卻将山川填得滿滿當當。
那小小一點,耀成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不足以比的光。
江憑闌墜塔之時,喻南緊跟着跳了下來,但即便他反應再快也始終與她差了一截,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他抓不到她。
他抓不到,但身在第七層塔的微生玦可以。微生玦在看到碧色身影如斷線風筝般墜落的一瞬,直接吃了黑衣人一掌,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下跳,從時間上來看,其實也只與喻南差了一小步。
喻南見微生玦躍出,伸手入懷取出繩索往江憑闌腰間一挂,然後将繩子大力一抛,抛向了微生玦。微生玦接過繩索後先将江憑闌的身體以巧力向右扯出一丈,然後捏着繩索一路盤旋而下。
明明什麽都沒有的半空,忽然像出現了旋梯似的,那天青色身影狂奔于旋梯之上,手裏小心拉扯着繩索,遠觀倒像一幅天上神仙放紙鳶的詭異畫面。
他發誓,他從未放過如此膽戰心驚的紙鳶。他人在半空疾奔,始終讓自己處在她的下方,為了避免傷着繩索另一端的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拉扯的幅度,卻為此耗費了更大的內力,而她身上的沖勁還未抵消,眼看就要落到地面。
還剩兩丈,微生玦忽然棄繩。
還剩一丈半,他躍起,扭身,凝氣,出掌,即将觸到江憑闌的後腰。
還剩一丈,他掌面生風,隔空使力,将她挪了出去。
江憑闌并未感覺到微生玦碰着她,卻被隔空平抛扔出了三丈遠,與此同時烏墨身影一閃而至,在她即将落下的地方張開雙臂。
下一瞬,她在喻南懷中。
再下一瞬,喻南踉跄跪倒在地,忍了忍後嘴角溢出一口血來。
江憑闌腦子發暈,只覺得天旋地轉,肺腑都挪了位置,隐約知道自己得救了,卻不大想得明白是如何得救的,也分不清究竟是喻南的手臂在顫還是她自己的身體在顫,懵了懵後立刻從他懷裏滾下來,擡手去拍他背,“你怎麽樣?”
問完又覺得不對,剛才那些動作不可能是喻南一人完成,微生玦一定也參與其中,那他人呢?
她一面撫着喻南的背一面擡頭四處張望,忽然聽得一聲:“主子!”她循聲望去,見柳瓷匆匆趕來,而微生玦似乎倒在地上。
她拔腿就要跑過去,步子一挪卻又是一頓,回頭看了看咳得停不下來的喻南。
左右腳在草叢裏連打了幾次架,她一生至此從未覺得如此躊躇如此左右為難,卻忽然聽喻南不咳了,平靜道:“我沒事,去吧。”
她如獲大赦,腳步一挪剛要走卻又再次停了下來,拍着他手匆匆道:“想暈就暈別撐着,大不了我扛你走,我先去看看他。”說罷不再停頓,朝微生玦奔去。
喻南沒有去看她奔走的背影,只垂眼望着自己的手背,她剛才拍過的那個位置,半晌後自失一笑。這一笑,淡淡遺憾與自嘲。
得見她躊躇猶豫,內心裏竟覺歡喜。
可是皇甫弋南啊,你沒有資格歡喜。
……
“微生!”江憑闌一路疾奔,明明不過十來丈的距離卻像跑了一個世紀,不知是腿軟還是內心太過焦急,看見微生玦的剎那居然整個人脫了力,身子一歪栽倒了下去。
她低呼一聲,并不是為自己要栽個“狗吃屎”心驚,而是這一栽正要栽在微生玦身上,他看起來半死不活的樣子,再被她這麽一撞,會不會死啊?
這念頭剛轉過,江憑闌忽然感覺整個人一輕又一沉,“砰”一聲,身下胸膛緊實又柔軟,還微微帶些彈性。
那個半死不活的人擁住了她。
還有力氣擁住她?
