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聲音細細比了比,皺了皺眉嘀咕道:“沒道理啊……她怎麽會在這裏?”
江憑闌指了指自己身上裏衣,“我不方便出去,你替我把那姑娘請進來。”見喻南面露不悅之色,她立刻一掀被窩,赤足就走,“那行我自己……”
“躺回去。”他瞥她一眼,将腰間佩帶重新系了回去。
木質地板冰冷,她“嘶”一聲,剛蹑手蹑腳回床上躺下,便聽門外那人一本正經理直氣壯從容自若道:“這位姑娘,我家內人有請。”
江憑闌險些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慌忙在被褥裏一陣亂翻,有沒有易容、面具、蒙面巾?再不濟,衣裳也成啊。她轉頭去看衣架子上懸着的幹淨衣裳,一擡腿就要下床,卻不妨喻南一把推開房門,而那位姑娘,就站在他身後歪着腦袋奇怪地看自己。
她保持着半個身子在被褥外半個身子在被褥裏的僵硬姿态,朝意料中的人揮了揮手,揮完又覺得不對,她跟這人……是可以揮手打招呼的關系嗎?
對方顯然也愣住了,不大明白她這個姿勢和動作是什麽意思,死死盯着她的臉似乎在回想什麽,半晌,她一張小嘴微微啓了一道縫,倒吸一口冷氣,“是你!”
江憑闌給喻南使個眼色,他立即心領神會,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一伸手道:“姑娘裏邊說話。”說罷阖上了門。
“是的,如你所想。”江憑闌神色已定,從床上爬下來,披了個衣裳,“癸卯年壬子月丙辰日醜時過半,有妖女江氏破空出世,着烏墨之奇服,其後攜有褐色長尾,見此妖女,力斬之,方可保江山無恙,及微生氏族千秋萬代之基業。”她笑了笑,“妖女江氏,見過知微閣仙人。”
商陸從最初的驚訝裏回過神來,不大明白數月不見眼前的人怎麽好似換了個脾性,退後一步颔首垂眼不說話。
“很抱歉,我還活着,微生卻亡了,我雖不信邪,但你們知微閣的預言或許有道理。”
商陸搖頭,又點頭,默了默道:“商陸已不是知微閣子弟,江姑娘不必如此稱呼。至于妖女之說,當夜老閣主甍逝,我得了神的啓示,不得不如實告知陛下,還請江姑娘切莫怪罪。當然……”她垂下眼,“你若想怪罪也無妨,我眼下孑然一身,無權無勢,也無依靠。”
江憑闌一愣再愣,“等等,信息量有點大,容我緩緩。”她蹙了蹙眉,“我聽聞,按你們知微閣的規矩,老閣主西歸之時,得神祇啓示之人便成為下一任閣主,你不在知微閣當閣主享清福,跑這裏來做什麽了?”
她一時默然,半晌後道:“說來話長。”
江憑闌一屁股坐板凳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她也倒了一杯,“最煩你們古代人說來話長那一套,來,坐下慢慢說。”
喻南瞥她一眼,目光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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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過去,這才發現他一直木頭似的立在那裏,也難怪,商陸在,他怎好意思脫衣服睡覺,而且睡的還是地鋪,她沉吟一會道:“要不……床讓給你睡,容我跟商姑娘聊聊天?”
他不大明白這女人是怎麽做到有另一個女人在還理直氣壯叫他當着她們面去睡覺的,輕嘆一聲,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坐下來淡淡瞥她一眼,“籠好衣裳。”
江憑闌“哦”一聲,将衣服合了個緊實,敲了敲桌子道:“說吧。”
商陸瞅瞅她,又瞅瞅喻南,神色頗有些古怪,思忖了一會道:“怕擾了二位休息,我便長話短說。老閣主甍逝後,我确實繼承了他老人家衣缽,任知微閣閣主一職,卻因年紀尚小,資歷頗淺,不大得閣中人看重,尤其是老一輩們。”她垂了垂眼,“以往能得神祇指示的多是閣中有資歷的弟子,我是歷代最年輕的一個,也難免遭人非議。之後,也就是前幾日,微生王朝蒙難,我因固守正統,不願效忠新帝,被閣中長老們給趕了出來。”
江憑闌看她那委屈神情,猜測道:“他們要殺你?”
