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
冠禮的正禮在景延宮舉行,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後授以爵弁,每次加冠畢,皆由大賓對受冠者讀祝辭。正禮程序繁複,禮畢已近晌午,宮中設了宴,午宴過後才開始選妃儀式。
當然,今日是不選妃的。雖不選妃,卻也不能少了熱鬧,該參加的女眷還是要參加,用以選妃的文選和武選還是要舉行。
陛下開了金口,今日的彩頭是天子恩赦令,這道赦令相當于免死金牌,輕易不會有,可比寧王納妃更令人驚羨。在衆人記憶裏,上一次陛下頒布赦令,乃是先皇後誕下龍嗣之時,哦,所謂龍嗣,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得赦令的是女眷,但這赦令卻因寧王而頒。如此一來,很顯然又是将皇甫弋南與太子相提并論。一道恩赦令,狠狠推了皇甫弋南一把,又成功引得要救江世遷的江憑闌上鈎,如此一箭雙雕,神武帝真乃好心計。
午後儀式在皇城廣場露天擂臺舉行,皇家擂臺,自然要比武林中人的闊氣,江憑闌眼見着那比沈家比武招親時還要大上一倍的金燦燦的擂臺,用手肘推了推身旁坐着的皇甫弋南,“你說我是不是跟擂臺這東西特別有緣?”
他微微偏頭,似乎全然沒注意到周圍那一圈人注視着他和江憑闌的目光,“莫不如說是與我。”
江憑闌大有捋袖子跟他大打一場的架勢,卻迫于被人盯得太緊不好這樣做,反倒親昵地挽住了他的手,切齒道:“殿下真會說笑,一會武試我一定好好打,往死裏揍,也不枉費咱們這一場緣分。”
他不置可否,“對你來說,文試才是難題。”
她冷冷甩出“呵呵”兩個字,“我肚子裏有的是墨水。”
兩人這邊你一句我一句,那邊司儀早已将開場白講完,江憑闌留了一只耳朵聽,聽完大致總結了一下:今天天氣好,吉利;皇甫弋南有才華,帥氣;陛下愛重皇子設此赦令,大方;祝在座各位女子英傑取得好成績。
開場白結束後,司儀開始宣布比試的規則,因今次與往日情況不同,所以對傳統選妃之儀進行了一些修改,大體上有兩處改動。第一,原本只有陛下欽定的及笄而未婚的貴族女子才能參加比試,而今日則規定了在座所有女眷皆可參與,也就是說,觀禮的皇子妃們,嫔妃們,乃至皇後娘娘,都可以上臺一展風采。當然,衆人深信,這個熱鬧她們是不會湊的。第二,原本參與比試的女子可自由在文選與武選中二擇其一,但今日增設了難度,兩者都須參加,可選一難一易,文選難者武選易,反之亦然。
江憑闌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比賽規則,可不就是專門為她設計的麽?
神武帝親自擊鼓宣布比試開始,一時掌聲雷動,衆人一面擊掌一面朝四處瞅,這比試是自由挑戰,誰會先當出頭鳥?
江憑闌也在瞅,反正她不當。
四下默了一默後,未婚女眷席中黛色衣裳的女子赫然站起。
Advertisement
江憑闌驚得險些要從凳子上滑下去,張着嘴扯着身旁人的衣袖道:“夕……夕霧?”
皇甫弋南淡定點頭。
“你怎得又找了她當槍手?”她脫口問出這一句,問完又覺得不大對勁,這等皇家場合,槍手是能随便找的嗎?她若不是陛下欽定的貴族女子,怎可能在此時公然站出來?
皇甫弋南知道她已經反應過來,低聲解釋道:“何家千金,庶出小女,我看父皇欽定的名單裏有她,便請她替你先探一探。”
她恍然,難怪此前夕霧消失了這麽長一段時間,難怪她在禦仁宮提起夕霧時南燭的臉色有些奇怪。
此時也沒空詳細追問何家千金是怎麽成了他的貼身侍衛的,江憑闌疑惑道:“你确定這不是個圈套?或許陛下正是要趁此機會試探你與夕霧的關系呢?”
