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回合,子勝
那條素裙留給了喻妃,因而江憑闌是沒有穿外衣的。
她也沒忸怩,披着他的大氅下了馬車,擡頭看了看,瞧見“禦仁宮”三個題字,偏頭問他:“神武帝的安排?”
皇甫弋南點點頭,“我既現身,學士府便不能再住,行冠禮前暫居此地倒也不會不合禮數。”
江憑闌不大高興地“嘶”了一聲,“要住多久?”
“不會太久,暫且忍一忍吧,王府那邊我會命人盡快安排,你也趁此機會熟悉熟悉宮裏布置。”
“倒也是。”她說罷又像是想起什麽,輕輕“啊”了一聲,沒頭沒尾地來了句,“一張床?”
他笑了笑,“四處都是眼線,你還想分床睡?”
半個時辰後,不能分床睡的江憑闌郁郁地站在腳踏邊,郁郁地踢了一腳床欄。皇甫弋南淡淡瞥她一眼。
“哦,”她解釋,“試試這床結不結實。”
“要結實做什麽?”他從長樂宮回來後便沒怎麽說話,眼下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望着她郁卒的臉微微含笑。
江憑闌立即反應過來他在指什麽,瞪他一眼道:“你睡裏面。”
皇甫弋南沒說話,直直往前走去,江憑闌還道他是默認配合了,忽然感覺身子一個颠倒,下一瞬人已躺平在床裏側,再下一瞬,他在她身邊很自然地躺下。
他含笑偏頭,扯過被褥,“我以為,我比外邊那些虎狼要安全些。”
她不大認同地呵呵一笑,将被褥扯回來,又将枕頭挪得離他遠一些:“枕頭給我,被褥也給我,自己想辦法去。”
皇甫弋南笑了笑沒說話,就這麽不蓋被褥不枕東西地阖上眼睡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身側人窸窸窣窣動了動,他的身上多了被褥,又過一盞茶,身側人窸窸窣窣又動了動,他的頸下多了枕頭。
随即他聽見她嘆息着念道:“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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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訪廢宮
再過一盞茶,縮在床角的人窸窸窣窣又動了動,随即她睜開眼,一連眨了三次,自顧自嘀咕:“從前也不是沒和男人睡過,怎得今日睡不着呢?”
一直保持着平躺姿勢和均勻呼吸的皇甫弋南驀然側頭,一剎間眼底清明,似乎這三盞茶的功夫也不曾入眠。
江憑闌笑嘻嘻轉頭,一副詭計得逞的模樣,“就知道你沒睡,別裝了,來來,我們聊天。”
他眯起眼看她,像是要看清楚這女人的臉皮究竟有多厚,默然半晌後道:“就聊方才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的語氣分明清淡得很,江憑闌卻忽然打了個冷顫,玩笑好像開大了?
她“呵呵”一笑,“你聽錯了。”說罷自己也覺得這說法太過無稽,又豎起三根手指真誠道,“小時候,跟爺爺一起睡過的。”
皇甫弋南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滿眼的不信任,想起她素來的行事作風,覺得她跟別的男人共枕過似乎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哦,好吧,”她吸了吸鼻子,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便解釋起來,“江家有各式各樣的魔鬼訓練,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有時候江老爺子,哦,就是我爸,他狠起心來就把我和保镖們丢到荒郊野嶺去自生自滅。也就是那時候會跟阿遷一起夜宿,睡過山洞,睡過草皮,睡過樹枝,反正哪裏能睡就睡哪裏,累極了連眼皮都睜不開,哪還管得了什麽男女之防。”
皇甫弋南沒有說話,一直靜靜聽着,一瞬間好像看見入夜山林,她形單影只行走其中,于狂風驟雨間将背脊挺得筆直。他有一剎覺得心間淡淡苦澀,可一轉念卻又慶幸,她若不是在這樣的凄風苦雨裏長大,也不可能于兩個王朝的夾縫間活到今天。
“在我的家鄉,沒有封建禮教的束縛,你們所說的男女之防在我們眼裏不是那麽要命的東西。我從小在男人堆裏長大,身邊連半個女的都見不着,性別意識本就淡泊,倒是來了這裏以後漸漸懂得一些。”江憑闌說得頭頭是道,自覺十分有理,“況且事急從權,為了生存這些都是小事。阿遷也是正人君子,從來都避免跟我有肢體接觸,也就是替我擋個鞭子拳頭的時候才會接近我。”
“鞭子?拳頭?”他偏頭問。
“哦,”她語意平靜,“離家出走被抓回來就得家法伺候,”她一臉賊兮兮的樣子,“不過比起挨揍,被關禁閉更有意思,老爺子的機關都快被我玩壞了。”
“知道會挨打還要逃?”他又問。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抛。”她笑得狡黠,“不是我說的,是我人生的座右銘。”
他眼底神色黯了黯,默然半晌後問:“倘若有人能給你這樣的自由,你可願意放棄眼下的一切跟他走?”
