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心翼翼将昏迷的人擡起,商陸費力撐住他的脊背,江憑闌擡手就要将藥塞進他嘴裏,卻發現他牙關咬死,一點縫隙都沒有,別說是這麽大顆藥丸,怕是連風都透不進去。她沒法,只得用勁去掰他下颚,誰想掰得兩只手都通紅仍是無用。
江憑闌洩了氣,一屁股坐到地上無力望天。商陸似乎也有些發愣,一個意識缺失的人是如何做到這般抵死堅毅的?
“夫人,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她喃喃望天,回想着自己認識喻南以來他精神最松懈的時候,想來想去卻都無果,這人幾乎無時無刻不保持着警覺,就連睡覺也是,“你說,一個人除了吃飯、說話,還有什麽時候會松開齒關?”
商陸重複一遍她的問題:“松開齒關?”
江憑闌忽然短促“啊”了一聲,緊緊盯住了喻南的臉,準确地說,是喻南的唇。說起來,他也并非完全沒有精神松懈的時刻……
“夫人,您想到了?”
她面如死灰,“想到了。”
“那您這臉色怎得比沒想到還難看?”
她不答,雙手合十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罷眼一閉心一橫将藥丸丢進了自己嘴裏,俯下身去。
商陸險些手一滑将喻南給扔了。
江憑闌俯下身去,“毫不猶豫”地覆住了身下人冰涼的雙唇,然後“不出所料”地忘了接下來的動作。在她十九年的人生裏,沒有“忘了”這兩個字,但這種又陌生又熟悉的觸感不知怎得就讓她腦子發暈,霎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足足愣了半晌,感受到藥丸在嘴裏化開時才回過神來。藥丸只有一顆,一顆只能撐三日,哪怕是一丁點也珍貴得不得了,這麽一想,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自己的唇狠狠壓了下去。
身下人似有所覺地蹙了蹙眉。
商陸雙手僵硬地撐着喻南的肩膀,翻白眼望天: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江憑闌努力回憶下一步動作:是伸舌頭嗎?是伸舌頭吧?她大吸一口氣正要再接再厲,突然感覺到身下那人動了,不,準确地說,是身下那人的嘴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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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唇一動,齒關松開,她還沒來得及意識到已經可以送藥了,便感覺到他的舌頭游魚般到了自己嘴裏。她雙眼驀然大睜,立刻清醒過來,将壓在舌下的藥丸順着他的舌遞了過去,随即仰起身子離開他的唇,氣得險些一拳揮過去,“天殺的,禽獸!”
商陸想笑又不敢笑,憋了好半晌才觑着她道:“要不是家主‘禽獸’,這藥可不就得浪費了?”
“反了你了。”江憑闌白她一眼,先前的羞惱之色霎時消得無影無蹤,“趁這雷火還沒滅,去搬幾條長板凳燒了取暖,不準說燒不着,燒不着就給我想辦法燒。”
商陸點點頭,小心擱下喻南,又匆匆奔去搬板凳,忽然“呀”了一聲,“這裏怎麽有個孩子?”
江憑闌擡起頭,看着商陸懷中看起來方才足月的嬰孩愣了愣,嘆一聲道:“難怪那婦人一直往裏頭鑽,原是藏了自己的孩子,等天亮雨歇了,将這孩子送下山找戶人家安頓吧。”
商陸頗有些歡喜地抱着那嬰孩,“這孩子倒長得乖巧,方才那麽大動靜竟也能睡得安穩。”
她立刻飛一個眼刀子過去:“現在不是母性大發的時候,把孩子擱這邊來放下,生火去。”
商陸“哦”一聲,轉頭又去忙活。
江憑闌一面關注着喻南的症狀變化,一面去搜他身。自普陽入皇甫這一路,南燭和夕霧都不在他身邊,不知是被支去做了什麽,但她覺着,他不可能切斷自己所有的退路,身上總該有些聯絡下屬的東西。這一翻便在他腰間翻出一個煙火彈來,虧得這東西藏得深,淋了這麽些時候雨竟還是幹的。
三天是她争取來的時間,并不能治根,若找不到救他的人,他一樣還是死。她心一橫便決心賭一把,跑到外頭将煙火彈給放了出去。
“夫人,”商陸忙活着在火上烤兩人的衣服,一面小心翼翼瞧着不停探喻南手心的江憑闌,“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可以不答的。”這些時日以來,她遵循江憑闌教誨,漸漸不将話憋在心裏,盡管每每說出來都會遭到白眼。
“我當然可以不答。”江憑闌瞥她一眼,“問。”
“方才……若是沒有人送來這顆藥,您當真會……”
“不會。”她答得爽快,反問道,“我看起來是會為了誰尋死覓活的人?還是說,我很像那種舍己為人大公無私的活雷鋒慈善家?”
