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她重新開口,又将之前的話重複一遍:“衆所周知,嶺北暴動源于西厥挑唆,又終于微生末帝舍棄嶺北的決議。但臣媳以為,這源頭還要更深些,而這終局,其實至今未至。”

神武帝眼神一亮,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西厥猖獗至此,實際上是源于微生末帝惠文一味退守的懷柔政策。懷柔固然是有用的,尤其在一開始,但長此以往卻也容易積累弊病。厥人尚武,一味懷柔施恩并不能令其徹底抛下手中屠刀。人的欲望無限,正如小恩小惠無法令酒肉食者就此吃齋念佛,封王賜爵賞金賞銀一樣無法令厥人完全打消對中原的敵意。惠文帝以懷柔為策,意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感化厥人,可在自由與權力面前,并不是人人都肯歸順于道德的。”

他點點頭,贊賞道:“王妃年紀輕輕卻有如此政見,倒令朕佩服。”

江憑闌的嘴角抽了抽,她只是被逼無奈答個題,怎麽就成了政見?心裏是這麽想的,嘴上卻不能這麽說,“承蒙陛下擡舉。”

“朕方才聽王妃說,終局未至,這又當如何解釋?”

她又是一默。剛才那個有關源頭的說法,批判的是惠文帝,自然答得輕松,但眼下這有關終局的說法卻要扯上皇甫內政,一字一句都是踩在雷區,實是要小心。

半晌後她打了個擦邊球,“嶺北暴動看似被壓制其實不然,厥人既能挑唆嶺北一次,便能有第二次。嶺北是随時會被點燃的火藥,眼下雖風平浪靜,卻也須得居安思危,未雨綢缪才好。”

神武帝不置可否地笑笑,衆人也都笑笑。這個回答其實刻意含糊了重點,然而正是這般籠統模糊的答案,更令人看出這女子的智慧。

“今日這恩赦令當王妃莫屬,來人,賜令!”

江憑闌立在原地含笑等着,接過一枚金燦燦的赦令,忍住滿心的罵意俯身行禮:“謝主隆恩!”

神武帝安靜瞧着,似乎在她的下文。

衆人也都在等她的下文。

這天子恩赦令的作用雖同免死金牌一樣,但檔次卻還是差了一截的,因為它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拿到恩赦令者,可當場請求陛下恩赦一人,也必須當場請求陛下恩赦一人,逾期便是要作廢的。

大家都很好奇,寧王妃初入甫京,也無仇來也無恩的,會救什麽人。

江憑闌的目光掠過擂臺上那處裂痕凹陷,默了一會道:“臣媳鬥膽問陛下一句,這恩赦令,當真是誰都可以赦免,包括天牢罪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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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神武帝點點頭,已經準備好她說出那個名字。

“既是有罪之人也能赦免,那臣媳想,無罪之人便更該得以赦免了。”

衆人一愣,寧王妃這是高興傻了?先是問了一句廢話,又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無罪的人何以被赦免?

皇甫弋南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愣住的,沒有愣住,但他舉杯的手卻忽然滞在了半空。

“臣媳鬥膽,懇請陛下,赦免喻妃娘娘!”

上座神武帝怔了怔,半晌才得以開口,“喻妃無罪,何來赦免一說?”

“娘娘病弱,獨居深宮諸多不便,又與寧王殿下分離多年,臣媳懇請陛下,破格準許殿下将喻妃娘娘接回寧王府,頤養天年。”

四下死寂,無人敢發聲,因為無人敢想,這女子冒着被毀容的險,頂着被殺頭的罪,千辛萬苦争來的恩赦令,竟給了一個無罪之人,竟給了一個半瘋半傻對其毫無益處的人。寧王妃不笨,天牢內那麽多罪囚,随便挑一個救了,指不定便能仗着這恩情得一方勢力,可她為何不挑?

人們忽然想起宮裏先前那些傳言,說寧王妃視喻妃為生母,不辭辛苦日夜照顧,敢情這不是作戲?寧王妃與寧王殿下,當真伉俪情深至此?

