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回合,子勝

“兒臣謝父皇隆恩。”

“臣媳謝陛下隆恩。”

皇甫弋南攜江憑闌入座,神武帝也回了高臺,衆人長籲一口氣,折騰了這麽些時候,好歹是坐下了,可坐下後卻更覺難安,總覺得還有什麽事要發生。

依照規矩,接下來便是開宴,衆人一面吃食飲酒,一面賞歌舞。歌舞之類的助興節目也相當于是壽禮的一環,是由衆皇子重臣事先安排,再交由禮部、內務府及皇後審察,最終擺到臺面上來的。

但有一個人,他安排的節目不可能經過這些流程。

幾輪歌舞過後,皇甫弋南借向神武帝祝酒之機道:“兒臣來得匆忙,準備了一點小心意,不知父皇可願一觀。”

神武帝笑了笑,手一伸道:“請上來吧。”

大殿內好不容易緩和了些的氣氛又膠着起來,人人屏息,都等着瞧皇甫弋南準備的“小心意”。

江憑闌垂眼笑了笑,這節目,其實是她準備的。

得神武帝首肯,殿內進來一群人。當先是些女子,手執各式器樂,無非也就是絲竹管弦,看不出有何新意。就在衆人都覺乏味之時,他們的眼睛忽然亮了。

樂手之後又走來幾名男子,男子們合力搬着一張碩大的桌子。桌子四方形,長寬各約一丈,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案上堆了許多金色細沙。下為中空,中空處密密麻麻鋪了一層紅燭,燭光透過半透明的白玉,将整張方桌從裏到外照亮。

神武帝眯了眯眼,疑惑道:“弋南,這是什麽稀奇東西?”

皇甫弋南看一眼江憑闌,含笑答:“是憑闌家鄉獨有的一種表演技藝,名曰‘沙畫’。”

“哦?”他似乎來了興趣,“以沙作畫,倒是獨特,那便開始吧。”

樂起,其餘男子們紛紛退下,只留一人在桌前,捋着細沙作起畫來。江憑闌遠遠瞪他一眼,眼神裏傳達出的意思是:敢出岔子你就等死吧。

阿六得了令,立即全神貫注起來。

Advertisement

小姐剛到甫京便聯絡了他,問他可還擅長沙畫表演。這東西他從前經常玩,跟不少沙畫大師學過技藝,爐火純青不敢說,但要表演給未見過現代沙畫的古代人看還是沒問題的。于是他當即應下,接着按照小姐口述的畫本練習了兩日。這兩日來,小姐不許他出門,甚至連他吃飯、上茅廁都有時間規定,可快将他給逼瘋了。

因古代設備限制,沙畫表演沒法投影到幕布上進行,只得如此将就。而沙畫既然是演給神武帝看的,阿六面對高臺時就必須倒着作畫,因此難度頗有些高。

樂聲祥和,他手起沙落,第一幅畫轉眼便成。神武帝自高臺望下去,眯了眯眼。這是一幅百鳥祥瑞圖,背景乃是森林,畫中百鳥圍繞着正中一棵巨杉。杉樹之上,一只剛出生的金絲雀安靜地睡在巢中,似在接受百鳥的朝拜。

衆皇子重臣雖不如神武帝坐得高看得清楚,但因方桌大,又擱在正中,扯個脖子瞪個眼,還是勉強能看明白畫上內容的。

百鳥祥瑞圖停格不過短短五個數的時間,細沙被打亂重來,片刻後,又是另一幅場景。小金絲雀日漸長大,長出了些細軟的羽翼,在林中學習飛行,路過的鳥兒們都頗有些驚羨地望着它,似乎在感慨小金絲雀的天賦異禀。

在場的都是老謀深算的人精,看完這兩幅畫,心中都已有了結論:這只小金絲雀,寓意的怕正是皇甫弋南自己吧。

樂聲漸漸轉急,第三幅畫轉瞬而成,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羽翼尚未長成的小金絲雀被人捉進籠子,送出了林子。

衆人心裏都“咯噔”一下,這可不就是十七年前那樁事?小金絲雀要被送去哪裏?