商陸雖然沒全聽懂,大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搖了搖頭道:“您不像,可您方才說的那些話實是感人肺腑,大顯伉俪情深,令人不信也難。”
“誰跟他是伉俪?”她翻個白眼,強調道,“演技懂嗎?演技。”
“我以為,有些東西是演不出來的……”
兩人這邊你一句我一句說着,不妨忽然沖進來兩名黑衣男子,江憑闌第一反應是跳起來護在喻南身前,商陸第一反應是跳起來擋住衣衫不整的江憑闌。
八目相對面面相觑,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四人皆以奇怪的防衛姿勢定在了原地。
愣了半晌,還是江憑闌先回過神來,低低“啊”了一聲,“是來接應你們主子的?”
那兩人對視一眼,目光越過面前兩個女子朝後頭看去,臉色霍然一變,“主上!”
兩人一個狼撲過去,驚得江憑闌踉跄閃避,在她的想象裏,喻南下屬的畫風似乎不該是這樣的。她愣了一瞬,回頭冷靜道:“別看了,人已經暈了半個多時辰,煙火彈是我放的。”
兩人理也不理她,一個去把喻南的脈,一個去聽他的呼吸。
江憑闌繼續冷靜道:“心動過速,頸靜脈搏動卻減弱,呼吸急促,面色蒼白,渾身冰涼,失血過多引起的休克綜合征。”
兩人又去按喻南髒腑。
“脾髒破損,內出血,被人打的。”
兩人又去探喻南口鼻。
“用過藥了,藥裏大約有凝血的功效,但最多只能撐三日。”
兩人一驚,呆在了原地。
“我說,”江憑闌叉腰,立定,怒了,“你倆能不能回過頭來認真聽我講話,順帶盡一盡屬下應盡的職責,問一問我是什麽人,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兩人聞言立刻起身,然後齊齊捂住對方的眼睛,不去看衣衫不整的江憑闌,恭敬道:“是,皇子妃。”
江憑闌一聽,傻在了原地。
☆、皇子妃
她聽見了什麽?
幌,子,非?
不對。
黃,紫,飛?
還不對。
皇,子,妃?
這回對了。
她放了個煙火彈,成了皇子妃?
她成了皇子妃,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江憑闌一個踉跄扶住商陸,“他們在叫我?”
商陸歪了歪腦袋,眨眼,皺眉,“好像是的,夫人。”
“哦,”她應一聲,為不失皇子妃的尊嚴,若無其事朝對面兩人幹笑道,“原來你們認識我,早說嘛。”
兩人都将對方眼睛捂得死死的,聽見這一句目不斜視齊聲道:“皇子妃有何吩咐。”
她斂起神思,肅然道:“我沒事,救好你們主……”她一頓,想起方才他們對喻南的稱呼,“主上就行。”
兩人一聽她沒吩咐,倏爾回身埋頭商量起來。
“這狀況,怕是何老才有辦法。”
“何老人在甫京,三日內恐怕趕不到吧?”
“傳信過去,便是拆了他那把老骨頭也得給請過來。”
“不如折個中,我驅車将主上送去駱城,在那裏與何老會合。”
“就這麽辦。”
兩人窸窸窣窣商量完,一回頭看見江憑闌一臉正色地注視着他們,立刻将對方眼睛捂死,随即道:“有勞皇子妃,我等這就去請人來救主上。”
“你倆……靠譜?”她皺着眉咬着唇,一臉懷疑嫌棄地望着對面。
兄弟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江憑闌怎麽看這倆小夥子都有些“白目”,思忖一會挽起了袖子,摘下腕間一串黑色手繩遞過去,“保險起見,拿着這個,去找一位江湖名號為‘狂藥’的老前輩,就說這東西的主人快死了,懇請他出手相救。”
那眼珠子烏黑發亮的少年恭敬颔首接過東西,一瞧之下卻愣了愣,随即看了另一人一眼,神色古怪。
“嗯?”