“他不需要試探,他原本就曉得。”
“如此,不會連累何家?”
“一個叛逆離家數年才歸京的庶出小女還不至于牽動整個何家,夕霧的事我回頭再與你詳說,好好看武試,一會用得着。”
她也意識到眼下不是談事的地方,兩人雖是将聲音壓得極低,也一直假意含笑掩袖作恩愛狀,但畢竟人多眼雜,話說得多了難免引人注意。她在皇甫弋南提醒下轉頭去看擂臺,遠遠瞧見夕霧似乎已經選了武試難文試易。
江憑闌随手撚起一顆荔枝一邊細細剝着一邊問:“夕霧是何家千金,那南燭是誰,張家千金?王家千金?”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含笑道:“你醋了?”
她一愣,她的确在生氣,氣的是自己被蒙在鼓裏那麽久,氣的是自己一直誤以為夕霧只是皇甫弋南的護衛而從未留心在意過她,可是生氣不等于吃醋吧?
她轉念一想,其實皇甫弋南從未向她正式介紹過夕霧,也不算欺瞞她,那她到底在醋什麽?不對,那她到底在氣什麽?
江憑闌被自己給繞暈,剛要将剝完殼的荔枝丢進嘴裏壓壓驚,皇甫弋南卻忽然一偏頭,含住了她指間那顆格外晶瑩剔透明珠似的荔枝。
這下子壓驚沒壓成,反倒驚上加驚,她手一抖險些要連荔枝帶人給掼出去。皇甫弋南輕輕牽住她袖子提醒她不要輕舉妄動,而後将荔枝穩穩含進嘴裏。
荔枝明明不小顆,他卻吃得優雅,吃完還極其滿意地将核撚出來,細細回味一番道:“好像是酸的。”
酸你個大頭鬼!不知道對面那位六皇妃一直盯着這邊?有這麽青天白日堂而皇之秀恩愛的嗎?要吃荔枝不會自己剝?
江憑闌怒目瞪他,他卻絲毫不在意,指指擂臺道:“開始了。”
她拿巾帕拭了拭手,決定以後再也不在皇甫弋南面前吃荔枝,不對,是任何帶殼的都不吃。
“武選第一試,何家七小姐對羽林衛副指揮使。”
司儀高聲報出對戰兩人的身份,衆人表面上作出含笑自若的模樣,心裏卻都暗暗有些驚奇。奇的是,何家所從官職雖不大,卻是自開國那一代伊始的京中望族,之所以興旺至今,與其安分守己不争名也不奪利的家訓有很大關系,可素來無争的何家今日這是怎麽了?不僅争,竟還第一個争。
驚的是,往日選妃雖也設文選和武選,但畢竟選的是“妃”,女子總歸還是中規中矩琴棋書畫舞文弄墨較為讨喜,因此那武選多半是沒有人會參加的,衆人也一直不大清楚武選的題目究竟是什麽,今日真見着了試題,反倒有些不敢相信。
羽林衛是皇家護衛,論身手、論能力、論地位,那都是絕對不可動搖也不可侵犯的存在,在這個節骨眼搬出羽林衛來,甚至搬出羽林衛的副指揮使來,陛下究竟是個什麽心思?這一架打起來,參選者不論輸贏,都是打在了皇家,打在了陛下的臉上啊。
一衆人精暗地裏心思沉浮,擂臺上的人卻心定如山,纖瘦的黛衣少女負手瞧着對面金甲護身的壯漢男子,默了一默後,大大方方行了個開場禮,看得江憑闌“啧啧”點頭,“是我眼拙,這麽一看,确實氣度不凡。”
皇甫弋南以公事公辦的語氣淡淡道:“比試限制了內力,也就等于彌補了你的劣勢,但羽林衛的外家功夫卻不容小觑。這位副指揮使擅長近身搏鬥,拼力氣你勝不過他,看看夕霧是如何拆招的。”
她點點頭認真起來,一邊瞅着臺上兩人交手,一邊聽皇甫弋南繼續講解。
“這一戰用意有三,除卻令你得到恩赦令外,也是要試探你的身手,所以副指揮使未必會放水,不可放松警惕。”
“前兩個用意我知道,第三條呢?”