江憑闌跪了許久,神武帝也默了許久,倒是一旁的徐皇後輕咳了一聲,似乎在示意陛下趕緊作答。神武帝回過神來,含笑道:“王妃這份孝心,令朕深感欣慰,你說的,朕許了。冠禮之後,便着令喻妃随弋南回王府吧。”

她笑了笑,又行一個禮,“謝陛下恩典。”這一句說完,換她等待神武帝的下文。

果不其然,上座人又道:“不過朕這恩赦令向來只恩赦有罪之人,将它用于喻妃怕是不大合适,王妃還是另擇一人吧。”

大方,真大方,今日的陛下,真是太大方了。陛下,您是生怕別人看不出來您有多疼愛寧王夫婦吧?

江憑闌頗有些苦惱地思忖一會,“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臣媳初來甫京,倒真是想不出該将這恩赦令給誰……”她眼珠子轉了轉,“臣媳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請陛下準許臣媳,瞧一瞧天牢罪囚的名單?”

神武帝笑了笑,頗有些和藹道:“你倒機靈。”随即轉頭吩咐,“去拟一份天牢罪囚的名單,速速呈上。”

江憑闌笑眯眯地等,她能不機靈點麽?直接說出江世遷的名字,不就等于自己給自己甩了一巴掌?

名單由掌事公公呈上,經神武帝閱覽後輾轉到了江憑闌手裏,她大大方方站在擂臺上,不嫌累地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細細瞧過去。

翻過幾頁後,她的手一停,悄悄問身旁的掌事公公:“公公,這申氏是誰,犯了什麽罪呀?”

她分明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可聲音卻不低,這一句問,神武帝聽見了,底下坐得近些的衆皇子也都聽見了。她因此明顯感覺到,六皇子那邊的呼吸緊了緊。

那公公看神武帝一眼,得了陛下首肯後才敢答:“這申氏原是朝中五品官員,犯了私販火藥的重罪,按律當斬。”

她不用回身也知道六皇子此刻正兩眼發光地盯着她脊背,于是毫不猶豫高聲道:“私販火藥,這等國之禍害,當斬,不救!”

皇甫赫嘴角抽搐,幾欲吐血。

她繼續優哉游哉看名單,過了半晌,忽然“哎呀”一聲。

衆人的心被提了起來,正好奇,忽聽她驚喜道:“竟有個與我同姓的罪囚!”

☆、青梅竹馬

同姓的罪囚?同姓的罪囚怎麽了?江氏不算大姓,卻也不能說稀少,偌大一個天牢有個同姓的罪囚很奇怪嗎?

衆人似乎一下子跟不上寧王妃思路,反應了好一會也沒明白過來她緣何驚喜,卻又見她指着那名單一處對掌事公公道:“難得難得,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就救這位江氏吧。”

年紀小不大沉穩的幾個皇子一人一口茶噴在了盞裏。

姜柔荑霍然睜眼,看向身旁同樣微微有點詫異的皇甫赫。

那掌事公公領了命去,神武帝接過名單瞧了瞧,似乎在回想什麽,半晌後問下座刑部尚書:“朕年紀大了,倒也記不大清了,沈大人,這位江氏所犯何罪?”

江憑闌唇角一抹冷笑,不是記不清,而是想讓在座的某些人記得更清楚些吧。

沈纥舟聞言出席,行禮道:“回禀陛下,該名罪囚乃是庶人出身,因刺殺秘書丞姜大人獲罪入獄。”

神武帝恍然,恍然了以後卻也無任何多餘的反應,含笑道:“便依王妃所言,赦免該罪囚,今後這位江氏生殺予奪皆由王妃做主。”

江憑闌伏下身去,衆人也跟着伏下身去,“皇恩浩蕩,澤被蒼生。”

一衆皇子重臣除了皇甫赫外都很滿意,寧王妃不知是傻還是當真無所謂,竟将好不容易的得來的恩赦令如此兒戲對待,為了個無用的庶民得罪了六皇子。

姜柔荑伏在地上的臉慘白,牙緊緊咬着下唇,雙手用力蜷起,像是要攥住什麽。

江憑闌!