“啊,沒有沒有,”他立刻擺手笑,“我等替主上與皇子妃修繕好這廟宇便去辦。”說罷一個上房修瓦,一個回頭補牆,乒乒乓乓三兩下,雨不漏了,風也不灌進來了,半根垮掉的橫梁也重新給支了回去。
商陸一直大睜着眼不可思議地瞪着兩人風風火火的行事,直到他們一閃身消失在雨裏才敢開口問江憑闌,“夫人,您是皇子妃,那家主就是……?”
她沒說話,默然望向窗外急轉的驟雨。
她是皇子妃,那喻南就是皇子,神武帝……竟想要殺自己的兒子。
……
馬車辘辘行駛于密林間,一路穿荊棘而過,明明所經是大大小小的坑窪卻依舊如履平地。這般驅車之術,整個皇甫找不到第二人。
眼珠子烏黑發亮的少年心情很好地曬着太陽哼着歌,仿佛身後載着的不是他重傷昏迷三日已久的主上,而只是平常人家外出郊游。
馬車裏頭隐約傳出女子沉吟低語。
“皇,甫,弋,南。”江憑闌的目光落在案幾,一字一頓念出密信上的名字,蹙着眉又重複一遍,“皇甫……弋南?”
商陸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她卻好似沒察覺到對面來的目光,自顧自喃喃:“擁有這個名字的人,他的一生該是多麽可悲。皇甫握北,微生掌南。弋南,弋南。他這一生,從開始時便注定要承載這千裏江山血雨腥風,一刻不得安寧。”
有關他的身份,她曾試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未敢想這一種。璟太子自幼病弱,替代者也須将一副好身子弄得殘破才能掩人耳目,那麽他如何會是皇子之尊?虎毒尚且不食子,難不成北國的天子為了江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舍得?
可事實證明,他舍得,他不僅舍得,還意圖在事成後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江憑闌偏頭去看昏睡不醒的人,目光一遍又一遍掠過他緊蹙的眉,忽然搖着頭笑了笑。
也對。這樣一個一人千面的□□者,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謀略家,翻手為雲覆手雨,深潛敵國彈指間扳倒一個王朝,敢于與當世最強大也最狠辣的帝王為敵,除了這一個身份,還有什麽配得上他?
“我不是微生王朝的人,更不會是你說的太子。”
“我是皇甫的人?或許是,或許不是。”
“很多事情你總會知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不是以這種方式便會以那種方式。”
他從未對她說過實話,卻也從未騙過她。
她猜到了一些,卻還是猜到太少。
真正的微生璟早就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此後經年,皇甫少了一個冠蓋滿京華的九皇子,微生多了一位死而複生的繼承人。
難怪,難怪他說她是第一個看見他臉的人。
難怪,難怪他連睡覺都時時警惕,從不安穩。
十七年來,他活在別人的軀殼裏,活得暗無天日,如履刀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他的每一步,不僅僅關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關乎兩個國家的命運。而在這一切的最初,他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這一身的毒、一身的傷、一身的病、一身的痛,生生壓在一個四歲孩子的肩膀,從此成為他無論如何也甩不掉的夢魇。
大海之上孤舟一葉,暗潮洶湧風雲詭谲,他在其中,十七年來不得救贖。
江憑闌心底五味陳雜,忽見皇甫弋南的嘴動了動,似乎說了句什麽話,她立即俯下身去聽。
“母妃……母妃……”
她心頭猛然一震,為這至死堅毅的男子此刻無助低語喊着的人。甫京來的密信裏說,十七年前,将門喻家一朝沒落,二十芳華的喻妃被遷入冷宮,此後無人問及,生死不知。
“母妃……我不走……殺……殺了他……”
“夫人,”商陸急急看向江憑闌,“家主似乎又燒着了。”
“冰塊呢?”她朝商陸一伸手,随即從遞來的木桶裏抓過一大把冰塊,包裹在棉紗裏去替皇甫弋南冷敷。
“夫人,還是我來吧,您這手受得住嗎?”