樂聲漸弱,第四幅畫,背景還是森林,但從植被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是另一個林子。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若說第一個林子寓意的是皇甫王朝,那十七年前與之相當的另一個林子,可不就是南國微生?

第五幅畫,小金絲雀被囚于牢籠,眼看它羽翼日漸豐滿,卻始終飛不到外面的世界。此時樂聲悠揚婉轉,并不是衆人想象中的那般凄哀,但偏就是這樣祥和的樂聲,反倒令衆人心中都發了堵,感受到更大的悲怆。

樂聲再度轉急,第六幅畫,又是一個雷雨交加的日子,籠子忽然四分五裂,羽翼豐滿的金絲雀終獲自由。

第七幅畫,金絲雀展翅高飛,翺翔天際,叢林盡毀,林中百鳥落荒而逃。

這一幕場景令人很自然便聯想到一月多前微生亡國之事,衆人禁不住疑問,難道微生并非亡于內亂,而是出自皇甫弋南的手筆?弋南,弋南,當真弋獲了南國?

樂聲歸于祥和,一如最初。第八幅畫,金絲雀飛回了它出生的那個林子,再度被百鳥圍繞,接受它們的頂禮膜拜。

不用說,這最後一幅畫,便是寓意了今晚的壽宴。

短短八幅畫,長長二十一年,一個人苦苦煎熬的半生。

樂畢,畫畢,樂手們齊齊俯首行禮,江憑闌看了看默然垂眼的皇甫弋南,悄悄捏住了他的手指。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中出現的聖旨引用自明清時期的模板,原諒作者君實在沒那個文采原創一封。

☆、吃醋

沙畫自然是有講究的,如衆人所想,它正是皇甫弋南這二十一年人生的縮影。

幾日前,江憑闌無意間問起壽禮的事,得知皇甫弋南準備了一尊別有深意的玉雕之後大肆搖頭。在她看來,既然預備強勢回歸,便要将動靜鬧到最大。那玉雕神武帝看得懂,旁人卻未必能明白,這個故事,适合用最隐晦的方式最大膽地講出來,令所有人都能看懂,但卻又都不敢明說。

她因此想到了現代藝術沙畫,作為觀賞過沙畫大師現場表演的人,她很清楚這種藝術形式帶給人的震撼,配上絲竹管弦等器樂和當下時代常見的意象,很容易便能令人進入到畫裏的情境。

最初跟皇甫弋南提起這個想法的時候還擔心他不能理解,誰想他一聽便懂,倒顯得江憑闌一點作為現代人的優勢和成就感都沒有。

兩人一起商量出畫本後,又對道具進行了篩選。壽宴是個吉利的日子,這等助興節目一旦出現纰漏,便很容易被人抓住話柄。因此依皇甫弋南所言,方桌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白玉溫潤,能緩和這不大吉利的顏色帶給人的視覺沖擊,沙子必須是金色而非土色,燭光必須是紅色而非黃色或白色,樂聲必須喜慶而不能哀恸。

萬全考慮之下,這故事才被搬上臺面。兩人并不擔憂神武帝動怒,他心裏自然怒的,可一旦他将情緒流露半分,衆人只會更加深信這不是個單純的故事罷了。擅演如他,絕不會表現出一絲不悅。

果不其然,樂畢,神武帝第一個鼓起掌來,笑得合不攏嘴,大肆贊嘆,“妙哉,妙哉!”

衆人也都跟着鼓起掌來,有幾個一邊擊掌一邊面面相觑,聰明點的則含笑不動聲色。江憑闌在這樣雷動的掌聲裏也笑起來,笑得七分虛情三分假意。

涼薄不過帝王家,這裏在座的每個人,他們笑不是在笑,哭不是在哭,他們将最動聽的言語磨砺成最鋒銳的刀子,刺向與自己血脈相連骨肉相親的人,父子不像父子,手足不像手足。

妙哉?