伏在擂臺上的人并沒有聽見誰心底生出的那一聲驚天吶喊,垂眼慢悠悠瞧着一角明黃龍袍從眼前晃過,不用擡頭也知道,神武帝心滿意足地走了。

她起身,撣了撣衣服,又拍拍滿是血和污泥的手走下擂臺,直奔皇甫弋南,滿臉興奮道:“怎麽樣,我今天是不是格外的智勇雙全?”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一言不發抓起她手腕就走,動作麻利,卻不偏不倚避開了她手上腫成饅頭紅成豬頭肉的部分。

“哎呀你做什麽……”江憑闌猝不及防被他半拖半拽帶走了。

一衆剛要湧過來賀喜,誇贊王妃的臣子看着寧王殿下的臉色和疾如風的步子驚得流水般退開去。

盡頭處,四皇子皇甫叔禾微微傾身:“九……”

“四哥今日好氣色,失陪。”皇甫弋南風一般過去,生生将他中那一個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弟”字堵了回去。

皇甫弋南拉着江憑闌疾步穿過皇城廣場,留下衆人望着兩人背影黯黯風中淩亂,倒是皇甫叔禾很好脾氣地替他善了個後,含笑道:“九弟性子沉穩,就怕遇着他這王妃。”

衆人這才恍然,哦,王妃受了傷,瞧殿下這急的。

皇甫赫相當不怕事大地來了句:“王妃風華絕代,我見猶憐,九弟自當愛惜。”

衆人心裏這回“哦”出長長一聲,六皇子風流之名冠甫京,不管是自家的美人,還是別人家的美人,只要是個美人都得憐香惜玉。

太子聞言上前:“六弟又說笑了。”

江憑闌自然不曉得她走後,三位朝中勢力最大的皇子還有這麽一段戲言,她此刻正一動不動地僵坐在馬車裏,怒目瞪着對面的皇甫弋南。

她被點了大穴。

皇甫弋南完全無視她這種無聲的反抗,朝車簾外一招手,立刻有一瓶子藥遞了進來,他輕巧接過就開始抓着江憑闌的手腕給她上藥,似乎當她是塊木頭。

當然,她現在也的确是塊木頭。

他微微擡了擡眼皮,“藥性烈,會有些疼。”

江憑闌平靜注視他:老子不怕疼,你給我解穴。

“今日确實智勇雙全,鬧得大,也收得漂亮。”

她含糊哼唧一聲:那還用你說,給老子解穴。

“那副指揮使恐怕還死不了,怎麽辦呢?”他含笑擡頭看她。

江憑闌的目光霎時軟下來。他不問她,他總是不問她,不管她是為何突然喪心病狂發飙揍人,她要揍,他就陪她。

“讓他跟沈纥舟一個下場?或者更慘烈些?”

她在笑,用眼睛。最初認識這個人時,最讨厭的就是他這樣輕輕巧巧決定人生死的語氣,到了後來,最喜歡的卻也是他這樣的語氣。

皇甫弋南知道她消氣很快,眼下多半已經不會跟他鬧騰,手一擡便解了她的啞穴。當然,她還是動不了。

恢複了說話能力的人果然沒有立即暴怒,帶着商量的語氣道:“我要見阿遷。”

“已經派人去天牢接了,一會直接送到寧王府。”皇甫弋南很平靜,平靜至面無表情,半晌後似乎嘆了一聲,“若我說,寧王府不留他,你會如何?”

江憑闌笑得坦然,脫口而出:“那寧王府也別留寧王妃。”

“有個條件。”他比她先前的脫口而出更快,似乎早便料到她的回答。

“不跟你睡。”她立即道,似乎也料到皇甫弋南的條件。

“你要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他語聲淡淡,聽起來卻不容置喙。

“你還肯讓寧王府留着他人眼線不成?只要我在王府裏頭,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

皇甫弋南默了默,半晌後道:“我告訴過你,在甫京,除了自己誰也不能信。”

她目光閃了閃,總覺得他這話裏還有些什麽別的意思,然而腦海中那念頭一閃而過,待再要細究時已經不見。

“憑闌,”給她上完藥後,皇甫弋南靠着車壁,始終與她保持着對坐的距離一分不進,然而這一下出口,卻給她一種他忽然湊近了的錯覺,“你做什麽都好,便是鬧翻了天去也無妨。你看不慣誰,要殺誰,你想幹政,想助微生玦收束西厥,我能幫則幫,不能幫也絕不會阻攔。但望你……身在甫京一刻,便不要離開我的眼睛一刻。”

她靜靜望着他的眼,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總覺得他話裏有話,總覺得他在提醒她什麽,暗示她什麽,可她就是沒法看得清楚。

半晌後,江憑闌道:“好。”

皇甫弋南擡手解了她的穴,“不會勉強你,卧房兩間相通,你睡我隔壁。”他頓了頓,“江世遷既是你的護衛,便以護衛之禮待之,與我手下那些人一樣吃穿住用。你不喜歡人侍候,可身邊也不能一個丫鬟都沒有,就讓商陸繼續跟着你。阿六和十七允許入府,但他們畢竟不熟悉皇家官場,有些場合還是不宜去,到時,你的安全由乘風護衛。”

簾外趕車的少年繼上回雍和殿外沖撞宮門被江憑闌出賣後一直耿耿于懷,一聽這話立刻哭喊:“主上,不要啊——!”