她斂了神色,似問非問道:“眼下的一切?”
“你一心要找的人,還有解答你心中疑問的所有可能。”
“我想我用不着回答,因為那個人,”江憑闌含笑偏頭看他的眼睛,說得篤定,“他做不到,也給不了。”她稍稍默了默,再出口時冷靜得像是在做一道算術題,“我有我不能放棄的人,他也有他必須了結的事,我心懷自由,而他意在天下,我和他,不一樣。”
皇甫弋南笑了笑,似乎聽見意料之中的回答,“的确。”他撇過頭去,“不過,他做不到的事,微生玦也做不到,江世遷,同樣做不到。”
江憑闌嗤笑一聲,“微生心系家國是應該的,阿遷如何不能?”她思忖一會,一字一頓道,“這個标題怎麽樣?寧王妃趁夜逃奔,寧王殿下痛失愛妻,破折號,寧王妃與其青梅竹馬的保镖不得不說的故事,甫京早報為您實時報道。”
他一臉“雖然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但是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力”的表情,翻了個身側睡,枕着頭饒有興趣地看江憑闌,“你是說,你要和江世遷私奔?”
這語氣仿佛在問“江憑闌你是不是很想死”,她盯着眼前忽然湊近的人往角落縮了縮,半正經半玩笑道:“我來皇甫就是為了救人的,救了人之後自然要走,殿下不會這麽小氣,不讓吧?”
皇甫弋南也不惱,又湊過去幾分,直到兩人呼吸相聞,鼻尖要碰到鼻尖才停下來,“我不讓是無用的,可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想走也走不了?”
江憑闌一愣,從他含笑的眼裏看出些不大對勁的暧昧來,剛要笑着推開他,垂眼看了看兩人鼻尖距離卻又不敢再動。他的唇就等在那個位置,她稍稍一動就可能碰着。
雖然她覺得那不過是危言聳聽,他不會真對自己做什麽,可他萬一要是做了什麽,這深宮裏也沒人能阻止,沒人覺得該阻止啊。這麽一想,她立時不敢再調侃他,垂着眼認真道:“皇甫弋南,咱們談正事。”
“我以為,我們現在也在談正事。”
她繼續僵着身子垂眼,以保證自己說話時絕不會不小心碰着他的唇,“我說認真的,有個問題我憋了一晚上,不問出來難受。”
皇甫弋南似乎笑了笑,随即嘆了一聲,平躺回去,“你還真是知道怎樣煞風景最有用,問吧。”
“你都知道我要問什麽了,直接答就是了。”
“你想問,我為何不問你離開雍和殿那麽久,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他瞥她一眼,“我還來不及在宮中做太多布置,的确不知道你的行蹤。但我早說過,你在我面前,永遠可以随心而行,你若不想說,我便不想知。”
江憑闌默了默,吸了口氣道:“不是不想說,是沒想好該怎麽說,因為事關喻妃,你的母親。”
他沒有太多驚訝,輕輕“嗯”了一聲。
“你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出禦仁宮吧?”她似是下了什麽決心,從床上坐起來,“跟我去個地方,現在。”
……
皇甫東宮,瓷杯碎裂聲頻頻響起,一盞又一盞砸在門框上,一聲高過一聲,吓得整座東宮裏的太監宮娥都垂着頭不敢出聲。太子殿下自壽宴回來後臉色便很難看,方才似乎剛與幕僚們議完事,也不知被誰觸着了逆鱗,見東西就砸。
幾案上,一尊和田玉雕倒黴得入了皇甫嘉和的眼,他手一擡就要去砸,被身旁華裳未褪的女子勸住:“皇兒,莫砸了,砸了這玉雕,也砸不碎陛下金口啊!”