“不,”她霍然擡頭否認,“長老們雖不滿我,但我畢竟是商家血脈,他們不會那樣做,他們只是……改動了神歷,對外宣稱我已經……”
“明白了,”江憑闌點點頭,“不過神歷是什麽?”
“記載歷代閣主身份、經歷、作為等一切相關的冊子,具體內容請恕我不便透露。”
“既然如此,他們也算仁義,你怎會漂泊至此,連投宿的地方都找不着?他們趕你出來時沒給你盤纏?”
“給了……”她的臉微微泛紅,像是羞的,“我自幼在山中長大,其實……不大會用銀兩。”
“哦……”江憑闌恍然,“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中仙人,生活自理能力約等于零,一下山就被人騙走了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商陸低下頭去。
“不過,你沒說實話吧?”江憑闌笑了笑,“你沒錢過活,可以去很多地方,卻偏偏來了這裏,我可不信這是巧合。”
她愣了愣,緊張道:“難道你曉得三殿下在哪裏?”
“不曉得,”江憑闌答得爽快,“原先是在一起的,不過不久前走散了。”
她失落垂頭,忽然目光一閃,“既然如此,他應該就在附近沒有走遠,商陸謝過江姑娘。”說罷起身便走。
喻南衣袖一揮,隔空将門給栓上了,驚得商陸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江憑闌向他豎個大拇指,起身走到商陸跟前道:“我問兩件事,第一,你為何要找三殿下?第二,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
商陸驚魂未定,默了好半晌才答:“皇城城破當夜,我以知微閣閣主身份向神祇請求指示,得到了一個消息,須得告知三殿下才行。至于怎麽找到這裏……”她猶豫一會,“我若告訴了江姑娘,江姑娘可願帶我去尋三殿下?”
“不願。”她答得幹脆決然,“你的消息我可以代為轉達,但據我所知,殿下并不喜歡知微閣,應當不想見到你。”
“這個……我知道的。”她嘆一聲,“殿下對知微閣誤解頗深。”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将消息告訴我,我會判斷這對微生是否有價值,第二,你離開這裏去找他,吃喝拉撒自己想辦法。”
她說得直接,商陸一時啞然,半晌後才下決心道:“江姑娘不是微生王朝之人,商陸絕無可能将消息透露給你,告辭。”
“等等。”江憑闌往前跨一步攔住她,“你不信任我,所以不将消息告訴我,而我也不信任你,不能放你去找微生。”
“你……”她直視江憑闌的眼睛,眼底露出決然之色,“我便是拼死也要見到三殿下。”
“那就死吧,”她指了指喻南,提醒道,“你不會活着出去的。”
商陸咬了咬唇,跨一步繞過江憑闌就要去開房門。
喻南沒有動,淡淡道:“商姑娘,或許你所說的消息,是一個方向?”
商陸愕然回頭。
“看商姑娘神色,在下似乎說對了,那麽或許,這個方向是‘西’?”
她聞言更訝異,結巴道:“這位公子,如……如何得知。”
“不止我知道,憑闌、還有你口中的三殿下,都知道。”
江憑闌恍然大悟,想起白日裏微生玦在酒樓廂房裏同她說的話。
商陸長出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
“商姑娘可知,這個‘西’字是何意?”江憑闌饒有興趣地問。
她搖搖頭,“蔔卦之時只得神祇這一字指示,別無其他,我想殿下應該會明白。”
“放心,他的确是明白的。”
“江姑娘沒有騙我?”
“我不會向任何人證明自己,你愛信不信。”
商陸瞅瞅江憑闌又瞅瞅喻南,“皇室之事,我雖不全然涉足,卻也有所耳聞,據我所知,三殿下曾為你違抗聖命,可你這是……”
憋了這麽久,終于問了?
江憑闌有些頭疼,按了按太陽穴道:“這是我與微生的事,本不必向你解釋,看在你‘似乎’一心為微生的份上才跟你多言幾句。我不管你聽到的傳言是什麽,但我與他的關系一定不是傳言所說的那樣,明白?”
“是商陸一時失言多問了。”
“那你還瞅人家做什麽?”她頗有些好笑地望着時不時看一眼喻南的商陸,覺得這性子真是別扭得很,“想問?想問就問,雖然我不一定答,那你總憋着也不是個事吧?”