“日後自會知曉。”
她白他一眼,又賣關子。
“看見沒?”皇甫弋南一副沒察覺出她不悅的樣子,“這一招扭身看似被動,卻在拆招的同時使了巧力,倒。”
他口中“倒”字剛落,擂臺上副指揮使一個踉跄跪地,一直淡淡望着擂臺的衆人眼睛忽然一亮。何七小姐……了不得啊。
“巧力使在手腕上。”江憑闌點評。
“沒錯。”皇甫弋南贊賞地看她一眼,“再看這一招,注意腳踝。”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忽然道:“退。”
“退”字出口,那副指揮使剛巧朝後退出一丈。
皇甫弋南緊接着道:“倘若使全力,他該退出兩丈。”
“夕霧不打算贏?”
“不,何家從醫,沒道理出個女将,懂得進退才能保全自己,也保全何家。”
江憑闌淡淡一笑,不知是贊賞還是可惜,默然半晌道:“卻不是每個懂得進退的人都有機會選擇進退。”
☆、武選
擂臺兩人的激戰看在一衆人精眼裏并不是單純的過招。皇家盛宴,任何人的任何舉動都可以被拿來大作文章,往大了說,這不是何七小姐與羽林衛的比拼,而是何家與陛下的對抗。衆人眼看着何七小姐不饒人的拼命打法都在暗自搖頭,倘若這一戰副指揮使輸了,那素來清明的何家可算是摘不幹淨了。
有人悄悄瞥開眼去看受邀觀禮的太醫院院判何大人,發現他的臉色似乎很不好看。也是,這位何七小姐本就是何家最不讨喜的女兒,自小不碰醫書不弄文墨,偏要學武,聽說很小的時候便叛逆離京,幾年時間不知去向,前不久才剛被抓了回來。
剛想到這裏,忽見擂臺風向有變。一直處于劣勢的羽林衛副指揮使漸漸走了上風,而不饒人的何七小姐則顯出敗象來。衆人眼睛又是一亮,這何七小姐也是個人精!依照先前那勢頭,她是絕無道理輸的,學武之人最清楚一招一式來去,因此都看得明白,這是在出手相讓了。
何院判似乎松了口氣,衆人也付之一笑,何家這樁事,大約是做不成大文章了。
一炷香過,擂臺勝負已分,何七小姐敗。江憑闌微微蹙了蹙眉,問身旁人:“夕霧倒下時以手撐地,看起來似乎傷着了手腕。”
皇甫弋南點點頭,“副指揮使先前被制,自覺傷及羽林衛顏面,最後那一下使了狠招,只傷手腕已是萬幸。”
“要不要緊?”
“何家自有良方,不礙事的。”
她點點頭,看向行完結束禮,一言不發自擂臺筆挺挺往下走的夕霧,“記得回頭替我謝謝她。”
神武帝一直神态自若默不作聲地觀戰,到得此時才鼓起掌來,贊道:“何七小姐好身手,好風度,巾帼豪邁,女中英傑!何院判啊,你可藏拙了。”
“下官不敢。”何院判立即起身恭敬行禮,“小女頑劣,能得陛下賞識,實屬小女之幸,何家之幸也。”
“也是朕之幸,皇甫之幸。”神武帝笑得開懷,“吾朝不乏學武女子,此等英傑卻實屬難得,難得啊!”