他氣得兩撇胡須倒豎,怒不可遏指着那玉雕道:“便是砸不碎父皇金口,也要砸了它出氣!皇甫弋南算什麽東西?這皇甫宮是他想走想走,想來就來的兒戲之地?輔國永寧親王?”他氣極反笑,“父皇怎得不幹脆廢了我這太子?”
“噤聲,噤聲!”女子拉過他,小指上套的金護指熠熠生光,像要戳進人眼裏去,“皇兒,母後知道你心裏氣不過,可這東宮并非鐵板一塊,不當說的話,便不得說!母後告誡過你多少回,遇事要冷靜,要有太子的樣子,切莫沖動!”
“太子的樣子?”皇甫嘉和冷哼一聲,“這個宮裏,有誰把我當成了太子?父皇?衆臣?還是……母後您?”
徐皇後目光閃了閃,冷下臉來,“皇兒這話何意?”
“您心裏清楚得很。”他冷笑一聲,“夜深了,天寒,十六弟怕是睡不安穩,您還是去看看他吧。”
她盯着皇甫嘉和滿臉嫌惡的笑意默了半晌,随即冷然一笑,拂袖轉身。出了殿門,立即有宮婢跟上來,快步悄聲道:“娘娘,您別太過置氣,您與太子殿下終歸是一條船上的人。”
“不成器的東西。”她唇角笑意森涼,低聲道,“早知如此,當年奪取後位時,便不該将寶押在他身上。”
“娘娘,您想怎麽做?依您所見,陛下究竟是什麽心思?”
她默了默,輕輕撫上左小指的淡金護指,語氣聽來不知是歡喜還是愁:“咱們這位陛下啊,心裏可沒裝着他的兒子們。”
皇甫東宮打起瓷杯架的時候,宮外四皇子府邸也不大安寧。
“砰”一聲悶響,聽來像是人體撞上門板的聲音。院內小厮怯怯看向書房,無聲嘆了一口氣。世人眼中高山景行,愛人以德的四皇子,其實私下裏十分暴戾,這不,不知又是哪個倒黴蛋惹了他不高興。
書房裏的對話聲自然傳不到外人耳朵裏。
“這等要事,時隔一月有餘,為何不早早傳信上報?”
歪倒在地的黑衣人踉跄起身,抹去嘴角殷殷血跡,恭敬颔首道:“是屬下大意了。”
還未來得及換下華服的人在書房內來回踱着步,眉目間盡是戾氣,“微生玦的原話,一字不落說一遍。”
沈纥舟回憶片刻,将普陽城天岩塔外微生玦與他談判的內容原封不動說了一遍,“他道已有位皇子先我們一步與他合作了,可那番話,當時聽來實在無稽,屬下只當是他為脫困随意找的托辭。”
“好啊好,好一個微生玦,好一個皇甫弋南。”皇甫叔禾大笑起來,“這麽說來,皇甫弋南此番回來,安的是謀逆的心?”
“究竟是謀逆還是奪嫡,眼下尚無定論。畢竟微生亡國與皇甫弋南脫不了幹系,依屬下看,這兩人非但不會是鐵板一塊,還很可能是死敵。況且微生玦也絕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暗地裏擺皇甫弋南一道,故意将這些話說給我們聽也未可知。”
“有些人若注定不能為我所用,也必不能令他成為他人的利器。不管微生玦是否當真與皇甫弋南達成了什麽協議,這個人,留不得。”他眼中殺氣一閃而過,“他眼下人在何處?”
“西厥。”沈纥舟肯定道,“普陽城談判不成,之後屬下便留意着微生玦去向,奈何一直有人暗中作祟,令屬下時不時便失去他的蹤跡。”
“你是說,有人在暗中保護他?”皇甫叔禾冷笑一聲,“除了皇甫弋南,誰還有這等能耐?”
“這兩人關系的确不簡單,但屬下始終認為,他們并非是友。您可知道,寧王妃是什麽人?”
“江氏……”他眯起眼,“父皇對這女子的态度顯然不對勁,什麽來頭?”
“微生惠文帝生前暗下千金令,要的那個江氏。”
他霍然回頭,一瞬間神情錯愕,半晌後決絕道:“查,徹查!江氏與微生玦、皇甫弋南的關系,給我查清楚。”
“是。”沈纥舟沉吟片刻,“此外還有一事,雖尚未得出結論,但屬下以為有必要告知殿下。”
“說。”
“殿下可還記得,這幾年來時不時暗中幫助我們的那位喻姓謀士?”