悲哉,哀哉,痛哉。

掌聲停歇,她收了笑意,忽然覺得無限悲涼,因她自今日起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人,從此失卻自由,失卻本心,失卻喜怒哀樂的權利。

她幾不可察地冷笑一聲,忽然發現不是今日,早在遇見皇甫弋南起,她就已經一點一點不可避免地變了。對他假笑,陪他演戲,做着從前的江憑闌絕不會做的事,最初為了生存,最後卻徹底成為這樣的人。

她舉杯飲下一盞酒,酒明明清冽,到了喉間卻火辣辣的疼,像是一直要燒到心裏去。

皇甫弋南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似乎毫無所覺。

歌舞樂聲仍在繼續,衆人也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談笑,皇甫弋南除了最初給神武帝祝酒時不得不飲的那盞外,始終沒有碰過一滴酒,倒是江憑闌一杯又一杯,喝得酣暢。

他瞥她一眼,不知怎得便鬼使神差地給自己也斟了杯酒,江憑闌這下反應倒快,一把按住了他舉杯的手。

皇甫弋南偏頭看她,笑了笑,“只許你一人喝?”

她笑眯眯點頭,将他手中杯盞奪過來一口飲了,随即道:“好男不跟女争。”

這酒不如除夕那夜沈府的杏酒烈,她雖喝得多,神智卻是清醒的,知道皇甫弋南那身子喝不得酒,也怕他萬一醉了耽誤事,所以堅決不給他碰酒。

皇甫弋南也沒再堅持,将她手中屬于他的杯盞拿了回來,輕輕嗅了嗅,随即将盞中剩下的那一滴酒給飲了,唇角恰好落在她落過的位置。

她立時将心緒都給忘了,怒目瞪他,低聲道:“皇甫弋南,你真是越發不正經了。”

他偏頭對她一笑,舉了舉手中杯盞提醒道:“我的酒。”

江憑闌剛要再說什麽,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熱的目光将自己的臉頰照得滾燙。這種感覺是有些熟悉的,印象中,自她入座以後,每每跟皇甫弋南親昵時,這道目光都會來。她與他相視一笑的時候,她悄悄捏住他手指的時候,她奪過他手中杯盞的時候,他喝她喝剩的酒的時候。

她一直很守規矩不去東張西望,然而眼下這目光太過灼熱,她忍無可忍擡眼看向對面,這一瞧,正見斜對面半坐着侍應在一位皇子身後的女子直直盯着她,那眼神,燙得能殺人。

她當然不至于被殺,反倒更親昵地挽住皇甫弋南臂彎,附到他耳邊道:“對面有你舊情人?”

皇甫弋南很配合地任她挽着,也附到她耳邊含笑道:“太久了,記不得。”

她白他一眼,“這麽說來,你四歲就會泡妞了?”

他似乎愣了愣,不大明白什麽叫“泡妞”,卻隐隐約約懂了她的意思,将那句常用來打住她的話又拿了出來,“你若是在吃醋,那麽我可以解釋與你聽。”

她狡黠一笑,不再上他的當,狀似誠懇道:“是的,我在吃醋。”

皇甫弋南偏頭去看她眼睛,她分明在笑,眼神卻是冷靜的,一看便在說假話。默然良久後,他才低聲答:“那是六皇妃,廢相姜氏的女兒,比我大上兩歲,據說當年原本是要許給我的。”

“姜氏?”江憑闌笑了笑,“與我這姓同音,倒是巧。這麽說來,你們是娃娃親了。”

“算是。”他思忖一會,“我四歲後便不知所蹤,這親事自然也就作罷了,否則她也不會嫁給六皇子。”

她點點頭離開他的臂彎,頗有些失望道:“人家對你似乎還有舊情,不過再怎麽說都已為人婦,沒勁。”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你還思忖着要多有意思?”