兩人你來我往,衆人也都含笑點頭,江憑闌卻奇怪咕哝:“這話說大了吧?不過是比了個武,難道真要封個女将?”
“自然不至于。”皇甫弋南淡淡答,“這大話無甚深意,說白了,不過是為後頭做個鋪墊。”
“鋪墊?”她自問出口,問完心中已有答案,“哦,為我鋪墊的啊,真是榮幸,榮幸。”
司儀宣布比武結果,又承上啓下講了番場面話,未婚女眷席中立刻又有人站了出來。藕荷色紗裙的女子含笑起身,大大方方自報家門,“顏家四女,着意文選。”
江憑闌瞅她一眼,點評道:“長得倒挺水靈。”
皇甫弋南又恢複了公事公辦的語氣,“顏家乃六皇子一系,天牢裏有位官員,正是其手下勢力。”
他這麽一解釋江憑闌也便懂了,感慨一句道:“冤家路窄,皇家路更窄。”
臺上司儀慢悠悠宣讀着文選題目,“……且以陛下欽定意象為頭,寧王殿下所指意象為尾,作短賦一篇。”
衆人含笑聽着,這文選題倒算是中規中矩,只是今日并不選妃,好端端的扯上寧王做什麽?
神武帝聽罷思忖一會,晃了晃手中酒盞道:“朕的意象,便是這清酒吧。”他笑着看過來,“弋南,你呢?”
皇甫弋南淡淡笑着,撚起一顆荔枝道:“兒臣以為,這荔枝甚好。”
江憑闌低低咳起來。
周圍那一圈人暧昧地笑起來。
神武帝也笑,一擺手道:“那便開始吧。”
文選以兩炷香為限,擂臺上鋪開了紙墨,司儀也點着了香,衆人目光跟着重新回到上邊。
江憑闌怒瞪身側人一眼,“真是秀恩愛不嫌事大,我走了,你慢慢瞧。”
皇甫弋南知道她是要去換衣服準備武選,于是含笑點頭,“王妃慢走。”
江憑闌這邊剛悄悄離場,神武帝便瞧了過來。皇甫弋南遙遙舉杯,對他一敬。
顏家四女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詩詞歌賦自然不在話下,因此這算是個送分題。大才用于小處便有餘力,既然短賦成文輕而易舉,這賦的內容自然就可以全憑她心意做主了。
她是聰明人,看得出這道題的意思,寧王不選妃,卻偏令其出了意象,那陛下就是希望短賦內容與寧王有關了。她若沒猜錯的話,這個“有關”,是要向寧王殿下表意。
說白了不過又是一次有意試探,皇甫弋南自然也瞧出來了,所以故意氣走了江憑闌,擺出不希望她被當衆戲弄的樣子給神武帝看。
畢竟,他愈是在意江憑闌,神武帝也就愈難越過他的手掌控她。
江憑闌回來的時候已換了往日常穿的黑衣勁裝短打,只是布料考究,少了些江湖氣,多了些皇家的厚重感。她為此相當心滿意足,這半月來,每日都被逼着梳妝打扮,穿那些女氣十足的裙裝,實是憋得慌。眼下不僅能穿回短打,還能打架,她興奮得連眼睛都發光。
發着光的江憑闌入了席,發現周圍那一圈人都向她投來了略有些奇異的目光。哦,她打算去武選,有什麽問題嗎?這麽理直氣壯地一想,又忽然覺得,那些目光不僅僅是奇異,似乎還有什麽別的意味。
她莫名其妙地問皇甫弋南,“這些人都怎麽了,為什麽用一臉‘你錯過了場好戲’的表情看着我,顏四小姐的短賦很精彩嗎?”
皇甫弋南微微俯身,一面替她整衣領一面道:“文采尚可,只是不合我心意。”
江憑闌不妨他忽然如此親昵,下意識朝後退了退,退到一半卻又停住:她的衣領在他手上,這一退弄不好就走光了。
她于是只好順從,過了一會又覺得,他給自己整衣領的時間也太長了吧,這是要作戲給誰看吶?