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翻身就要爬起,卻聽他在耳邊低啞道:“好累……別動,讓我瞧瞧是不是真的。”
她一頓,聽出微生玦講話時不大穩的氣息,感覺到他覆在自己後背的手掌心涼得可怕。
他是熠熠如日光般皓亮的人,卻在剛才歷經一場生死搏命,膽戰至手腳冰涼。
他天不怕地不怕,千軍萬馬當前不過彈指一笑,卻在看見她墜落的剎那,第一次明白什麽叫恐懼,甚至在見到死裏逃生的她時生怕自己活在夢裏。
她忽然就不動了,在心裏狠狠罵自己:江憑闌你矯情個什麽勁?人家都這樣了,被抱一下會少塊肉嗎?
柳瓷站在一旁,目不斜視,兩手叉腰,用自己的身軀将趴在地上摟摟抱抱的兩個人擋死。
在她身後不遠處,柳暗正為了白日裏壞了主子的好事将功折罪,死死攔住要朝這邊奔來的微生瓊。
她作為一名合格的“賢內助”,必須做好前線工作。
微生玦擁着江憑闌,手掌摩挲着她的後背,似乎想感知她的溫度,他一路摸索,滑到她因方才變故而散亂的長發,再滑到她沾了泥濘的臉頰,又滑到她的脖頸。
過分了啊,這豆腐吃得過分了啊!
江憑闌剛要怒而爬起,突然聽見他聲音喑啞地問:“疼嗎?”
她又覺得動不了了,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問自己剛才被黑衣人掐得疼不疼,她立刻搖頭,“哪能啊?”這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聲音也沙啞得厲害,說不疼好像也沒人會信,于是清了清嗓道,“也就……那樣吧。回頭你讓微生瓊那丫頭對我客氣點,我就原諒她。”
“要客氣的。”微生玦低低笑,聲音卻仍有些虛弱,“未來嫂嫂呢,怎麽能不客氣?”
江憑闌白他一眼就要爬起來,卻又被他重新摁了回去,“五髒六腑都震碎了,你多給我抱會,興許能好。”
她一臉“你得寸進尺不知好歹”的表情,偏頭責道:“微生玦,你剛才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要啊,”他理直氣壯,“怎麽能不要?我還得留着這條命,把‘未婚妻’前頭兩個字給去掉呢。”
她又白他一眼,艱難擡頭對柳瓷道:“一會你給他看看,是不是摔着了腦子。”
柳瓷木然點頭,“是,女主子。”
江憑闌頗為不滿地“嘶”一聲,“你也摔着了?”
柳瓷似乎沒聽見這一句,臉色霍然一變看向微生玦,江憑闌順着她目光低頭看,暈了?
她小心翻身從微生玦身上爬起來,探了探他掌心溫度,看向柳瓷,“你來看看。”
柳瓷應一聲,俯身替主子把脈,半晌後正色道:“不礙的,休養些時日便好。”
江憑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看了看遠處大車上的雙人棺,“這棺木是假的吧?”
“是假的,真的藏在酒樓裏,我們的人看着,不會有事的。”
“那善後的事就交給你和柳暗了,之後……一路平安。”
“你……”柳瓷垂下眼看了看微生玦,“要走了。”
“嗯,”她長出一口氣,“今夜是最大的難關,好歹過去了。我此去皇甫,天高路遠,相見無期,你們照顧好微生。”
“一路小心,主子不希望你做危險的事。”
“我知道,我有分寸的。”她笑了笑,“總不能讓他千裏迢迢再趕來皇甫救我,剛才那一次,足夠了。”
“不跟主子當面告個別再走嗎?”
江憑闌拍拍手上污泥,“不了,不告別,才會再見。”她轉身往喻南的方向走,走了幾步複又回頭,也不知是在跟誰講,“為了死去的人,也為了活着的人,千萬珍重自己。”
柳瓷木然望着她走遠,半晌嘆息一聲,背起了微生玦。
直到走出很遠,公主吵嚷的聲音傳到耳朵裏,她才偏頭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人道:“主子,別裝了,我一個姑娘家,背着你很累的。”
微生玦睜開眼,笑得虛弱,“你家主子我身負重傷,你忍心讓我自己走?”
“行,要我背你可以,回答我兩個問題。”
“說。”
“為什麽裝暈?”
微生玦一臉“我就知道是這種破問題”的神情,默然半晌後答:“她想讓我暈,我便暈,我若不暈,她又舍不得将我敲暈,何必為難她?”