江憑闌壓低聲音湊過去,以袖掩嘴,避免被人聽見或“看”見這要命的話:“皇室生活,兩大基本要素,一為奪嫡,二為宮鬥。”

“別急,”他笑得悠哉,“到時有你醋的。”

宴行過半,皇甫弋南這張小方桌上的玉壺空了,宮婢于是托着玉盤來添酒。江憑闌含笑瞧着那婢子微微發顫的手,不動聲色地等着。

來了。

婢子走近,俯身,執壺,平白裏忽起一陣風,吹起玉盤上薄薄一層紅布,打在那只執壺的手上,婢子一抖,酒液灑出,正巧灑在江憑闌衣襟處。

她搖了搖頭,能不能有點新意?

那婢子吓得臉色發白,立時跪地求饒:“九……寧王妃贖罪,贖罪……!婢子……”

這聲音很快吸引來衆人的目光,神武帝也蹙了蹙眉看過來,沉聲道:“來人,拖下去杖責五十大板。”

喲,五十大板?江憑闌看着那婢子瘦弱的身板一笑,這可不得打死人?神武帝的壽宴上,因為她,打死了一個人?

她忙起身行禮道:“陛下息怒,這婢子也是無心之過,今日又是陛下壽宴,萬不可為此小事動怒。若真要罰,令她領了罪,陪臣媳去換身衣裳便是。”

神武帝神色躊躇一下便應了,又誇贊江憑闌大度,衆人也都沒太當回事。

臨出大殿時,江憑闌微微偏頭,朝方桌宴席尾的人笑了笑。那人也舉杯,遙遙敬她一笑,正是刑部尚書沈纥舟,沈大人。

江憑闌不确定沈纥舟是否認出了自己,但即便沒有認出,作為四皇子一派的他也有理由捉弄她。

這手腳,大約就是他的手筆。

沈纥舟的心思不難猜。若依神武帝所言杖責了那名婢子,顯然會給人留下話柄,搞不好哪天就得被拿出來說事。他知道江憑闌會盡力避免這樣的事,所以他的目的恰恰是将她引出雍和殿。

那婢子引着江憑闌七拐八拐往深宮裏去,進了一座不知是誰的寝殿,翻出一身幹淨的素衣就要替江憑闌換。她兩手打着顫,似乎還對方才的事心有餘悸,一直沒吭聲。

江憑闌看她磨蹭了一盞茶的功夫還沒給自己穿好衣裳,一個結打了十七八遍都沒打好,忍不住皺了皺眉,“我自己來。”

小丫鬟點點頭退下,侍應在不遠處。

江憑闌平常穿的衣裳都是古代最簡單的式樣,今日的禮服也是十幾個丫鬟替她搗騰的,此刻眼見這素裙雖素,構造卻很複雜,便有些難辦起來。

她穿了個大概,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對,身後那婢子忽然道:“哎呀,少了根袖帶!王妃贖罪,婢子這便去找。”

江憑闌回過頭便見那婢子急急奔了出去,不過一剎功夫,幽暗的寝殿裏只剩了她一人。她可不覺得,這小丫鬟還會去而複返。

她随意在袖口紮了個結,直覺不該久留便依照來時的記憶原路走回去,剛過了一半路,忽聞遠遠傳來一陣嘈雜聲,聽起來似乎是幾個侍衛在談話。

“你們說,陛下怎得忽然下了這麽一道旨?”

“噓,噤聲。”

“怕什麽,這廢宮荒了十幾年,哪會有人聽見。”

“聽說……是因為九皇子回來了,還封了親王,就在剛剛。”

“九皇子?咱們朝裏還有個九皇子嗎?”

“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我們這些新來的哪能清楚,反正是個權貴就對了,這廢宮裏住着的,聽說是九皇子生母。”

“哦?這麽說來,母憑子貴?”

“那瘋女人也不過是半條命的人了,還有什麽榮華可享?”