“我……”
“好了,打住。”她打斷對面人,“咱們相識一場,我當初挾持過你,而你眼下境遇也不佳,你若願意,便跟着我。”
喻南擡眼,瞥了瞥她。
江憑闌直視他:黃金鐵則。
他眯起眼:妻子為別的男人做的事,恕難奉陪。
她笑得頗有些不好意思,被發現了?她留下商陸的真正用意,被喻南發現了?
商陸畢竟是世家女子,從小便要學會看長輩眼色,此刻一見兩人眉來眼去這架勢便知道了內情,推辭道:“謝過江姑娘好意,告辭。”
“喂喂喂,”江憑闌攔下她,眼睛卻看向喻南,“你說我身邊都是些男人,也沒個女的照應,這是不是不大合适?”
喻南點了點頭,這個問題他很早便想向她提出建議了。
“那就讓這位商姑娘跟了我呗,”她一邊掰手指,一邊偏頭看商陸,“洗衣,做飯,掃地,随便會什麽都成,不會現學也成。”
商陸被她這熱情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竊竊看向喻南。
喻南含笑,點頭,一指隔壁:“只有一個要求,她睡隔壁。”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接近收尾,本章出現的“商陸”其實是個首尾呼應式的人物,有人可能會奇怪為何要花大篇幅寫這個小配角,對此稍稍劇透,商丫頭今後還是很有用處的。另,本卷還剩最後一個小高潮。
☆、風雨夜,殺人天
二月初七。
皇甫邊境小鎮一家住店裏,雪色長衫的姑娘正垂着眼立在桌案邊研磨,極有涵養地不去看那些打了封條的密報。當然事實是,她看了也不懂,那些密報都用奇異的文字書寫,跟鬼畫符似的。
桌案邊一身黑衣勁裝短打的女子将密報一部分燒毀,一部分封好,頗有些疲累地扭了扭脖子,伸了個懶腰,然後朝倚着床背的人笑盈盈道:“今日只有五封,替我送出去,有勞。”
“只有?”男子聲音聽來淡淡倦意,不過開口說了兩個字便咳起來。
她立時賠上個真摯的笑容,起身将窗子給合了,嘀咕道:“北國果真冷得出奇。”
研磨的女子手中動作頓了頓,奇怪道:“我倒覺着近日和暖起來了。”
這一句立刻遭來對面人的白眼,她自覺失言,莞爾道:“山裏冷習慣了,才不覺着有什麽,想來夫人應該很不适應。”她說罷瞧了床上人一眼,那男子嘴角淺淺笑意,正若無其事望着窗柩。
她也忍不住低頭一笑。家主身子不好,先前似乎受了不小的內傷,這一路多數時候都卧病在床,夫人每日都要嘲笑他好幾遍,卻總在聽見他咳嗽的時候去關窗子,一邊嘀咕“今天好冷”。其實夫人更喜歡開着窗子,用她的話講,那叫“呼吸新鮮空氣”。
主仆幾個正是喻南、江憑闌和商陸,三人自一月前離開普陽城向北去,一路走走停停,昨日方才入了皇甫邊境。為掩人耳目,也為免去他人奇異的目光,商陸稱喻南為“家主”,江憑闌為“夫人”。兩人對此都無甚介懷,一個稱呼而已,況且到了皇甫便是假夫妻,早些預熱也好。
“夫人今日想吃什麽?”商陸研完了墨,擱下墨錠,望着江憑闌頭頂問。
江憑闌摸了摸肚子,頗有些憧憬道:“想吃蛋糕,想吃牛排,想吃巧克力,想吃膨膨冰。”
商陸愣住,“蛋糕是拿雞蛋做的糕點?牛排是以牛肋燒成?那巧……克力是什麽?膨,膨,冰又是什麽?”
江憑闌瞥她一眼,“都是你再怎麽學也做不出來的東西。”
“那……那我去吩咐店裏的夥計。”
“得了吧,別說是這窮鄉僻壤裏的夥夫,就是皇宮裏頭的禦廚也沒這本事。”
“夫人,您究竟何方神聖,吃得這般精貴。”
“你不如問問你那寶貝八卦盤。”江憑闌站起來活動了一番筋骨,“我去外頭練功,你去看看藥熬得如何了,随便準備兩個小菜就行,反正就我一個人吃。”她說罷出了門,留下商陸和喻南兩人在房裏頭。
“家主,”商陸小心翼翼看喻南一眼,“您為何總是不同夫人一道用飯?”