“趕你的車。”

兩聲出自一聲,同時出聲的兩人對視一眼,似笑非笑。

江憑闌的眼慢慢轉開去,越過對面人的肩,默然望着翻飛車簾外匆匆閃過的光景。

她很清楚,皇甫弋南說的這些,已經是他能給予,以及不該給予也做出讓步給予了的全部。然而即便如此,這個人在她心裏眼裏還是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樣子,她從來不能真正讀懂他,正如她讀不懂這煙雲甫京背後若隐若現的陰謀,到底是什麽。

……

江憑闌向來是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于是當她回到寧王府,哦,應該說,當她第一次來到寧王府,直奔皇甫弋南所說兩間相通的卧房之時,馬車裏那些愁思立刻消散無影。

一府的丫鬟小厮廚子護衛,聽見了他們的女主人進府以來第一句驚天霹靂般的怒吼:“你丫的皇甫弋南去死吧——!”

端茶的丫鬟灑了茶。

掃地的小厮一用力折了掃帚。

風風火火準備着晚膳的廚子手一抖倒了一整盅的鹽巴。

正在向皇甫弋南彙報王府周邊布置的護衛一句“主上”說完咬着了自己的舌頭。

皇甫弋南垂了眼低低咳起來,真是一點也不給他這個王府男主人留情面啊。

嗯,她看見了吧,兩間相通的卧房以一面碩大的琉璃牆作隔,琉璃牆表面磨了砂,呈半透明狀,不論白日黑夜,只要有點光,哪怕是很微弱的燭光,都能将對牆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還有,兩間卧房的床都是貼着牆安的,也就是說,雖然是兩個房間,但兩人最近的距離,其實只有一面薄薄的琉璃牆。

江憑闌站在琉璃牆面前,從最初的憤怒裏回過神來,用還未消腫的手蹭着牆面,換了一眼的目瞪口呆:“這材質,這做工,了不得啊,皇甫弋南雖然猥瑣了點,可還是很有品味的嘛……”

書房裏,生平第一次被人用“猥瑣”二字形容的人打了個噴嚏。

“憑闌,憑闌!”商陸被府裏丫鬟領着一路慌慌張張小跑進來,這些日子她偶爾去宮裏陪江憑闌聊話本閑談,兩人關系日漸親近,江憑闌不當她是丫鬟差使,吩咐她,不是正式場合就直呼她的名字,“那個……那個人來了!”

江憑闌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己身邊人慌裏慌張,回身白了她一眼,“天皇老子來了也用不着這麽慌張,有話好好說。”

商陸早已習慣她那不客氣的态度,喘着氣道:“我……我看見馬車裏擡出個人,好像就是你要……哎?”

她話未說完,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再定睛看去時,立在琉璃牆面前的人早已不見。她撓撓頭嘟囔一句:“不是說天皇老子來了也不必慌張麽……?”

兩名有說有笑朝書房走去的護衛忽然步子一停。

“你看見什麽東西過去了嗎?”

“看見了,不,不是東西,是個人。”

“好快,是誰?”

“這麽快,自然是主上了。”

兩人說罷同時邁出步子,繼續有說有笑朝前走去,卻在門檻處齊齊一個跌跤。

主上人就在這裏,那剛才過去的是……?

一路飛似的疾奔出去的人在離府門不遠處驀然停住,也來不及思考自己的內力什麽時候能使得這麽順暢,目光一瞬不瞬直直盯着前頭,腦子裏一片空白。

離散近半年,跨越古今,昨天還坐在電視機前一起喝啤酒的人眼下穿了一身灰白的囚服,入眼滿是風霜泥漬和血跡,一頭幹淨的短發已經顯得太長,遮沒了半張臉,隐約能看出胡子很久沒刮,青青黑黑的一大片。

在此之前,絕不能想象這個寡言卻強悍的男子會有如此狼狽的一日。

空白的思緒忽然被時光鋪滿,那些因為過目不忘而長久留存在記憶裏的畫面。

“阿遷哥哥,你慢點……慢點,等等我啊!”