“噓,越說越離譜,趕緊進去帶人。”

“嘶,說的是,這地方也真夠陰森的。”

江憑闌睫毛輕輕一顫,一個閃身貓進了濃密的草叢裏屏起息來,幾名侍衛大步從她跟前經過,絲毫未發現這裏還躲了個人。

幾人朝宮深處走去,卻不是向着她方才待過的那座寝殿,而繞行到了一條蜿蜒的小路。

從江憑闌的角度最多只能望到這些,再要看清什麽,就得跟上去。

她忽然也就明白了四皇子的用意,那個人想通過她的眼睛,讓皇甫弋南清楚知道,神武帝這些年是如何對待他的母親的。

也因此,本該跟進去看看的人不動聲色退了出來,強自忍耐着沒有再回頭。她想起皇甫弋南的告誡,也怕自己看見太多,一時沖動做出什麽事來。如今的她不是孑然一身,阿遷在神武帝手中,她又成了寧王妃,她的一舉一動關乎太多人太多利害,最好的選擇就是視而不見。

這裏偏僻荒涼,是宮燈照不及的地方,幾乎沒有人煙,路兩旁的矮叢久未經修剪,已長成半人高,隐約透着股森涼的氣息。她不覺害怕,只是有點冷。

她清楚記得回去的路,卻忽然不想回去,在不會引起人注意的陰影裏來回踱步,一邊計算着壽宴結束的時間,大約踱了百來回才朝有宮燈的地方走去。

江憑闌走得極慢,似是有些出神又有些倦怠,等到反應過來什麽時,人已在馬車中。她驀然掀開車簾,看見是李乘風才放下心來。

李乘風今日沒哼歌,看見她這驚恐表情愣了愣,回頭道:“皇子妃,怎麽了?”

“我怎麽回來的?”

少年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您自己走回來的呀,方才我問您怎得一個人,您都不睬我。”

“哦……”她應一聲,“可能是想事情想得太認真了。”

他笑得一臉暧昧,“您是不是想主上了?”

“小孩子別管這麽多。”她白他一眼,“還有啊,該改口了,叫寧王妃。”

“知道了。”他嘟囔一句,随即望向雍和殿外第一道宮門口被群臣團團圍住的那人,“這群老奸巨猾死乞白賴的大臣,主上一升官發財,他們的眼睛就亮了。”

她擡手敲他一個栗子,“你家主上沒訓誡你,不要在背後嚼人舌根嗎?”

李乘風有些鄙夷看她,“嚼舌根怎麽了?您看主上都被他們纏了多久了,沒完沒了的,他們不累,主上可是要累的。那些人就是可惡,就是欠罵,您不敢罵,我罵。”

“是可惡,是欠罵。”江憑闌目光閃動,活像頭黑夜裏看見獵物的女豹子,“所以咱們不能在背後嚼舌根,要罵就當面罵。”

李乘風不明所以地“啊”了一聲。

她笑得比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還老奸巨猾,“給你個展現車技的機會。看見最外圈那個了嗎?”她努了努下巴,“朱紫官袍的,刑部尚書沈纥舟沈大人。驅車,直接沖過去,越快越好,停在他腳後跟三寸處,一分不要差。”

“這……這不太好吧?”

“出了事我負責。”

☆、同床共枕眠

馬車“咯噔”一下動了,一陣風似地朝宮門行去,趕車的少年愉快地哼起了歌,反正寧王妃說了,出了事她負責。

群臣裏層三外三層圍攏着皇甫弋南,你來我往地寒暄,不意身後忽有馬車沖過來,待到聽見響動時,車已近在咫尺。文官們大驚着退散,有幾把老骨頭直接一個踉跄摔到了地上,武将們倒還自若,立刻裝模作樣去扶,左一句“張大人您還好嗎”,右一句“王大人您怎麽樣”。

“籲”一聲響,車倏爾停住,就在沈纥舟腳後跟三寸處,一分不差。

當先有人眉毛一豎,喝道:“何人竟敢驅車驚擾寧王殿下?”