“自然記得,聽聞普陽暗殺一事,他也幫了你的忙。”
“屬下認為,這位謀士不可再用。”
“何以見得?”
“殿下不覺得,他很像一個人嗎?”他眯起眼,額角刺青詭異一閃,“屬下懷疑……他就是皇甫弋南。”
甫京另一頭,六皇子的府邸倒是靜悄悄的很,只有卧房床簾裏頭隐約傳出這樣的對話。
“皇甫弋南……”
“殿下……您這一晚上念了這名字多少遍了,您都不瞧瞧我嗎?”
“瞧啊,我的小美人兒,我怎麽舍得不瞧你?”
“那您今夜怎得一點興致也沒有?皇甫弋南又是誰?”
“皇九子,比我小了四年的弟弟,一個有些難對付的人。”
“殿下……那太子都不是您的對手,還有誰能令您如此愁眉不展的?”
“太子我自然是不放在眼裏的,朝中諸多皇子,也只四哥令我忌諱,眼下又多了一個。不過無妨,我這位九弟既然不要命地回來了,我也剛好趁此機會拉攏四哥,一起來對付對付他。”
……
“阿……!”廢宮門口,江憑闌一個噴嚏險些打出來,立即被皇甫弋南捂住了嘴,“……嚏!”
這個“嚏”字打在他手心,她滿臉歉意地瞧着向來很愛幹淨的人,心裏暗自奇怪,今夜家家戶戶都該念叨着皇甫弋南的名字,可為什麽打噴嚏的人是她?
兩人穿着夜行衣偷偷潛入這裏,并不是特別容易的事。皇甫弋南還未在宮中安插太多勢力,這深宮裏又到處都是耳目,不僅是神武帝的,還有其餘衆皇子們的,因而他們此舉其實無異于玩火。
不過,江憑闌是最喜歡玩火的,而皇甫弋南是玩火玩得最好的。
兩人沒好好走路,一路閃着進去,江憑闌現在狀态好時也能使些內力,只是有皇甫弋南在便偷些懶。
他最近身體狀況不錯,讓狂藥治好了自沈家比武招親與微生玦一戰後受過的大大小小經久不愈的內傷,又被何老紮了幾針,每天老老實實喝着那些聞起來就很苦的湯藥。
為此江憑闌好歹是松了口氣,也不擔心他這樣拉着自己會耗費太多氣力。
兩人都不清楚廢宮構造,雖然閃得快但也時時保持着警惕,在拐過幾十個拐角後,皇甫弋南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江憑闌也反應過來,指了指前頭。
這裏與其說是廢宮,倒不如說成了廢園,四處都落了灰,草木生長得七零八落,若在之前告□□憑闌,這極盡奢靡的皇甫宮中還有如此荒蕪之地,她是打死都不信的。而在這偌大一個廢宮裏,只有眼前這一間小小的矮房看得出一些人氣。
江憑闌的手忽然不能自已地一顫。
矮房……這廢宮裏有許多宮室,但為何偏偏有人氣的是一間小小的矮房?
她偏頭看了一眼身旁人,他表面上總是風平浪靜的模樣,認識他這麽些日子,也只見他方才在長樂宮失了态,可誰又能知道,在那裏,他的衣襟交疊的那個位置,或早已翻江倒海,駭浪驚天。
半晌後,皇甫弋南打出一個手勢,示意江憑闌跟在他身後進去。
☆、往事如鸩
四下寂靜無聲,整座廢宮都是空的,唯獨這間矮房顯然不久前還有人住着。
今夜有月,眼下月懸當空,正是敞亮的時候。皇甫弋南的目光落在釘死在矮房窗戶上的用以遮光的木板,臉色顯得很難看。江憑闌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看着矮房的門被一點點移開。
“嘎吱”一聲,門推到底,沒有機關,沒有危險,卻有沖天臭氣撲面而來。
兩人齊齊木然。
這是怎樣的氣味?滿屋子塵芥的氣息,食物的酸腐夾雜其中,隐約還有排洩物的味道,但凡嗅覺正常的人,此刻一定倒頭就嘔。
江憑闌從最初那一剎震驚中回過神來,拼命忍住已經快湧到喉嚨口的亂潮,屏住了呼吸偏頭去看皇甫弋南。他一直很平靜,平靜得毫無生氣,沒有以手掩鼻,也沒有像她一樣屏息,只是一動不動立着。
她在那樣驚天的平靜裏漸漸鎮定下來,從無數奇怪的氣味裏辨出他身上的淡淡藥香,不知怎得便覺好受了許多。
亂潮轟然退去,徒留心口那裏無限蒼涼。
不知過了多久,皇甫弋南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火折子打着。
滿屋子東倒西歪的擺設一下子映入眼簾,翻倒的落了灰的櫃椅,碎落的盛了菜的瓷碗,泛黃的沾了排洩物污漬的潮濕被褥,斑駁的起了碎屑的石牆……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天牢裏的死囚尚且要勝過于此。
怎麽能……怎麽能?