江憑闌一心只想着皇甫弋南是在例行秀恩愛作戲,意圖讓兩人的關系足可以假亂真,卻沒意識到,在這樣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這樣一位有名望的當朝親王做出這樣的動作,有多不容易,多不可思議,又是意味了什麽,宣告了什麽。
整完了衣領,例行接受完衆人或嫉妒或驚羨或別有深意的目光,江憑闌記起了他前頭的那句話,覺得有些奇怪。今日又不是皇甫弋南選妃,人家的短賦好不好跟他的心意有半毛錢關系?還未細想明白便聽擂臺上的司儀開始宣布顏四小姐的武選結果,她立即擡頭去看。
文選難者武選易,文選是一篇短賦,顏四小姐自然是通過了的,而武選則是射弋,要求很簡單,能射中靶子就行。
偌大一個靶子,射在哪裏都可以,但顏四小姐偏偏就是哪裏也沒射中,箭落在地上,離靶子還有一丈遠。
江憑闌眼看着泫然欲泣下臺的顏四小姐搖着頭嘆口氣,恩赦令是她的,中間的人都是走個過場,即便顏四小姐當真會射箭,這箭也是斷然射不到靶子上去的。
接連兩位挑戰者落敗,一部分貴族女子已然灰心,卻仍有一部分目光灼灼地盯着擂臺,似乎還想再試一試,然而衆人都瞧見了江憑闌的裝束,想站起來又顧及着寧王妃,場上一時間便靜默下來。
江憑闌笑了笑,得了吧,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大多比她年紀小,也別挫傷人家自尊心,傷害人家幼小的心靈了。該是她的,就由她出馬吧。
她一笑過後便站起來,如先前顏四小姐那般大方自報家門:“寧王府皇甫江氏,着意武選。”
皇甫弋南的目光閃了閃,一衆貴族女子乃至重臣皇子的目光,都閃了閃。
好一個寧王妃。
在這等說正式不那麽正式,說不正式卻又有點正式的場合,自稱“王妃”太顯擺,自稱“江氏”卻又太卑微,一句“皇甫江氏”既點明了自己身份,又不失妻冠夫姓的謙遜禮節,當真妙極。
這個江氏,不簡單啊。
衆人心思這麽一轉,江憑闌已走上前去。與壽宴當日不同,此刻一身輕裝的女子負手高立于擂臺之上,行止間屬于女性的柔美與男性的剛烈參半,三分雅致七分傲骨。朝中女子不乏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貌,比她生得标致的多了去,然而如此剛柔并濟之美卻實是少見,一時間,人人都覺移不開眼。
六皇子皇甫赫含笑抿茶,忽然低低道了一句:“這姑娘若不是老九的,倒也讨人喜歡。”
一旁的姜柔荑眼神是冷的,嘴角卻帶笑,“妾身也這樣以為。”
“武選第二試,寧王妃對羽林衛副指揮使。”
江憑闌朝再披金甲上陣的那人伸手行禮,行的卻不是跟夕霧一樣的女子禮,而是男子禮,那指揮使似乎冷笑了一聲,随即也回了個禮。
一聲擂鼓響,武選開始。不帶兵器,不使內力,這樣赤手空拳的肉搏靠的正是江憑闌最擅長的外家功夫。副指揮使從一開始便顯得異常暴怒,風風火火拳腳并用,一招一式間幾乎無空隙可尋。衆人眼見着一路暴退的江憑闌,或竊喜或擔憂,副指揮使之前受了何七小姐相讓的辱,此番是搏命在打,寧王妃可嘗不到甜頭。