他沒答,眼望着窗柩道:“藥随便熬一熬就成,于我也無甚大用,去多準備幾個菜。”
她恭敬應下,一臉疑惑地轉身。家主實在是個奇怪人,說郎中開的藥無用卻也不拒絕喝,從未見他認真吃過什麽菜,最多只是白米飯就湯,還每次都是夫人以“你不吃飯傷怎麽好這傷不好還得拖累我”的理由逼着他吃下去的。
“家主,”她推開房門卻又停下來,轉頭猶豫道,“我覺着……夫人其實很想有人跟她一起吃飯的。”
床上的人閉着眼,似乎睡着了沒聽見這一句,她只好輕手輕腳掩了房門下了樓。
……
“商陸啊,”江憑闌用過飯,擱下碗筷認真道,“你的廚藝已經從我心情好也吃不下去到我心情不好也吃得下去了。”
她将這話在腦子裏過濾幾遍才聽出是表揚她的意思,莞爾道:“虧得夫人一月來悉心栽培,令商陸得以在客棧酒樓借用夥房研習。”說完又覺得不對,她低低“啊”一聲,“夫人今日心情不好?”
“倒也不是,就是右眼皮一直跳。”她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眼皮,而後自失一笑,“在這裏待久了,都變迷信了。”
商陸探頭望了望窗子外,邊收拾碗筷邊嘟囔:“今日的天氣也确實有些古怪,這邊境照理說是沒有梅雨的,即便有也不是這個時節,怎得又悶又濕呢……”
門“吱呀”一聲打開又“吱呀”一聲關上,江憑闌見商陸走了,便打理起這些時日以來被整理歸類的密報,一邊自語道:“正月十五新帝登基,建國大昭,定都原微生皇城,更名‘昭京’。武丘平任鎮國大将軍……”她忍不住笑出聲,“這封號真是見一次笑一次,還鎮國呢,大昭有這種國寶,不陣亡就不錯了。”
床上的人淡淡看她一眼,似乎早已習慣她這不饒人的毒舌,繼續閑閑喝茶。
“今日二月初七,微生是一月末旬入的西厥境內,沒傳來什麽不好的消息,大約一切都還順利。”她細細思忖了一會,偏頭問喻南,“我那些保镖都被我分派去了大昭各地,皇甫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沒有你想要的。”他将茶盞擱到床邊小案幾上,頓了頓又道,“阿六和十七昨日到的甫京。”
江憑闌輕輕“咦”一聲,倒不是奇怪他倆沒第一時間給她傳信,而是,“他們的腳程居然比我們快這麽多?你是不是刻意繞了遠路?”
“是,”喻南低咳幾聲,“總得先養好了傷。”
“我看不是。”她瞥他一眼,“你是想拖時間,好在二月十幾才出現在甫京,給神武帝來個措手不及。”
他笑了笑,“既然你這麽說,那便算是吧。”
……
入夜,悶濕的空氣裏氤氲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江憑闌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以免擾了對床那人歇息,只得大睜着眼望着天花板。
這間客棧地處半山腰,前邊是坦闊的平地,後背貼着山石,空氣裏的腥味令她想起沈府密道外那個蛇窩,總覺得地上有蛇簌簌在爬,實是睡不着覺。好不容易有了倦意,半夢半醒間聽見敲門聲,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一偏頭感覺床前有人,大驚之下便要坐起,忽然被人按住了肩頭。
這手勢再熟悉不過,她立時停住了動作,然後感覺到手裏被塞了什麽東西,質地柔軟,似乎是她的衣服。
今夜無月,屋內又熄了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只能根據這件衣服猜測喻南的意思,放輕動作開始穿。
喻南走開去,附到門邊道:“誰?”
門外似乎是店裏的夥計,細聲答道:“樓下的房客說方才瞧見了蛇,從窗子外游走了,怕正是往客官您這間房來的,小的特意來提醒二位一聲。”
“多謝。”喻南答完這一句便無聲步至床邊拉過江憑闌,帶着她掠出了窗子外。
他們這邊一掠出窗,身後門“砰”一聲被推開,門窗對流,霎時間風聲大作。江憑闌被喻南一路拉着躍上客棧背面山石,沿着山路往上奔去。
她并未對這一舉動産生任何異議。首先,離開是對的,這麽黑的天,哪怕是喻南這般目力過人的習武者也不可能看得清蛇往哪游走,最多只能靠聲音辨別,那店夥計說的一聽便是假話。其次,不帶走商陸也是對的,一來,他們并未對這個人完全放下戒心,二來,即便她當真無害也是個拖油瓶,況且留在客棧比跟着他們還更安全。
“你省些力氣,”江憑闌在疾奔中捏住他的手悄悄用力,“我這些時日已經悟出了門道,自己也能使些內力。”
“來不及,”喻南答得很快,“對方非等閑之輩。”
江憑闌微微蹙了蹙眉,喻南口中的“非等閑之輩”該是怎樣的人物?不廢話,不使計謀,不拖泥帶水,直接殺上門來的人物……一聲驚雷響,雨簌簌落下,她斂了斂神思,專心望着蜿蜒向上的泥濘山路。
“對方有幾人?”