柳瓷聽着這一句七繞八彎的話不免頭暈,覺得世上愛來愛去的癡男怨女真是複雜,晃了晃腦袋才繼續問:“那您究竟傷得多重?”
“一個月內不動武不使內力,安生休養,大概能恢複得差不多。”他輕輕“嘶”一聲,“只是不曉得敵人給不給我這個機會,我要落下什麽病根子,可得麻煩你們夫妻倆好好照料。”
“呸呸呸,說什麽胡話!”柳瓷白他一眼,此時也不想去糾結他的用詞,“必須不動武,必須安生休養,刀子來了,我和師兄擋着,您好好睡大覺。”她說着似是又想起什麽,出口問,“那您剛才為何同憑闌說自己五髒六腑都震碎了,這樣她能走得安生?”
“第三個問題了。”微生玦提醒道。
“哎呀,憑闌說的嘛,那個什麽買二送一。”
“只有這樣說,她才能走得安生。”他笑了笑,“我若瞞她說沒事,她反倒覺得我有事。”
柳瓷愣了愣,不說話了。
回首這一路,他為了江憑闌甘做人質、甘受世人非議,被她俘虜卻命人假扮成山匪替她送去衣物錢財,失去她蹤跡時第一次動用陛下賜的兵符令藏龍軍費心找尋,為她千裏驅馳,為她違抗聖命,為她屢屢負傷,甚至為她搏命,卻又在最後一刻決然放手,不惜用謊言讓她能夠走得更加堅定、沒有牽挂。
該是多博大的人,該有多博大的愛,才能做到如此。
憑闌,你若有情,必不要辜負于他。
老天,你若有眼,必不要讓今夜成為結局。
但望真如那句話所言,不告別,才會再見。
……
江憑闌遠遠望見喻南正坐在草從裏調息,一路踢着石子慢悠悠走回去,然後悄悄在他旁邊坐下,不打算打攪他。
他卻早已感覺到有人靠近,睜眼朝她攤開手。
她看一眼喻南空空的手心,一愣之後捋起袖子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傷及肺腑,”他垂眼替她把脈,“虧得底子好,應能自愈。”
江憑闌低低“哦”一聲,蹙着眉想了想道:“剛才救我,你和微生玦誰傷得更重?”
“他。”喻南坦然。
“那要是加上之前,你為了給公主解毒受的傷呢?”
“我。”他繼續坦然。
“哦……”她長長應一聲,試探道,“既然你還沒死,那他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吧?”
他淡淡瞥她一眼,“一月。”
“一月?一個月?”江憑闌把頭湊過去,“你是說得休養一個月?”
他點頭。
她笑嘻嘻看喻南,一臉的讨好,“那你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讓他在一個月內不受人打擾?我是說,皇甫那邊,還有新帝。”
“我若沒有呢,”他閉上眼調息,“你要反悔?”
“我若反悔,你有法子?”
他睜開眼,平靜而嚴肅注視她道:“我以為,為妻者三從四德,不該人在丈夫身邊,心裏卻記挂別的男人。”
江憑闌似乎被噎住,有意提醒喻南現在就他們倆人,作戲不要作得這麽真,話到嘴邊卻又拐了個彎,笑嘻嘻道:“我以為,為夫者黃金鐵則,不該人在妻子身邊,卻還不願、不能替她分憂解難。”
“黃金鐵則?”他反問。
“哦,就是,凡事妻子說的話,都是對的,凡事妻子做的事,都要全力支持。”
“哪位先生創的,如此敗壞風氣的鐵則?”
江憑闌眼睛一眨不眨,一本正經,“不才正是鄙人。”
☆、仙人駕到
喻南瞥她一眼,還是原先那副冷漠的樣子,“妻子為別的男人做的事,恕難奉陪。”
江憑闌長嘆一聲:“那這樣,算我欠你一次。”
他擡起眼,似乎有了興趣,“怎麽個欠法?”