“廢什麽話。”
“話”字剛落,外頭“籲”一聲響,馬車被一股強大的沖勁逼得倏爾飛起,卻又在半空中被人大力一拽,生生停下。
江憑闌一掀車簾,剛要罵出聲,忽然愣了愣。
車外,穿一身破麻衣,蓬頭垢面看上去三個月沒洗澡了的人仰頭倒了口酒喝,一指江憑闌,“丫頭,你耍我?”說罷掉頭就走。
江憑闌一個閃身沖出去,生怕他跟上回在地牢時候一樣風似的跑了,卻不想他這回做的是個假動作,她沖出去,直接“砰”一聲撞到了他的後背。
“嘶……”她捂着鼻子,疼得龇牙咧嘴,“大叔,您這背是金剛石做的吧?”
狂藥仰頭大笑,轉過身來,“該。我狂藥也是你這黃毛丫頭想耍便耍得的人?我翻了十八座山,淌了二十一條河,火急火燎趕來救你,結果你這要死了的人,怎得活得比我還好?”
“大叔,您別看我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得的啊,是心病。”她說罷正色,斂眉,把手捂在心髒位置,“我發誓,我真是請您來救人的,而且是一屍兩命。”
狂藥瞥她一眼,“丫頭懷上了?”
她“呃”一聲,“那倒不是,只是我夫君快死了,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一屍兩命。”
他顯然一副不信的樣子,掉頭就走,“什麽夫君,就是太上老君我也不救。”
“前輩您等等!”她追上去,“您進馬車裏頭看一眼,你們武林中人不都喜歡研究那些個奇招怪式?您去瞧瞧他的傷勢,指不定就勾着了您的興趣呢?您要是感興趣,随您開膛破肚怎麽研究都成。”
身後趕車的少年突然打了個寒噤。
“當真?”狂藥瞥她一眼,“要不夠有意思,我立馬走人。”
“保證有意思。”她半拖半拽把狂藥拉到馬車邊,掀開車簾将商陸趕了出來。
“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将信物留與你,這要是以後你七大嬸八大姑九大姨什麽的要死了,我可不得被你折騰死。丫頭,你要是敢騙……”絮絮叨叨說着的人驀然停下,死死盯住了皇甫弋南的臉,半晌沒有動。
江憑闌也愣了愣,一面将皇甫弋南額上擱着的棉紗取下,一面試探道:“前輩?”
狂藥回過神來,立刻将目光收回,放聲大笑道:“丫頭,你這夫君倒長得俊俏。”
“哪有前輩您英朗?”她面對着蓬頭垢面連眼睛都找不着在哪的人一本正經說瞎話,“您瞧着,他還有救不?”
他連脈都沒給把一把便點了點頭,“有我狂藥在,死人白骨也能給你救成活的。你出去,等上半個時辰,保證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夫君。”
江憑闌在腦子裏想了一下皇甫弋南活蹦亂跳的樣子……
其餘三人在外頭“護法”,馬車“轟”一聲四分五裂的時候,恰好離半個時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三人齊齊幹咽下一口口水,這救人救得陣仗可真夠大的,不過前輩果真是前輩,力道控制得剛剛好,馬車五個面都炸開了,只留半個底座,剛好夠“盛”皇甫弋南。
狂藥從漫天灰霧裏潇灑走來,揮了揮衣袖道:“丫頭,你來。”
江憑闌還有些愣神,匆匆交代商陸,“把他那一頭一臉一身灰給弄幹淨了,這樣醒來他會瘋的。”說罷轉身趕上狂藥的步子,朝林深處走去。
“人呢,我給你救活了。眼下我問你三個問題,你老實答我。”
江憑闌默然半晌道:“前輩認得他。”
他笑了笑,“丫頭眼尖。”
“既然前輩是因為認得他才救他,那麽我是否可以認為,您無論如何絕不會加害于他。”
他點了點頭。
“好,您說。”
“第一,他體內那些千奇百怪的瘀毒從何而來?”
“十七年前,拜皇甫神武帝所賜。”
“第二,他這些年身在何方?”
“微生王朝,東宮太子。”
“第三,他與你這夫妻是真是假?”
“假。”
三問三答,狂藥聽完含笑點頭,“丫頭,容我改個主意,我覺着,相比微生三皇子,這位可能更适合你。”
江憑闌不意他會突然提起這茬,一時噎住,随即笑出聲,“前輩操勞的這份心,晚輩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想謝我?”。
“自然是要的,卻不知前輩希望我如何謝您。”
“簡單,攔住那小子,讓他醒來後千萬別找我。”
她蹙起眉,誠懇道:“難。”
“這天底下還有你江丫頭鬥不過的人?”