“只有一個。”他答,擡眼望了望遠處廟宇,“太快,必須打照面,就在那裏。”
江憑闌扭頭看一眼,風雨裏隐約有個煙灰色的身影正往這邊趨近,那速度的确太快,幾乎要成了一抹剪影,喻南傷勢未愈,又得帶着她,要不了多久便會被追上。
兩人一路疾奔向山頂,喻南一把将她推進了山神廟裏,隔空一掌阖上門道:“待着。”
四扇大開的木門“唰”一下被阖上,與此同時煙灰身影至,喻南一掠上前。
江憑闌并不急着觀戰,而是先打着了火折子,打算察看一下屋內情形。這是常年訓練練就的習慣,身處險地,首先要熟悉周身環境。
她并不怕火光透出去被外頭人瞧見,對方既非等閑,從一開始便該知道她在裏面。
這山神廟俨然是被廢棄已久,四處都結了厚厚的蛛網,木門也是破敗的模樣,即便阖上了還有風呼呼地灌進來。她仔細敲了敲地上石板,随即自失地搖了搖頭,不是哪裏都會有密道的,這裏是絕路,當真避無可避。
火折子很快熄滅,她不再打着第二支,悄聲附到了門邊,卻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腳踝。
風卷殘雲,電閃雷鳴,山雨肆虐裏,路兩旁的長草被風扯成筆直一線,漫天都是紛落的枯枝敗葉。山神廟前交手的烏墨、煙灰兩人也似那風,一招一式快到根本無法用肉眼捕捉。
兩人從頭到尾未有過一句交涉,倒是廟裏傳出低聲細語。
“姑娘,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一名衣衫褴褛的婦人抓住了江憑闌的腳踝,溫軟道,“你也是來這兒避雨的嗎?”
“別出聲。”她壓低聲音提醒,有些奇怪方才怎麽沒發現這位婦人,回想了屋子裏的擺設才明白過來。廟宇三面供了十五座大佛,正中還有一座,靠門這一側牆邊壘了一堆長板凳,想來是從前僧人用的。板凳堆得橫七豎八,恰好在底下架構出一塊空間來,這位婦人方才就是蜷縮在那裏的。
江憑闌讓那婦人別出聲,她便當真不說話了,将手縮了回去,小心爬到板凳底下,似乎要去拿什麽東西。
天光一閃,江憑闌隐約瞧出喻南處于下風,招招都是被動躲閃,打得很有些吃力。正思忖對策,忽聽“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是一個雷打在了山神廟頂。她霍然回頭看去,輕輕“嘶”了一聲,不是似乎,它……就是打在了廟頂。
這裏是山頂,地勢本就高,這破廟又沒安什麽像樣的避雷設施,被雷打着倒不奇怪,只是在這個節骨眼被打着,也實在太倒黴了些。雷打在廟頂,直接壓垮了半根橫梁,連帶廟內矗立的幾根天柱也垮了一半,更要緊的是,這些木頭都燒了起來。
那婦人驚恐地望着廟內忽然燃起的熊熊大火,腿一軟連跑都忘了。
江憑闌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門外有危險,先別出去。今日潮氣重,這火一時半會燃不大,橫梁也夠撐,你在這裏躲會。”
那婦人嗫嚅着點了點頭,爬回了板凳底。與此同時“砰”一聲響,似是什麽人撞開了木門,江憑闌迅速一個閃身過去,幾近竭力才抵受住來人後退這沖勁,也來不及問上半句,擡手,拔槍,扣動扳機,瞄準對面,手指一彎。