是了,驚擾了群臣不要緊,驚擾了眼下炙手可熱的寧王殿下可不行,這說話的是個馬屁精。

明明車輪子離沈纥舟最近,他卻是很平靜,淡淡轉身,看了一眼馬車恭敬颔首行了個禮:“臣等見過寧王妃。”

先頭說話那馬屁精一張臉霎時慘白慘白,其餘衆臣面面相觑,仔細借着宮燈瞧了瞧,這可不就是寧王殿下的車駕?幸好方才沒失言。

馬車裏的女子聞聲一笑,車簾也不掀來便知道外頭情狀,懶懶道:“沈大人,還是您眼力最好。”

“寧王妃過獎。”

先前那位馬屁精吓得“撲通”一聲跪下,“下官無眼,不識王妃尊駕,還請王妃息怒。”

江憑闌又笑,語氣十分和藹可親,也不以尊貴身份自居,“起來吧,不礙的。等殿下等得悶了,才讓乘風驅車去轉轉,不想驚擾了各位大人,實是抱歉。”

這話說得平易近人,有耳朵的卻都聽出了其中意思,更何況,光是驅車轉轉能轉到這裏來?這不是擺明了罵他們不知好歹纏着寧王,要給他們點臉色看嗎?

一衆臣子心裏念頭這麽一轉,立即笑呵呵打起圓場,行禮的行禮,告辭的告辭,轉眼走了個幹淨。按照禮數,衆臣是該等寧王走了才能走的,但王妃的車駕堵在這裏,寧王殿下又一副等人都走了才肯上車的模樣,他們只好作罷。

最後一個離開的是沈纥舟,江憑闌不掀車簾也知道他還在,莞爾道:“沈大人慢走不送保重後會有期。”

沈纥舟含笑朝車駕行了個禮,又看一眼皇甫弋南,“下官告辭。”

皇甫弋南掀簾入車,看見她這一身素裙倒愣了愣,“虧得你沒出來,這身衣裳可不襯方才那兇悍模樣。”

江憑闌嫌棄地看自己一眼,“這輩子總共也就穿過兩次裙子,都在今夜,還都是因為你。”

他不嫌事多地笑,“今後還會有更多次,都是因為我,背上皇甫第一悍妃的名號,也是因為我。”

她頗有些贊同地點點頭,就她剛才那兇悍架勢,明日朝中都該傳遍了吧?

“今夜回不了學士府了吧,我們去哪?”

皇甫弋南似乎在笑,眼底神色卻黯了一黯,随即對簾外道:“乘風,先去長樂宮。”

兩人一路靜默無言,各自撇頭看簾外景致,像是要從漆黑夜色裏看出朵花來,待到入了長樂宮皇甫弋南才道:“你若乏了,一會就在馬車裏等我。”

江憑闌猜到他要去見誰,搖頭道:“一起吧。”

長樂宮倒是生了副好景致,雖說宮牆壘得高了些,但花花草草都被修剪得秀致,也不乏些賞景的亭臺小幾,過不久春天一到,想必會更美。

長樂宮內殿閣十餘,空閑的居多,僅幾居安置了嫔妃,品級都算是中上等。皇甫弋南的車駕在玉明殿前停下,這一停便是很久,李乘風奇怪地回頭望啊望,始終不見自家主上出來。

江憑闌也不催促他,她明白,正如離鄉太久的人近鄉情怯一樣,他需要些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甫弋你那才伸手掀簾,偏頭道:“進去吧。”

她點點頭跟上他,一路直入,過三道殿門後才隐約聽見一些聲響,像是女子在唱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候人……”

歌聲凄厲,斷斷續續,似乎還有人在旁阻止。

皇甫弋南越走越疾,素來氣定神閑的人臉色白得很難看,江憑闌小跑着才能跟上。

這一路很短,細數不過百步,可于離開了十七年才得歸來的人而言,卻是漫長到怎麽也望不見盡頭的。

跨過門檻,一大片淡藍色紗簾拂面而來,江憑闌本以為這些簾子是要遭殃了,卻不想皇甫弋南腳下步子一停,并沒有一把扯下它們,而是輕輕擡手掀起一角讓開去,手勢珍重而小心。

她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這條淡藍色的素裙皺了皺眉,還未及思考便聽見一陣嗫嚅聲:“你們走開……走開……!太亮,太亮!”