她是名動甫京的喻家小女,驚才絕豔,容顏天賜,一朝入宮,也曾惹後宮佳麗妒忌,也曾被捧在手心,也曾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也曾誕下整個皇甫最令人驚羨的皇子。
可是……怎麽能,他們怎麽能!
十七年,她就活在這裏嗎?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逼茍且嗎?
江憑闌在巨大的震驚與不解裏聽見腦中轟然一聲響。
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
矮房還是矮房,卻要比眼下新一些,一身淡藍素裙的女子駐足窗前,踮起腳像在透過木板縫隙往外望着什麽。
江憑闌的睫毛輕輕顫動,知道這畫面不是真的,卻是在這裏真實發生過的事。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看見,正如微生皇宮裏,她親眼看見惠文帝身受五馬分屍之刑,這對于深信現代科學的她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堪稱奇跡。
她經歷過一次,因此不再像上回那樣亂了陣腳,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站着,不想被皇甫弋南看出任何異常。
女子一日日駐足窗前,一日日等,等到後來已無心梳妝,穿着白色裏衣,披散着長發,臉上總挂着詭異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瘆人,卻瘆得人心間微微的疼。
畫面一轉,矮房裏進來幾個侍衛,一路說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江憑闌仿佛預感到什麽,心中一驚,暗暗攥緊了拳頭。
“嘿,我先,你們外頭等着。”
“今個兒玩點新鮮的,兄弟們一塊上吧!”
“滾你丫的,大爺我要先來!”
“哈哈哈哈……瞧你這猴急樣!”
她呼吸一緊,驀然朝後退了一步,看見當先一個侍衛熟門熟路進來,大笑着推倒駐立窗前的女子,“來來,給大爺好好睡一睡!”
江憑闌猛地閉上了眼睛。
眼睛閉上,耳朵卻還能聽到。聽到衣物被粗暴地扯開撕碎,聽到女子凄厲的哭聲,聽到男子滿足的低吟與長嘆。
她再無法強裝鎮定,搖着頭喃喃,“夠了……夠了!”
皇甫弋南早在最初便發現她的異常,此刻正蹙着眉回頭看她,一只手懸在半空,似乎想去推醒她,卻又猶豫僵持着沒有繼續。
那聲響明明不大,聽在江憑闌耳裏卻清晰得像一個雷重重打在頭頂。她死命捂住耳朵不住喃喃,忘了這裏是不得喧嘩的深宮禁地,忘了身旁還有皇甫弋南,也忘了她其實完全可以轉頭跑出去。
長樂宮裏,那張斑駁不堪的臉晃在她的腦海,即便閉着眼也能看見。
難怪,難怪喻妃會怕光,難怪她一聽見“睡”這個字就落荒而逃,難怪一首候人歌在她嘴裏反複吟唱,難怪那愛花愛淡藍愛素裙的姑娘,被歲月蹉跎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她緊閉雙眼,不自知地落下淚來。
皇甫弋南微微一怔,懸在半空的手也跟着落了下去,輕按在她肩頭,“憑闌?”
她似有一剎什麽也聽不見,又有一剎腦中嗡嗡作響,不知過了多久,耳朵裏那些雜亂的聲音一點點遠去,留了誰在寂寂黑夜裏一聲又一聲輕柔低喚。
憑闌,憑闌。
江憑闌木然半晌後睜開眼來,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蹲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是濕的,連帶臉頰也微潮。
她哭了?
挨鞭子也一聲不吭的人,親眼目睹母親慘死在自己面前也一聲不吭的人,哭了?
她回過神來,看向屈膝半跪在跟前扶着她肩的人,不知是不想被他瞧見這副模樣還是出于對自己居然哭了的震驚,立即擡手去擦眼淚。
卻有一只手比她先到。
他的指尖分明是涼的,到了她臉上卻生出騰騰的熱來。他一點點細致地将她臉上的淚痕拭幹,又去撫她發紅的眼眶。
江憑闌愣愣地看着皇甫弋南,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他眼底看見了什麽?心疼?