“我要是鬥得過他,至于現在站在這裏同前輩您讨價還價?”
“沒得讨,”他翻個白眼,“說不能找就不能找,否則休怪我将這救活的人再給打回去。”他說罷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回頭,将黑色手繩丢還給她,“他身上的毒我解不了,另尋高明,後會無期。”
江憑闌默然望着狂藥離去的背影,半晌後恭敬颔首。
這一颔首不是感激而是歉意。
有些事其實不是那麽難猜的:曲水縣縣衙地牢裏,他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皇甫弋南的護衛見到黑色手繩時古怪的神色;還有方才他掀開車簾看見那張臉時的舉止。
她曾說自己永遠不會去問他的身份,卻在這樣的無心試探裏得到了答案。
她心中有愧,因她很可能有意無意地,親手将一個無心塵事自在逍遙的人卷入到朝堂最詭谲的紛争。
江憑闌将黑色手繩重新戴好,垂着眼往回走,忽覺視線裏顯出一角烏墨色。她擡頭,正瞧見皇甫弋南立在毀去大半的馬車邊直直望着她,身後是垂着頭剛挨了罵的少年和朝她張牙舞爪打暗語的商陸。
她停下來,沒有再往前,就那麽不近不遠地望着他。
皇甫弋南也不催促,負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商陸屏息,擡腳,轉身,一把拉走了那眼觀鼻鼻觀心的少年。
兩相靜默裏,還是江憑闌先輸,換了一臉笑意走過去,不長不短的一路,她總共說了四句話。
她坦然,“欠你的,還你了。”
她皺眉,“啊,真是不甘心,又被你利用了一次。”
她懊惱,“守了你三日三夜,剛巧你醒時我不在,都讨不着功勞了。”
她嘆息,“想不到你居然是皇帝老子的親兒子,這波不虧,不虧。”
四句話說完,她站定在皇甫弋南面前,忽然被他輕輕一拉。
她一僵,僵在了他懷裏。
“我聽見了,”他的語氣還是一貫的清冷,攬她在懷的動作卻輕柔,“山神廟前你說的話,我聽見了。”
江憑闌還維持着僵立的姿勢,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根本沒有辦法思考。半晌,她将手擡起來,緩緩移向他的脊背。
“唬人的功夫大有進益,”他忽然笑了笑,“連我都險些信了。”
她的手倏爾停在半空,離他背脊三寸之遙的地方,随即笑道:“能得殿下贊譽,也不枉我含辛茹苦演這一出。”她說着将手擱到他背上,去找他後心位置,皇甫弋南一動不動攬着她,任她在那摸索,任她說着胡話,“哦,想探探你心率來着,原來從背後探不着?”
他不揭穿她,輕輕挪開一些,在兩人間留出半個身位來,然後拉過她另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前心:“在這裏。”
☆、主上“不行”
商陸趴在草叢裏歪着腦袋遠遠瞅着兩人,将眉頭擰成一個大大的結。
別扭,真別扭!
一個不肯相信,一個不願承認,一個分明感動得要死,抱着她卻還非要講些不中聽的風涼話,一個明明也想抱回去,手都伸了還非要胡說是在探他心率。
真是叫人着急,真是叫人好生着急啊!
她急得滿頭大汗,不妨身邊少年遞出塊巾帕來,輕聲道:“瞧把你急的,快擦擦。”
“……”
皇甫弋南醒是醒了,那傳說中的“何老”卻也趕到了駱城,幾人只得雇了車繼續往北行,夜半時分才到了城外客棧歇腳。
“夫人,您都三日沒合眼了,”商陸當着皇甫弋南的面特意強調了“三日”二字,“快去歇着吧。”
江憑闌打一個哈欠點點頭,剛要轉身走人,忽見房門開了。
一個白胡子小眼睛的老頭提着個碩大的藥箱被人引進來,一進屋就顫巍巍氣沖沖指着倚着床背的皇甫弋南道:“你小子,你小子……我看你小子活得挺好,就是皮癢了吧?你派來甫京那人怎麽說的來着,要拆了我這把老骨頭?”