“是,小姐。”

“阿遷哥哥,我聽說我出生那天在醫院被壞人抓走,是你救了我?”

“是,小姐。”

“他們還說那時候你也才七歲,為了救我差點死了。”

“是,小姐。”

“你叫‘世遷’對嗎?從今天起,你就姓江。”

“是,小姐。”

“哎呀,你怎麽只會這一句,真沒勁!”

……

“阿遷,阿遷你怎麽樣?”

“我沒事,小姐。”

“你是傻子嗎?那麽拼命做什麽?”

“保護小姐。”

“可你會死啊!”

“我不會。”

“這世上哪有不會死的人?就算不會死,也會痛啊!阿遷,你跟他們不一樣,以後不許你沖這麽前頭。”

……

“阿遷,你看那些放風筝的孩子,笑得多好。”

“是的,小姐。”

“可是……于他們而言平凡到可以被忽略的幸福,卻是我長久以來無法實現的奢求。他們有媽媽,要跌倒時可以抓着媽媽的手,可我沒有。我沒有快樂,沒有自由,沒有童年,我不能像個普通孩子一樣長大,一樣上學。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在被選擇,而我從來……從來沒有權利選擇。阿遷,我們逃吧……我們逃吧,阿遷?”

“好。”

……

那個不論訓練有多可怕,不論身處何種險境,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她的人。

那個默不作聲為她挨下所有鞭子拳腳,眼睛眨也不眨替她擋子彈的人。

那個只要她一句“不高興”就肯心甘情願給她當“人肉沙包”的人。

現在,那個人在她面前。

半年酷刑,即便再強大的人,再堅韌的風骨也不堪折磨,可他卻在看見對面人的一剎,推開了一左一右兩名護衛的攙扶,立得筆筆挺。

青梅竹馬,十八年時光,早已令兩人達成了驚天默契。他一點也不意外她會來,正如她早便料到這個固執到令她覺得有些迂腐的男子見到她的第一反應一定是立正。

忽然也便覺得不需要解釋。

不需要解釋她為什麽那麽晚才來找他,不需要解釋她這些日子都做了什麽,同樣的,也不需要問,不需要問他渾身的傷還好嗎,受刑的時候疼嗎。

她笑起來,“例行點名,江世遷。”

“回小姐,在。”

☆、三紙信箋

早春的夕陽落了滿院,她于一樹春光下含笑看他,婉轉溫軟一如枝桠上綴着的白梨花。兩名呆立在旁的護衛奇怪地想,這真的是他們那位傳說中将羽林衛副指揮使揍成死魚的寧王妃嗎?

兩人目光下移,落在她腫成饅頭的手上,這才終于找回一些真實感,剛打算扶着江世遷進去治傷,卻見王妃擺了擺手。兩人一愣,眼看着她以女子之身扛起了那體格大她許多的男子,又眼看着她邁着極其穩健的步伐走遠了。

江世遷似乎也愣住,傷成那樣還勉強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一個翻身就要從她肩頭下來,江憑闌也沒去摁他,只是舉起空出的那只手揮了揮拳頭。

他看見她腫得猙獰的手立即不動,倒不是怕她一拳揍過來,而是怕她再多揍一拳這手就得廢了,默了默後啞着嗓子吐出一個字:“髒。”

“我是小姐你是小姐?”

“小姐是小姐。”

“那就讓我做個負重訓練。”

風拂過窗柩吹得一紙公文沙沙作響,杵在書房桌案前的人一本正經彙報着:“陛下撥來的人手已全數清洗,一部分遣了,一部分殺了,想來這樣做是最幹淨的,只是屬下不大明白,您常常要求我們行事要留有餘地,屬下以為,這一次您似乎不必做得如此幹淨。”他說完半晌等不到皇甫弋南有反應,還當是自己說錯了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還恕屬下多言,屬下……”

“嗯?”皇甫弋南将目光從窗子外收了回來,看不出任何動怒的跡象。

那叫李觀天的護衛卻吓得一張臉慘白,趕緊道:“屬下知錯,屬下這就下去領罰!”說罷一骨碌站起來就要走。

“回來。”皇甫弋南淡淡一句,“風大,我沒聽清,你說陛下撥來的人手如何了?”