江憑闌一路暴退,為的是避免直接承受對面人暴怒之下的出擊,讓開他的一部分沖勁,然而擂臺再大也是有限的,如此只退不進,很快便要被逼下擂臺,比武規定,倒地不起者與被逼下臺者都是輸。
再退一路,江憑闌的腳後跟離擂臺邊緣只剩一尺。副指揮使笑得猙獰而快意,臺下衆人則略有不屑,還道寧王妃有多大本事,原不過是逢場作個戲。
對面人在笑,江憑闌卻也在笑,她這一笑,副指揮使忽然覺得哪裏不對,還未及想通,肩頭多了一只腳。
他霍然擡眼,衆人也是一驚,幾位閑閑靠着椅背的皇子忽然正襟危坐起來。
他們這邊剛凝神去看,便見擂臺上那一字馬豎劈架住副指揮使肩頭的女子忽而一個借力騰空躍起,人已到了副指揮使身後。
這是一個幾乎違背了人體構造原理的動作。兩人相距不過三尺遠,她竟直直豎劈将腿擡到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而後手腕發力撐住對面人的肩頭,踏着他的肩躍了過去。
踏着一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子的肩……躍了過去。
女眷席中不知是誰沒忍住,驚呼出聲。
這驚呼,戳中在座多數人的心思。剽悍,太剽悍,然而剽悍之中卻又有智慧,若不是這力用得快,用得巧,用得時機得當,副指揮使也不會任由人這般“宰割”。
江憑闌一躍過後并沒有停,立即半回身出腿,副指揮使也算反應過人,知道此刻自己成了懸在擂臺邊的人,顧不得肩頭劇痛,回頭反踢。
兩相一擊,江憑闌笑了笑,朝他招手,示意他再來。
副指揮使也不蠢,知道自己先前的打法太過暴戾,反倒給了她可趁之機,盡管眼下她招手挑釁,他卻不再上當,沉下心來決定穩中取勝。
擂臺上的兩人再度戰在一起,這下誰也不敢再小觑江憑闌的實力,都聚精會神地瞧着。皇甫赫偏頭看向一旁的皇甫叔禾,頗有興致道:“四哥覺得,誰會贏?”
“六弟呢?”
兩人相視一笑過後便各自讓開眼去,雖是默然,卻都從對方眼底看見了答案。
副指揮使選擇穩紮穩打的時候,江憑闌開始了進攻。她來異世數月,雖是從微生玦、柳家兄妹、皇甫弋南還有狂藥那裏習得不少招式,但在外家功夫這一塊,現代所學早已深入骨髓,因此她眼下使的,還是那一套标準的中國功夫。
衆人多多少少對她的腿法和拳法感到新奇,副指揮使也不例外,眼前的人出拳迅猛,然而真正打過來的力度卻小,三拳之中只有一拳是真的用心在打,他一邊拆招卻又一邊納悶,如此打法不是在白白消耗體力麽?
他跟着江憑闌出拳兩輕一重、出腿兩重一輕的步調拆招,似乎漸漸掌握了方法,不須太過費力便能流水般拆得自如。
江憑闌等的卻正是他的自如和不費力。
在他習慣了她的步調,完全失去自我節奏的時候,她忽然揮拳如雨,出腿若風,一拳一腳都以最大的力擊在人體關節最薄弱的位置。
他立即去擋,卻仍在她暴雨梨花般的攻勢下連連後退。這下子他徹底亂了章法,心知上當卻無力回天,擋下一半,生生受住另一半,随着對面人攻勢減弱,他也自覺無力支撐,左膝蓋一軟跪倒下去悶哼一聲。
江憑闌唇角剛要扯出笑意,臉色霍然一變。
這聲音!