江憑闌打到一半的哈欠突然停住了,終于能看皇甫弋南吃癟,她好像不困了。
那老頭似乎這才注意到她,奇怪地瞅了她一眼,“這丫頭是什麽人?”
皇甫弋南從床上坐起來一些,恭敬颔首,含笑道:“是弋南馭下無方,令何老受驚了,今日醒時已責過他們,正等您來罰。”他偏頭看了江憑闌一眼,“至于這位,還是由她自己同何老講吧。”
江憑闌扶額,早該知道好戲看不得,他總有辦法拖她下水的。
她在心裏暗罵一句,面上保持微笑,“何老先生,幸會幸會,鄙姓江。”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
何老也瞥她一眼。
她“呵呵”一笑,一指皇甫弋南道:“他媳婦。”
何溫灼捋了捋胡子點點頭,随即又覺得哪裏不對,瞪圓了眼道:“你小子什麽時候找的媳婦?你小子如今找媳婦都不須先領給我瞧瞧了?”
江憑闌“嘶”一聲,這話有歧義,敢情他以前找過媳婦,還領給這老頭看過?
皇甫弋南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麽,也不剖白自己,順從道:“何老說笑,這不是領給您瞧了?”
她繼續“呵呵”地笑着,心裏卻在罵,瞧什麽瞧?她三天沒睡覺,眼睛腫得像核桃,眼圈黑得像熊貓,頭發全都打了結,一抓就掉一大把。
老頭卻眯着眼當真仔細瞧起來,半晌沉吟道:“來,孫媳婦,我先給你瞧瞧。”
江憑闌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老先生是看她這狼狽模樣要替她診脈,随即大大方方伸出手去。
何溫灼一手把脈一手捋胡子,朝皇甫弋南搖頭晃腦道:“孫媳婦底子好,怎得還不生個曾孫給我抱,是不是你小子不行?”
江憑闌“噗”一聲,立刻轉頭看皇甫弋南黑成了炭的臉,她沒笑,真的。
“不行,憋不住了。”她将手收回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看着皇甫弋南越來越黑的臉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
何溫灼繼續若無其事地嘟囔:“還是孫媳婦性子開朗,我曾孫可別像了你小子,死氣沉沉。”
皇甫弋南似乎忍了兩人很久,終于忍無可忍沉聲道:“商陸。”
“在,在。”一直默默立在角落看戲憋笑的商陸意猶未盡地上前來,“家主有何吩咐?”
“将夫人送回房去。”
江憑闌笑得肚子疼,朝商陸招手道:“快來扶我,站不起來了。”
……
站不起來的江憑闌一連睡了一日夜,醒來時感覺頭頂有異,她睜開眼連眨了三次,才察覺出自己身在馬車中。一偏頭不見商陸,卻看皇甫弋南沒事人似的在喝茶,馬車內的案幾上擱着幾疊公文,大約是他剛閱過的。
一瞧他的臉,她就想起那何老說的話,忍不住又要笑出聲,忽見眼前衣袖拂過,她的嘴裏,多了一塊梨花糕。
她怒目瞪着車裏人,大口嚼着将糕點咽下去,發指道:“我還沒刷牙。”
皇甫弋南不看她,低頭閱公文,随手遞過來一杯茶。
人在山野嘛,江憑闌勉強接受了這種刷牙方法,漱了漱口掀開車簾将茶水吐了,卻聽背後那人涼涼道:“給錯了,這杯才是你的。”
她将茶盞丢過去,悄聲罵一句“禽獸”,伸手就去撈外衣。之前那件衣裳淋了雨又被火烤幹,皺巴巴的早已不成樣子,眼下這件是新的,質地也好,拿在手上格外舒心,她于是一轉頭便将剛才的事給忘了,随口問:“商陸呢?”
皇甫弋南似乎很忙,一直沒擡頭看她,也随口答:“後邊。”
江憑闌掀開車簾看了看,後頭還跟着一輛馬車,只是相比他們這輛顯得又小又破又舊,眼見着連風都擋不牢靠。她思忖一會,商陸犯什麽錯了?
“那何老呢?”
“差人好生送回甫京了。”
她奇怪道:“你這傷不治了?”