江憑闌驀然擡頭,皇甫弋南脊背僵直,循他視線望去,那床榻前的腳踏上有個女子半坐着,一身淡藍色絲裙穿得秀致,黑發很長,一直垂到腳跟。

侍應在旁的宮婢們立刻朝兩人下跪行禮,“奴婢見過寧王殿下,寧王妃。”

皇甫弋南一動不動,似乎沒聽見,宮婢們都垂着眼不敢起來,倒是江憑闌先發了話:“都退下吧。”

“是。”

宮婢們走了,整座寝殿只剩了三人,腳踏上半跪半坐的女子擡起頭來,怯怯地看着皇甫弋南絞着手指。

他忽覺心間一陣鈍痛,低低咳了起來,江憑闌一聽,趕忙上前去拍他背。那女子似乎這才注意到還有一個人,忽然癡癡地笑了,然後一路從腳踏朝這邊爬來。

是爬,手腳并用的爬。

江憑闌愣了愣。

皇甫弋南立即上前去阻止她的動作,他跪下來,雙手扶住她的肩,幾乎顫抖着念出那兩個字:“母妃……”

那女子似乎有些不高興,一把搡開他,他毫無防備地被推到一邊,眼見着她繼續朝江憑闌爬去。

江憑闌懵了一瞬之後便明白了,飛快擡手解衣,脫下自己身上淡藍色的素裙遞給了她。

喻妃接過衣裙,将它捧在懷裏擡起頭來,半張臉隐在亂發間,癡癡地笑,“我的……”

江憑闌蹙了蹙眉蹲下身,而後笑道:“是你的。”

她笑得更開心,不知是在說江憑闌還是在說自己,“好看……”

“嗯,好看。”江憑闌維持着蹲身的姿勢去看眼前的女子。這張臉白得沒有一絲絲人氣,風霜滿布都是褶皺,一頭烏發,細細看來卻摻了一半的白,枯槁而無光澤。可即便是這樣,她仍能想象得出,這個女子當年是如何風華絕代。她認得這雙眼睛,跟皇甫弋南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明明瘋了,卻依舊燦若星辰的眼睛。

她擡眼去看皇甫弋南,喻妃推開他後,他始終背對着這邊不辨臉上神情,只有一雙手不停地在顫。

江憑闌默然半晌,“娘娘,您不認得他嗎?”

喻妃正嗅着素裙上的香氣,聞言歪頭重複她的話:“誰?”

她只得指了指皇甫弋南,“他。”

“他……”喻妃轉過頭去,“誰?”

皇甫弋南一僵,回過身來,不再試着再與喻妃有任何肢體接觸,只遠遠靜靜看着她。

江憑闌見他不答,只好一字一頓替他道:“弋,南。您不記得這個名字嗎?”

喻妃的目光閃了閃,眼眶剎那便紅了,江憑闌剛一喜,忽見她瘋了似的扯着手中素裙站起來,一邊朝後退一邊喊:“騙人,騙人……!沒有弋南,沒有弋南……你是他派來的,你們是他派來的!派來騙我的!”她說着說着便跪倒下去,眼淚順着指縫簌簌落下來,剎那便浸濕了一半的素裙,“沒有弋南,沒有弋南!我的弋南……早就死了……”

皇甫弋南幾乎是踉跄着走過去,重新跪在她面前扶住她的肩,“母妃,弋南沒有死……母妃,您看看我,我是弋南。”

他死命抓着對面人的肩,喻妃掙紮不開,頭一偏便去咬他的手。

江憑闌步子一動下意識就要去阻止,卻聽皇甫弋南沉聲道:“別動。”