“日後,你若有同樣的事須我相助,我一定盡力而為。”
“不會,”他漠然,“我想我沒工夫操心別的女人。”
江憑闌“呃”一聲,心想她不是這個意思來着……
“那不是為女人也可以,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不過分的,都行。”
她這承諾其實等同于沒說,将來他要是提了什麽要求,她只要一句“過分”便可賴賬,但喻南本就沒有不肯幫微生玦的意思,不過是想看看她打算如何說服他罷了,眼下也算是個滿意的答案,便點了點頭。
江憑闌似乎很高興,手一撐便從地上起來,他順着她這動作看去,目光落在她脖頸處一停,随即皺起了眉。
她懵了,這表情是做什麽,要反悔?還沒等想明白,眼前一黑脖頸一涼,喻南已經起身撩開了她的衣襟。衣襟只被撩開一角,并不過分,她畢竟是現代人,原本不覺得這個動作有什麽,可眼下還是忍不住不滿,古代男子是能這樣随便扯女子衣襟的嗎?
“嘶,輕點輕點。”她很快便沒有精力不滿,因為脖子上的瘀傷實在疼得她倒抽涼氣,“你說這厮掐我時候是不是順便下了毒,怎麽能這麽疼?”
“怎麽不早些說?”他蹙眉,眯眼,神情凝重。
她驚恐地睜大眼,“我随口一問,不會真是毒吧?”
“禮服衣襟開口大約有那麽大,”喻南給她比劃了一下,“你這傷不早些處理,到時候會露馬腳的。”
江憑闌怒目後撤,這人也忒不要臉,這種時候不關心問候一下也就算了,還惦記着那鬼壽宴?
喻南收斂了笑意,淡淡道:“沈纥舟做的?”
“哦,原來那厮叫沈纥舟啊,聽名字倒是個謙謙公子,可惜人面獸心。”
他點點頭,看起來是在肯定她這一句“人面獸心”,默然半晌後道:“離他遠些。”
江憑闌饒有興趣地看他,“喻大公子不打算替我出出氣?還是說……那厮太厲害,您對付不過來?”
“想讓他怎麽死?”他淡淡瞥她一眼,知道她不是小肚雞腸的女子,真要出氣也不需要他來,她不過是在借此試探自己與沈纥舟的關系罷了。
“這世上最殘忍的死法,不是餓死、凍死,也不是含憤而死、懷羞而死,是悔恨而死。”明明說的不是什麽好話,她卻笑得坦蕩,“本可以不死卻因自己一個小小的過失死了,臨死之前充滿悔意,恨不能從頭來過。我覺得,這樣最好。”
喻南頗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她怎麽能曉得這些,卻聽她大方道:“哦,這是我剛剛得知的,從塔頂掉下來的時候,我就是這種心情。”
他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他一頓,“和微生殿下是擺設?”
“我以為,我能得救完全就是老天眷顧,機緣巧合,奇跡發生,難道不是?”
他沒答,拉過她朝遠處馬匹走去,“沈纥舟就這麽辦,不過還需要些時日,你得等等。先去處理你的傷,天亮再上路。”
江憑闌點頭,若有所思看他一眼。
他沒說,那不是老天眷顧,不是機緣巧合,不是奇跡發生,假使沒有微生玦,假使他身上沒有繩索,他一樣能救她。
不過是……少活幾年。
兩人策馬下獅山,一路沿溪行,沒有再入普陽,在城外找了個歇腳的住店。江憑闌不是矯情姑娘,也一向不大有男女之防,喻南提出兩人一間的時候自然沒發表什麽意見,懶得管他是盤纏緊張還是顧及安全,累了一宿只想洗個熱水澡痛快睡了。
可這簡單心願卻沒能達成,剛洗了澡鋪了床,将喻南趕去打地鋪,準備熄燭,門外忽然起了一陣嘈雜的響動。
“姑娘,沒錢就請回吧。”
“老板,您行行好,我就借住一宿,您……您給我個柴房也行。”
“這大半夜的,方才剛有一對男女擾了我歇息,要不是看在那位公子給了重金的份上,我都不稀得搭理,姑娘啊,你還是請回吧,出門左拐一裏地,小樹林也是可以歇腳的。”
那姑娘不再說話,換了低低抽泣,似乎轉身欲走。
江憑闌驀然坐起,偏頭問喻南:“你覺不覺着,這女的聲音有些耳熟?”
喻南剛要解衣,看她這激動模樣倒是愣了愣,随即搖了搖頭道:“你若覺得耳熟,那便是耳熟吧。”
她仔細思忖一會,将隔着木門聽見的聲音與從前聽過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