他愕然轉頭,這得多大一段話沒聽清啊?主上的耳朵怎麽了,被奸人暗害了嗎?寧願相信自家主上的耳朵聾了也不敢想象理智英明如他也會失神的人讷讷道:“風是有些大,屬下替您把窗子關了吧。”

“不必,”皇甫弋南擺手回絕,目光掠過窗子外那山大王似的扛着個男人的女子,“你說你的話,我吹我的風。”

李觀天低低“哦”一聲,又将剛才的話一字不漏重複了一遍。

“你們能對我的決定提出異議,很好。”他淡淡解釋,“十七年了,我累了,無心再陪他們做戲,此次歸京力求大刀闊斧雷霆萬鈞,如何快如何來,只要幹淨,不留餘地。”他垂眼默了默,手指撫在心間一落,半晌後低低道,“怕只怕……即便如此,還是來不及。”

李觀天駭然擡頭,望見他平靜眼底一閃而過的淡淡寂寥,讷讷道:“主上,您說什麽來不及?”

……

皇甫宮密閣,帷幕深處,明黃正襟之人斂眉冷笑,目光銳利破風而至,驚得帷幕外的人立時伏地。

“陛下息怒。”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與他,一個管不住朕想要的人,一個殺不了朕想除的人,如今還教這兩人聯起手來對付朕,你說,朕如何不怒?”

“屬下确實未料到皇甫弋南與江憑闌會生情,可是陛下,這情之一字如利刃,使得好能傷着別人,使不好卻是要傷了自己的。”

“如此說來,你已有主意。”

“既是利刃,便要用在最關鍵的時候,屬下以為,陛下何時須得用江憑闌,這刀子,便何時割下去。”

“如何割?”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在那一日到來之前,屬下有太多法子令他們互相猜忌,至于最關鍵的那一環……喻妃娘娘,想必已在去寧王府的路上了。”

上座之人眉間陰雲散盡,笑起來,“來年冬至,朕等你的好消息。”

……

“小姐,小姐!”

“噓——!”伏在床榻邊的人朝來人作個噓聲的手勢,“小聲點,阿遷睡着。”

“世遷哥又不會跑,您還是先吃點東西吧。”阿六拎着半只燒雞進來,笑得粲然,“商陸那丫頭給你留的。”

江憑闌笑笑,商陸可沒那麽大主意能叫後廚留夜宵,這半只雞想來是皇甫弋南的手筆。先前她為了給阿遷察看處理傷勢拒絕了他的晚膳邀請,當時也沒在意,現在仔細想想倒有點過意不去,畢竟他從不與她一道用飯,難得主動一次卻被她冷眼相待。

她揉了揉發酸的胳膊站起來,“皇甫弋南呢?”

阿六一指東面,“書房點着燈。”

“那我去書房吃。”

她轉身走出輕輕帶上房門的一刻,床上人平靜睜眼,一剎間眼底清明,似乎從未睡去。半晌後,惺忪燭火間傳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決定去書房吃雞的江憑闌先吃了一碗閉門羹,書房點着燈,可門卻從裏邊被牢牢拴上了。

“矯情什麽。”她嘟囔一句,一腳踢開窗子爬了進去。

守值的護衛嘴巴長成雞蛋大,卻又立即很老實地閉上了。主上交代了,如果王妃來了,就裝作看不見。

皇甫弋南從如山公文裏擡起頭,不驚不怒淡淡看她,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邊的乞丐。

江憑闌從不在意這些,拎着雞理直氣壯爬進來,用手肘将窗阖上,然後悠哉往裏走,走到書案前卻像是被什麽東西絆着,“哎呀”一聲向前傾去,與此同時她手一滑,剛卸下來拿在左手的一只雞腿直直地飛了出去。

直直地朝皇甫弋南飛了過去。

雞腿飛到不過一剎那,他于這剎那間做了兩個動作,手一動阖上公文,扯來一疊紙墊在桌案上。江憑闌也做了兩個動作,手掌往桌案上一拍,然後打了個響指。

原本要落在那疊紙上的雞腿,準确無誤飛進了對面人的嘴裏。

江憑闌一手拎着雞,一手抱着肚子笑起來。

皇甫弋南的臉終于黑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短短一剎裏,他作出判斷,覺得咬住雞腿應該比被雞腿砸一臉要優雅,然而看到對面人笑成那樣,他就知道,咬住雞腿也不是什麽很優雅的事。