她立即察覺到自己反應過度,站在原地不動了。

“哧”一聲,這一口咬得用力,光是聽着便覺得疼,皇甫弋南卻臉色如常,連眉頭都沒皺一皺。

喻妃也愣住了,從他手背上擡起頭來,木然地看他,似乎在奇怪他為什麽不躲開,為什麽仍一動不動扶着她的肩。

她忽然安靜了,認真去看他的眼睛,呆愣着看,皺着眉看,像在看什麽奇異的東西,半晌後歪着頭喃喃道:“像……真像……可是……我的弋南,”她伸手比了個高度,“這麽高……只有這麽高。”她咯咯咯笑起來,“他這回找的人……像……可是不是……不是弋南……”

江憑闌一直蹙着眉聽着,喻妃嘴裏來來回回念叨着的“他”是誰?皇甫弋南不在的這些年,有一個人屢屢找來替身,騙她說這是她的兒子?所以當真正的皇甫弋南回來時,她盡管覺得像,卻打死也不肯認?

皇甫弋南的手松了松,一剎間神情凄哀。江憑闌怔怔望着他,像看見十裏春風缤紛落英裏埋了死人白骨,一湯血流如注。

一朝回歸,一朝得勢,一朝衆星捧月,卻無人知曉他內裏千瘡百孔。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多年來不得修補,早已糜爛得不堪入目。

喻妃見他沉默,高興得仰頭大笑起來,“被我……猜對了,他……騙不過我,騙不過我!”這笑聲凄厲,令人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瘦弱的身軀是怎麽能發出這般凄厲的笑聲的,皇甫弋南眼見着覺得她身體狀況不對,擡手去替她把脈,随即眯了眯眼。

“母妃,”他低聲道,“先讓您睡一覺,好不好?”

她惶恐着朝後爬去,“不,我不睡!你們休想……休想……”

皇甫弋南蹙了蹙眉,剛要擡手去點她睡穴,忽被江憑闌出聲止住,“等等,我來。”

她急忙奔去殿門口,扯了一截淡藍色紗簾下來,在手裏繞成一根繩,将其中一頭打了個很小的蝴蝶結,然後小心走到喻妃跟前蹲下,捏着另一頭道:“娘娘,您看。”

喻妃對江憑闌的敵意似乎要小些,聞聲擡起頭來,盯着蝴蝶結道:“好看……”

她笑了笑,一手拎着繩子的一端,左右來回晃動着蝴蝶結道:“您坐下來看。”

對面人很聽話地坐下了,坐姿端正,似乎是年輕時養成的儀态習慣,盡管風華不複當年,但□□卻是不變的。

江憑闌一邊來回晃動手中的蝴蝶結,一邊細聲道:“您看這個蝴蝶結,像不像一朵花?”

她仔細辨認着眼前的物件,笑道:“像……”

“您的夢裏,有沒有這樣好看的花?”

她的眼神漸漸平和下來,跟着蝴蝶結一左一右移動,嗫嚅着答:“有……”

“那您想不想去夢裏看花?”

“想……”

“您看着它,好好看着它,很快您就能到夢裏去看花了。”她輕輕晃動着手裏的繩結,慢慢道,“就要開春了,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在飛,溪水潺潺流着,風拂過面,癢酥酥的感覺……”

喻妃的眼睛一點點阖上,一面重複着喃喃:“癢酥酥的感覺……癢酥酥的……”說着便朝後仰去。

皇甫弋南準确無誤地閃身過來接住了她,給江憑闌使了個眼色。她立即心領神會,蹑手蹑腳站起來,去整理床榻上的被褥。

兩人無聲安頓好喻妃,守在她床頭默了一會便離開,從上馬車又到下馬車,始終沒有過一句對話。

臨下馬車時,皇甫弋南解了大氅給江憑闌披上,方才兩人離開時心照不宣地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