☆、天子恩赦令
這聲音,她聽過。
記憶霎時翻箱倒櫃般落了出來,如煮沸的熱湯在腦海裏滾滾不息。一剎間,恍惚又是夜半廢宮,滿目狼藉裏看見一個女子遭受平生最殘忍最無可饒恕的欺辱。
彼時那男子滿足的低吟與長嘆,與眼下這一聲悶哼重疊在一起,便如同一根刺,刺進人心裏去。
半跪于地的人擡起頭望見江憑闌的背影,感覺到她的錯愕與失神,趁她此刻背後空門大開忽然奮力爬起,一腳踢出。
她僵着身子慢慢回頭。
衆人心中大驚,無人知曉那女子為何要選在這等要緊關頭出神,還将自己的面門轉了過去,副指揮使不甘落敗,這一腳拼盡餘力勢如破竹,若是不躲開,必得毀容。
短短一剎裏,女眷席中有人吓得捂住了眼,神武帝也震了震,一只手半擡不擡似乎在猶豫是否要阻止副指揮使。皇甫弋南蹙了蹙眉,掩在袖中的手一動,指尖多了一枚細小的石子,腳風至,他手掌一翻,石子将将要射出,卻忽然看見江憑闌動了。
她動了,動的卻不是手不是腳,而是嘴。
她在那樣的致命一擊裏笑起來,唇紅齒白間平靜而淡漠道:“是你。”
是你。
輕輕巧巧兩個字,卻有驚天殺機一閃而過,副指揮使愣住,還來不及困惑這兩個字的含義便先生出一種直覺,直覺不對,不好,有詐。他腳在半空,這麽一愣,渾身動作也便跟着一停。
江憑闌斂色,出手,化掌為拳,身子一側,反打在他胸口。
副指揮使那一腳落空大半,未踢中她面門,卻重重擦過她的手背。她似乎沒覺着疼,拳腳不停,這回出手時不再迂回,不再用智,像要将他往死裏揍。
人人目光一縮,似乎在細細分辨方才寧王妃的嘴型,那兩個字是什麽?
六皇子眼中閃過一絲奇異,低低道:“呀,這女人瘋了?”
江憑闌的确是瘋了。這一拳一腳的架勢不像是比武,倒像要當着天子的面殺人,殺的還是皇家護衛的副指揮使。她步步緊逼,拳拳相扣,原本就已經負傷的副指揮使被揍得鼻青臉腫,除了退還是退。
他人已退到擂臺邊緣,她卻似乎還沒揍夠,一拎他衣領反将他又送了回去,然後繼續把他往另一邊逼去。神武帝神色微微震動,卻也沒有阻止,不是他不愛惜羽林衛,而是他沒有理由。比武的規矩定的是誰先倒地不起或被逼下臺為輸,而副指揮使眼下确實沒有倒地不起,也沒有被逼下臺。
江憑闌半拎着他一路狂揍,眼神是冷的,笑意是深的,動作是優雅的。
不知是誰又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這寧王妃自己的手都腫成包了,竟還不肯停下來,多大仇多大怨啊?
幾個來回過後,江憑闌終于肯停,以一個漂亮的過肩摔作結,将人狠狠掼到了地板上。牢固的木質擂臺轟一聲響,裂出個坑來。
衆人震驚得無以複加,司儀兩條腿抖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宣布比武結果,四下靜默裏,卻見那女子吹了吹自己發紅的拳頭,雲淡風輕道:“哎呀,打人不能打臉,我還得靠這張臉吃飯呢,你說你怎得這般粗魯?”
幾位皇子險些屁股一滑從椅子上滾下去。
她說罷又朝神武帝恭敬颔首行了個下跪禮,“臣媳氣極,一時失了分寸,重傷了羽林衛副指揮使,還請陛下責罰。”
神武帝朗聲笑起來,笑得酣暢淋漓,“比武難免摩擦受傷,無甚責罰不責罰的,朕倒頗為欣賞你這敢怒敢打又敢作敢當的性子,真乃巾帼不讓須眉也!”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副指揮使聽完這席偏心偏到海裏去的點評,閉上眼昏了過去。
江憑闌謙虛一笑,“陛下過獎,‘巾帼’二字,臣媳愧不敢當。”
神武帝滿意地點點頭,一伸手道:“來人,将副指揮使擡下去,着令太醫察看傷勢。”說罷又眯起眼道,“王妃似也受了傷,不若先令太醫瞧瞧,這文試晚些時候再行也無妨。”
她知道神武帝早便等不及要進行文試了,說這話也不過客氣客氣做個表面文章,于是謙遜回絕,“多謝陛下美意,臣媳這點小傷不打緊,倒不必教陛下與各位皇子、大臣等急,還是先行文試吧。”
衆人心裏“嘶”一聲,都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方才還因為險些被打臉而氣得把人揍沒了半條命的寧王妃,此刻怎得反倒不着急了?