對面那人卻似早便料到她這動作,指頭輕輕一勾,那躲在板凳底下的婦人立時破牆倒飛了出去,下一瞬,她的衣領被煙灰人揪住。
江憑闌彎下一半的手指倏爾一停,平白裏驚出身冷汗來。
廟門被撞開的時候她做出預判,估計到是喻南不敵煙灰人被逼退,所以她閃身過去扶他,而後那一連串動作沒有絲毫猶豫耽擱,甚至連瞄準都未曾花費多餘的時間,絕對是她生平做過的最快。
然而,那煙灰人也預判了她的每一步動作,他的速度,竟快過她的槍。
他隔空抓人,人破牆而出,飛空,到他手中,這前後不過兩秒不到,放在現代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即便是在這古代異世,也已堪稱神來之手。
江憑闌大睜着眼緊緊盯着煙灰人和他拿來當擋箭牌的婦人,手中的槍還保持着瞄準的動作,一時間只覺得喉嚨發幹,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般可怕的速度,這般可怕的身手,更重要的是,近乎可怕得了解她。
喻南忽然輕笑了一聲,偏頭道:“你欠我的,現在還吧,替我擋住他。”
江憑闌從那一剎震驚中回過神來,順從而莞爾,“好。”說罷她丢槍,繳械,含笑,擋在喻南身前。
對面煙灰人蹙了蹙眉。
她似乎沒瞧見那人神色變化,于漫天火光裏從容道:“風雨夜,殺人天,閣下請便。”
☆、他死,我死
一方是熊熊大火,一方是蒙蒙雨霧。
江憑闌嘴角的笑意平靜而鎮定,看不出絲毫畏懼或無甘。火光映照出她的臉容,細細一筆水墨勾勒而成的眉,笑起來彎成月牙的眼,玲珑秀致宛若珠玉的鼻,色澤飽滿豔如桃李的唇。
她那樣笑着,幾乎要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火光更鮮豔還是她更張揚。
一身煙灰的人靜默立于瓢潑大雨中,隔一幕雨簾看她,目光落在她頰邊幾縷濕發。他的眼神同樣是靜而冷的,相較于手中那位吓破了膽的婦人活像個石雕,也不知在等待什麽,就那麽直挺挺地站着,不說話,也不動。
兩相靜默裏,忽聞銀鈴聲輕響,一襲雪色長衫飄落,手執骨傘之人踏雨而來,足尖輕點檐角旋身落地,面朝煙灰人清冷道:“大膽千氏族人,妄動天神之力,便不怕受天罰?”
他不作答,朝商陸稍稍颔首,一掌拍開那婦人轉身消失不見。
商陸驚了驚,撐着傘狂奔出去,把住婦人的脈,半回身朝廟內人搖了搖頭。
死了。
江憑闌蹙了蹙眉,還未及思考,忽覺身後人氣息不穩,似有什麽不對,一回頭便見喻南倒了下去。她一驚之下擡手去扶,卻不意他這回暈得徹底,身子也沉得厲害,她這一扶沒扶住,倒是跟着他一起栽了下去。
她“嘶”一聲揉了揉腰骨,将震得發麻的手從他身下抽出來甩了甩,然後給急急奔來的商陸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将那婦人屍首擡進來。
商陸奔到一半又回身,半拖半拽将婦人擡了進來,擱下屍首後忙跑到喻南跟前,看了看他灰敗的臉色問:“家主是被方才那人所傷?”
江憑闌白她一眼,這不是廢話?