他也看到了嗎?還是說……他知道自己看到了?可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這邊心潮翻湧,皇甫弋南卻平靜得像是什麽也沒想,只專注于擦淚這一件事,過一會笑了笑,“母妃若是知曉自己的兒媳為她哭了,一定很高興。”
江憑闌又愣了愣。是她想多了?或許他只是以為她從這屋子裏彌漫着的氣味和東倒西歪的擺設推測出了喻妃的境遇,因而才悲傷落淚的?
不過,悲傷落淚……?她是那樣的人嗎?
至于皇甫弋南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他擦完了淚,又靜靜注視江憑闌半晌,似乎覺得她此刻梨花帶雨又呆愣呆楞的模樣很難得也很好看,過一會皺了皺眉,沒頭沒尾來了句,“可惜時機不大對。”
江憑闌記起眼下情狀,目光立刻恢複了清明,扶着他站起來笑道:“失态失态,我們走吧。”
兩人若無其事地起身出去,皇甫弋南将矮房的門原封不動地阖上,江憑闌靜靜等在他身後,一如來時的模樣。
老舊的木門“吱呀呀”地響,像是在向世人講述一個女子從驚豔到潦倒的一生。
他的手輕輕按在門環上,似乎要感知它的溫度,就這麽停了許久,忽然背對身後人道:“做得很好,今日,你做得很好。”
江憑闌默然,又聽他繼續低聲道:“老四要的就是你忍不住,要的就是你魯莽行事,可你忍住了,沒有沖動,沒有進來,沒有看到這些,真的……萬幸。”他頓了頓,“也謝謝你,最終還是坦誠告訴我。神武帝不會将證據留太久,若不是你,我可能很難清楚她究竟經歷了什麽。”
她靜靜聽着,望着皇甫弋南的脊背不說話。
事實上,她今夜一直在為自己的決定反複思量。她素來是決絕果斷的人,因而冷靜思考之後,并不覺得在那樣的情況下自己轉身離開有錯。然而終歸不能做到冷情,不能裝作不知,也不願講善意的謊言,自私地替皇甫弋南作出決定,為了一時權宜,為了自己的安危,無視真相,無視一個女子備受欺辱卻只能飲泣吞聲的過往。
那個人是他的母親。
是唯一一個能令他失态,能真正牽動他喜怒的人。
是他活在這個世上,僅剩下的最真實的一部分。
她不确定,他是否能諒解她當時轉頭就走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決定。
但他說,謝謝你。
從皇甫弋南嘴裏說出“謝謝”二字本就像是不可能的事,她在他命在旦夕的時候守了他三日三夜都沒聽見這兩個字,卻在這樣的時候聽見。
往事如鸩,喂給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子,也喂給後來人。
而這個人不提一句苦一句痛,卻反過來替她擦淚,甚至誇獎她,只為她心裏的石頭能落下。
她伸出手去,忽然想給他個擁抱。
無關風月,只是想給這個身子比誰都孱弱,心志卻比誰都堅韌的男子一點點依靠,想告訴他,他在她面前,一樣可以随心而行,想哭時便哭,想笑時便笑。
她手伸出,他恰好轉身,目光落在她雪白的手掌心上。
江憑闌輕輕“啊”一聲,故作鎮定地收回手,“你後邊衣服,皺了。”
皇甫弋南一愣過後便笑,忽然傾身向前,從正面輕輕擁住她,“你也是,皺了。”
……
第二天一早,江憑闌迷迷糊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猛扯被褥猛轉頭。這一轉頭沒看見皇甫弋南,她長籲出一口氣來。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昨夜廢宮裏那個莫名其妙的擁抱,後來是怎麽回來的,回來後又是怎麽裝作若無其事睡覺的,都有點糊塗,虧得睜開眼沒見着主人公,不必尴尬了。
沒看見主人公,卻覺得這被褥隐約有股淡淡的藥香,她低低罵一句:“這陰魂不散的。”
這一句出口,忽然聽見一個極軟糯的聲音:“江姑娘,您醒了。”
她在腦子裏将這聲音過濾三遍,認出了是誰,偏頭朝來人看去,含笑道:“好久不見啊,南燭。”
南燭也朝這邊笑,還是常穿的那一身煙粉色紗裙,仿佛這麽些日子一直沒離開過似的。她端着玉盤走過來,江憑闌昨日剛學了宮中禮儀,此刻盯着她那套步子和走姿覺得有些眼熟,問道:“從前倒是一直沒注意你這标準的宮廷步,南燭啊,你是從微生宮出來的吧?”