他朝角落努了努下巴,江憑闌順着他所指看去,一疊近人高的藥包。
“我要回甫京的事沒告訴何老,他還道我得在外頭待上好一段日子。”
“是個有意思的老頭,”她笑,“倒讓我想起我爺爺了。”
皇甫弋南手一頓,擱下筆看她,想起大年夜她在屋頂發酒瘋,嘴裏念叨着的那些人,卻最終什麽也沒問,重新提起筆道:“何家是京中望族,曾與喻家祖輩交好,何老因此喚我一聲孫兒。”
江憑闌若有所思點點頭,“他曉得你的境遇?”
“不,”他搖頭,“與何老的往來也是前些年才開始的,為了他的安全,不适宜告訴他太多,他也清楚這些忌諱,從來不過問。”
她又點頭,心想這幾日發生的事皇甫弋南想必都已從下屬那裏得知,也沒什麽好瞞的,便捋了捋袖子,摘下了那根黑色手繩,擱在他案幾上。
他的神色明顯變了變,擱下筆,卻不看手繩先看她,“我道你不會主動提及此事。”
“我不說你也有辦法弄清楚來龍去脈。”
他不說話似是默認,拿起手繩看了看,半晌後道:“我早便猜到他還活着,只是沒想到會被你碰上。”
“他?”
皇甫弋南捋起衣袖,遞來一樣東西。
江憑闌愣了愣,接過一根編織得一模一樣的黑色手繩,只是瑪瑙色澤略有不同。
“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前輩他是……喻家人?”
“十七年前與西厥一役中,母親的兩位兄長不幸罹難。”他淡淡道,“他是稍年輕些的那個。”
“你的舅舅?”她蹙眉,心道難怪初見狂藥時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熟悉,“這麽說,他一直知道你還活着?”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也許知道卻裝作不知。”他笑得諷刺,“就像我猜到他還活着,卻從未找尋過他一樣。無甚要緊的,在喻家人眼裏,在世人眼裏,我與他都早已是死人了。”
她默然良久,最終還是沒問出想問的話,将手繩遞還給他,“你的手繩一直藏在袖子裏,他沒道理看見的,如何一眼認出是你?”
皇甫弋南也默了默,眼望着車簾外,好像一直望到很遠的地方,“也許是我與母親長得相像吧,不大記得了。”
江憑闌本想繞開他的母親,卻不想反将話題又繞了進去,只得再問別的,“你的傷好全了?他用什麽法子治的?”
“半生功力。”他淡淡答。
她幾不可察地嘆一聲,果真如此,“前輩希望你不要找他。”
皇甫弋南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半晌後道:“他若真的了解我,便該知道我不會,就當他從未出現過吧。”
也許是話題過于沉重,也許是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神色過于落寞,江憑闌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得把手移向案幾上那一小碟梨花糕,拿起一塊剛要塞進嘴裏,卻忽然覺得大小好像有點不對。
剛才塞她嘴裏的那塊梨花糕……分明要比這碟子裏的小上一半啊。
皇甫弋南将目光自車簾外遠山收回,瞥她一眼,擡手也去揀了塊梨花糕,在嘴裏咬下一半,然後遞到她眼下。
簾外哼着歌趕車的少年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喝:“皇!甫!弋!南!”
……
一眼望不到頭的廣袤草原,天與連綿起伏的白皚山脈相接,偶有雄鷹掠空而過,驚起牛羊陣陣引吭。一泊靜湖邊,天青錦袍的少年正給一匹健碩的赤馬投食,忽然被人從背後蒙住了雙眼。
他不驚不惱,含笑道:“格桑公主。”
那少女似乎很有些憤懑,移開手跑到他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漢文道:“你剛才笑了,你為什麽笑?我好笑?”
他搖搖頭又笑,笑時露一口锃亮的白牙,“我是在笑,公主日日都要來蒙一次我的眼睛,怎得都不會膩。”
“你回回都能猜出來,不好玩。”她仰起頭望向湛藍深遠的天,說了一段古怪的語言。
微生玦聽不懂,偏頭道:“嗯?”
她明明笑得狡黠,眼睛卻似琥珀般純淨,“我在祈求天神利依瑪,下回一定猜不到。”
“利依瑪收到你的祈願了,她說,一定如你所願。”
她笑起來,蜜色的臉襯得一口牙比微生玦更白,指着自己頭頂的花環問他:“早上剛摘的,好看嗎?”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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