“千氏族人天生神力,”她瞅瞅喻南又瞅瞅江憑闌,“這不是一般的傷。”
“我不聽廢話只要辦法,你去牆角待着,想到了再過來。”
她不意江憑闌這一句語氣發沖,愣了一愣後趕緊乖乖聽話去了牆角,滿腦子想着從前在祈願山中讀過的典籍,一邊低聲碎碎念着些什麽。
江憑闌替喻南解了衣裳,此刻沒心思旖旎,別說八塊腹肌,就是十八塊也沒興趣多看。
她的手指輕輕按壓在他脾髒位置觀察他的臉色,看他究竟傷在了哪裏。自從出了普陽城那檔子事,她一面在喻南指導下勤加練武,一面也習了些醫理,以免遇事束手無策,然而時間畢竟太短,要應付這樣的內傷實在有些困難。她在現代所學又盡是外傷的應急處理,接骨、取子彈、包紮傷口倒是小菜一碟,只是此刻一樣也用不上。
“脾髒破損,內出血?”她自問一句,替他籠好衣裳,又奔到那婦人跟前,腳步一滞之後斂了神色,将左腿後撤一步跪下,面對屍首磕了三個頭。
商陸頗有些驚異地看着她,那無辜枉死的婦人或許是被她所連累,可這禮也行得忒大了些,正這麽想着,忽見江憑闌扯開了那婦人的衣襟。
她倒抽一口冷氣,如此大不敬,的确該磕。
江憑闌将婦人屍首翻過來翻過去檢查了一遍,又自語起來:“掌印在肩胛骨位置,并未直接傷及肺腑或心髒,卻還是一擊斃命……”她蹙起眉,回頭看了看喻南。
他受的那一掌必然要比這婦人重,勉強撐到現在才暈全憑意志力及受掌之時做出的自我保護,但他身體底子差,即便現在不死,也熬不過幾個時辰。
她又奔回到喻南跟前把他的腕脈和頸脈,側頭聽了聽他的呼吸和心跳,探了探他手心溫度。心動過速,頸靜脈搏動卻減弱,呼吸急促,面色蒼白,渾身冰涼,确實是失血過多引起的休克。
這種病症放在現代,不管不顧幾個小時內必死無疑,她雖不曉得如喻南這般內力深厚之人是否有自我恢複的能力,但可以确定的一點是,她不能坐以待斃。
“你剛才說那人是誰?”
“哦,是千氏族人,我也是從前聽知微閣……”
“打住,”她打斷商陸,沒有閑工夫聽她唠叨,“告訴我,千氏族人替誰做事?”
“這個說來有些複雜,原先……”
“只要答案!”
商陸被她這一吼驚得噎住,大腦一剎間飛快運轉,迅速道:“如果非要說有人能駕馭千氏族人的話,那就是皇甫那位神武帝……啊,你去哪裏?”
江憑闌在聽見“神武”二字時便起身沖了出去,她沖出去,卻并沒有跑遠,站定在廟宇前喻南和煙灰人交手過的那塊空地。
瓢潑大雨撲面,她被淋得幾乎要睜不開眼,卻依舊站成筆直一線,“神武帝是嗎?好,你聽着……”
她言而嗫嚅,猶豫着停了下來,靜默半晌後笑了笑,仰頭喊道:“神武帝,你聽着!我是你千裏相誘,一心要找的人!現在……”她一手拔槍,扣動扳機,将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一手指向廟宇內昏迷不醒的人,“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狂風暴雨,雷動九天,石破天驚的吶喊聲回蕩在天地間,不停循環往複,聽來好似一首悲怆的離歌。
他死,我死……他死,我死……我死……我死……
隐沒在山石間的人心頭猛然一震。
江憑闌打了一個賭。賭千氏沒有走遠,賭神武帝比起想讓喻南死更想她能活着。她沒考慮過這一槍的後果,因為相信自己不會賭輸。
商陸大驚着奔到廟門外,望了望巋然不動站在滂沱大雨裏的女子,又回頭看了看昏迷不醒卻長眉深蹙的男子。
他生,我生。
他死,我死。
她愣住,以至忘了思考江憑闌前半句話的意思,直到手裏一沉,忽然多了一樣東西。她一驚之下險些一甩就要給丢了,虧得先看了一眼。那是一個小小的瓷瓶,就在剛才短短一剎裏,有人經過她身邊将這個瓷瓶塞到了她手裏,而她卻渾然不覺。
好快的速度。
“夫人!”她沖江憑闌喊,揮了揮手裏的瓷瓶。
江憑闌聞聲回奔,也不管渾身衣裳濕得能擰出水來,接過瓷瓶晃了晃道:“誰給的?”
“沒看清。”商陸老實答。
她将滿手的雨水往商陸衣服上蹭,完了将瓷瓶裏頭的東西倒在掌心,遞向商陸道:“你看看。”
商陸連着“哦”了幾聲,也沒在意自己被她蹭濕,湊過去嗅了嗅那藥丸,思忖片刻後道:“似乎有凝血草的氣味,其餘的……辨不出來。”她擡起頭,目光無意間一掠,“咦,這瓷瓶上好像有字。‘三日’?”
“三日……”江憑闌喃喃重複一遍,不知是自問還是在問商陸,“這藥夠他撐三日?”
商陸皺了皺眉,“似乎是這個意思。”
“管不了那麽多了,”她将藥丸捏在手心,走到喻南跟前,“過來幫忙。”
兩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