皇甫弋南垂眼抿了一口茶,開始思考等這女人回來以後要給她哪種顏色瞧。
神武帝默許,示意司儀上臺。那司儀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上臺之後也不說場面話了,直接開始宣讀文試試題。
一衆臣子心裏都在思忖,武選難者文選易,方才顏四小姐的試題就不難,眼下怕是要更容易些,難道恩赦令便這麽輕易歸寧王妃所有了?
“問:延熹十八年,皇甫邊境嶺北暴動,源于何事又終于何事?”
這問題一出,衆人齊齊屏息,江憑闌心裏好大一群草泥馬呼嘯而過。
司儀大人,您确定您這題目沒和那顏四小姐的換錯?或者說,是咱們的陛下叫你不小心給換錯的?
四下靜默,無人敢大口呼吸,每個人都別有深意地望着江憑闌,哦,因為他們不敢別有深意地望陛下。
在這等場合談論政事本就要命,更何況這題目一下子牽扯了皇甫和剛亡國的微生,以及西面那一直不安分的厥人,雖然考的是歷史而非時政,可這歷史離眼下太近,要是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還是殺頭的大罪。
江憑闌默了默,随即朝上座神武帝恭敬颔首道:“陛下,這題目,臣媳不能答。”
神武帝目光一縮,正色問:“何以見得?”
她篤定一笑,“因為這題目出錯了。”
一衆皇子重臣心中都是一凜。題目确實出錯了,這裏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題目出錯了,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敢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哦?”神武帝佯裝聽不懂的模樣,“你倒給朕說說,何處錯了。”
“臣媳以為,嶺北暴動一事發生在延熹十七年,且那時的嶺北并非皇甫邊境,而是微生邊境,嶺北一帶是在延熹十八年才歸于皇甫的。”
神武帝聞言鼓起掌來,“好,好!”
陛下一鼓掌,衆人也得跟着鼓掌,四下由死寂至掌聲雷動,起落不絕,唯有那擂臺上的女子,寵辱不驚,始終靜默。
至此,文選題的用意便顯而易見了。這題考的不是智慧,而是膽量,若寧王妃不敢指出題中矛盾之處而将錯就錯答了下去,那才是欺君的重罪。
江憑闌在心裏冷笑一聲,神武帝倒是了解她,知道她這人最大的就是膽子。正想着是不是可以收拾收拾卷鋪蓋走人了,忽聽上座之人道:“王妃膽識過人,這文選自然是通過了,只是朕有些好奇,若這題沒有錯,你會如何答?”
哦,果然還有附加題。
她默了默,看起來好像是在思考,其實不過作戲給衆人看看。真正的答案在聽見試題時她便已準備好,但眼下若答得太快,便顯得她早就料到神武帝會有這一手似的。
陛下的心思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的王妃該猜的,因此即便猜到,也要裝作沒猜到。
江憑闌默了好半晌才開口道:“衆所周知,嶺北暴動源于西厥挑唆,又終于微生末帝舍棄嶺北的決議。”
神武帝點頭的同時卻又蹙起眉,“朕想聽的,是王妃的想法,不是衆人的。”
她幾不可察地嘆息一聲,躲不過的終歸還是躲不過,她想藏拙,神武帝卻不肯讓她藏。不是每個懂得進退的人都有機會選擇進退,她不若夕霧幸運,她沒有選擇。
半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