她似乎愣了愣,含笑道:“殿下都告訴你了。”
“他才不會告訴我,是我猜的。”
“奴家跟了殿下十年,從微生宮到皇甫宮,将來還得跟去寧王府。”她笑了笑,擱下玉盤道,“日頭已高,該洗漱了,江……”她一頓,“瞧我這記性,該稱寧王妃了。”
“無妨,随你習慣。”她從床上坐起來擺擺手,忽似想起什麽,朝四面瞅瞅,“咦,夕霧呢,沒跟着你一起回來?”
她不過随口一問,南燭的臉色卻忽然變了變。
江憑闌停下整理衣襟的動作,擡起頭來,“怎麽?”
南燭立即低下頭去,搖搖頭快速道:“沒有,您說夕霧啊,她大約有別的要忙吧,奴家去給您拿早膳。”
江憑闌一伸手扯住她衣袖,剛要走的人詫異轉身,似乎驚了驚。
“我又不會吃了你。”她笑得十分和藹可親,似乎并不打算問什麽要緊的事,只道,“你方才說日頭已高,現在幾時了?”
“方巳時。”
江憑闌一愣,自語道:“九點……我居然睡了這麽久?那皇甫弋南呢,什麽時候……”她頓了頓,瞅一眼身下被褥似乎在斟酌措辭,最後只憋出兩個字,“走的?”
南燭也不對她這番直呼其名感到奇怪,神色已然恢複如常,含笑道:“殿下卯時便起,去了早朝,眼下約莫剛要回來。殿下走時囑咐奴家不要吵醒您,讓您多睡一會。”
“卯時?”她翻着白眼算了算,“昨夜折騰到這麽晚,他只睡兩個時辰不到便起了?”她不過自顧自在嘀咕,一擡頭卻見南燭呆呆望着自己,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她像是明白過來什麽,低低“啊”一聲,剛想解釋自己說的“折騰”不是那個意思,卻見南燭又羞又急道:“奴家還是去給您拿早膳吧。”
江憑闌手一伸,這回沒拉住人家衣袖,眼見着南燭一陣風似的跑沒了影,竟是難得失态到宮廷步都沒了。
她愣愣望着,還木然維持着伸手的動作,忽見王袍金冠之人信步跨過門檻,眯起眼遠遠看了看她。
正是皇甫弋南。
哦,南燭說了,他這會剛要從早朝回來。
江憑闌忍不住低低“嘶”了一聲,覺得皇甫弋南王袍金冠的樣子實在很帥啊。被他這麽一帥,她的手就忘了收回去,直到他步至跟前才反應過來。
“不過睡了一晚便連下床都不會了,”他閑閑開口,看起來心情不錯,“怎麽,還得我拉你?”
她收手,閉眼,堵耳朵,“拒絕一切含糊不清惹人非議的暧昧詞彙。”
“哦?”皇甫弋南似乎在笑,“難怪南燭那副樣子,你都同她說了些什麽?”
她“呵呵”一笑,長腿一邁一個九十度橫劈下了床,“無可奉告。”
皇甫弋南不意她動作那麽大,在下意識要去扶她之前克制住了自己,朝後退一步讓開去。她卻也的确不需要人扶,穩穩落地,繼續伸伸腰跨跨腿,一面解釋,“起晚了,沒做早操,補一補。”
他并不打算提醒江憑闌,她現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裏衣,邁腿的時候露了腳踝,俯身的時候露了腰肢,反正這寝宮裏此刻沒有別人,他算“別人”嗎?
江憑闌卻是向來沒有這種意識的,裏衣這東西,對她來說就像T恤,她從前大夏天都穿貼身背心訓練,更不覺得穿T恤做個早操會有什麽問題。
她在那邊旁若無人地做早操,絲毫沒有感覺到這一舉一動牽動了誰的目光,也全然不知自己的額間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汗水因此浸濕了鬓發,連帶頰邊飛起了一抹紅暈。
不知過了多久,江憑闌停下來,擡手擦了擦額間細汗,微微喘息道:“寧王妃應該不能去皇甫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