他活了二十一年,從來沒吃過雞腿。

今日後廚為了給兩人接風洗塵,準備了一桌子好菜,他看見那些菜裏有只燒雞,一面覺得這菜不上臺面,又一面叫後廚給她留着當夜宵。

現在他後悔了。

他後悔了,并且決定要徹查,誰告訴後廚王妃喜歡吃燒雞的,立即辦了。

他的手擡起來,又停在半空,似乎在思考從哪個角度拿走嘴裏咬着的這只雞腿最穩妥。

江憑闌努力憋笑,一邊啃着雞一邊含糊道:“不許吐。”

他還保持着半含雞腿的姿勢,用眼神問她:為什麽。

她相當理直氣壯地解釋道:“一只雞只有兩只腿,這裏只有半只雞,那這就是唯一的一只腿了,你看,我把這麽珍貴的東西都讓給了你,你怎好意思浪費?”她瞧着他,忍不住又笑起來,一面感慨道,“哎呀,要是有相機就好了。”說罷又自顧自嘟囔,“其實我的眼睛就是相機,好了,皇甫弋南,你準備好被我笑十年吧。”

皇甫弋南停在半空的手一僵,不是因為她笑他,而是因為……十年。

江憑闌坐在桌案對頭埋頭吃雞,因此也就沒察覺出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催促道:“快吃。”

那只僵了很久的手終于準确無誤地抓着了雞腿,他蹙着眉滿臉嫌惡地咬下一口,不像在吃肉,倒像是在吃藥。但事實是,他吃藥時的神色從來淡定自如,再苦再難喝都是。

“好吃?”他有些艱難地将肉咽下,問她。

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點點頭,連眼睛都在發光。

他似乎笑了笑,展了眉一口一口細細将雞腿啃完。當然,江憑闌覺得,他那種吃葡萄似的優雅姿态根本不能用“啃”這麽接地氣的詞描述。不過這輩子得見皇甫弋南在自己面前吃雞腿的別扭模樣,她便是立即穿越回二十一世紀也沒有遺憾了。

她吃了一半,有些遺憾地咂咂嘴,“倒是很久沒人一起吃夜宵了,還差罐啤酒,和一場世界杯。”

皇甫弋南雖聽不懂什麽是啤酒什麽是世界杯,卻也知道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裏沒有,也不可能有,默了一默道:“我不喜油膩,以後書房裏不允許帶進這些東西。”

江憑闌笑嘻嘻看他一眼,“好的,殿下,我保證每天晚上都來您書房吃夜宵。”

“明日起書房不留門也不留窗。”

她指指上頭,“那我只好掀屋頂了。”

他瞥她一眼,“乘風,先将王妃送走,再回來加固書房屋頂。”

窗子口立刻倒挂下來個人,木着一張臉毫無平仄地道:“主上,送去哪。”

江憑闌瞪對面人一眼,憤懑道出一句“小氣”,轉頭對李乘風道:“走,去看看喻妃娘娘。”

皇甫弋南聞言垂了垂眼,這下倒叫住了她,“等等。”

她停步轉身,“怎麽,要一起?”

“不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他以眼神示意書案,“有你的信,拿去。”

她轉頭回來用一雙油手拈起那封本就沾了雞腿油漬的信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這字跡是……微生?”

如水月光自瑰麗九天肆意傾灑,将整座甫京城照得敞亮。月過竹梢,溫潤的光鋪了滿滿一窗紙,映射在白玉琉璃牆,照出隔牆人蜷膝側影。平躺在床的人微微偏頭,似在用眼睛讀那輪廓。

美至驚心的輪廓。

這女子最初給人的印象便在輪廓。

認識她不算太久,可即便只能看見一個影子,他也能猜到,她是在笑着。

薄薄一牆之隔外,江憑闌點了盞燭,用幹淨的手小心翼翼拆開了信封。這信紙似乎是用特殊的方法制成,隐隐約約聞得着從內裏散發出的花香,她不喜歡花,正如不喜歡一切太過女氣的東西,卻不知怎得對這氣味有好感,或者是因為,這花香令她想起那個明淨如玉的人。

她輕吸一口氣,正想去辨這是什麽花,卻煞風景地聞着股燒雞的味道。

江憑闌惡狠狠咬了咬牙,在書房她拿雞腿戲弄皇甫弋南,當時他随手拿了疊紙鋪在桌案上以避免弄髒他的公文,那最上頭一張紙的下邊正是這封信。

她因此推測,他原本根本沒有要将這信交給自己的意思,要不是她無意說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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